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客气,我已经自己喝起来了。你也一起来嘛!天气这么热,还麻烦你大老远地跑来。

是呀,这样我也能喝得比较自在,别客气嘛。

杯子呀?这样好吗?那就容我喝相难看,直接就这么干了。

家里面随时都有罐装啤酒,这是我唯一的嗜好呀。放假日的白天,我可以一人慢慢喝个痛快。

我老婆去朋友家了。她知道假日丢下我一个人,我还乐得轻松,所以就和朋友聚集在某人家,一起搞搞拼布什么的。至于某人是谁,好像是个手工艺作家吧。有一次我跟着老婆去参观过她的个展,说到那些作品啊,还真是费工夫得吓人。我还回想起以前高中时代,有个我没感觉的女生织毛衣送我的事呢。假如是喜欢的女生送的,想到对方为自己花费那么多时间我可能还会心存感激。可是一想到不喜欢的人为自己下这么多工夫,就只让人觉得恐怖了吧。

我曾经看过做拼布的过程,那还真是麻烦得累人呢。不过假日我喜欢一个人在家里发呆,所以说真的,我很感谢老婆的出门。是呀,我的小孩也都长大了。

老实说啊,我是不在外面喝酒的喔。在公司里,大家也都认为我酒量不好。其实我最喜欢喝酒了呢。要在外面喝酒的话,我只和跟公司无关、十分要好的一些朋友喝。

我也不喜欢上咖啡厅。学生时代起,遇到无论如何都得进去的时候,我会点好饮料,但一口也不碰地放在桌上。当然,我彻底地被店里的人讨厌了喔。朋友们也觉得奇怪。现在的话,因为多半是自助式服务,所以可以亲眼看见饮料倒进杯子里的状况,我才觉得比较放心。

你问我为什么?

也许听起来很可笑,不过我总是担心咖啡厅和餐饮店会不会在送东西上来的途中下毒。原因就是这个。

嗯……该怎么说呢?你问我是不是受到那个事件的影响,我也搞不清楚哩。我这个人本来就有洁癖,所以不管有没有发生那件事,结果仍然会是这样吧。从小时候开始,凡是别人碰过的煎饼、馒头,我是绝对不吃的。我也没有办法和朋友轮流分着果汁喝,甚至于我还记得小时候最受不了一家人共用洗手台上的一条毛巾。

实际上在那段时期,我弟弟连果汁都不敢喝,可是搬离开那里后就无所谓了。只要是好吃的东西,管它是谁给的,他都毫无警戒心地拿来就塞进嘴里。所以我并不认为是受到那个事件的影响。

现在回过头想想,我反而觉得那是一种正当的自我防卫。

社会上不是很流行下毒吗?办公室里的茶水间,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你既不知道有谁会恨你,也不知道头脑不正常的人会躲在哪里。

尤其是男人最危险了呢。因为小时候凡事都有母亲帮忙做得好好的,所以都会误以为饮料和食物是自然出现在眼前的。完全不知道东西在入口之前,有多少不特定的人经手过。唉,不过最近连女人也差不多了。

我在工作上认识了一些外商公司的高级主管。那些人呀,身边有好多看不见的人存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居然可以平心静气地让管理公司的业者或是女佣进家里去。

不,倒不是因为信任他们才那么做的。就好像国王身边也有伺候他穿衣服的人一样吧。国王让那些下人看到自己的裸身并不觉得羞耻,道理是一样的。对他们而言,那些人就是看不见的透明人。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个事件了哩。

当时我的心思都放在升学考试上面,会上他们家也是因为弟弟吵着要去,我才勉为其难跟去的。好像家里的人也叫我也去打声招呼吧。那一天天气很糟,热得我完全读不下书,心情荡到谷底。

那天的天气真的是既闷热又诡异呢。

我记得好像有什么钥匙转不开的样子。

就是公寓的钥匙啊,遇到湿度很高的时候,就不容易插进钥匙孔吧?因为金属产生了热胀冷缩的现象嘛。我想那天的湿度应该相当高吧?气温也很高,那一带还起了焚风还是什么的呢。

