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来这条河边散步了吧。

这里的湿气果然还是很重。

今天真的也很闷热呢,让人真实地回想起那种洗三温暖时的肌肤触感。

看着城镇的街景,感觉跟当时完全没有两样,另一方面却又改变了许多。说实在的,我根本也不太记得了。当时的我只是个脑筋一片空白、生活单纯的学生嘛。

是从几岁开始的?旅行这种东西的目的开始有了转变。

年轻的时候,旅行的目的不都是为了看没有看过的东西吗?不是有句话说:“只要是新的、厉害的、珍奇的,什么东西都想见识一番。”

可是步入社会后,整天被工作追着跑,就不想再看什么东西了。出门旅行的目的反而成了不想多看什么,成为一种对日常生活的逃避。

然后再经过一段时日,旅行又变成了看自己想看的东西。自己想看的东西,可不是只局限于在真实世界中存在的东西喔。而是会想要把自己记忆之中的东西、过去曾经见过的东西重新找出来。例如:童年时候的景象、怀念的事物等等。

这一次也许就是如此。明明不是为了工作,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回到这个城镇——只为了探访记忆中怀念的东西。

天空好低呀。这是否就是所谓“泫然欲泣的天空”呢?

又要下雨了。

杂贺满喜子吗?好怀念的名字呀。

她是高我一届的大学学姐。我们是同一个社团的。没有啦,也不是什么很大的社团,是一个叫做旅行俱乐部的社团。可和网球社或滑雪社一起到各地旅行,一种很常见的泡妞社团。只不过仅有十几名的团员之中,还分有全体旅行和团体旅行。有五、六名团员会经常参加具有某种特定目的的小旅行。比方说走访古迹啦,或是欣赏昭和时代的建筑等等。我喜欢这种随意漫步的旅行方式,所以才会加入这个小团体。杂贺学姐也是其中的一人。

对她的印象吗?感觉很成熟吧。还是应该说很文静呢?不过倒也不是乖乖牌的那种。印象中,她总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大家。由于她不是那种喜欢主动说话和控制场面的人,一开始我以为她很不好亲近。可是一旦说起话来,她却意外地毫不矫情,干脆直爽,有时兴奋起来就会一反常态,说话跟机关枪一样快,平常安静的态度就像假的一样。我常常被她这种极端的差异而吓到。

她人在东京吗?什么?生了一个女孩呀?原来如此。她先生是哪里人呢?噢,那不就她学生时代交往的男朋友吗?

她学生时代交往的男朋友吗?

我是没有看过对方啦,不过当时的她应该有个同校的男朋友才对。他们好像也是同一个读书会吧。嗯,大概是从大二时开始交往,听说一毕业两人就订婚了,但可能也只是个谣传吧。这种事常常只是口耳相传的谣言满天飞而已。

为什么当时我会被她选为助手吗?

这个嘛,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清楚耶。

因为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啊。我不认为这项工作非我不可。或许是因为我看起来很闲吧。也可能是因为我来自新泻,她觉得很近的关系吧。实际上在那之前,我根本就没去过K市。

主要的工作就是帮忙搬运器材——所谓的器材,不过只是拿着录音机和资料跟着走喔。当时已经有可录音的随身听了,所以并不辛苦——还有帮忙听录音带吧。

那才是真的很累人的工作。总之,她说要一字一句都照着听写出来,可是那些录音带不是很容易听清楚。尤其是年长人士的谈话,在听习惯之前,根本就不知道里面在说什么,辛苦极了。虽说同样都是北陆,但是地方稍有不同,口音和用词就天差地别。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这种情形更加明显。

辛苦是辛苦,但工作本身却是饶富趣味。

说是当时,其实已经是十年前发生的事件了。经过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该怎么说呢——都已经变得有点像是乡野传奇了。

对不起,当然那是个很悲惨的事件,我这么说也许很不适当。而且生还者和附近居民们也都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然而经过那么长的时间,接受访谈的人也能和事件保持距离重新审视。大概也说过许多次了,事件在他们心中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消化。那恐怕是一点一滴在自己的记忆中转化而成的吧。换句话说,他们将事件转化成了故事,所以听的人会觉得很有意思。

