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庆春没有听见肖童在电梯口和李春强说了些什么,她站在丰联广场大堂右侧的自选商店的门口,看见他们俩在进行着一场表情古怪的短暂对话,然后李春强扔下肖童,让那几个男人领着继续走向大门。这使她几乎顾不上细想肖童何以会不速而来,便不得不目示着散在大堂里的便衣们迅速撤出大楼,走向等在门外的汽车。她看见李春强和杜长发被那几个男人安排着分别上了两辆桑塔纳,一前一后相跟着驶离了大厦。

那两辆桑塔纳走得并不快,也许是担心走散,所以互相照顾着速度,不疾不徐地向东直奔了三环路,欧庆春和手下的刑警们共有四部车子跟在后面,这四部车在她的指挥下,就像进行着一场自行车的公路赛似的,轮换着充当领骑的角色,这种不断变换跟踪顺位方法,是外线防止暴露的技术中,最基本的一种。

时值下午三点半,三环路上交通顺畅,车流不大,两辆桑塔纳若无其事地绕了半个三环,来到宽阔的航天桥上。突然紧靠着桥当中的隔离带减速停车,而对面快车道上驶来的两部银灰色的小本田也突然刹停。庆春看见李春强和杜长发钻出桑塔纳,被那几个男人拥着,快速越过隔离带,分别上了两辆小本田。庆春带的四部跟踪车怕暴露都没敢停,开车的侦察员一边在嘴里骂着,一边速度不减地从抛锚的桑塔纳身边一一驶过,她叫同车的侦察员记下那两辆小本田的车号,然后回过头去,眼睁睁看着它们载着李春强二人向北走远。

庆春用手持电话通知了侦察指挥中心,指挥中心立即将搜索监控两部银灰色本田的命令,传达给了全城每一个巡警,他们还没回到处里,指挥中心已经用电话告诉了他们对这四部汽车牌照的调查结果。原来这两部桑塔纳和两部小本田,都是登记在帝都夜总会名下的,庆春心想,这次欧阳天也真是机关算尽,对这笔不托底的交易,他连人带车都只用帝都夜总会一家。万一出了纰漏,也顶多断其一指,不致牵连其余四指,就像有限责任公司似的,破了产只负有限的连带责任。

他们一直等到吃晚饭也没有接到指挥中心关于那两辆银灰色本田行踪的任何报告,大家心急如焚。处长马占福也一直呆在刑警队的办公室里等消息。大家不停地琢磨下午李春强杜长发被带走前肖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丰联广场,他和李春强之间究竟做了怎样一种微言大义的交谈,从首都机场回来的外线侦察员说,肖童四点零八分赶到了机场,在候机大厅和欧阳兰兰见了面。同行的果然还有欧阳天及他的助理黄万平。他们已经乘五点十分去吉林市的航班准时离港,这会儿一行四人还都在天上。

外线们正说着,电话铃响了,庆春接起来,一听声音,便眉头一展,大声叫道:“于老板吗,你在哪儿?”

李春强在电话里说他正在回家的路上,让“老板”别着急,等回去再谈。大家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大地松了口气,才想起在桌子上摆了半天早就冰凉的晚饭。

李春强和杜长发是晚上八点钟回到处里的。恰在这时吉林市局也打来电话,通报了欧阳天一行四人到达吉林并且住进松花江宾馆的情况。

李春强和杜长发当然也没吃晚饭,庆春派人去食堂又给他们热了热饭菜,不知谁还拿出一瓶二锅头,让他们喝两口压压惊。处长说,要喝应该是咱们喝,他们俩倒没什么,真正受惊的可是咱们。

饭还没吃,酒也没喝,欧庆春和李春强,杜长发三人就都凑到处长屋里碰情况。李春强情况还没谈,便先感慨万千,说别看肖童这小子平时玩世不恭又吸毒,这次他还真是把我们俩给救了,把这案子也给救了。这帮王八蛋上次故意拿稀释的海洛因给我们做样品,这事咱们还真是疏忽了。如果这次接头我们不假装气愤提这档子事的话,他们肯定会怀疑,他们这次把我们带到郊外一个烧砖的厂子里去了,那地方成片的砖垛,大得望不到边,工人都下班了,一个人影也没有,要干掉我们很容易。

