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潇潇,更添寒凉。风声呜咽,如泣如诉。眼看天色渐白,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对于茅山山下的住民来说,昨夜并不平静。夜半之时,茅山之上金光火色,天象诡异。更有山崩地裂之响,甚是骇人。

凌霄站在花园廊下,静静眺望。花园之内,菊花正怒。花香,在雨中愈发清冽孤高。许久,她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垂眸轻轻一叹。她拉紧了衣襟,正要回房,忽然,园中的菊香瞬间消失,瑞香之气取而代之,萦绕蔓延,馥郁清馨。

凌霄抬眸,就见褚闰生赫然站在园中。他发冠已散,一身衣衫也已残破。晨辉轻薄,渲染雨色,在他周身笼上一层雾霭,竟有几分飘渺不实。

凌霄福身行礼,道:“公子,您回来了。”

褚闰生并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继而举步,往廊下走去。他没走几步,脚下忽然一个趔趄,身子一晃,往下倒去。

凌霄见状,忙上前去,忽然,火光一闪,幻火现出身形,挡在了她之前。她微微惊愣,停了步子。

幻火眼见褚闰生摔倒,伸手想要搀扶,但他虚幻的双手早已无法触及任何东西。他眼见褚闰生穿过他的虚形,一时怔住了,脑海里空白一片。

眼看就要倒地,褚闰生伸手一撑,稳住了身形。他慢慢站起身,笑了起来,一边拍去手上的泥水,一边道:“作孽,怎么滑了一下。幸好我反应快,不然就丢人了,呵呵。”

幻火看着他,正要开口,却被他打断:

“冷死人了,我得换下这身衣服才行。”褚闰生说完,径直往廊下去。

凌霄也不多言,紧跟上去,随侍左右。

幻火呆呆站在原地,许久,他抬手,摊开了掌心。寒凉雨滴,透掌而过。他忽觉心中空茫,伤感之情,久久不消。

凌霄随褚闰生回了房,吩咐下人在套间内备热水替他暖身。

热水倾倒之时,腾起水气如雾,氤氲在房中。看着那层层缭绕的白雾,褚闰生的思绪被莫明牵动,神识骤灭,他的眼前忽又出现了一片尸骸。路以白骨铺就,花以鲜血染成。尸骨之后,依旧站着那身形单薄的少年,手中,紧握着一环金轮。他的眼神一如刀锋,傲气逼人。

“仙道也好,魔道也罢,我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会完成族人的遗志……”

空寂之中,有声音答道:“天地不仁,众生平等。你屠戮妖魔,亦是杀孽。天道承负,你终究要还!”

“什么众生平等!善恶不分,算什么天道!既然天地不仁,我就毁天灭地,取而代之!”

少年举起手中金轮,出口的话语如同誓言:“命数我掌,祸福我定。无人能敌,不失不悔。”

……

凌霄将热水备完,开口唤了褚闰生几声,却不见他回应。她犹豫着走上前去,轻轻握上他的手腕。他的肌肤冰冷,引得她缩了缩手。她微微皱着眉,又唤道:“公子?”

褚闰生的身子轻轻一震,似是反应了过来。他缓缓抬眸,望着眼前迷蒙的热气,笑了出来。初时,还只是寻常的笑声,但渐渐的,那笑声愈来愈猖狂,掺杂着莫明悲怆。他甩开凌霄的手,踉跄退了几步。

凌霄心上不解,更有几分畏惧。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只得静静看着他。

褚闰生依旧笑着,慢慢靠上了一旁的案台,台上正放着替换的衣裳。上好的绸缎,轻柔如云。他伸手抚上那叠衣裳,自语般道:“这样的衣裳,我怎么消受得起……”他说罢,一把将衣衫摔在地上,狠狠踩踏。

凌霄大惊,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褚闰生又拂倒了一旁的香炉。青玉炉身瞬间碎裂,熏香洒落一地,微弱火星明灭,片刻湮灭。

“公子……”凌霄带着怯意,开口唤他。

他似乎并未听见,转身走进了正房之内。他看着房中典雅华丽的陈设,又笑了起来。他笑着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古琴,狠狠砸在了地上。琴毁弦断,震出刺耳声响。他的神色中现出一抹快意,又拿起了一旁的棋盒,砸向了书架。轰然一声,架倒书翻,黑白棋子跌落,激起一片叮铃之响。他似乎并不满足,又开始摧残房中的其他物什。直到再没有东西可砸,他俯身在地,在狼藉中寻找那些尚还完好的棋子,一颗颗碾碎。

眼见他如此,凌霄愈发惊怕。她靠在门口,直到他停下所有举动,才怯怯地开口,又唤道:“公子……”

