【谢凉】

那日我在天上,隔太远了,糊糊的一团看不清。

这样一想,我对他真有些同情起来,架也吵不下去了:“对不住”

写完这句我忽然感到一阵惫懒,搁下笔不再多言,静静地任由范爱国浮上来。

结果范爱国也歇了火:“也罢,你拖我逃命,我拖你坐牢,就算两清。”

一想到那样的前景,当真心灰意冷。我生无可恋地将纸揉成一团烧成了灰烬,探身吹熄了烛火。

今夜窗外层云蔽月,只有远处黯淡的灯火消融入纸窗,染出血似的赭红。我坐在黑暗里,孤身等待那判决随黎明到来。

——说是孤身也不尽然。一时之间,倒有一种只剩我两人相依为命的感觉。

如果余生注定要在牢狱里终老,我反而不舍得驱走他了。哪怕像这般说说话,好歹能互相解个闷。

可是……平白蒙冤,背井离乡,苦苦挣扎半年,竟还是如此一个结局。

叫人如何甘心?

无法甘心!

我茫然四顾,龙大侠走时没收了我的佩剑。

我一咬牙,猛然跳起身,猫腰踮着脚尖挪到门边,贴耳在门上仔细听了听动静。武林盟大约是不相信我入了瓮中还敢作妖,只留了两个昏昏欲睡的侍卫守在门外。

我深吸一口气,心脏砰砰直跳,回身自桌上取了那鹤形烛台,拔去蜡烛,飞扑过去推开了门,径直奔向

【范爱国】

……

干啥?

那俩侍卫被开门的动静惊醒,倏然双双回身,喝道:“做什么!”

我苦啊。不过是走了一会儿神,这就跟不上节奏了,那厮也不会提前打个招呼。我茫然地将烛台藏到身后,赔笑道:“大哥,我起个夜。”

一名侍卫道:“你房内便有恭桶。”

“哦。”

他一脸警惕地举剑朝我走来:“你手中拿着什么?亮出来看看。”

我慌忙

【谢凉】

猱身抢上,一烛台将他砸晕了过去,顺手夺过他手中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到了另一个侍卫的颈上。这几下倾尽我全力,堪称兔起鹘落,可怜那侍卫连剑都未及拔出,白着脸道:“你要什么?”

我四下一望,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徐狷在何处?”

他抬手指了个方向,又道:“别痴心妄想了,武林盟到处都是防卫——”我一指将他点倒,匆匆扒下他的衣服换上了,趁着无人赶来,悄无声息地掠入了夜色中。

武林大会上我虽未夺魁,到底拿了第二,放倒几个侍卫不在话下。

我适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无论龙大侠是何目的,既然他是瞒着众人将我秘密送来这客房的,便说明徐狷还不知道我已经到了咫尺之距。

他不知道,就不会有防备。

只要找机会制住他……

只要逼他交出那把失窃的玄离剑,自可为我证明清白。

若他抵死不从,那也好办。我杀了他,正好替范爱国弄到个新躯壳。老是老了点,至少位高权重,可供他吃吃喝喝,总比跟我挤着舒坦一些。

到时候……

【范爱国】

到时候,再由我扮作徐狷去找林盟主,说几句一切都是误会云云,就可撤了对谢凉的通缉令。

我头一次觉得这小崽子还有点儿智商。

可他还是算漏了一着。谁要扮个臭老头子?若真能做到那一步,我直接将他踹进徐狷身体里,岂不更是皆大欢喜?果然还是我的智商高一点。

【谢凉】

可惜此刻不能跟范爱国交流,我猜他应该很激动。

【范爱国】

……

【谢凉】

我开始怀疑刚才那个侍卫使诈,因为这一路摸来,竟然只遇到零星五六个巡逻的侍卫,我稍稍隐匿身形便悉数躲开了。原该固若金汤的武林盟,守卫出乎意料地薄弱。

越是接近灯火明亮处,四下越是空旷不见人影。

难道那人一开始就指错了方向?