庆春说,估计肖童知道这个情况以后呼我们来着,我们在丰联广场执行跟踪任务所以把BP机都关了,李春强说,我去接头就没带BP机,免得有人给我呼上一句话再把我给暴露了。

大家感慨后怕了一番,都说李春强杜长发吉人天相,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又说这肖童也是神出鬼没不知什么时候就能出一个惊人之笔。处长收住话题,问:“咱们说正事吧,这次成果如何?”

李春强拿出一小包白粉,说:“谈好了。大年初一,在天津接头交货。价钱谈到每克叁佰五十元,这是他们新给的样品,可以送技术部门化验一下。他们说保证含量在百分之九十左右,我估计这回不会是低度酒了,我提高数量要了两万克,他们居然也答应了,可见他们也确实有实力。整个儿交易数额是七百万人民币。我跟他们说了,这笔货我们也是替别人做的,是往美洲运。这次做得双方要是都合适,下次接着做。他们大概也觉着我们可能会是个长期的买家,所以也确实想冒险做一次。”

处长点点头,迎着大家一致投来的目光,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党的笑意,他说:“近敌作战就是来的快,我看,可以破案了。”

处长的声音虽不大,但庆春心里却好像响了一声霹雳,她身上的皮肤激动得麻苏苏的汗毛直竖。处长又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说:“大年初一,这案子真是拖得跨了年。”

庆春提醒道:“处长,破案的现场虽然在天津,但这案子的主犯却在吉林。肖童也还在他们千里,要不要派人去盯一下,不行我亲自去一趟如何?”

处长想了想,说:“抓欧阳天还是要依靠当地,你去盯着人家弄不好还会有意见,出了问题责任也分不清,我看目前还是不去人为好。不过可以让他们准备好。大年初一只要天津方面一得手,在吉林的那几个人可以马上拘捕归案。你们前一阵摸的情况再认真清理一下,凡是可疑的人都要通知当地公安机关控制起来,证据充分的就可以抓了。只要他们在天津一交货,欧阳天一落网,桂林的关敬山和广州的红发就可以并案提请起诉了。”

这个会开得短促而激动人心。欧庆春他们从处长办公室出来以后,又和李春强把下一步要做的工作简单分了分工。然后李春强、杜长发就被那班兴高采烈的年轻刑警拖去吃饭喝酒,欧庆春就一个人骑上车子回家了。

回到家她先去了父亲的屋里,父亲这个时间照例还在看电视。她问父亲小黑晚上喂了没有,父亲说吃晚饭前喂了一次,现在又该喂了,庆春就拿了针管灌上奶,一点点推着喂小黑吃饭。猫也像婴儿一样,饿了就大哭大叫,一旦叼上针管,又是那么贪婪。父亲说,别用针管喂了,有奶瓶了,就在那桌子上放着呢。用针管推不好能呛着它。

庆春到桌子上找到了奶瓶,不无惊奇地问:“还有这么小的奶瓶?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父亲说:“这是上次肖童买的。”

说到肖童庆春愣了一下,默默把小奶瓶里灌满了奶蹲在纸箱前喂小黑。好久才又问:“他什么时候买的?”

父亲似是不愿启齿似的,憋了半天,才说:“就是吃饺子那天。”

父女俩又都沉默。家里的气氛从来不是这样的。父亲眼睛在电视上,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点了一支烟,又不抽,拿在手里,烧了一半又掐了。庆春喂完奶仍低头俯在纸箱前,把自己的一只手指头给小黑抱着玩。她想,小黑无忧无虑,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就玩儿。人要是能够如此简单,饮食男女之外,再无更多喜怒哀乐,那也是莫大的幸福。

还是父亲憋不住,开口问:“庆春,这两天你又见着肖童了吗?”

庆春背对父亲蹲着,回答:“见着了。”

“你又去找他了?还是他我的你?”