长长的一段沉默之后,褚闰生开口,带着笑意自语般道:“我不会弹琴,不识下棋,不懂什么设计布局,武艺道法更是一窍不通……哈,为什么我又开始文绉绉地说话了……我家住华亭,农户出身,是送信的驿夫……我有爹有娘有表妹……”

听他如此语无伦次,凌霄微微皱了眉,走上前去。她跪下身来,带着忧色望着他。

褚闰生抬眸,看了她一眼,颓然一笑,道:“放心,我没疯……”他抽回手,捂着自己的太阳穴,喃喃道,“我还不能疯……不能疯……”

此刻,他蜷着身子,似是在竭力抗拒什么。湿透的衣衫贴着他的身子,让他的身形多添了单薄。颤抖牵动他的呼吸,听来如此脆弱。

凌霄看着他,忽然露出了无奈笑意。她伸手,将他轻轻拥入了怀中。

“公子,何苦呢……”凌霄道,“你已有傲世法力,权财名利皆是唾手可得,何愁不能福泽父母亲眷。他日修炼精进,更能长生久视。世人所求之物,公子早已尽得。何苦要如此为难自己?”

她声音里的温柔如诱哄一般,萦绕在耳畔。他放下手臂,感觉她的体温透过衣衫,熨着他冰冷的肌骨。那一刻,他忽又想起了那骄狂佻达的仙子,想起她手抓着珍珠,垂眸笑说:

“世人所惑,不过声色。世人所逐,不过名利。可惜,世人求之不得,我却与生俱来。”

到了今日,他才真正懂了她这句话里的惆怅。家财万贯如何?法力通天如何?长生不老又如何?无论得到多少,心中依旧空寂。看不到尽头,找不到答案,回不到过去……

他慢慢平静了下来,伸手推开凌霄,站起了身来。

凌霄随之起身,柔柔靠上他,道:“我知道公子心中放不下一个人,可世间之事,最难莫过一个‘情’字。纵然倾尽全力,也是枉然……”

何其熟悉的话,他似乎也曾带着自嘲,这样说过:

……喜欢这种事,最不讲道理。不管你青梅竹马也好,认识在先也好,拼尽一切也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点办法也没有……

见他沉默,凌霄揽上他的腰,柔声道:“公子,奴虽不是冰清玉洁,姿容却不逊于任何人。奴愿一生侍奉公子左右,永不相离。”

永不相离。

听到这四个字,褚闰生低头,轻轻一笑。他轻轻拉开凌霄,双手捧起她的脸,凝眸看着她。凌霄望着他,含羞而笑。淡薄的晨光透窗而入,浅浅铺陈,衬得她的脸庞莹白如玉。

“我跟你不一样……”褚闰生开口,如是道。

凌霄不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着等他往下说。

“我并未奢想得不到的东西。”褚闰生笑道。

凌霄的心一沉,笑容渐黯。

褚闰生笑着,继续道:“兴许你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某个人。其实不是。我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这一点,倒是跟你一样。”他说着,放下了手,退开几步,“你也说了,世人所求之物,我早已尽有。我不需要额外的东西,你可以退下了。”

凌霄蹙着眉头,带着微微戚然,应他道:“是。”她低头行礼,转身出门。

“明日开始,我会闭关四十九日。你吩咐芙蓉和未央为我护法。”褚闰生开口,淡然道。

凌霄跨出门外,转身轻轻阖上门扉,垂眸应了一声:“是。”

待一切平静,褚闰生方才举步,带着漠然和疲惫慢慢走到了套间内。热水已凉,先前弥漫的热气,此刻尽已凝结成了水珠,附着在周围。

他低头,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身上那藏青绸衣早以被雨水和血迹染污,诸番争斗,更留下多处残破。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上这身衣服时得到的评价:

“当真是人靠衣装,只差一副合衬的头冠。”

他想到这里,抬起手腕,深深一嗅。馥郁的花香,涌入心扉,缠绵不散。

“这‘瑞香’又号‘花贼’。其他香花若与它并置,皆会淡然失香,可谓‘夺百花之香者’。”

他不禁苦笑。为何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他阖眸,低低对自己道:“很快就结束了……很快……”

……

却说此时,千里之外,长江之畔,有一片桃林。桃林之内,华宅赫然。宅中灯火通明,却无半分声响,平添诡异之气。

忽然,一声巨响从宅内传出。只见宅中一栋房屋轰然倒塌,散起浓浓烟尘。静谧的宅院如同苏醒过来了一般,脚步声重重响起。一群黑甲士兵从暗处出现,将那倒塌的房屋层层围起。

烟尘之中,响起了少女骄狂傲然的嗓音:“你们以为挡得了我?”

