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拿着眼前无数个奏折中的几个,在那儿冥思苦想着。在他的眼里,元子的年纪尚小,所以觉得尽快为元子设立讲学厅并不合适。大臣们观察着一言不发的殿下,有人开口说话了:

“殿下!臣,弘文馆副提学斗胆禀告。《颜氏家训》中曾经说过,要从小对孩子进行教育。虽然元子才不过三岁而已,但早就开始学习《千字文》了,所以这是上天赐给我们国家的福气。因此必须尽快为元子设立讲学厅。”

“由于中殿总是把书放在身边,所以他就跟着中殿学学样子,勉强会读、会写而已,根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哪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的?元子现在还只是一个贪玩的孩子,所以,对他来说,现在的抚养厅就已经足够了。”

大臣们根本就不管殿下愿不愿意,丝毫不会退让。由于前不久,王妃已经再次怀孕,所以为了让她省心,大臣们坚决不退让。

“臣,司谏院大司谏,认为对元子的教育要慎重是因为,元子既要继承组上的王业,又要体恤黎民百姓,国家的兴衰存亡全都维系在他的身上。所以,臣等怎能不对元子的教育问题进行慎重的考虑呢?虽然现在元子年纪尚小,但跟以前的人们都会进行的提前教育相比的话,已经属于比较晚的了。”

竟然说仅仅三岁的孩子现在学习已经晚了,这句话让暄非常生气。暄本来是想大声训斥他一番的,但是他还是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努力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虽然暄也觉得自己的儿子聪明过人,非常令人自豪,但是,一想到自己小时候经历的一切,他就想让他再多玩一段时间。

终于,他想起了前不久到交泰殿来玩的许炎的儿子,许义。虽然只比元子大一岁,可他并不仅仅长得像父亲一样端庄美丽,而且连说话的口气都非常像他的父亲。烟雨伸出手想要抱一抱他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教他去做,他就会说必须遵守礼节,然后把两只小手交叠在一起,行了四次大礼,这让所有在场看着的人都非常惊讶。与他相比,元子则非常像暄,经常搞一些恶作剧之类的小把戏。

“许炎的儿子是不是非常聪明呢?”

听到陷入沉思的王说出的这句话,大臣们都露出了微妙的笑容。没有人不知道许义是一个神童。虽然有一定程度是天生的,但是某种意义上说,许义是许炎造就出来的神通。许义除了喝奶的时候是去乳母的怀里之外,其余的时候都是跟许炎在一起,由许炎培养。由于许炎一边抱着吃奶的孩子一边读书写字,所以许义所看到的都是许炎写字的样子,所听到的全都是许炎读书的声音。所以他的行为举止以及说话的语气全都像极了许炎。暄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于是高兴地说:

“把许炎的儿子选为元子的陪童怎么样?这将会比讲学厅对元子更有帮助。”

暄从小就羡慕别人有能够跟自己一起玩的朋友。所以,他想给自己的儿子那样的童年。现在,对元子来说,他只有忙得都没有时间陪他的题云这一个朋友。而且,他所玩的全部游戏就是不断地纠缠着云,最后坐在云的肩膀上玩骑木马而已。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令小孩子都害怕的题云,但是题云已经完全得到了元子的信任。

另一方面,上次由于大妃韩氏说想念许义的缘故,所以许炎曾带着许义来到了宫里,第二天元子就哭闹着要许炎再把许义带来,可见他也非常喜欢许义,喜欢跟他在一起玩耍。而且,他跟许义在一起的时候,会装得非常端庄稳重。殿下确定:许义一定会给元子带来良好的积极的影响。

大臣们亦觉得殿下的想法是正确的,所以同意推迟设立讲学厅。得到殿下的许诺明年一定会设立讲学厅之后,大臣们都退下了。实际上,在他们的脑海中跟殿下的想法是一样的,讲学厅元子的老师,没有比许炎更合适的人选了。所以他们都期望着许炎不要再拒绝做官了。

正式论对结束了。跟所有人猜想的一样,刚一结束论对,殿下就飞快地跑向了交泰殿。一进到屋里,他就把想要站起来的烟雨抱在了怀里。

“朕想要见中殿,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了。啊,对了!朕想让义儿做我们元子的陪童,中殿觉得怎么样啊?”