对了,我想起来了,是学生书包的钥匙。刚才我也说过,我这个人很敏感,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所以我在离开自己的房间时,总是会到处上锁。我只是个中学生,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啦,顶多就是玩具存钱筒和学生书包吧。

学生书包不都有附一个很小的钥匙吗?当时那把钥匙就是塞不进钥匙孔,转不动,害得我心情更加烦躁,最后有没有锁上书包我也不记得了。

我就是带着这种烦闷的心情前往他们家的。

一到那里,我就发觉屋子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太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没错,我只能用不太寻常来形容。

呼天抢地?没有,我没有那种印象。现在回想起来,倒在里面的人们在我的记忆中,就像是黑色的阿米巴原虫一样。我不记得他们的脸或表情,只有一群黑色的阿米巴原虫在地上蠕动的印象。

而且,我也不记得有听到任何哀嚎或是呻吟的声音。那感觉上不是人的叫声,而是来自房子的声音。虽说是房子的声音,但其实我也无法解释清楚,就好像整个房子震动时发出的森隆声响。我不知道记忆的结构是什么样子,总之,在我脑海里就是那样。轰隆隆的声音在我身体里面响起,我心想不得了,出事了。

不要动,你们留在这里——我记得自己对着弟弟和妹妹这么大喊。

我赶紧跑离现场,一心只想着得叫人过来才行。

跑到最近的派出所时,大概花了十分钟吧。

不过老实说,我只想赶紧跑离开那里。连弟弟、妹妹都丢着不管,只想一个人尽快逃离那里。

到了派出所,我记得自己好像说了:青泽家出事了,大家都痛苦地倒在地上。起初警官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直到我反复再三诉说之后,他才脸色一变开始行动。他到处打电话,叫来许多人,搞得一片闹哄哄的。

那种……自己所处的世界突然间加快速度运转时,随之而来的莫名恐慌让我印象深刻。比起进入他们家的那个时候,我这时的心情反而更害怕——就是意识到发生在他们家的事情被周遭的世界承认、成为不可抹灭的事实的当下啦。尤其可怕的是,按下那个开关的人就是自己。那种感觉就像是我按下了旋转木马的开关、正准备骑上去时,木马已然开始转动,速度还越来越快。最早按下开关的人明明是我,可是转瞬间大家却都忘了我的存在,把我丢在一边。我生性就不是主动的人,甚至可说是骑墙派,总是观察过周遭人脸色才行动的类型。因为生性使然,所以在冲向派出所报案时,我还一直在担心这样做到底好不好。

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派出所里的年经警官在喝即溶咖啡,可是汤匙却直接放在杯子里没有拿出来。我无法忍受汤匙放在杯子里不拿出来的习惯。不过因为事情一下子就闹大了,他也无暇继续喝那杯咖啡。

那个插着汤匙的杯子就这样一直放在桌子上。

我总觉得杯子就跟自己一样。周遭正在以超级猛烈的速度变动,然而却只有我和那个杯子是静止的。

当然警方也问过我好几次话,但是因为我在冲过来报案之前只在他们家停留一下子,能够说的东西也不多。倒是那一天出入过好几次的弟弟、妹妹一其是弟弟——被问得特别仔细。但我想他们说的都不足以成为证词吧。看着他们,我记得当时自己还在想:同样的问题也问太多次了吧?

是的,关于那个事件我只记得这些了。

说得也是。那是个不得了的事件,周遭的人也都吓坏了。可是当时的我倒是很清醒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所谓的青春期,不都有一段期间会斜眼看世界吗?——觉得这个世界容不下自己、跟自己是敌对的、总是瞧不起大人的作为。我刚好就处于那种时期。老是觉得社会上发生的事跟我无关,我管好我自己都来不及了。

可是只有一点,是我从那个事件感受到的。

没办法。

关于那个事件,我就只有这个感想。

没有办法。

当时我的心中一直回荡着那句话。我觉得自己在案发之后,看到他们家里面的情形,然后冲往派出所报案时,心中搞不好就是这么想的。

我不知道啊。该怎么说明才好呢?

