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客栈颇有一些年头了,木阶走起来“嘎吱嘎吱”直响,一面临街,一面靠着几棵百十来年的古树,将二楼的小窗往起一支,就有一大片浓郁的树荫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每日早晌,云雾尚未给收入露水中,远山近水氤氲缭绕,长街上人烟稀少,石板被霜,一眼能看见尽头。

圆滚滚的掌柜扯了一条抹布,抬手在打哈欠的小伙计后背上拍了一下,骂道:“懒骨头,眼睛里没活是不是?还在这磨蹭!”

他一边嘴里唠叨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二楼临街的窗边瞄了一眼。

那里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衣裳穿得很素净,头发上却系了一条红绸子,少女自有自己一番眉目如画,不必穿红挂绿,也不必珠光宝气,有这一点颜色,就够画龙点睛。

她在店里已经住了三天,每天刚一蒙蒙亮,固定起来到窗户边上坐着,倒像是在等什么人。这年月间,出门在外的大多灰头土脸,鲜少能见着这样水灵的姑娘,掌柜的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他训斥小伙计已经压低了声音,不料那姑娘耳音极灵,还是听见了,偏过头来看了一眼。掌柜的忙亲自上前,满脸堆笑道:“周姑娘今日也早,早点想吃点什么呢?我看昨天那盘小菜您没怎么动,是咸了淡了,还是东西不爱吃啊?”

衡山脚下,方圆好几十里,只有这么一处能让人落脚的客栈,虽说如今世道萧条,但也颇为热闹。

据说此地早年间也是个热闹地界,大小店铺纷纷杂杂,后来都倒了,只剩这家名唤“三春”的客栈一枝独秀。

南北往来路过客,都得在这歇脚打尖,来的自然是什么人都有,逞凶斗狠的、不讲道理的、特别难伺候的、怪癖一筐的……这老板全都给答对得顺顺当当,叫客人们平安来平安走,靠的就是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真功夫。

窗边坐着的正是周翡,衡山这一片乃是南北交界之处,打起来的时候,是两边都要争,眼下暂时太平了,又成了两边都不管的地方,鱼龙混杂,着实是乱。

她跟谢允一路从华容奔南,不敢在北朝境内逗留,一口气跑出了北朝管辖之外,才在这三不管的地方等段九娘。

可是算而今,三天期限已过,段九娘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周翡没什么胃口,但是见人家热情,又不好意思耷拉张脸,便勉强笑了一下,说道:“没什么,有点吃不惯,随便上吧。”

掌柜的觑了一眼她的神色,一团和气地笑道:“姑娘啊,天塌下来,可也得吃饱了不是?大清早的,别的客人都没起,您容小老儿我多两句嘴,蹉跎到小人我这把年纪,您就知道了。再过不去的事,都有过去那一天,想家的,迟早您能回家,想人的,迟早您能再见着人,别着急,只要多活一天,就指不定能遇上什么奇事呢,天天都有盼头,不挺好吗?”

掌柜的长着一张又白又胖的脸,一笑起来就见牙不见眼,倘若将这人抻开压平了放在纸面上,就是个正楷的“恭喜发财”,看着就心宽,周翡见他实在讨人喜欢,便忍不住跟着他笑了一笑。

掌柜的说道:“这不就行了吗?姑娘等着啊,小人叫那偷懒的猢狲给您端热的去。肚里有食,心里不慌嘞——”

这胖子说话底气十足,两鬓斑白了,依然很有劲似的,将那抹布往肩头一甩,哼着小曲就下楼去了,周翡听见他刚走了没几步,就声如洪钟似的叫道:“哟,谢公子,您一大早出去啦?真早真早!”

周翡侧头看去,只见谢允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来,对她说道:“白先生护送着吴小姐一路过去,大概会走些偏路,吴小姐不耐劳顿,路上可能还得多歇几天,肯定比咱们慢一些,我大概算算,这两天大概能有信捎来。”

周翡总算有了点精神,问道:“会有信吗?怎么送?”

