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在沉默中开始;两个女子对面坐,两个男子亦然。

在沉默中,一道汤吃完了——美得很,不过稍嫌稠一点;鱼送上来。在沉默中递给各人。

波辛尼冒昧说了一句:“今天第一天象春天。”

伊琳轻声附和说:“是的——第一天象春天。”

“春天!”琼说:“闷气得连个风丝都没有!”没有人答话。鱼撤去了,可惜了一盆杜弗的新鲜板鱼。贝儿生送上香槟酒,瓶颈满是白酒沫。

索米斯说:“你们会觉得酒味很正。”

稚鸡上来,每一块鸡腿子都用淡红皱纸裹着。琼不要吃,座上又沉默下来。

索米斯说:“你还是要一块罢,琼,下面没有菜了。”

可是琼仍旧不肯要;稚鸡拿开了。后来伊琳问:“菲力,你听见过我的山乌叫么?”

波辛尼答:“当然听到——它唱的一只猎歌。我走过来时,在方场那边听见。”

“它真是个宝贝!”

“色拉要吗,老爷?”稚鸡撤去了。

可是索米斯正在说话:“芦笋很糟。波辛尼,来一杯雪利酒跟甜食一齐吃?琼,你简直不喝酒!”

琼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喝。酒真是难吃的东西!”

银盆盛了苹果饼上来。伊琳笑着说:“今年的杜鹃花开得太好了!”

波辛尼接着这句话咕了一声:“太好了!特别的香!”

琼说:“你怎么可以喜欢这种香味?糖,贝儿生。”

糖递了给她,索米斯说:“这苹果饼不错!”

苹果饼撤去了。接着是长长一段沉默。伊琳招招手,说:“把这杜鹃花拿出去,贝儿生,琼小姐受不了这香味。”

“不要。放在这里,”琼说。

法国橄榄和俄国鱼子酱盛在小碟子里端上来。索米斯说:“为什么没有西班牙橄榄呢?”可是没有人回答。

橄榄撤去了。琼端起玻璃杯,说:“请给我一点水。”水拿了给她。送上来一个银盆,盛的德国李子。有好半天大家没有作声,全在一个动作吃李子。

波辛尼把李核数起来:“今年——明年——等些时——”

伊琳轻轻替他说完:“永远不会。今天的晚霞灿烂极了。天上现在还烧得通红的——太美了!”

波辛尼答:“就在黑夜下面。”

两个人的目光碰上,琼不屑地高声说:“伦敦的晚霞!”

埃及烟盛在银盒子里送了过来。索米斯取了一支说:“你们的戏几时开场?”

没有人回答,景泰蓝杯子盛着土耳其咖啡随着上来。

伊琳浅笑着说:“要是能够——”

“能够什么?”琼说。

“要是能够永远是春天多好!”

白兰地端上来;颜色又淡又陈。

索米斯说:“波辛尼,来点白兰地。”

波辛尼饮了一杯;大家全站起来。

“你们要叫部马车吗?”索米斯问。

琼回说:“不要。请你把我的外套拿来,贝儿生。”外套给她拿来了。

伊琳从窗子口喃喃地说:“这样可爱的晚上!星儿都出来了!”

索米斯接上:“希望你们两个玩得开心。”

琼在门口回答:“多谢。来,菲力。”

波辛尼叫:“我来了。”

索米斯傲慢地笑了一笑说:“祝你好运!”

在门口,伊琳望着他们走了。

波辛尼叫:“晚安!”

“晚安!”她轻轻地说.

琼要她的爱人带自己上公共马车的上层去坐,说她要透空气;她不作声坐在上面,脸迎着风。

赶车的有一两次回过头来,打算冒昧说句话,可是想想还是没有说。好一对活泼的情人!春天也钻进他的血液来了;他觉得须要一吐胸中的浊气,所以舌头咯咯作响,挥着鞭子,兜转着双马;连两匹马,可怜的东西,也闻到春天的气息,有这么短短的半小时在石板路上踏着轻快的蹄子。

全城洋溢着生机;树木的枝条上面点缀一串串幼叶子,向上翘起,在等待春风带给它们什么恩泽。新点上的街灯越来越亮,强烈的光线把人群的脸照成灰白;高高在头上,大片的白云迅速地、轻盈地,驶过暗紫色天空。