同一个事件经由许多人的口中说出,其实是很有趣的。

我反而常常会思索:到底什么才是真相?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说的就是事实,可是真的要如实报导眼见的情况,却不是那么容易的——甚至应该说是不可能的吧。因为说者先入为主的想法、看错、记错等因素,因此在听了许多人对同一事件的描述后,结果多少会产生一些出入。有时也可能因为口述者的知识、教育程度和性格等,使得看法也南辕北辙吧。

所以我认为要想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绝对是很困难的。基于同样的观点继续思考下去,就会觉得报纸上的报导、教科书上所写的历史等真相,充其量只是最大公约数的资讯而已吧。谁杀了谁或许是事实,可是当时的情况、一路发展而来的经过,大概连当事者双方也搞不清楚吧。究竟真相何在,恐怕只有万能的神才知道——假如真有神的存在的话。

我还记得当时因为想到这种事,心情变得很绝望。毕竟我是法学院的学生,曾经天真地认为人可以根据某些事实来裁定别人的过错。

我还记得那个事件。只不过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所以只记得有过那么一个事件,大人们曾经热烈讨论过而已。

答应杂贺学姐进行访谈调查后,我才开始翻阅当时的旧报纸,想先了解整个案情。可是杂贺学姐要我不用那么认真调查,希望我能够不要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我当然也没有对这差事充满热诚,只不过因为杂贺学姐不但帮我出交通费和住宿费,每天还给我日薪,所以我只当作那是打工兼小旅行的差事。

杂贺学姐平常有在做函授教学的批改工作以及便当店的打工,她将所有工资都投注在那项调查上面。一旦决定好目标就开始行动的她,真是了不起。听说她是先算好调查所需要的预定金额,再决定打工多少时间的。

我们住的都是民宿。当然,房间是分开的啦。我们去过几次K市,每次都是住在车站附近的同一家民宿。不过晚上两人几乎都在忙着听写录音带。民宿里的人似乎认为我们是研究民俗学的学生吧。

嗯,听写录音带真的是很辛苦。

听的时候得不停地倒带写字,一、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反复重听那些录音带很累人。一天只要访谈几个人,马上就录满了一堆录音带。当天如果不先将零零碎碎的内容记录下来,日后要挑出重点就麻烦了。我们俩就像是参加联考的学生一样。没错,当时我还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到东京来参加联考一样。仿佛从乡下来到东京后,还得抓紧考试前的时间猛K书似的。

杂贺学姐做事情一向很认真,我不记得她有跟我闲扯过什么。每天做完当天的工作,我们会开啤酒喝,然后稍微聊一下天便各自就寝。每次都是这样。

是的,我承认啊。当时我的确对她有些心动。

不是那种很明确的恋爱情感,就只是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想多亲近她一点好了解她的程度罢了。

她并非什么大美人,只是让人容易注意到她的存在。她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我认为对她有意思的男生应该不少。

女性朋友——她好像没有耶。就女性的眼光来看,她给人很有个性、像烟雾一样的感觉。她自己似乎也不太瞧得起其他女生。有事情要拜托别人时,她一定找男同学帮忙。她说因为男生比较容易说话,不用拖泥带水。

可是她也不是那种爱跟男生在一起玩的女生,不是那种随时都要有男生在身边哄她开心的类型。

要不然就是……不是常有那种人吗?就是那种从小到大,朋友都是男生的活泼女孩。那种女孩总是嫌女生很无聊、做事扭扭捏捏的,不如男生来得干脆,容易交往。事实上,那种女生骨子里要比其他女生还更女孩子气的。

她也不是那种类型的女生。感觉还要更冷感一些。所以周遭的女生也不会认为她只喜欢跟男生在一起,反而是把她当成男性化的女生、价值观有些不太一样的人看待吧。

我对她的印象吗?