烟雨从暄的怀里站起来,但是暄的胳膊仍然环抱着烟雨的腰。

“但是,元子是未来的世子,臣妾的哥哥以及义儿都属于外戚。所以,是不是应该让元子不要离他们太近啊?”

烟雨说完之后,暄闭上了嘴,然后又张开嘴说:

“朕让义儿做我们元子的陪童,目的并不是为了分派或者是谈论学问,最主要的想法是想让他跟义儿学习待人接物的礼仪。在跟我们元子同龄的孩子中,还有谁比许义更懂得待人接物的礼仪?还有谁比他更庄重呢?如果让他跟那些随心所欲的孩子们一起玩的话,那他最终也会变得不懂礼仪。如此一来的话,他很可能就会变成一个平庸的人,不能担当大任啊。”

“如果殿下决意要这么做的话,那么我定会全心全意地支持。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说到中殿的请求,除了那一个还会有别的吗?是要朕赦免旼花公主吧?”

“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我听说在她身边照顾她的闵尚宫前不久也去世了。如果想让许义当陪童的话,就把孩子的母亲还给他吧!”

暄快速地离开烟雨,态度坚决地说:

“许义正是由于不是公主培养起来的,所以才会成为现在的神童!”

“不管是多么端庄稳重的孩子,难道连想要见自己的母亲的内心也要那样稳重吗?我觉得旼花公主已经从身心上都对自己犯下的罪孽醒悟了,为什么还要有这样的惩罚存在呢?如果仅仅是对犯过错的人所犯的罪过进行惩罚的话,那么惩罚的意义又有多大呢?但是如果对犯过错的人进行惩罚是为了让他不再次犯错的话,那么惩罚的意义才能得到全部的体现。现在旼花公主已经得到了求得原谅所必需的足够的惩罚了。她一定早已彻底醒悟了,只有殿下才能够原谅她,给她重新做人的机会,所以……”

暄刚要回答,就听到了外面车内官催促他的声音,让他现在赶快到偏殿去。所以,殿下对烟雨说“外面冷就不要到外面去了”,说完之后就走了出去。

走出去后,暄并没有穿上台阶上的鞋,而是转过身快速地又跑进了屋子里,并且在烟雨想要站起来之前,暄弯下腰,用手捧起烟雨的脸,在烟雨的眼睛、鼻子、脸颊、额头、下巴上全部用嘴盖上了印章。最后,暄在烟雨的嘴唇上留下了一个长长的吻之后,这才快速地跑了出去。殿下害怕翼善冠掉下来,他用一只手按着,然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一口气跑到了思政殿,题云以及内官们也跟在他后面跑着。队伍之中的车内官则祈祷着:希望殿下能够明白,他已经老了,不能在这样随便跑动了。

炎没有说话。他觉得现在再拒绝做官就是对君王的不忠了。由于大妃殿要求把许义带来,所以炎这次带儿子来到了宫里。炎的手一直被暄紧紧地抓着不放,受到了暄很长一段时间的责备。暄突然说:

“朕跟我们中殿约定好了一件事情。”

“啊,是……”

炎的声音非常沮丧。因为只要是暄用“我们中殿”作为对话的开始的时候,他肯定是要说一些没用的傻话了。

“朕跟她约定朕要成为最优秀的君王,成为最帅气的男人!”

连握紧拳头的意义都没有,炎继续沮丧地听着,忍不住嘀咕着:

“我再听三遍的话,就已经听了一百遍了。”

在前面弯着腰的车内官也用力地点了点头。但是暄根本就不理睬他,继续说道:

“前不久,朕问中殿‘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对百姓好的君王’时,我们中殿的回答是:‘《六韬三略》中是这样写的:对百姓有益而无害,让百姓成功而不失败,让百姓活着而不是死亡,给予百姓而不是掠夺,让百姓高兴而不欺侮百姓,让百姓快乐而不愤怒’。哈哈……我们中殿是不是太厉害了?”