穿着晚礼服的人们已经敞开大衣,步履轻快地拾上俱乐部的台阶;做工的人在街上徘徊着;女人——那些在晚上这时特别孤单的女人——孤单单一个人成串地向东走去——轻摇慢摆地走着,举止上带着企望,梦想着好酒和一顿好晚饭,或者偶然有这么一分钟,梦想着出于爱情的接吻。

这些无穷尽的人,在街灯和移动着的天空下面各自走各的路,全都没有例外地从春气的动荡中感到某种幸福的鼓舞;就象那些敞开大衣的俱乐部会员一样,全都没有例外地摆脱掉一些自己的阶级、信条和习尚,或是歪戴着帽子,或是步履轻快地走着,或是嬉笑,或是沉默,从这些上面表现出他们在苍天的热情笼罩下都是同类。

波辛尼和琼默默走进戏院,爬上自己后楼座的座位。戏刚才开始,半明半暗的场子里,一排排的人全向一个方向注视着,望去就象一个大花园里许多花开向着太阳。

琼从来没有坐过楼上后座。从十五岁起,她经常都是陪自己祖父坐的正厅,而且不是普通的正厅,是最好的座位,靠中间第三排;老乔里恩好几天前,从商业区回来,就向葛罗甘一包因票店定下了;他把戏票藏在大衣口袋里,和自己的雪茄烟匣和旧羊皮手套放在一起,交给琼留到当天晚上才取出来。祖孙两个就这样坐在前排——一个是腰杆笔挺的老头儿,一头修整的白发,一个是瘦小的身材,精力充足,心痒痒地,金红色的头发——把什么戏都看个饱;回家的路上,老乔里恩常会讲起那个演主角的:“啊,他不行得很!你要是看过小包布生就知道了!”

琼本来满心欢喜地盼望着今天晚上;这是偷来的,没有长辈率领着,斯丹奴普门那边做梦也不会想到,还当作她在索米斯家里呢。她这次扯谎原是为了自己的情人的缘故,所以指望得到报酬;她指望这样一来可以冲破绵密寒冷的云层,使两人之间的关系——近来是那样令人迷惑不解,那样痛苦——重又恢复冬天以前的晴朗和单纯。她这次出来有心要谈些体己的话;她眼望着戏台,眉心里皱成一条缝,什么也看不见,两只手放在膝上紧紧勒着;心里面疑妒交集,象无数蜜蜂频频刺痛着她。波辛尼有否体贴到她的苦衷,很难说,总之他一点没有表示。

幕下。第一场戏完了。

“这儿太热!”姑娘说;“我想出去一下。”

她脸色惨白,而且知道——这样神经一刺激,她什么都看出来了——他在感到不安和内疚。

戏院后面有一座临街的凉台;她跑到凉台上去,凭栏不语,等他开口。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了。

“我有句话要跟你说,菲力,”她说。

“是吗?”

他的声音里那种防范口气引得她两颊飞红起来,不由得脱口而出:“你简直不给我机会跟你亲热;你有好久好久没有这样了!”

波辛尼瞠眼望着下面的街道。他没有回答。

琼激动地说:“你知道我要为你尽我的一切——我要成为你的一切——”

街上升起一片嗡嗡声,又被一声尖锐的“叮叮”声刺破:启幕的铃子响了。琼没有动。她心里正在绝望地挣扎着。她要不要把话全说出来呢?她要不要直接向那个力量,那个把他从她身边拉走的诱惑挑战呢?她天性本来好斗,所以她说:“菲力,星期天带我去看那个房子!”

她嘴边带着颤抖而间歇的微笑,而且竭力——多么吃力啊——不显出自己在留意看他,搜索着他脸上的表情,看见那张脸踌躇、迟疑,看见他眉心蹙成一条缝,脸涨得通红。他回答:“星期天不行,亲爱的;改一天!”

“为什么星期天不行?星期天我又不会碍事的。”

他显得很是为难,勉强说道:“我有个约会。”

“你打算带——”

他眼睛里显出怒意;耸耸肩答道:“有个约会,所以没法子带你去看房子!”

琼把自己的嘴唇咬得血都出来,一句话不说回到位子上,可是又气又愤,不由得眼泪直流。幸亏场子里这时已经熄灯,救过这一关,没有人瞧见她的狼狈情形。

然而在这个福尔赛的世界里,一个人切莫要以为逃得了旁观者的眼睛。

就在后面第三排,尼古拉最小的女儿尤菲米雅和她出嫁的姊姊第维地曼太太都在留神看着。

她们到了悌摩西家里,就告诉大家在戏院里看见琼和她未婚夫的事情。

“坐的正厅吗?”“不是,不是坐——”“哦,是楼上包厢,当然了。这在年轻人里面近来好象很时髦呢?”