“我们不是让他帮我们做点事吗,前两天在一块儿开会来着。”

“你们让他帮着做的那事,还得做多长时间呀?”

“快了,没几天就完了。”

父亲停了一下,又抽出一支烟点上,说:“我的意见,你们之间的工作关系结束之后,你们就不要再来来往往了。总这么藕断丝连的,对你们俩都不好。”

庆春站起身来,坐在父亲斜对面,眼睛还是看着小黑。小黑也仰着脸看她。它玩儿得刚刚兴起,瞪圆的眼睛意犹未尽。庆春说:“这事办完之后,他还是得去戒毒。”

父亲说:“那你把他送到戒毒所去。这次让他住得时间长一点,太短了看来不行。”

庆春低头不语。

父亲问:“庆春,你得跟我说句实话,你对他,是不是还有那个想法,啊,你现在是爸爸唯一的亲人,你得跟爸爸说实话。”

庆春依然沉默,眼睛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父亲叹了口气,说:

“不是我要干涉你,以前那么多男的追你,有很多人条件相当不错,可你偏偏选了胡新民,我没有反对。尽管你们俩并不般配。但只要你喜欢,我不干涉。可肖童的情况就不同了。他比你小五六岁,就算这个不重要。尽管这也确实是个问题,按常规男的应该比女的大一些,大个五六岁甚至十来岁都不算什么。如果女的比男的大这么多,就不合适了。现在就算显不出什么来,将来生理情况发生变化,思想上,感觉上就很难同步,很难协调了。但即便如此,如果仅仅是年龄问题,仅仅是身份经历的差别,我也顶多就是提点参考意见,也不会横加干涉的。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他有吸毒这个毛病,这可是个要命的事。以前他没到咱们家来,我对这方面还不大懂,这一段我看了那么多书,那么多资料,我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吸了毒的人,一千个人里也难有一个真正戒断再不复吸的。这是经过科学调查的结论!你跟他在一块儿,咱们以后就得是倾家荡产,闹不好还要家破人亡。我不是危言耸听,这已经有成千上万个例子摆在那儿了,而且,吸了毒的人都会染上一身的病,很多人会丧失劳动能力,变成一个废人。而且,吸了毒的人大部分都是生活失常,心理变态,人格扭曲,道德败坏,除了吸毒他们对别的都不感兴趣,骗人撒谎是家常便饭。没钱了就骗,骗不着就偷,就抢。现在的刑事犯罪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吸毒者干的。这毒瘾能把人的意志人格给你剥得一干二净。我知道肖童原本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也真心爱你,可你看他现在对你还有一点诚实的态度吗,还不照样是满嘴瞎话。”

庆春用和父亲同样的严肃,说:“爸,肖童是为了我才吸毒的,他是在为我们工作的时候被人骗着吸了毒的。他因为这个让学校开除了。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您说,我能不管他吗,我能不帮他把毒戒了吗?我可以不爱他,但不能不帮他!”

父亲的脸阴沉着,说:“生理上的瘾好戒,心理上的瘾难戒。你是打算帮他一辈子吗?”

庆春说:“爸,我也搞了这么些年缉毒工作了,我不是不懂毒瘾是怎么回事。要戒心瘾,主要是靠亲人的关心帮助体贴,让他对生活充满希望,要靠一个有爱心的家庭环境,让他有幸福感。如果他在生活中找不到这些,如果他的失落,苦闷,没有人去安慰,去开导,去化解,他当然就戒不了这个瘾。”

“他前一段住在咱们这儿,难道咱们没有安慰他吗,没有开导他吗,没有关心他吗,他在咱们家没有幸福感吗?什么都没有吗?他怎么还是改不了?”

父亲的声调越说越高,庆春也提高了嗓音打断他:“这需要时间!”

她的嗓门压过父亲,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但他的脸孔仍然激动看。庆春压低了嗓子,她几乎用恳求的口气又说了句:“这需要耐心!”