我从小就对人世间的较量关系很敏感。或许是因为转学太多次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底下有两个弟弟、妹妹的缘故。从小我就知道关系的复杂程度是两个人大过一个人、三个人大过两个人的。

班级里面的较量关系也很重要。看清楚谁是必须亲切以待、谁是不能得罪的,可说是在学校里求生存的重要技术。因为经验丰富,所以我很快就能窥见端倪。人世间存在着牢不可破的阶级制度,因此必须识相地坚守本分才行。要想往上爬,就得走过一定的步骤,而且爬的时候还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很早就学会了这种处世之道了。

至于这和“没有办法”要如何连结,我就必须回头说说刚才提过的看不见的人。

我们为了求生存,本能上知道最好能让别人“看不见”。转学生不可以太醒目,不要引人侧目、不可以摆出一副好像在这个学校待了很久的样子。容易被“看得见”的人所背负的风险是可怕的。所以相反的,想要制造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就只好祈求自己在别人的眼中变成“看得见”的人。

他们家就是那种容易被“看得见”的人家,包含里面住的人也是。

他们家拥有很大的权力,而且渗透地方上的每个角落,根深蒂固。无庸置疑地,他们也拥有“贵族义务”般的美德,施恩给地方上的民众,受到大家的尊敬。

可是尊敬和轻蔑、憧憬和嫉妒,往往只是一纸之隔。

长期以来,他们恐怕只是不断为自己增加“看不见的人”吧?

他们恐怕认为“看不见的人”的奉献和忠诚是理所当然的吧?

“看不见的人”心里在想什么?有多少人存在?他们恐怕想都没有想过吧?

我认为其中最为象征性的存在,就是那个青泽绯纱子啊。

事实上,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我却觉得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讽刺。

她的行为举止就像女王一样,周遭的人也那么对待她。当然,她必须靠着别人的力量才能活下去,她也认为人们帮助眼睛看不见的自己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一如失明的她“看不见”为她服务的人们,我总觉得这就代表了当时的他们家。

我自觉这种看法很犀利,不过我也知道很偏激啦。

可是怎么样呢?你不觉得那个事件的把手,不就是“看不见的人”吗?一个几近于匿名、活在社会边缘的“看不见的人”。站在青泽家的立场来看,那是一个毫无关系,甚至连存在都不被认可的人呀。

那种人会遭遇到那种事,你不觉得是奇妙的吻合吗?我甚至有种错觉,觉得他们是遭到了那种存在的复仇。

我曾经和青泽绯纱子下过西洋棋。

当然我也崇拜过她。我想如果你有机会和她一起下棋,心情肯定也会飞上天的。那聪明、美丽、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光是坐在那里,就足以令人倾倒、为之着迷了。在她面前,任何人都愿意做为她的仆人吧。人们不禁要惊叹,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人?我和她面对面坐着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觉。

然而另一方面,我又沉浸于一种奇妙的感慨。在受人奉献、受人服侍的过程中,权力、财富和才能就越发集中在这些人身上。结果,又会使得奉献服侍的人增加,身上微薄的养分都被吸走,供养如同她这种极其少数的人上人,让他们开出更大朵的鲜花。

我知道。人们喜欢被压榨、希望奉献自我。因为那是青泽家制造出来的“看不见的人”,他们全都仰望着青泽家。

所以我才会说没有办法,这个世界总是无法尽如人意的嘛。

手足之间的关系真是不可思议呢。

小时候,彼此共有着很长一段时间;长大之后,却变得疏远。就好像豆子一样,身为父母的豆荚依然健在,一起成长其中的豆子则是东飞西散、不再回头。

我想,我们家的兄弟姐妹的感情并不是很好。不过这应该也没什么吧?虽是从懂事开始就在同一个家庭里的情分,不过分散后,感觉似乎也没有继续和彼此来往的必要。

朋友之中也有兄弟姐妹感情好的,让我看了总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兄弟姐妹老是要一起行动?跟外人在一起不是比较好玩吗?我觉得很奇怪。

我们家三个小孩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也许有些人会因为个性不同而感情好,我们家则不然。彼此无法理解,所以各自为政。母亲应该很辛苦吧,因为我们家的小孩从来不会有团结一致、同心协力之类的一体感。

