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寒假很短, 纪绣年出院后江蔚请假在家照顾她,要求她跟安扬一起搬回江家老宅住,盯着她休息了一周。

新学期伊始, 纪绣年把新课表给江蔚看了, 再三承诺不会再上舞蹈课,才算安抚好了他的焦虑。

郝书游多方游走, 拿着去年学院做出成绩到学校汇报工作,终于申请到新的办公楼。全体教职工搬迁新楼, 教授独立办公,副教授两人一间,年轻教师则是三到四人一间。

新的办公室很大,办公桌、书柜、沙发都是新的。

方寻帮纪绣年搬东西, 额前刘海都汗湿了, 气喘吁吁:“纪老师…以后你在这里办公还挺好的,我看之前你跟周院的那间办公室真是太挤了, 后来还放了屏风, 有时候根本没地方下脚。”

纪绣年点头:“嗯…是。”

方寻愣了下。

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新学期开始, 她就听岑瑶说, 周琅不会再来上课了,具体理由并不清楚, 据说是出国处理工作了。

作为整个学院最能关注到她们之间暗涌的人,方寻忍不住偷偷关注纪绣年的反应。

——好像跟以前没太大变化。

但有时候, 她看见纪绣年盯着旧办公室里的另一张空桌子看,神情沉静平和, 目光却像秋天的薄雾,朦胧模糊,让人读不懂。

纪绣年把书搬上书架:“好了, 我这边收拾完了,谢谢你来帮忙。”

方寻笑容灿烂:“不用客气啦,对了,纪老师你这学期不上舞蹈课啦?”

“嗯,”纪绣年点了下头,语气平和,“以后都不会上了。”

“为什么啊…学生都好失望啊。”

“忙不过来,毕业生作品展已经开始了,而且这学期有两个新课题,我们好好做。”

“也是…你去年也真的太累了,希望郝院长今年能少给你安排点事情。他真是,抓住咱们这种认真做事的人不放了。”

“嗯,我跟他说过…”

纪绣年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整理抽屉里的杂物,忽然停了下来。

方寻好奇地凑过去,看到她的指尖落在一个珍珠耳坠上:“纪老师,怎么啦?”

“没事,”纪绣年很快把抽屉拉上,眼眸里短暂起了波澜,又很快平息下去,“你先回去忙吧。”

她的眼睫浓密纤长,低低地垂下来。

方寻没多想,举起手臂做了个加油的姿势,灵动而活泼:“新学期新开始,加油哦!”

纪绣年露出笑意:“嗯,新的起点。”

-

离开明川,重新回到国外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难熬。

生活还在继续,工作也在继续。

回国半年,欧美市场的拓展工作暂时搁置,有不少遗留问题需要解决。

周琅渐渐习惯了以前的工作节奏,因为不再有宁大那边的事情耗费时间,反而很少需要加班,晚上下班后她大多被朋友拉着去健身房健身,或者直接回家睡觉。

处理完最后一份工作任务,周琅把私章锁回抽屉。

一低头就看见那只珍珠耳坠,孤零零的,远离了它的主人。

她顿了一下,才把抽屉拉上。

打开微信,点开纪绣年的对话框。

她的头像未变,大海蔚蓝,云朵洁白。

不知是哪片海。

指尖轻轻敲出一行字,腿还疼吗。

又悄悄删了去。

迟到的、远隔万里的关心,早就不能算关心。

迟到太多年了。

如果她不那么骄傲就好了。

那时候她等不到纪绣年的回音,见不到她,裹挟在家族变故之中的她…心里恨意和爱意交织在一起,快把她压倒了。

可她从不曾想过那么安静内敛的人会为了她从阳台上跳下来。

如果她能早点放下可笑的骄傲和脆弱的自尊心呢。

如果她能早点回去找她……会怎么样呢?