父亲似乎没有接受,他哆嗦着说:“我不想和你吵架,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你现在也是大人了,我不能把我的看法强加于你。你的看法,也不能强加于我。这儿是我们两个人的家。”

这当然已经是吵架了。庆春心里难过极了。她站起来,抱起小黑的纸箱就离开了父亲的房间。父亲没和她道晚安,甚至也没问她把猫抱走干什么。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把纸箱放在床头久久端详。心里也知道和肖童的相爱是多么遥不可及。或者,像夹在相册里的那支干枯的玫瑰,美丽犹存,却早已枯死。只代表了风花雪月的往昔。

夜里她醒了好几次,打着手电去看熟睡的小黑。也许把对小黑的关切当做对肖童的思念是滑稽的,但她确实一见到它安静地睡着便心潮滚滚想掉眼泪。

早上起来,她来到父亲的单元里,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起来为她做早饭,卧室的门也紧紧关着。她热了稀饭,炸了馒头片。煮了鸡蛋,摆在门厅的小桌上。又留了一张字条:

“别不吃早饭。吃完了再喂一次小黑。”

整整一上午她都在开会,研究着元旦行动的每一个细节。这个行动的原则方案已经由处里报局里,局里报部里,层层批准了。并且由局里出面联系了银行,同意借出七百万现金,在天津提款,去天津的先头小组预定在十二月三十日当天先期抵达,与当地公安机关取得联络,安排提款事宜,并做好接货的各项准备工作。

去天津的先头小组由欧庆春带队,三十日下午乘车走京津塘高速路到达天津。而李春强和杜长发则都留在北京,等候那个没有约定具体时间的电话,那个电话将会通知他们到天津的什么地方接头取货。

中午出发前庆春回了趟家,父亲的脸色已开始变得平和,但仍然少言寡语。他知道庆春马上要走所以很快帮她下了点面。吃面时庆春告诉他过元旦自己可能回不来了,问他一个人这年打算怎么过。他摇摇头,说,你走你的,你别管我。庆春心里老大不忍,出谋划策说,要不你找几个老战友来打打麻将,或者你到他们那儿去。父亲说,你就别管我了,新年又不是春节,怎么过无所谓,你春节最好就别出去了。

庆春一直是不希望父亲再续个老伴儿的,她从未主动提过这事。因为她总怕加一个陌生人进来,这家就不知道是什么味儿了。但每逢她连续加班或者出差在外,父亲一个人孤独在家的时候,她就觉得欠了他的。去年春节他们破了一个伪钞案,就是大年三十长途奔袭去四川起的货,不知有几次类似的年夜饭。父亲就是这样独守空房,自斟自饮,对影成二人的。

忠孝不能两全,她也没办法。吃完午饭,她收拾好东西,父亲和她一起出门。她说我几天就回来了您还送什么,父亲说我正好要出去散散步今天没风。两人一路走出来,来接庆春的车已等在路口。庆春站下与父亲告别,父亲迟疑了一下,开口说:

“等过了年,你回来,就让肖童到戒毒所把毒戒了。如果他愿意,戒完毒,我还可以管他。”

庆春笑了,明知车里同志可能远远的会看见,她还是在父亲脸上亲了一下。父亲也笑了一下,但笑得很苦,笑得并不开心。

他们到达天津以后,各项准备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同时庆春也在向处长做电话汇报时,知道了肖童在吉林一切正常。根据吉林市局发来的情况,他和欧阳兰兰父女俩头一天上午去了骚达沟新石器遗址和文庙参观游览,中午退了酒店的房间去了松花湖滑雪场。元旦估计是要住在那里了。

庆春空悬着的心多少放下来一些,但又很奇怪地有点隐隐的别扭,她猜不出肖童此时的心情,他是不是没心没肺玩儿得还挺开心?

十二月三十一日,李春强。杜长发和处长先后到达天津。此前李春强如期接到老袁的电话,要他三十号晚上到天津的利顺德饭店接头。他们到达天津后,与庆春带队的前站同志很快会合,又与天津市公安局的同志一起开会碰了情况。会上决定,为了加强力量,便于掩护,庆春要作为李春强的太大,和李春强假扮夫妻,一起住到利顺德饭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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