我越想越不对,蓦地回头探看,只觉月黑风高一片死寂,甚至听得见蚊蝇嗡鸣。四下草木无风自动,便似一团团青面獠牙的暗影,不知藏了多少腥膻的杀机。

我半路急转,纵身翻过一面矮墙,落地时顺势一滚,没入了墙角的阴影中。

【范爱国】

前方不远处恰好有一名侍卫值岗,似乎是听见异动,他疑惑地回身张望了一番,却未能发现我。

我镇定地屏住呼吸,化为角落里一块岿然不动的杂石。

他稍作犹豫,按住腰间的剑柄靠近了过来。

直到目标接近到五步之内,我……还是没动。

这事还是交给专业的来做比较好。

然而谢凉这厮一遇上大事就迟迟不醒。距离越缩越短,侍卫的目光已经朝我移来——

迫不得已,我抓着剑就骤然蹿出。

这侍卫却异常警醒,长剑闪电般地出鞘,毫不犹豫地朝我刺来,同时口唇一张就要呼救。

谢凉!

【谢凉】

剑锋寒光直迫我眉睫,千钧一发之际我飞身一撞,拼着肩上受他一剑,五指成钩朝他喉间抓去。

对方没料到我会如此拼命,呼声尚未出口便被我生生掐断。我肩上剧痛,控制着力度险险未捏碎他的喉骨,厉声问他:“徐狷在哪?”

他口中咯咯出声,满头冷汗潸潸而下,缓慢地放开了剑柄以示投降。

我抓着他退回墙角暗影中,五指稍松:“说。”

结果他一开口就颤声道:“你、你是谢凉?”

“不关你事。徐狷呢?”

侍卫继续颤声道:“昨儿个林盟主便亲自撤了你的通缉令,还传书去了潇湘山庄,请你到武林盟与徐长老当面对质……”

我眼前一黑。

【范爱国】

完了。

龙大侠已经对林盟主转告了我们的供词。

林盟主将信将疑,所以请谢凉对质。

按理说,徐长老此刻必然在武林盟内外设下了天罗地网,不让谢凉活着踏入一步。

可是四周为何这么空呢?

答案只有一个。

我对着侍卫笑了笑,他的冷汗流得更欢了。

我道:“跟你打个商量。你稍等几息之后,能不能对我说句话?”

“……什么话?”

“‘范爱国叫你赶紧跑路。’”

“啥——”

【谢凉】

我一掌将他劈倒,反手抽出肩上插的剑,捂着伤口翻出矮墙。

一落地我就知道已经晚了。

墙外火把熊熊,飞虫狂舞,黑压压围了起码六圈侍卫。

为首那名眼皮耷拉的老者,看着分外眼熟。

他朝着我走近一步,抚须道:“贼子谢凉,你已罪孽深重,居然还敢混入武林盟兴风作浪,实乃江湖败类。弟兄们!”

六圈侍卫纷纷举起兵器,看这样子是打算将我就地解决。

想我生来众星捧月,临去不也卑如蝼蚁。事后即使林盟主对他起了疑心,也换不回我一条贱命了。

我半身带血,放声大笑道:“徐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都到这种关头了,你还打算血口喷人为自己狡辩?”

“不打算。”

我满腔悲愤化作了通身狂涌的真气,徐狷眼皮倏然一撩,立即后退喝道:“快将他拿下!”

众人一拥而上,手里的十八般兵器朝我周身招呼过来。刀剑加身,血如泉涌,我浑然不觉,长剑挟风直指徐狷心口,只想拉他为我殉葬——

这一刹那,脑中竟闪过一个念头。

到底还是对不住范爱国。

虽然一直想着赶他走,但这一路多亏他陪伴,才不至太凄凉。

【范爱国】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看得懂。

总之等我回过神来,那些拥来的人已经倒下了一半。我身前挡了一道散发着“在下始终是男主”的寂寞气息的背影,身形闪动之间,将那刀光剑影牢牢阻在三尺之外,衣发俱扬,宛若天神。

“龙大侠!”我趴在地上热泪盈眶。

徐狷一脸冷肃道:“龙大侠,我武林盟为江湖除恶,你这般插手是何意?”

龙大侠淡声道:“我只听令于林盟主。”

徐狷一顿,狂笑道:“林开居然只派了你一人过来?真当你能横扫千军?黄口小儿,未免太过托大!”

龙大侠那一招一式气吞山河,声音却平静得像坐着闲聊:“徐狷,你向来为人景仰,何以如今判若两人?你四处收集饮血千万的凶剑,妄图拔升修为,其实早已为凶剑俘虏了。”

徐狷似乎吃了一惊,强作不屑道:“你们早就发现,还一直隐忍不发?”