弟弟很懂得讨人们欢心,但在我看来,只觉得那

是一种强迫症。别人不认同自己的存在就无法安心,所以他的心性不稳定,常常要找寻新的目标,到最后没有一个能维持长久。乍看之下,他似乎有很多朋友,但关系都不深厚,感觉起来好像没有一个朋友能和他长期交往。也难怪弟弟会经常上青泽家嘛。只要在那里获得认同,他就能保证拥有心安。他就是这么擅长找寻最适合认同他的对象。同时,他也会进而想成为对方的手下,或许是因为身为次男的立场所致吧。

妹妹——老实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了解她。

从小我就不怎么懂她。印象中都是透过弟弟和她接触,我好像没有什么和她直接相处的相关记忆,从以前我就依稀觉得她是个难以捉摸的小孩。

基本上我完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甚至觉得班上的女生或是公司里的女孩都比她还容易了解。

印象中她的情绪稳定,喜欢自己一个人玩,却也经常观察别人。我和弟弟在家里做劳作作业时,她会远远站在旁边看着我们,然后偷偷地跟着做。她不会跑来问我们怎么做,结果却做得比我和弟弟要好。有时候弟弟甚至会告诉她做法,让她去做,最后再当成自己的作品交给老师。

百货公司里不是常有手工师傅当场表演的促销活动吗?妹妹可以毫不厌倦地看上好几十分钟,连手工师傅都开口称赞她是个“很有毅力”的孩子。

那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她高中的时候吧。有一次我还半开玩笑地跟她说:你干脆去学做工匠算了。

反正你那么有耐性,正好可以偷学师傅的技术呀!

结果她听了摇头说:才不呢,我根本不适合当工匠。

因为她的表情很认真,我便说:不会呀。我还以为她只是谦虚。

可是她依然一脸正经地不断摇头。

我只会模仿,缺乏原创性——她这么说。

每个人都是从模仿开始的啊,连模仿都做不好的人,当然也不可能做出具有原创性的作品,说什么自己只会模仿,你为免也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吧——我大概说了类似这样的话。

可是她依然摇着头。

不是的,哥哥误会了。我所模仿的不是技术,而是人。我只是模仿对方的动作而已,而不是只模仿对方的技术。我真正想模仿的,是对方本人呀——她一脸认真地说。

由于我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她便继续补充。

难道你没有想过变成别人吗?

她这么问我,而我的反应则是一声“嗄?”因为她的问题太突然了。

我这一生就会只是我吧?大哥也不可能变成妈妈。不仅如此,就连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我们一辈子也无法知道,永远只能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这样不是很无趣吗?

妹妹认真地这么说着,我听了更是诧异。

你说得没错,但那也是当然的呀。反过来说,我可一点都不认为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有什么好的——我回答。

妹妹稍微想了一下。

是呀,也许大哥说得对吧。

她如此说完之后,这段谈话就到此结束。

然后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她身上又发生了令我吃惊的事。

不过在那之前,我也早有耳闻了。

有一次妹妹带朋友回家,因为某种机缘我们在一起聊天。她的朋友说:“阿满模仿人很厉害哟。”我心想:“我那个妹妹?怎么可能?”因为她在家中很沉默、不爱理人也不爱说闲话。一起看电视时,也不太笑。所以我不是不相信,只是想像不到她会做那种事。

该怎么说呢?她高中毕业那年的春天曾去打工。就是那种打电话卖东西的工作。有一天,她因为某种原因早退,但公司要求的每日定额电话没有打完,于是她便跟家人宣布:我还有名单上的十个电话要打,现在家里的电话我要用。说完便开始打电话。

真是吓了我一跳。

那声音根本不是我所知道的妹妹耶。当然,人在家里和外面会有所不同,在职场上也是另一种样子。可是并非这么单纯,她简直变了一个人,而且会因为接电话的对方而转变。

听起来对方好像不是头一次接触的客人,而是以前买过她们公司商品的特定对象。所以不会像一般的推销人员一样,马上就被拒绝,甚至有点像是对有意购买者的产品说明吧。他们似乎已经事先调查过对方的背景,名单上也列有顾客资料。

妹妹在打电话前会先看着名单上的顾客资料,思考一下,然后才拿起电话。很明显地,她会因对象不同而改变行销话术,一下子好像脸皮很厚的欧巴桑、一下子又显得个性怯懦但人很好,或是理性地条列式说明产品好处。听起来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人在讲电话一样。

当时在家的只有我和母亲。我们两人目瞪口呆地听着妹妹打电话。母亲似乎也是头一次听到妹妹用那种方式说话,我还记得她看着我脸说:“真叫人惊讶呀!”