王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只要一谈到烟雨,他满脸都是恍惚的表情。他想到当时说这句话的烟雨是那样的美丽,同时也想起了烟雨跟他说不要总是忍不住在康宁殿拿她说事儿。瞬间康宁殿里的氛围,因为殿下说的话变得安静下来。

“嗯!听到她说的这句话之后,朕觉得对炎来说,朕是一个最差的君王。因为总是伤害你,不停地让你受伤,夺走了你许许多多的东西,让你疲倦,甚至都不能让你愤怒。”

炎露出明朗的笑容,行完礼之后站了起来。他的内心仍然像以前一样紧紧地闭合着。由于一直紧紧地封闭着,所以内心深处的伤口一点都没有得到愈合。

因为炎要去大妃殿找许义,他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变得快起来。由于天阴沉沉的,就算现在出发的话,还是有可能会遇上大雪的。这时,有人正从大妃殿里走了出来。

看上去既不是宫女,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成年女子轻飘飘地从大妃殿走出来,向旁边走去。炎走上台阶,对门外面的宫女说:

“请向大妃娘娘通报一声,说许炎来了。”

走到旁边的女子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下子转过身来。但是,由于炎并没有往这个方向看,所以并不知道女子正慢慢地向自己走过来。大妃殿的宫女回答说:

“大妃娘娘刚才交代说要午睡。您要是找许义的话,可以去交泰殿看一看。”

炎慢慢地走下大妃殿的台阶,就在这个时候,身边飘落了一片雪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的少女突然挡在了炎的面前,并且往前伸着头,紧紧地盯着炎看。

“你是什么人?竟然这样无礼。”

眼前的少女完全不顾炎的指责,只是不停地盯着炎看。然后,她欢快地笑着说:

“我的名字是,婵实……我是星宿厅得巫女。你跟中殿娘娘长得真像啊!我刚才听见你报你的名字了,你是中殿娘娘的哥哥?”

“嗯?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雪姐姐……”

“雪?你认识雪?”

婵实点了点头。炎听见自己熟悉的名字之后,微笑着说:

“原来这样,雪还好吗?”

婵实又点了点头。炎看到她点头,心中暗喜,心想幸亏雪过得还好,于是也不自觉地跟着点了点头。婵实马上接着说:

“雪姐姐总是问我,每天都问同样的事情……没有说别的。”

“嗯?你们住在一起吗?”

婵实并没有回答炎的问题,而是自言自语地说:

“幸福吗……幸福吗?应该是幸福的……应该是幸福的……”

炎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想抓住她仔细询问一下,但是星宿厅的巫女转过身跑开了。少女一边跑一边重复着相同的话:

“幸福吗……幸福吗……幸福吗……”

虽然她跑开了,但是炎还是能持续不断地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过了许久之后才慢慢消失了。掉落在地上的雪花渐渐地化成了水。

炎面带僵硬的表情来到了交泰殿,正好烟雨与元子以及许义一起来到了院子中。许义最先发现了自己的父亲,他开开心心地跑了过来,但是由于太过着急了,腿脚不听话,他咣当一下狠狠地摔倒在了坚硬的地上。宫女们十分惊慌,快速地跑过来想要把许义扶起来。但是炎举起手来制止了她们的行动,然后站在那里,背着手等着许义自己站起来。

许义并没有哭一声,径自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沾在自己白白的小手上的泥土,并且连衣服也一起拍了拍。

把副巾扶正,又好好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之后,他跑到炎的面前,把两只小手交叠在一起,弯下腰,用奶声奶气的声音说:

“父亲,您来了?儿子一直在安静地等着您。”

炎为了配合义儿的高度便坐在了地上。然后灿烂地笑着,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我们义儿最喜欢的,也是父亲最喜欢的东西是……”

许义嘻嘻地笑着,抱住炎的脖子亲了亲炎。这时,元子也跑了过去,缠住了炎的脖子。炎弯下腰向元子以及中殿行礼之后站了起来,向烟雨询问:

“中殿娘娘,我对一件事情有些好奇。”

“突然有什么好奇的事情啊?”

下雪了。雪并不大,虽然不至于要躲避,但是足以让人加快脚步。元子与许义为了抓住落下来的雪花,开心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宫女们也跟在他们身后跑来跑去。

“雪……那个叫雪的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烟雨满脸悲伤地看着地面,炎也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

炎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烟雨一边哭着一边说:

“她是在那一天走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一直都在找她……后来才知道旼花公主把她埋在了很好的地方,然后把她移到了星宿厅,为她做了法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为她做。如果雪想要的是财物或者是高高在上的身份的话,那就容易了……我真的什么都为她做不了。”

“旼花公主?她怎么……”

那一天……炎想起了雪最后来找他的那一天。那是雪笑得最灿烂的一天。他想起了自己当时突然晕倒了,接着想起了那一天自己醒来之后感受到的非同寻常的氛围,也想起了那天看到的血迹。于是他明白了,那一天应该死的人本来是他和旼花公主。