黑甲士兵之中,有了些许不安,但却没有一个人退去。

烟尘散尽,那站在残垣断壁中的少女,正是何彩绫。她长发披散,脸色苍白,五行绫的光辉映在她眸中,华美眩惑。

“我是为你好。”有人开口,如此说道。

黑甲士兵听得这个声音,让出了一条道。来者,是李延绡。他身披毛裘,手捧暖炉,缓缓而来。身旁,黑衣的未符恭谨地替他打着伞。

“用经文困住我,也称得上为我好?”何彩绫望着他,冷冷问道。

李延绡咳嗽了几声,道:“你先冷静下来。”

“我无需冷静。”何彩绫道,“我要杀了他,谁也休想阻止我。”

李延绡听她如此说,眉头紧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何彩绫望着他,脸上现出一抹轻蔑笑意,“哟,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杀他的么?怎么现在反倒‘从长计议’了?”

“今时不同往日。他有多强你也清楚,莽撞举动,只会伤了你自己。”李延绡道。

“那是我的事,不劳操心。”何彩绫道。

这样的回答,让李延绡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望着何彩绫,冷然道:“就算我让你离开,你扪心自问,你当真能杀他么?”

何彩绫闻言,皱眉沉默。

“下不了手,对不对?”李延绡目露不屑,声音愈发冷漠,“昔日他伤我黑甲精骑,你下不了手。后来他伤我盟友,毁我计划,你也下不了手。哪怕他毁你卯符,夺你金丹,你还是下不了手。而今,你不过一时激愤,待你真的有机会能杀他,你一样会犹豫,一样会不忍心。”

何彩绫静默片刻,忽然笑了出来。她长长一叹,道:“是,我是一直下不了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非杀他不可。黑甲精骑?那是你的手下,与我何干?你的盟友、计划,又关我什么事?卯符我可以复活,金丹我可以重炼,有何重要?”

听她如此说,李延绡微微怔忡,一时无语。

“一直以来,我所做的一切,都非我所愿。但现在不同……我一定能下得了手……”她说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喃喃重复,“一定……”

“果然,是为了段无错……”李延绡道,“你我亲情,终究胜不过天干地支的夙世渊源,强不过一个‘恨’字。”

“恨……么?”何彩绫慢慢走向李延绡,道,“这一个‘恨’字,你不是比我更懂么?”她站在他面前,抬眸凝视着他,“你恨我,不是么?”

此话出口,静寂忽生。雨水飒飒,在冰冷刀戈上击出清越之响,一声声幽幽回荡,愈添冰冷空旷之意。

“你恨我啊……”何彩绫抬起手来,轻轻按上了李延绡的胸口。她低头,带着笑意,道,“我知道你是恨的,恨那些害死你娘的上清门人……但你最恨的,是那日见死不救的我……”何彩绫的叹息若有似无,“这些年来,我助你搜集道藏,为你铲除异己,我做的一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了亲情,还是为了赎罪……但对你来说,这就够了。看到我和上清派两败俱伤,这就够了……”

“……”李延绡看着她,沉默。

“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可我以为,我能陪你走到最后……原来不行哪……”何彩绫收回了手,那骄狂之色又重回了她眉宇之间,“世间最烈之情,莫过悔恨。我曾为许多事后悔,却从未如此恨过……恨过,便知晓你的心情。原谅宽恕,皆是妄谈。要平息此恨,唯有血债血偿。”

“所以,你是要抛下我这包袱去报仇了?”李延绡开口,声音不冷不热。

何彩绫幽幽一笑,道:“道藏已齐,上清已毁,炼制数年的金丹也已失却。留我还有何用?”

李延绡开口,平静道:“你毁坏的经文又怎么算?”

何彩绫微微一怔,继而便笑了出来。她转身,走入废墟之中,轻轻挥手。无数纸片飞起,环绕在她身周,翩然如蛱蝶戏花,飘摇如飞蛾扑火。

“我会修复经文……”何彩绫掩唇而笑,声如银铃,“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而后,你我分道扬镳,恩断义绝。”

“好。”李延绡应了她一声,复又咳嗽了起来。他眉头紧皱,模样甚是辛苦。他一边咳着,一边转身,领着一众黑甲士兵离开。待走到稍远处,他努力平复下咳嗽,开口对左右道,“通知商高功,在经文修复完成之前找到褚闰生……”他又咳了几声,带着沙哑之音,冷冷道,“不论用什么方法,我要他死……”

左右恭谨领命,疾步离开。

李延绡满意一笑,刚走了几步,咳嗽又作。这一次,一发而不可收拾。猛烈的咳嗽下,他的胸腔被冲撞的气流震痛,连同双耳也嗡嗡作响起来。眼前,模糊一片,几乎无法视物。

他身旁的未符满脸忧色,伸手搀扶着他,关切问询。

他摇了摇头,断续道:“很快……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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