等妹妹挂上电话,我便说:“哇,好厉害喔!你怎么可以发出那种声音?”

她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解。当我说:每一个的声音和性格都不一样耶。她只低声回答:“嗯。”

这个是我试着去回想高崎的阿姨、这个是附近蛋糕店的店员小姐、那个是高中时的女行政人员。

这个时候,我总算有点明白了。

过去妹妹所说过的话。

妹妹想真的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像现在,她并不只是改变行销话术而已,而是化身成那个人。

母亲天真地拍手说:“哎呀,果然是耶。刚刚我还在想好像谁呢,不就是我姐姐吗?真的一模一样耶。”说完又笑了出来。

的确,经她这么一说还真是很像。住在高崎的阿姨长期从事保险业务员的工作,个性很会强迫人。

听到妹妹讲电话让我心头一惊的是:她的声音真的就跟我所知道的阿姨没有两样。

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母亲觉得很有趣,我却完全笑不出来。

从此以后,我便刻意记住妹妹有个奇怪的愿望。

也许并不奇怪。想变成别人,其实本来就是潜藏在每个人心中的愿望。所谓的演员,或许就是表现出人类这种愿望的职业也说不定。

可是妹妹的情形却不太一样。

她想变成别人,对她而言,就是真正地变成别人。这一点让我觉得很难接受。

那本书出版的时候吗?

我吓了一跳啊。就只有这样。

因为我没想到妹妹会那么在意当年的事件。我们老早就忘记了。而且我和弟弟各自独立,住在不同地方,三兄妹也没有碰面,所以不太能实际感受到那是自己家人写的书。

内容也是。嗯……一旦想到是家人所写的——就无法冷静地阅读啊。不知怎么的,我脑海中老是会浮现那家伙的脸。

再者,自从妹妹上大学后,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疏远。不只是妹妹,弟弟也是一样。我已经就业了,社会人士和学生的作息时间本来就完全不同。

那本书大卖时,我没有跟周遭人提过那是我妹妹写的书。弟弟虽然有跟要好的朋友提过“里面写的就是我”,但因为心情上多少不想再跟那个事件扯上关系,所以就他的个性而言,那已经算是很节制了。我想应该说,是因为“这本书是否真的是妹妹写的?”这种半信半疑的心情无法消去的关系。

老实说,我比较关心的是那本书可以获得多少收入?之后听母亲说,扣除掉给受访者的谢礼和税金后,妹妹把剩下的钱全都给了母亲。因为我们两兄弟也算有演出书中角色,所以她也汇了一些钱给我们。

听到她将剩下收入全部交给母亲时,我和弟弟都觉得很好。

因为母亲和父亲分开后,过得真的很辛苦。

是呀,那个事件之后,我们随着父亲的工作搬到长野,不久父母就离婚了。

在那个事件发生前一阵子,父母之间的关系就不是很好。

原因很普通,就是女人。搬去那里住之前,这种状况就偶有发生,不过调职到那里去,对我们家人而言应该是种转机。父亲宣称要乘这个机会断绝一切女性关系。实际上我也认为父亲在一开始的时候真的是那么打算的。

搬到那里时,感觉真的不错。我记得自己还很安心地说:“这下可好了,住在这里家里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父亲的女性关系还是断不了。

事情就在那个事件发生前不久曝光的。那个女人经常过来,好像是住在饭店。因为毕竟那个城镇也不大,总是会被人看到,最后就传进母亲耳里。

从此,家中变得天昏地暗。本来旧式的日本房屋采光就不是很好,这下又更增添了阴湿的气氛。

前面说过,我总是斜眼看着这个世界嘛。我想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父母之间的关系占了绝大部分。或许我就是想从他们的不协调中逃离,才会埋首准备升学考试的吧。