她大概是那种对谁都不太信任的人吧。

她觉得女生之间那种细琐的往来、随时得陪小心的举止很麻烦。她很不喜欢做什么事都得大家一起来的感觉。就我所见,她虽然不是很相信别人,但为了尽量减少那种人际关系附属的仪式,在有选择伙伴的必要时,通常她会先选择男性。这就是我对她的印象。她拜托我做事时,绝对不会用撒娇的语气,而是giveandtake,公平交易的形式。

所以对她而言,我应该是还算好用,也能相处融洽,但是又不会有进一步发展的安全牌吧。

听写录音带时,我老是想着和她交往的都是什么样的男生啦、为什么她不找自己的男朋友帮忙等等问题。很可能只是因为时间凑不拢,也可能是不想让私人情感和毕业论文扯上关系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几乎完全无法想像她私下的模样。或许应该说,我完全看不出来她对谁倾心过。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帮忙她的事,我想她应该也没有说。她不是那种会将个人行动公诸于世的人,加上当时她是大四学生,已不常到社团露脸,所以周遭的人才没有发现她和我在一段时间不在东京吧。

那篇毕业论文印成书时,她跟我说要将我的名字列在协助者名单上,我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帮她。可以的话,我希望那是留给自己独享的甜美回忆。结果,她在结语的部分用英文缩写列出了我的名字,可是我身边的人都没有发现那就是我。

知道她是该事件的关系人、以及案发当天她也在现场,则是在开始进行调查之后的事了。因为她完全不露痕迹,所以在进行访谈的过程中,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我拼命地想掩饰住吃惊的表情。

我从报章上得知有邻居小孩刚好人在现场,因为没有喝下掺毒的饮料而逃过一劫,不过却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她。因为我一直以为她是东京人,不知道她小时候住过这里。事实上在学生时代,她的老家也是在东京。

其实我曾偷偷为她担心过。突然有个来自东京的学生说要采访以前的大量杀人事件,恐怕不会有人愿意轻易打开话匣子吧。可是当她一开口,大家却都提高音调发出“啊”、“嗯”的声音。因为她的姓氏很少见,大部分的人都还记得她。我本来还以为他们彼此认识,仔细一听下去,才知道她当年也在现场。原本只是抱着单纯打工心态的我,顿时眼睛都亮了起来。突然间好像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吧。那个看起来枯燥无味的她,居然在调查童年时期发生的事件,这让我十分意外。搞不好她会有这样的个性,也是因为这个事件所造成。说不定她一直都受到这个事件的影响。

发生事件的那栋房子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应该就在沿着小河的路上。

我只和她去过一次那栋房子。没错,就只有一次。我想她自己应该去过好几次了吧。

那是一栋石砌、看起来很有历史的房子。已经老朽得很严重了喔。玄关上有着一个圆形的镶嵌彩绘玻璃窗。在我看到的时候,感觉那里已经被世人遗忘了。老实说,非常荒凉。尽管我对该事件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对那栋房子倒是没有忌讳的感觉。

百日红的树?在玄关附近?

这个嘛,有吗?我不记得了耶。白色的花?我完全没有印象。我看到那栋房子是在八月,不记得有什么花开了喔。可能只是我忘记了吧。

几乎所有的访谈调查,我都陪着一起去。

唯一没有同行的,就只有那栋房子。只有杂贺学姐去见青泽绯纱子的时候,我没有同行。因为杂贺学姐说那里没关系,所以我只看过那房子一次——而且还是在所有调查结束,即将回去的那一天。我们最后造访的就是那栋房子。杂贺学姐一直看着那栋房子,直到最后关头才赶上电车。

哇,吹起了河风。这风还真是随兴呢。

因为有山丘,河风常常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吹来。

流经城镇中心的河川并不罕见,但是被两条河川环抱的丘陵地竟成为闹区应该很少见吧?因为这城镇基本上是以防守为目的才兴建的嘛。

前面还可以继续直直走下去的喔。那是一条没有车子、很适合散步的河边小路。或许就是这种地方,才能够造就出许多世界级的哲学家吧。京都不也是一样吗?所谓的散步,其实就是灵感的

来源。

像这样随意漫步,有时会很意外地想起什么。

我回想起她在许多人阴暗的家中,保持距离地坐在角落操作着录音机。

人真的是很奇妙呢。会因为地点和对象的不同,而改变自己的看法。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倾向。