“白先生以前出身‘行脚帮’,手底下有些杂七杂八的门路……”谢允一句话没说完,小二就端了早饭上来,谢允一跃而起,自己跑过去接过摇摇欲坠的水壶,“慢点慢点,我来。老板娘调的酱还有吗,今天给我盛了吗?我看我临走怎么也得顺一罐走,不然以后半年吃饭都没味。”

风尘仆仆赶路的,大多心情不会太好,店小二难得碰见这么会说话的客人,乐出了一口里出外进的龅牙:“给您盛了一大碗。”

谢允坐回来,先沾着热水烫了筷子,把两碗面放好,从周翡的碗里挑走了小半碗面条,又把自己碗里的几片肉拨给她。

周翡忙道:“哎,不用……”

“快替我吃了吧,”谢允抬起头来冲她一笑,露出一个不仔细看瞧不出来的酒窝,煞有介事地说道,“这种好酱滋味太足,不能抹在肉片上,不然又糟蹋酱又糟蹋肉,跟唐突美人一样罪大恶极。”

周翡这几天连逃命再赶路,大概明白了此人的脾气——谢公子这一身上下,除了腿,也就只剩下一肚子歪理邪说了,他就想跟你争辩“太阳是打西边升起来的”,也能往那一坐,滔滔不绝地白话一天,非得能说得众人心悦诚服,发自肺腑地认为太阳就是打西边升起来的。

周翡便也不跟他多费口舌,只是问道:“行脚帮是什么?”

谢允将老板娘酿的黄酱往面里一拌,说道:“知道丐帮吗?”

周翡点点头。

谢允便道:“丐帮网罗天下乞丐,里头有帮主有长老,按着地头划片,各行其是,很讲道义,里面规矩也严,几袋的长老几袋的弟子一看便知,因此他们算是‘白道’。行脚帮差不多,也是一帮落魄潦倒跑江湖的,不过有道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他们走的是‘黑道’。”

周翡没十分明白,问道:“什么……什么牙?”

“快吃饭,一会别凉了,听人说话不占你的嘴。”谢允屈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见她低头扒了几口面,才不慌不忙地接着道,“‘车船店脚牙’说的大致是五种行当,驾车的、撑船的、开店的、行脚的、倒买倒卖的,这些人走南闯北,倒不一定坏,只是里头人多水深规矩大,不懂事的肥羊倘若撞进来,被人杀人越货也只有自认倒霉。”

周翡心里“咯噔”一下,一想到吴楚楚那千金大小姐在一个“杀人越货”的人手里,吃到嘴里的东西就有点咽不下去。

谢允接着说道:“这五种人统称‘行脚帮’,虽然不归一个老大管,但是互相之间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条线路有一条线路的兄弟,做的买卖叫‘一手黑一手白’,你要是懂行,是自己人,手里有线,那么放心,行脚帮的规矩大过天,无论你是送东西送信还是打听事,都能办得妥妥帖帖,很靠得住,这叫‘做白生意’,‘黑生意’我就不多说,你也想象得出来——白先生那个人你不用担心,他是我一个堂弟的人,靠得住,手上有七八条行脚帮的线路,跟着他走,只要不兜头遇上北朝鹰犬,去水匪寨子里都有人给你烧鱼吃。”

周翡“哦”了一声,她原先还以为自己就算出身“黑道”,下山一趟才明白,四十八寨扯匪旗完全是为了恶心北朝皇帝的,出来逛一圈,人人都觉得她是名门正派中出身的小白花,还是在世外桃源长大的。

周翡想了想,又问道:“那我能请他们帮忙找人送信吗?”

谢允:“嗯?”

周翡挨个数:“我得先找王老夫人,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先是我哥不告而别,我又找不着了,她回家没法跟我娘交代,这会指不定得怎么上火,再有晨飞师兄的事我也得告诉她……还有那边叛变的暗桩,不知道牵扯了多少人,也得知会长辈一声……”

谢允惊奇地打量着她:“你脑袋不大,可还真能装事。”

周翡被他打断思路,半死不活地冲他翻了个白眼,越发的想回家——在四十八寨的时候,她连跟李晟较劲都懒得,每天除了练功就是偶尔应付应付李妍,心里什么事都不装,哪怕是刚下山那会,她也只想老老实实地给王老夫人当一个本分的跟班,连寨中的暗桩在什么地方都不曾留意过。

谁知世事无常,转眼她就孤立无援,一身心事。

谢允想了想,突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这个给你。”

周翡莫名其妙地接过,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包糖块,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恐怕是农家自制,切得粗枝大叶,一块能噎死个把小孩子。

周翡狐疑地看了看谢允:“我以为你一大早出去是有正事,闹了半天是买糖去了?”