嗯,也不能算是包厢。是坐的——。总之,这种订婚不会长久的。她们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的样子象小琼那么气急败坏的!她们眼睛里噙着快乐的眼泪,详述琼在一幕戏演了一半时回到座位上来,怎样踢了一下人家的帽子,那个人怎样一副脸孔。尤菲米雅有名会笑不出声,最使人失望的是笑到末尾能发出一阵尖叫;这一天当史木尔太太听了这番话,双手举起来说:“天呀!踢了人家帽子吗?”尤菲米雅竟发出无数若干的尖叫来,使得人家用了嗅盐才使她清醒过来。她临走时,还跟第维地曼太太说:“‘踢了人家帽子!’啊!真把我笑死了。”

拿“小琼”来说,那天晚上本来应该好好乐一下,然而却从来没有那样的败兴而回。真亏她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激、猜疑和妒忌!

她和波辛尼在老乔里恩的门口分手,总算没有丢脸哭了出来;她一定要收服自己的爱人,是这种强烈的心情撑持着她,直到听见波辛尼离去的足声才使她真正恍悟到自己苦痛的程度。

那个不声不响的“山基”来给她开门。她本想悄悄溜上楼到卧室去,可是老乔里恩听见她进来的声音,已经站在餐室门口。

“进来吃你的牛奶,”他说。“给你炖着呢。很晚了。你上哪儿去的呢?”

琼靠壁炉站着,一只脚踏在炭栏上,一只胳臂搭着炉板,就象她祖父那天晚上看了歌剧回来那样的做法。她已经快要垮了,所以告诉他丝毫不在乎。

“我们在索米斯家里吃晚饭。”

“哼!那个有产业的人!他妻子在吗——还有波辛尼?”

“对了。”

老乔里恩眼睛盯着她望,在他尖锐的目光下,你休想掩饰起什么;可是她并没有望着他;当她回过脸时,老乔里恩立刻停止打量。他已经看出不少,看出太多了。他弯下腰去从炉边给她拿起那杯牛奶,自己回过身去,叽咕道:“你不应在外面耽这么晚;要把你的身体毁掉。”

他这时把脸藏在报纸后面,故意把报纸弄得多响的;可是当琼上前吻他时,他说:“睡罢,孩子,”声音微颤而且出乎意料地温存,琼几乎忍不住了,赶快出了餐室回到自己房里,哭了一个通宵。

门关上时,老乔里恩丢下报纸,两眼笔直,焦灼地瞪了半天。

“这个混蛋!”他心里说。“我一直就知道她会和他闹不好!”

他脑子里挤满了疑虑和不安;更由于感觉到自己对事情的发展无能为力,既不能制止,又不能控制,这种疑虑和不安就越发显得强烈。这家伙会不会扔掉她呢?他真想去找到他,跟他说:“你听着,先生!你打算扔掉我的孙女吗?”可是他怎么能去呢?他知道得太少了,或者简直不知道什么;然而以他的机智,敢说没有看错,肯定有事情。他疑惑波辛尼在蒙特贝里尔方场走动得太勤了。

“这个家伙,”他想,“也许不是个坏蛋;一张脸也不是个坏人的样子,可是古怪得很。我就弄不清他是怎样一种人。我永远弄不清他是怎样一种人!人家告诉我,他工作得象一条牛,可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他不切实际,工作没有条理。上这儿来,就象一只猴子坐在那里闷声不响。我问他喝什么酒,他总说:‘谢谢,随便什么酒。’我请他抽雪茄,他抽起来就好象抽两个辨士一支的德国雪茄一样,全不领略。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看着琼的时候眼睛有那一点点情意;然而,他又不是追她的钱。只要琼有一点点表示,他第二天就会跟她解约。可是琼不肯——琼决不肯!她要钉着他!她就象命运一样执拗——决不肯放手!”

老乔里恩深深叹口气,翻过报纸;也许碰巧在报栏里他能找到些安慰。

楼上,琼站在自己卧室窗子口;春风在公园陶醉一番之后,从窗口进来吹凉她火热的面颊,可是却燃烧着她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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