我暗自对进行访谈调查的杂贺学姐感到十分惊讶。

因为那是和我过去所认识的她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虽然我一向认为她的头脑很好,但没想到她那么有才华。

从她来找我帮忙开始,我就对她要如何采访大感兴趣——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她鼓动别人说话,而通常这种时候,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

在我个人的想像中,她提问时不是语气淡然,就是条理井然、态度冷静。

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会因对象而有所不同。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对,仿佛她会成为对方期待的采访者一样。

一瞬间,她就能配合对方改变人格,连遣词用字也跟着改变。有时她像个不善言词的清纯学生,有时却又像时下常见的大学女生一样口无遮拦、活泼调皮。究竟身为一个采访者该不该这么做?我不知道。也许不变比较好吧。

可是我没有看过她将精力投注在别人身上的样子,所以会觉得很讶异:原来她将精力投注在别人身上是这个样子呀。感觉有点可怕。关于这一点,她本人似乎毫无自觉。在归途中,我曾经问她为什么可以做到那种改变。

大概一开始的时候吧。你会因为访谈对象而完全变了一个人,简直令我叹为观止。

她听了目瞪口呆,反问:你在说些什么?

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于是又笑着问道:

很厉害耶,你是在什么时候判断该如何跟对方访谈的呢?

她更是一脸的茫然,反问: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因为你的访谈方式跟访问上一个人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呀。不论是说话还是表情,简直就像个演员一样。

她面无表情,呆呆地看着我。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她毫无自觉。

这不由得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同时,我也对她如此集中心力从事访谈调查而感到惊讶。

为什么我会觉得毛骨悚然吗?这个嘛……大概是因为我感觉到……在那个时间点,这个人如果下定决心达到什么目的,就会不择手段。不管要做什么,她一定会达成目的吧。

我还有种奇怪的感觉,纳闷过她付出这么多,到底是为了知道什么。

小时候凑巧遇上的杀人事件。可是凶手已经找到,事件也已经破案了。为什么这事件还能让她如此全力以赴呢?我甚至怀疑自己该不会帮她做了什么要命的事呢。呃,不过我应该多虑了。

不,请别误会。我绝没责怪她的意思。直到现在,我心中某部分仍然残留着对她的憧憬。

只不过在我的印象中,还是强烈地认为她是个不可思议的人,自己这一生大概永远无法理解她吧。有点像是挫折感吧。

所以我反而对那本书的内容没有太大兴趣——虽然那本书曾经获得极大的回响,也在一时之间成为认识她的人之间的热门话题。

不论是书名还是题材本身,都受到了强烈的抨击,但她不是那种会因此而退缩的人,所以我并不担心她。

只是我直觉认为,那本书的出版,意味着她达成了某种目的。

书出之际,她的目的便结束了。因此出书之后,她自己也失去了兴趣。这就是我的感觉。

什么时候结束的吗?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倒是认为只有在出书之前的过程,对她才是有意义的,不是吗?

青泽绯纱子吗?……我没有见过她。

杂贺学姐也几乎没有提起过她。我想是因为杂贺学姐不想告诉我任何有关她的讯息吧。她对杂贺学姐而言,是很特别的存在。

绯纱子好像也是个怪人嘛。

进行访谈调查时,任何人只要一提到她的名字,总是会精神一振,态度显得不太一样。对每个人而言,她都是特殊的存在吧。崇拜的人、尊敬的人、害怕的人。每个人对她都有着特殊的情感。听说案发当时,她的年纪还小。

嗄?

哈哈,果然被你看穿了。

败给你了。没想到我是那么不会说谎的人呀…

是的,老实说,我曾经从远处看见过她。不可以告诉别人喔。

听了许多人的访谈之后,难免会想亲眼见她一面吧?听说她长得很漂亮,又是悲剧中的女主角、传说中的女主角。我想只要是年轻男人,会想看她一眼也是理所当然的。就算不是年轻男人,大家也会有同样想法吧?