那天家里之所以要我跟着弟弟、妹妹去青泽家,也是因为父亲预定提早回家的关系。我隐约知道父母要在那一天商量重要的事情。虽然不见得是马上要做的动作,但为了因应最终结果,两人还是得事先商量该做好哪些准备。

父亲平常工作很忙,加上那个女人来之后他就只往那边跑,因此经常不在家。那一天也是在母亲多次要求下,两人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所以当母亲要我跟着弟弟、妹妹去青泽家时,我无法坚持己见拒绝她。结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件,我也不知道他们的谈判进行得如何。

我曾暗自期待那个事件能成为两人重修旧好的契机。他们或许会觉得比起因为找不到动机的犯罪事件而失去家人,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吧。

然而,我视为可能加深一家人感情牵系的那个事件,如今想来其实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发生什么事的时候,父亲并不是想跟母亲,而是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最终他还是只想跟那个女人一起过。

奇妙的是,一直期盼能夫妻和好如初的母亲,似乎也随着破案而死心了。听到凶手自杀的消息时,母亲幽幽地说了一句“已经没办法了吧”。究竟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至今我仍想不透。

父亲虽然汇了生活费和我们的学费过来,站在母亲的立场看来,她一定会觉得没有保障吧。事实上身边也有人为了养育费而发愁,所以她便开始工作了。由于母亲一直都是家庭主妇,所以我想她应该非常辛苦。有三个小孩的话,生活上也会有各式各样的固定支出。这种事似乎不能拜托父亲帮忙,所以母亲总是在量入为出上大伤脑筋。因为我们都是看着母亲的烦恼表情长大的,因此听到妹妹将钱全交给母亲时,自然感觉很窝心。这一点我真的很感谢妹妹。

不好意思,说了一些拉拉杂杂的废话。

之后我和弟弟、妹妹都没有联络,时光飞逝。如今回想起来,我会觉得出事那天好像是我们三兄妹最后一次在一起玩一样。尽管事实并非如此,但我现在只能想起三个人一起走向青泽家的画面了。真的,手足之情真是不可思议呀。

怎么样,再来一罐吧?我可是还要再喝喔。放假日的白天能够像这样子畅饮,真是最棒的事了。的确白天喝很容易酒醉,为什么呢?是因为白天的新陈代谢比较快吗?不是说晚上的代谢比较慢,所以需要时间来突显药效的药就得在傍晚喝吗?

我常常会想啊。

不能理解算是一种罪吗?

不管是父母、小孩还是兄弟姐妹,不能理解就是不能理解。这样难道不行吗?不能理解就是不能理解,抱着看开的想法不也算是一种理解吗?我常想着这个问题。

然而当今这个世界,是无法接受“不能理解”的吧。说不知道就会被欺负、说了不明不白、无法说服人的理由就会被攻击。凡事都迈向简略化、制式化。人类之所以会生气,很多时候都是因为无法理解的关系。

其实能够理解的东西才是属于少数派嘛,又不是因为能理解就能解决什么问题。所以思考如何存活在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上,不是比较合乎现实吗?这么想难道错了吗?

我常常会想喔。

妹妹拼到那种地步,究竟是想理解什么?

为什么她会那么想成为别人呢?

我想起了一家人最后一次用餐的情景。说是说一家人,不过其实父母已经离婚,那是父亲要离开家的时候。

我认为父亲不过也只是个平凡的人。做事认真、个性善良、很疼爱小孩。所以听到父亲即将离去,我们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应该说我们心中只有看开了和难过的心情。当然,有时也会有被父亲抛弃的悲惨心情。该怎么说呢?看到即将离去的父亲比我们还沮丧,我们的心情也十分复杂。父亲还是父亲,似乎对我们抱有强烈的罪恶感,只不过我们仍然不足以成为

牵绊住他的阻力。

那一天的天气日暖晴好。

表面上,我们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和乐家庭。我们也试着故作活泼——总觉得非得那么做不可。

母亲和妹妹煮了炖牛肉。她们从一大早就开始花时间用心熬煮,味道好吃极了。

我们每个人都多添了饭,闲话家常了。

然而时间一久,身体开始觉得不太对劲,恶心、浑身发冷等症状开始出现,而且不是只有我,就连父亲、母亲和弟弟也都一脸惨白。大家露出诡异的表情,窥视着彼此的脸。

“有没有感觉不太舒服?”