可惜这些如果无法成立了。

有好多次,周琅盯着她的头像,想说一句,指尖在屏幕上敲击很久,又全部删除。

就像不会收她的酥点一样,纪绣年大概也不会希望看见她的问候。

周琅盯着窗外的云层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点开右上角的小人,选择删除好友。

既然…不能再往回走,那就彻底断绝不该有的念想吧。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不是吗。

她刚点完删除,朋友的电话正好打进来。

周琅立刻下楼,还是免不了一通数落:“你再这么慢,我以后可不找你出来吃饭了。”

一辆车停下,车窗半落。

坐在车里的女人眉眼精致,但神色隐约不耐,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周琅笑了下:“说得跟你还有其他朋友陪你吃饭一样,徐放,瞧瞧你那臭脾气。”

“你比我好多少吗?”

“那还是好一点的。”

“算了,不跟你争,先去吃饭吧。”

“嗯,你安排。”

晚霞随着日暮降临而逐渐变换色彩。

车从这座异乡城市缓缓驶过。

饭后她们散步。

经过一家熟悉的店。

老板是华裔,见到周琅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啊,新到的一批货,要不要看看?”

他认识周琅好多年了,她是这里的老顾客,看到好玩的东西,精致的首饰,可爱的娃娃总要买下来,说她的女朋友会喜欢。

周琅下意识点头:“好,我看…”

说到一半她又摇头:“谢谢,不用了。”

她低下头笑了下。

原来这么多年,在她不曾察觉的时刻,在她不愿面对的心底,始终隐秘地盼望着那个人回到自己身边。

只是现在,再也不需要了。

-

上完三节下午的课,纪绣年见到江蔚:“大哥,你怎么来了?”

江蔚拉开车门:“上车再说。”

纪绣年大概猜到了:“是…我爸那边的事情有结果了?”

江蔚点头:“嗯,他应该已经回家了。具体的安排还不知道,说是…上面要求他引咎辞职。其实他原本离退休也没有几年了,现在这样算给了他处分,也不至于把场面闹得太难看。”

“主动辞职?”

“是,问题看起来还不严重。你爸再糊涂,究竟还是遵纪守法的,只是手下人太不安分,跟他报了不少假消息,他嘛,刚愎自用,也不看智库的咨询报告,是人总会犯错。”

纪绣年摇头:“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说应该很难接受。”

江蔚嘲讽地笑:“也是,差点忘了你爹是个权势心多重的人,现在叫他一下子从天上跌到地下,我估计他怕是要发疯。”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是想让我先有个心理准备?”

“算吧…”

“谢谢大哥,不过,”纪绣年停顿片刻才说,“他怎么样,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她对自己的父亲失望过,愤怒过,也恨过。

最开始的失望来自于他对母亲的态度,他将一个满心爱情的女孩子娶回家,让她为他生儿育女,却在妻子病症加重后不许妻子出门,从不介绍给同僚朋友,从未携妻子出席聚会。

那时候她质问他,我母亲究竟做错了什么。

后来,她被关在家里,被指责喜欢女人是不正常,被责骂太丢他的脸。

那时候她反问他,我又做错了什么。

可是纪长宏永远只认为自己是对的。

到了现在,她已经可以平和地接受这一切了。

她知道父亲这辈子是不可能改变了,自负和掌控欲早就刻在他骨子里。

到家时,阿姨站在门外,见到她时欲言又止。

客厅里传来争吵的声音,纪绣年朝她点了点头:“没事,我知道的。”

推开门,果然是纪老先生在和儿子争吵。

纪长宏一把摘下眼镜揉了揉脸,衬衫扣子崩开两颗:“我没做错什么,我只是看到了错误的信息,做了错的决策!”

老先生挥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打了他后背一下:“糊涂…就算你主观上没犯错,你瞧瞧实际上多少人因为你的决定遭了罪?你小时候我是不是教你错了就要改啊!”

纪长宏一眼看见纪绣年和江蔚站在门口,立刻转身将衬衫纽扣一一扣好:“回来什么事?”

江蔚最听不惯他傲慢的语气,扯了扯唇角:“来拿年年的东西。”

纪长宏皱眉:“拿什么?”

江蔚斜着眼看他:“不归你管。”

纪长宏不对他发火,转而问纪绣年:“怎么了,你带他回来看你父亲的笑话?”

纪绣年没回他的话,过去把祖父扶着:“您别生气了,好好养着身体。”

老人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别跟你爸计较,嘴里没一句好话。”

纪绣年嗯了声:“我送您上楼休息。”

“不用,叫阿姨扶我上去就行了。”

大概是猜到他们有事要说,老先生自行给他们留出了空间。

纪长宏被彻底无视,暴跳如雷:“你们一个两个干嘛?这家现在还是我当的,给我滚出去!”