在知道杂贺学姐没有意思让我跟她见面之后,我就更想看看对方了。

于是我决定趁着杂贺学姐一个人出去的时候跟踪她。她常常会一个人行动。这种时候,我不是在房间听写录音带,就是到城镇里散步观光。那个时候,我就是假装出门观光。

因为我早已知道青泽家的位置,所以跟踪得很顺利。

我看见杂贺学姐直接走进了门内。

然后在她按下门铃之前,大门仿佛等候已久似的自动打开了。

同时门口站着一位短发女子。

她的个子不是很高,体态匀称而苗条。看不出来年纪,感觉岁数不大。这就是我对她的印象。

在这之前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一开始并没有看出来这一点。如果她的眼睛闭着,一定马上就能看出来吧。可是我看到她时,她的眼睛是睁开的。乍看之下,就像是看得见的人一样。

为什么又能看得出她的眼睛失明呢?说来也真是奇妙。

总之,当她对着杂贺学姐微微一笑时,我就看出来了。

啊,原来就是她。

就是这样。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青泽绯纱子的瞬间。

感想吗?感觉上的确她是个特别的人……

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啊,嗯……从刚刚起就老是提到我的印象,真是不好意思。刚刚我曾说过感觉杂贺学姐有些可怕,其实我对那种说法也觉得不妥。但是请你了解,所谓的事实不过就是从某一方面的主观看法而已。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

可是在门打开的瞬间,她看了我一眼。

没错,很明确地对着我所在的位置喔。

当然,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很矛盾。照理说她应该看不见我才对。可是那时我真的意识到,她很清楚我的存在。

或许只是巧合。大概只是她刚好看着我所在的位置而已吧。其实我也认为事实就仅只如此。

可是我却感觉到,青泽绯纱子她知道我在那里,她正在看着我。

我所在的位置吗?隔着一条狭窄马路的对侧路树树荫下。

因为当时是夏天,树叶长得很茂密。又是在树荫下,从马路的对面应该不太容易看见我。

所以我不是说过吗?所谓的事实不过就是从某一方面的主观看法而已。可是当时我却十分确定,她正在看着我。

百日红的树?房子前面?那个时候吗?嗯……我还是没有印象。那很重要吗?

之后?我一直觉得心情不是很平静,就赶紧回民宿了,感觉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当然,这件事我没有跟杂贺学姐说。

刚刚我也说过,来K市的时候,我们总是住在同一家民宿。

杂贺学姐也总是选择住在同一个房间。

那是位于二楼尽头的边间。我的房间倒是经常更换,她则是都在同一间。

我们总是在她的房间里听写录音带。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老是住这个房间?她说:“住在同一个房间,心情比较容易平静。”可是,我觉得还有其他原因。

我们各自默默地听写录音带,到了十二点,总是会花一小时喝着买来的啤酒、吃着零食,感觉就好像当天的反省会,以及喘一口气的空档。

刚刚我也说过,这种时候我们也不太说话,不过我记忆中还留存某些交谈。

其中之一,是关于这个房间的。

她在想事情的时候,习惯看着天花板上的一点。在想下一句要说什么,或在听写录音带的时候,她就会突然看着那里。

民宿是传统的日式旧房屋,所以天花板上有水渍。就像小时候啊,我们有时不是会看着天花板的水渍,把它幻想成奇怪的东西,然后觉得很可怕吗?现在的公寓已经没有那种现象了,就连害怕天花板水渍的小孩子也没有了。

我一边心想着她在看着什么东西,一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天花板,结果看到了一个模糊的椭圆形水渍。

杂贺学姐发现我也在看着水渍之后,便问说:“那个看起来像是什么?”

我回答:“阿米巴原虫。”接着又问:“杂贺学姐觉得像是什么呢?”

她回答:“像什么呢……水壶吧。”然后她又说:“我以前的家也有那种水渍。”

当时我突然觉得,她选择这个房间的理由或许就是因为那个水渍吧?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足以佐证自己猜测的凭据。

之后她曾经问我一个问题:“假如要传递一个所有人都看得到、但只有特定人才理解的讯息,你会怎么做?”我虽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还是回答:“不就像是登在报纸上面的启事一样吗?”所有人都看得见,但针对特定对象的讯息只有当事人才懂得其中涵义。

她点头说:“嗯,你说得对。”

然后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比方说,你在社团或家里的桌上留一封信给社团,但只是想对其中某一人发出讯息时,你会怎么做?”她还说:“当然,前提是你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那个人是谁。这时你会怎么做?”