“我太傻了,我竟然问她是不是要去好的地方。我以为是那样的……”

炎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希望雪能够过得幸福。每当看到落下来的雪花,他就会想到雪正在某个地方幸福美满地生活着。想到这些,他就会高兴地露出微笑。但是现在下雪的时候,他将会想起雪,想起自己问雪是不是要去什么好地方,那是多么愚蠢的一个问题啊!同时,也会让他想起雪作为回答,向自己露出的灿烂无比的微笑。那将不再是微笑,而是悲伤。雪继续飘落着。从此以后,雪再也不会让炎露出心情愉快的微笑了。

关系很好的父子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就到了家中。

炎发现了在自己家屋子的拐角处藏着一个人。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隐约能感觉到好像是一个女人。由于雪越下越大,让炎突然觉得那可能是雪的身影。由于雪总是偷偷地躲在一边看着他,所以他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于是,他让许义和轿夫都进去之后,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向拐角处走去。虽然不可能是已经死去的女人又回来,但是如果是鬼魂的话,他也想对她说一些感激的话。

炎来到了拐角处,与那个女人面对面之后,他浑身变得僵硬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那个女人正是旼花。她穿着破旧的衣服,怀中抱着一个破旧的包裹。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娇小的身躯,不用仔细看,炎也能一眼认出她来。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站着,旼花公主小声地说:

“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去……想来的地方只有这里,所以……”

炎依然紧紧地闭着嘴什么都没说,旼花公主一边呜咽一边对他说:

“殿下已经原谅了我,把我从官婢的名单中解除了,所以……”

旼花实在害怕眼前这个什么都不说、什么表情都没有的炎。但是,想要见他的心把这些害怕都掩盖了起来。旼花慢慢地走近因为昏暗而看不太清楚的炎的身边。但是,当她走得越近,反而越看不见炎的脸,因为眼中的泪水让她实在看不清楚炎的模样。旼花停了下来,虽然还是不能看清,但是在她看来面无表情的炎是那样的可怜,所以她再也无法靠近炎了。

她费力地掉转自己不肯挪动的脚步,背对着炎站立着。背对着他,渐渐走远的旼花的眼里不停地流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旼花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走着走着,最终她还是停了下来。她再也不能忍受离炎更远了,但是她却也没有勇气转过头看着炎。

瞬间,有人从背后温暖地抱住了旼花公主。那是把世界上所有的寒冷以及罪恶清除、跟旼花公主一起流泪的炎的怀抱。

“你不是不会原谅我吗?你说我的罪过……是无法原谅的……”

“我不会原谅你犯下的罪过,但是我爱你的心也是不会停止的。”

“我现在浑身都很脏、很难闻……手也粗糙不堪……”

“干净洁白的雪花会将这一切遮盖起来的。”

旼花公主的耳朵里传来了比说话声音还要大的炎的哭声。雪花飘向了从背后抱着旼花公主的炎,就好像是在为他们祈祷只属于他们的幸福一样。

在同样飘着雪的景福宫里,车内官以及观象监的三位教授正在忙着寻找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殿下。虽然大家都猜测跟以前一样,殿下肯定去了交泰殿,但是两仪门的看守都说没有见过殿下经过那里。

现在中殿娘娘正怀着身孕,而且还下起了雪,所以观象监让殿下一定要待在康宁殿里。但是,只是为了预测积雪量而出来的一眨眼的工夫,殿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命课学的教授已经因为殿下总是无视合房日、频繁地出入交泰殿而烦恼不堪了。其中最令他烦恼的就是:他们根本就无法知道已经出生的元子以及还在肚子里的孩子的准确入胎时间,而这都为准确地分析两个孩子的生辰时日增加了困难。

在康宁殿以及交泰殿中间的墙附近,内禁卫兵们一边小声地叫喊着,一边寻找着殿下的痕迹。忽然,有人发现某个地方墙顶上的雪都掉落了,等踮起脚越过高高的墙看去后他们才发现:在洁白的雪地上,殿下的脚印一个一个,一直延伸到了交泰殿。

这时,大家听到了从远处的交泰殿传来的玄鹤琴的旋律,而这,正是殿下为了中殿亲自弹奏的朝鲜第一名曲——玄鹤琴的旋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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