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史木尔太太凭着自己历试无误的本能,说了一句使得她的客人“只有更加迷惑”的话,可是要找一句比这更能说出真情的话,倒也不容易。

这件事情便是在福尔赛家自己人中间也是不能谈起的——用索米斯自己发明的一句话来形容,这是“地下活动”。

可是自从马坎德太太在里希蒙公园碰见他们之后,一个星期不到,福尔赛家的人全知道“那两个”做得太过分了;詹姆士——他每天从鸡鸭街回公园巷,从不越出家庭圈子——知道了;终日闲荡的乔治——他每天从海佛斯奈克俱乐部的大拱窗口逛到红篮子酒店的弹子房里——也知道了;只有悌摩西,大家都小心瞒着不让他知道。

福尔赛家人听到时的感想以乔治的一句话比任何人都形容得确切:他跟他兄弟欧斯代司说:“‘海盗’真的‘干了’;”想来索米斯快要“吃不消”了。乔治专门会发明这类别腔别调的话,在时髦社会里到现在还流行着。

人都觉得索米斯当然吃不消,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也许他应当闹了出来;可是闹出来又多么的不体面。

除非把这件丑事公开揎出去,这个他们无论如何没法赞同,此外就很难闹出什么名堂来。处在这种僵局下面,唯一的方法还是一点不跟索米斯谈起,而且相互之间也不要谈;事实上不闻不问。

摆出一副严峻而冷冰冰的面孔给伊琳看,或者会使她有点顾忌;可是现在很少看见她的人,要想故意找上她给她冷面孔看,好象也有点困难。詹姆士为了儿子这件不幸的遭遇着实感到痛苦,所以有时候关在自己卧房里的时候,就把心事向爱米丽倾吐了出来:

“我真不懂,”他总是说;“把我可急死了。这非出丑不可,那就对他很不利。我不预备跟他讲什么。也许一点事情都没有。你怎么看法?人家告诉我,她很有艺术眼光。什么?唉,你真是个‘十足的裘丽’①!嗯,我不晓得;我看事情要闹得不可收拾。这都是由于没有孩子的缘故。我一开头就看出不对了。他们从来不告诉我不打算有孩子的事情——什么话都不告诉我!”

他跪在床面前,烦得瞪着一双眼睛,向着被呼气。他穿了一身睡衣,脖子向前伸出来,伛着背,那样子活象一只长身白鸟。

“我们的主——”他把这几个字说了又说,心里反复想着的仍旧是这件丑事恐怕要闹了出去。

他也跟老乔里恩一样,私心里总怪自己的族人平空要干涉到自己的家庭生活,悲剧的起因就在这里。那班人——他脑子里开始把斯丹奴普门那一房连同小乔里恩和他女儿都看作“那班人”了——做什么要跟波辛尼这种人攀亲呢?(他已经听到乔治起的那个“海盗”的绰号,可是①这句话是回答爱米丽的。大约爱米丽说了和史木尔太太说的类似的话,叫他不要谈。

弄不懂是什么意思——这个小伙子是个建筑师啊。)

他本来一直敬重自己的哥哥乔里恩而且信赖他的那些见解,现在开始觉得乔里恩也不过罢了。

他没有老哥的那种倔强性格,所以气得还好,倒是愁得厉害。他最大的快乐是上维妮佛梨德家里去,带她的几个孩子坐马车上坎辛登公园;在公园里那座圆池子旁边,常看见他踱着方步,眼睛焦灼地盯着小蒲白里斯-达尔第的小帆船,船上由他押上一个辨士好象肯定这只船拢不了岸似的;就在这时候,小蒲白里斯——可喜的是,詹姆士觉得,这孩子一点不象他的父亲——在他脚前脚后跳跳蹦蹦地,总要骗他再赌一个辨士,看它拢不拢岸;他自己发现这船是迟早总要拢岸的。詹姆士就打赌;而且总是他付钱——有时候一个下午要付上三四个辨士,小蒲白里斯好象对这项游戏永远玩不厌似的——在付钱的时候,詹姆士总要说:“啊,这是给你放在扑满里的。咦,你很算得上一个阔人啦!”一想到自己的外孙钱愈来愈多时,在他真是开心。可是小蒲白里斯晓得有一家糖果店,他早有妙算了。

他们时常穿过公园①步行回家;詹姆士高肩膀,一张沉思而焦虑的脸,望着伊摩根和小蒲白里斯两个肥壮的小身体,执行着他那又瘦又长的保护人的职务,可怜的是他这副模样毫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可是这些公园并不仅仅属于詹姆士。这里有福尔赛,也有流浪者,有儿童,也有情侣;他们日日夜夜在这里休息游荡,全都想摆脱掉一点工作的疲劳和街道的尘嚣。