“你也是吗?”

我想起了父母彼此对望的情景。

之后家里便一团乱。大家此起彼落地跑去呕吐。等不及去厕所的,就直接吐在纸袋或塑胶袋里,结果搞得整个屋里臭气四溢,臭得不得了。

“是食物中毒吗?”

“可是我又没有放进什么容易坏的东西呀,何况又炖了好个几小时。”

大家都忙着呕吐,忘了要叫救护车。哎呀,那真的是很痛苦的经验。

可是将胃里的东西都吐完后就没事了,大家也都露出安心的表情,没有麻痹或发烧等症状。喝下大量的水后,就恢复正常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还是应该去医院看一下比较好吧。”父亲提议。

“是呀,不知道原因感觉就是不放心。”

母亲也跟着附议。他们两人看起来还是像一对夫妻。从一早起,大家便都表现得很不自在,这场意外反而让大家卸下了心防。

就在那个时候,所有人突然同时沉默了。

真的,就在同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看着同一个方向。

妹妹一个人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之前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只有妹妹一个人完全没事,只有她始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我们来来去去忙着呕吐。

发现这一点之后,大家都很惊讶地看着妹妹。

妹妹还是妹妹,表情很认真地看着我们。

仔细一看,她几乎没有动过盘子里的食物。

“怎么了?为什么不吃呢?”母亲询问妹妹。

“这个。”

妹妹伸出了手上握着的东西。

那是锯齿状的青草。

“那是什么?”

母亲一脸吃惊地询问。

“上次去远足的时候摘的。”

妹妹语气平淡地回答。

母亲的脸色变了。

“阿满,你该不会把那个……”

“我刚刚放进去了。”

“放进锅子里?炖牛肉的锅子里吗?”

听见母亲高八度的声音,妹妹依然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那是什么?”

母亲站起来,一把将妹妹手上的草给抢了过去。

妹妹做出了“啊”的嘴型,企图拿回那些草。但母亲的手高举着,就是不肯还给她。

“嗯……老师说吃了会吐。”

母亲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她像是凶神恶煞一般瞪着妹妹的脸。

“这是毒草吗?”

妹妹摇摇头。

“不是,老师说只会让人想吐而已。动物如果吃了不好的东西,就会找这种草吃,把胃里的东西给吐出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放进牛肉里?”

母亲发出近似尖叫的声音。

这时,妹妹脸上才浮现出困惑的神情,仿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似的。

“别说了。”

父亲压低声音按着母亲的肩膀。

“都是我的错。”

父亲的神情十分哀伤。父亲认为那是对自己的报复。一句话都没有说的孩子们,面对即将抛弃他们而去的父亲所做的小小反抗。

可是父亲他根本什么也没搞清楚。父亲一点也不了解我们,不了解妹妹——一如我不了解妹妹一样。

餐桌上的气氛归于平静。我知道母亲也和父亲有着同样的想法。我很想大声高喊不是那样的,但我不能。

妹妹悄悄地瞄了父亲一眼开口说道:“我只是想知道。”

“知道什么?”

父亲战战兢兢地问。

妹妹微微侧着头。

“我想知道下毒给别人吃,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妹妹,就连父亲也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女儿的脸。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眼睛都盯着妹妹的脸。

“结果你知道了吗?”

我开口问。我觉得自己纯粹是出自好奇。

妹妹的头歪得更斜了。

她脸上挂着一副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困惑的复杂表情。

“没有,我还是不知道。”

她这么说完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罐装啤酒还好喝吗?

像这样一个人喝着啤酒,最让我感觉到心神安宁了。因为罐装啤酒不容易动手脚,万一被动了手脚,也很容易看出来。

人世间到处充满了难以理解的事和难以理解的人。

可是有的人希望理解一切,有的人只想理解某些事。

妹妹想要理解的人只有一个。她说想要变成别人,其实是指某个特定人物。她只想变成那个人。

那个人当然也就是那个事件的凶手。送上下了毒的饮料,不管三七二十一,杀了一大堆人的凶手。

她理解了那个凶手了吗?她可以变成那个人了吗?即便读完那本书,我仍不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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