我想了一下回答:“如果事前可以和对方商量的话,只要是事先定出暗号或是其他代表联络事项的用语,不就结了吗?”

于是她又接着问:“那如果事先无法商量呢?”

我又想了一下才回答:“那就写下只有对方才知道的内容啰。”虽然不能算是什么好答案。

可是她却重复低喃:“只有对方才知道的内容吗?”然后一脸严肃地思考了许久。由于我又继续回到听写录音带的作业,所以没有追究她陷入沉思的意义何在。直到现在我仍搞不清楚她为什么会陷入沉思。

我知道案发现场留有一封奇特的信,但不清楚内容为何。杂贺学姐好像知道信中写了些什么。

自从她问我有关“留言”的问题后,我就在想两者是否有关,于是便开始加以调查,不过报章杂志上都没有刊登信的内容。站在警方的立场,他们大概是将它作为特定凶嫌的线索。然而,虽然凶手已经抓到了,警方最后仍然无法确知那封信是否就是凶手写的。

的确,这是一个令人觉得十分奇特的事件,不知道该说是支离破碎,还是轮廓模糊。总之,似乎感觉不到人类的意志存在。

我们该往上走了吧?果然雨又开始下了。

城镇中心所在的山丘,为两条河川所环抱。河川的大小相差不多,可是却一如男川、女川的名称不同,两条河川的表情也大相迳庭呢。女川总有种温柔婉约的风情,而这条男川则是充满了野性。同样都是河川,没想到却能透露出不同的性格呀。

真是有趣。偶尔像这样绕远路走走倒也不错。

这次的旅行属于什么样的旅行?唯一能确定的应该属于非日常性的旅行吧。

因为旅行的目的不是看想看的东西,而是看记忆中的事物。不,我现在并不会想和杂贺学姐见面。记忆中的她就已经足够了。

而且我手边也还有那本《被遗忘的祭典》。

是的,我读过了喔,一开始拿到书的时候就读了——因为我想知道杂贺学姐是对凶手有兴趣,还是对事件本身有兴趣。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一如刚才所言说,我仍然一心觉得:这本书出版之前的历程,才是她的目的所在吧。

嗄?你说什么?

你说她怀疑真凶另有其人?

那是最近的事?还是她以前就这么认为的啊?

你也不清楚吗?

嗯……我有点惊讶。搞不好她从以前就那么认为了吧?所以才会那么热心地调查呀……

假如真是如此,那个就别具意义了啰——我说的那个,就是《被遗忘的祭典》。

我之所以拒绝杂贺学姐将我的名字列在协助者名单上,其实另有理由。

这个理由,我想当作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因为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嘛。

可是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我突然觉得杂贺学姐或许知道什么内情,可能是为了某

种目的……

没有啦,其实只是一件小事。

我想并不是很重要的。

可是搞不好……

杂贺学姐在听写录音带时,我几乎都陪在旁边,也跟着一起听写录音带,所以大部分的内容,在听写之际都已经记在脑子里了。

所以当我阅读送来的《被遗忘的祭典》草样时,曾经好几次觉得有异。

有些小地方跟证词说的不同。

真的,都是一些跟主要案情无关紧要的小地方。可是只要跟证词两相比对,就能发觉确实有所差异。反过来说,就是不像是作业上的疏忽。

所以在看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起初我以为是误植,但错误的地方不断出现。

杂贺学姐做事很专心,也很认真检查文章内容,因此在重复阅读、校正之际,她不可能没有发现错处的。我那时候还在纳闷她为什么会出这种错呢?不过因为对内容没有直接影响,我就没有深究了。

搞不好她是故意的吧?

她是故意在证词写成文稿时做了改变吧?

她不是说过,这本书既不是创作文学,也不是非创作文学吗?