树叶子慢慢变黄了,依恋着太阳和温暖如夏的那些夜晚。

十月五日是星期六,天色从早到晚都是那样的蔚蓝,日落之后,又变成紫葡萄那样的深红。晚上没有月亮,清澈的夜晚象件黑丝绒的衣服一样裹着公园里的树木;树枝上叶子已经稀了,望上去就象羽毛,在静止的温暖空气中一点也不动。全伦敦的人都拥到公园里来,从夏天的酒杯里喝掉那残剩的酒脚。

一对对情侣陆陆续续从公园各个门里流进来,或者沿着小径走,或者在烤热了的草地上漫步,一个个不声不响从亮处蹑进那些疏树荫里面:那儿,裹在温柔的黑暗里,或者倚着一棵树身,或者躲在一丛灌木的荫影里,他们除掉自身以外,其余的一切全都忘怀了。

小径上又来了些人,在他们眼中,这些先驱者看上去只是那片热情黑暗的一部分,从黑暗里面传来一阵奇异的喁喁声,就象是心房的忐忑跳动。可是当那阵喁喁声传到灯光下的那些情侣耳中时,他们的声音颤抖了,停止了;他们的胳臂勾搭一起,眼睛开始向黑地里找寻、窥探、搜索。忽然间,就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拖住一样,他们也跨过栏杆,于是象影子一样在灯光下消失掉。

远远的、冷酷的隆隆市声包围着这片寂静;这里面,洋溢着千百个挣扎着的渺小人类的各种情感、希望和爱慕;尽管那个大福尔赛集团——市政府——对这类事情不以为然,一直认为爱神是社会的严重威胁,仅次于阴沟的排泄问题;尽管如此,这天晚上在海德公园里,而且在千百个其他公园里,爱情仍旧在进行着;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些千千万①坎辛登公园和海德公园接连。

万的工厂、教会、商店、税局和沟渠——因为他们是这些的监护者——就要变得象没有血液的脉管,没有心脏的人一样。

当这些置身度外、谈情说爱的人类天性藏身在树底下,远离开他们无情的敌人——“财产意识”——的监督,悄悄举行着欢会的时候,索米斯正从湾水路悌摩西家里一个人吃了晚饭回来;他沿着湖边走着,脑子里盘算着未来的那件讼案,这时他听见一声低笑和接吻的声音,不由得使他的血液从心里涌起来。他想第二天写封信给《泰晤士报》,请编者注意我们公园里的情形太有伤风化了。可是他后来并没有写,因为害怕看见报纸上登出自己的名字。

他在爱情上虽则是个快要饿死的人,从那片寂静中传来的喁喁私

语,和黑暗中半隐半现的人影,对于他的作用就象是一种病态的刺激。他离开水边的小路,悄悄走到树底下,沿着一丛丛树木的浓荫走着;在这里,栗树枝上的大叶子低垂下来,形成更加黑暗的隐秘巢穴;索米斯故意绕着圈子走,想把那些抵着树身的并排椅子,那些搂抱的情侣——人家在他走近时都转动一下——偷偷窥看一下。

现在他站在小丘上眺望着下面的蛇盘湖了;湖上灯光明亮,一对情侣坐在湖边一动不动,被银色的湖水衬上去就象一片黑影子,女的把脸埋在男的颈子上——望去就象一块雕刻出来的整体,象征着爱情,静静的,毫不害羞。

这景象使索米斯很痛苦,所以他赶快溜进树荫的深处。

他这样搜索,究竟是什么心思呢?究竟找寻什么呢?是找疗饥的粮食——还是黑暗中的光明?谁知道他在指望发现什么——是与己无关的对于男女爱悦的认识——还是他私人这出“地下”悲剧的结局——因为,话说回来,这里每一对无名的,叫不出名字的黑漆漆的情侣安见得不会是他跟她呢?

可是以一个索米斯-福尔赛的妻子会象一个普通下流女子坐在公园里——他我的不可能是这种事情!这太想入非非了;然而,索米斯仍旧踏着无声的脚步,一棵棵树走过去。

有一次他遭到人家咒骂;有一次那声“但愿能永久这样”的低语使他的血液涌上来,于是他耐着性子,坚决地站在那里,等着这两个起身。可是在他面前走过的只是一个瘦骨零丁的女店员,穿着一件肮脏的上褂,吊着她情人的胳臂去了。在树下那片寂静里面,无数其他的情人也在低声说着这个希望,无数其他的情人相互搂抱着。

索米斯忽然感到一阵厌恶;他抖擞一下身子,回到小路上,放弃了这种自己也莫明其妙的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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