江蔚嗤笑一声,抱着手臂看着他:“不干嘛,我等着纪先生看到时候怎么引咎辞职啊。”

纪长宏阴测测地看着他:“你得意什么?要不是周家那个小丫头回来…”

纪绣年打断他的话:“跟她没有关系。我都说了,让您不要去干涉她。”

纪长宏冷笑:“所以我现在这样,是不是还是托你的福,我女儿的旧情人…”

“爸!”

纪绣年终于有了神情变化,目光深深地看着他,静静开口:“我喜欢她…难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吗?”

“那么多男人不喜欢,你非要喜欢一个女人,你以为你正常吗,你没病吗,就跟你那个神神叨叨的妈一样!”

话音一落,江蔚冲上去:“你他妈给老子再说一遍!”

江蔚一把扯住他领带,双眼冒火,给了他一拳:“纪长宏你这个王八蛋给老子听好了,你说一句我姑姑不好的话,我就给你一拳。”

纪长宏推开他,捂着胸口咳嗽:“我、我是你长辈!”

江蔚冷笑:“实话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长辈,你也配?”

他上前揽住纪绣年的肩膀:“走吧,别听他扯淡。”

纪绣年垂下眼睫:“嗯。”

江蔚叹了口气。

她啊…纪长宏总爱这么说话,让她从小就担心被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

纪绣年听见他叹气:“大哥,我没事的。”

她早就已经不会那么在意别人的目光和评价了,至于纪长宏说的…一笑了之就是了。

她到房间,打开保险柜:“都在这里了。”

江蔚嗯了声,拿出数份文件的原件。

早年间江家嫁女儿的嫁妆,纪老先生立的遗嘱,以及纪长宏曾经以各种名义买在家人名下的地产,早就被他慢慢转移到纪绣年的名下了。

当年的事情他可记着仇,早就想方设法把纪长宏架空了。

“好了,走吧,看过你爷爷了,东西也拿了。”

江蔚拉着她往外走,不给她一丝一毫犹豫的时间。

纪绣年回头看了一眼。

这是她从小到大的房间。

江蔚拉着她不放:“好了,跟大哥回家了,这个家不要也罢。”

纪绣年点了点头。

似乎终于能跟前半生的事情划清界限。

江蔚早年就提过,他完全有办法让纪长宏从高处跌下来,只要她想…可是面对着年迈的祖父,面对着生她养她的人,她拒绝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需要谢谢…周琅的归来。

如果不是她的再度出现,纪长宏愤怒之下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这位高高在上,权势煊赫的父亲依旧会努力控制她的后半生。

不过现在,囚笼被打破了。

以后她的父亲只是这个世界上无数平凡退休老人之一,哪怕他天天在家暴跳如雷,也无法再呼风唤雨般的改变什么了。

就像以前那样。

她总是被周琅吸引着,因为她永远那么明亮,那么快乐,打破那些无形束缚的枷锁,给她平淡人生带来那么多不敢想象的快乐。

如果没有遇见周琅,她会选择听从父亲的安排相亲,选择一个平庸的男人度过这一生,既不会对他心存幻想,也不会为他生儿育女。

她会坐在夕阳下,在阳台上的旧藤椅,抱着一只猫。

她会一个人安静的老去,死去。

可是她遇见了她。

她是规则之外,自在随心,无拘无束。

是夏天的风,吹过山涧。

那年夏夜她在溪流里踩水,从小到大都未这么放肆大胆过,她提着裙摆局促不安,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孩。她回过头,看见周琅朝她笑,目光中是满满的爱意,说不要紧,只要她高兴,衣服全湿也没关系。

那是她长那么大第一次觉得畅快和自由。

是她打碎她的囚笼,给了她爱的勇气。

哪怕后来是她被留在了原地也没关系。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不曾真正生她的气,讨厌她,甚至恨她。

她希望她好,希望她岁岁康健,希望她永远明亮自在。

作者有话要说:  HE啊朋友们,文案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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