那本书发表时,她还是维持那个论调。什么都不是,随便你们要当作是创作文学或非创作文学都好,所以更引起媒体的不满——因为媒体就是喜欢黑白分明。他们对于那种我不知道啦、随便都好等灰色论调,总是视如寇雠。

在以真实人物为题材写作小说时,为了避免对号入座,作者常会重新设定或改变主角的容貌,但这本书的情况却不一样。书中人物都能对号入座,而且刻意改变的部分对案情也没有太大影响。真的,改变的部分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地方。

对她而言,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她说的话也别有涵义。

“假如要传递一个所有人都看得到、但只有特定人才理解的讯息,你会怎么做?”

就是这句问话。

当时我还以为指的是案发当时留在桌上的那封信。甚至在刚才之前,我都还那么认为。

不过,是这样吗?她在进行调查时,说不定已经想好要写那本书了。

那本《被遗忘的祭典》。

怎么样?这种想法说得通吗?

所有人都看得到、但只有对特定的人所传递的讯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

成为畅销书的那本书,是不是很符合这个说法呢?

特定的人。拿起那本书来读,案发当时的关系人。

事先无法作好商量、无法使用暗号的人?

只有写下对方才知道的内容。

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她在听了我说的话之后,会陷入沉思了吧?

那些被刻意修改的地方,有没有可能就是她要传递给特定对方的讯息呢?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有一地方让我却觉得很纳闷。

那就是出书后她的态度。出书之后,她的态度看起来已然对那本书毫无兴趣。如果那本书是她对某人传递的讯息,照理说她应该很关心后续反应才对。可是她却完全兴趣索然,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还是说她只要做到举发、发出讯息的动作,就已经获得满足了呢?然后所有的解释和行动就全权交由收到讯息的那一方自行处理?

天色快暗了。

我还要赶电车,所以得离开了。

是的,我回到故乡继承了父亲的料理旅馆。那种生意只要有个像样的老板娘在,就能做得下去,所以我今天才能这样跑出来混。

是呀,我在老婆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回顾记忆中的事物之旅。

我就是心想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所以今天才会到此一游的。不过已经不行了。

我在记忆中找到了别的东西。那是不可以看、我原先也没有意愿看的东西。如今我终于明白,比起踏上旅程前去看想看的东西,去看不可以看的东西带来的诱惑更大。

仿佛守护着城镇中心一般,男川和女川流经这个城镇。

两条河川究竟在守护着什么呢?说不定两条河川共谋着什么企图吧。

我不禁有这种感觉。

一开始为什么杂贺学姐要选我当她的助手呢?

没有我,她一个人也能完成采访呀。说什么帮忙拿录音随身听、小礼物等东西,数量又不是很多。

可是她却故意带着我过来。

她一定要我陪同采访,晚上也一起听写录音带,让我记住证词的内容。

只靠一条河川是不够的,为了守护什么,必须要有另一条河川才行……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帮忙了她什么呢?

也许我成为了她的证人也说不定。可能为了某种目的,我成了她必要的目击者吧。我是否确实完成了她所希望的任务呢?还是我的表现令她大失所望?

我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在河边小路。

上了年纪,旅馆也交给儿子继承后,我经常来此造访。

年老的我来到河边,试图寻找一些记忆中不该看的东西。迎着舒缓的河风,逍遥在夕阳西下的散步道上……

而今,我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她刻意修改证词,传递给特定某人的讯息。

搞不好那是传递给我的讯息吧?

因为读了那本书之后,最觉得奇怪的人不就是我吗?

能够发现完成的文章和我们每晚面对面所整理的证词内容有所出入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是这世界上的唯一一个人,除了她之外,只有我知道。难怪书出版之后,她看起来像是完全失去了兴趣。

她的目的就是要将印好的书送给我,要我阅读其中内容。那是针对我这个唯一读者所写的书,里面隐藏了某些讯息。她在我收下书、阅读过后,便达成了目的,所以之后如何,她根本无所谓。

是的,我很清楚这只不过是我的妄想罢了。

事实不过是单方面的主观看法而已。

这一点我心里明白。

而且她是那种一旦决定达到某种目的,就一定会成功的人。

恐怕,她已经达成那个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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