“只是早有怀疑,等你自行露出马脚而已。”

……

等等。

那谢凉算什么?

【谢凉】

龙大侠一边砍人一边道:“谢公子,多谢你揭露徐狷真面目。其实这半年来一直有武林盟的人暗中跟随你,才能助你次次化险为夷。”

“……”

我道:“我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感激呢。”

龙大侠道:“为表诚意,我就当不认识范爱国。”

他是指穿越者那事?

我目光一闪,慌忙喊道:“小心!”

徐狷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短剑,锋刃暗沉隐现血光,正是被他盗取的玄离剑。凶剑在手,徐狷仿佛功力大增,老迈的身躯以不合常理的轻捷欺近龙大侠,与之缠斗到了一处。剩下那几个侍卫见状急忙扑向我,却被从天而降的数名黑衣人拦住了。

徐狷动作刁巧诡异,内力蛮横却更甚林中那次。我看在眼中,毛骨悚然。与其说是他在使剑,不如说那柄剑操纵着他。

龙大侠面不改色道:“盟主部下已经赶来了,你不可能逃出生天,不如——”

【范爱国】

“不如你替我死!”徐狷目眦欲裂,短刃当空朝龙大侠劈去,霎时间将龙大侠的剑斩成了两段。

龙大侠猛然弃剑,趁徐狷被短刃之巨力带得踉跄之际,一掌拍向他的后心!

徐狷立时口喷鲜血,显然被他那一掌震碎了内脏,玄离剑脱手坠地,人也摇晃着倒了下去。

那具槁木般苍老的身躯里,似乎有一团灰光幽幽升了起来。

我突然醒悟了。

时候到了。

这就是我一直在等的时机。

我鬼使神差地低头一望,忽而望进了自己的胸膛。

那里蜷缩着一抹轻盈的魂魄,在沉睡中静静地漂浮。那是谢凉。我只消伸手一抓,就能将他拽离肉身,扔到新宅去。

……

或许人在夺得生杀大权的时候,反而开始心存敬畏。

又或许是我莫名地有愧于他。

也可能是别的。

反正不是心软。

【谢凉】

我睁开眼,只见一抹淡薄惨白的魂灵在不远处显形,缓缓朝徐狷的尸身中钻去。

这景象当真熟悉。

胸口某处像被剜走了一块似的,空旷得令人无所适从。

我带着一丝无以言喻的悲凉,望着那抹幽灵朝徐狷的尸体融入进去……融入进去……

然后又飘了出来。

【范爱国】

怎么回事?我占领不了!

那天我顺顺利利就住进了谢凉的身躯,这一次却无论如何挤不进去。

我试了数次,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不由自主地朝高处升去,离那尸身原来越远。

为什么?哪里出错了?

遥远的某处似乎传来一声诡秘的轻笑:“你可知徐狷德高望重、有权有势,为何无故走上歧途?”

……

“因为他不是徐狷。”

那声音狂笑道:“我十年前鸩占鹊巢时,他就已经是一具死尸!这躯壳阳气已尽,你还想据为己用,太天真了!跟我一道投胎去罢——”

我茫然低头,看见谢凉站在原地仰望着我,眼眶渐渐红了。

“骗子。”他道,“就你还好意思自称比我帅。”

【谢凉】

范爱国笑道:“你这审美存在时代的局限性,无法感受哥的英俊。”

范爱国越升越高,恍如随朝露蒸发的幻影。

我泪眼模糊,想要道歉,又想要道谢,最后吐出一字:“哦。”

他道:“重活这半年,我其实挺开心的。”

“……”

“你多保重,我先走一步。”

【范爱国】

就像标准结局那样,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

又睁开了。

因为此时我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

这巨力混杂着莫名的眷恋,与玄妙的天意。它吸引着我,不断下坠,坠向混沌苦难的大地——

我看见了谢凉不知何时挥出的长剑。那或许是他这辈子使出的最快、最准的剑招。

长剑之尖,稳稳戳着一只蚊子……的尸体。

【谢凉】

我道:“你要不要先喝点?”

……

我道:“别赌气了,今天还有好长的路要赶呢。”

……

我道:“也别喝太多,我怕你飞不动被人一巴掌拍死。”

……

具体的细节实在难以解释。

总之……我的病好了。

今天我依旧在带着范爱国寻找新身体的道路上。

【有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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