谢允摇头晃脑地说道:“眉下一对眼,有人看宏图霸业是正事,我看哄小美人高兴才是正事,有什么高下之分?我觉得我更风雅一点。”

周翡皮笑肉不笑道:“谢大哥,我看你那轻功还得练,起码得跟嘴贱差不多勤快,不然容易有血光之灾。”

正说着,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重重的拍门声。

客栈开门迎客,只要不打烊,大门都是敞开,来人却非得敲门彰显自己驾到。

只见那人身材干瘦,嘬腮尖下巴,一张雷公嘴,贴上毛就能出去耍猴,还穿了一身白衣裳,身后跟着一大帮披麻戴孝的人,活像刚哭完灵。

为首的瘦猴一脚里一脚外地跨在门槛上,将这小小的三春客栈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冲掌柜的抱拳拱手道:“大爷,兄弟们‘升棺发材’,方才四抬着三长两短入阴宅,嚎了一路,卖了不少力气,您讨个吉利,赏两杯茶水与我们吃吃吧。”

周翡皱着眉往楼下看,这会住店的客人已经纷纷起身了,三三两两地出来吃早点,一大清早碰见一帮披麻戴孝的堵门,脸色都不大好看。

掌柜的也真是个人物,碰见这事,居然还能挤出笑容来,团团拜了一圈,口中和和气气地说道:“这个没问题,小路子,拿些茶钱过来给‘白孔方’的大哥们解渴!”

那跨在门槛上的瘦猴听闻他一语道破自己来历,便抬眼盯了掌柜的片刻,僵尸似的笑了一下,比划了一个大拇指道:“掌柜的不愧是生意人,招子亮,有眼力劲儿,懂事。”

周翡小声问道:“‘白孔方’又是什么玩意?”

谢允道:“就是纸钱——原来有大户人家出殡发丧讲排场,怕家里孝子贤孙不够,请一帮人专门跟着哭灵操办,现在没那么多生意,做起吃拿卡要的买卖了。没事,开店迎客,应付地痞流氓是常事。”

他话音没落,便只见店小二捧着个小钱袋上前,战战兢兢地递给那几个哭丧的。

掌柜点头哈腰地说道:“区区茶钱,不成敬意,诸位兄弟进来歇个脚,垫一垫肚子好不好?”

大约是钱给够了,那瘦猴垫了垫手中的钱袋子,神色也缓和了不少,点头笑道:“不必,不早了,不耽误你生意,走——”

他一声令下,一大帮“孝子贤孙”拿起送出殡的唢呐铜锣,一个个唱念坐打俱佳地走了,落下一地纸钱。店小二见他们转身,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叫掌柜的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骂道:“看什么看,还不扫地去!”

之后他又很快堆出一脸笑容可掬,挨个给店里的客人赔不是。

倘有那好说话的,抱怨一声就算了,也有不好说话的,须得掌柜再三作揖,吉利话说尽,嘴皮磨破一层才行。

周翡从楼上看,觉得他那胖胖的背影很像集市上卖的“磕头不倒翁”,忍不住恻然,感觉开店这行当,她这辈子是做不了的。

她曾经感觉迈过了洗墨江就是天高地阔,没什么能难住她,如今才知道,以她这一点微末的资质,大约也就够给人看门护院的,不要说大事业,“小事业”也是一团乱。周翡捏了一块谢允买的糖,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好大一块,半天才能尝出一点发苦的甜味,她心想:“这次回去,不好好闭关练个三五年,我就不随便出来丢人现眼了。”

就在这时,客栈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惨叫,唢呐和铜锣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客栈一静,门口扫地的店小二睁大眼睛。

周翡自二楼木窗往外张望,只见两匹快马气势汹汹地跑过长街,马上的人头戴斗笠,看不清脸孔,直接从白孔方那帮人中间闯了过去,骑马的人手拿长鞭,两下掀翻了一大帮吹拉弹唱的孝子贤孙,只见那鞭子上生了倒刺,粘上血肉就能撕下一层人皮。

那两人转眼冲到了三春客栈门前,见那店小二傻乎乎地拎着扫帚不知躲闪,沾着碎肉末的鞭子劈头不由分说,便向他抽了过去。

眼看店小二一颗脑袋要变成个烂西瓜,自二楼突然落下两根木筷,一根打偏了鞭梢,一根正戳在那持鞭人手腕上。

那骑马的人长鞭登时脱手,险恶的倒刺跟倒霉的店小二擦肩而过,差点头面不保的店小二“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哆嗦成一片树叶。

骑马的人一把摘下头上斗笠,恶狠狠地瞪向二楼木窗——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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