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之中,诡异非常。森冷寒气,将漫天秋雨凝成了白雪。蛇口吞吸,雾中赫然出现了三个漩涡。白雪纷纷,亦往漩涡中陷去,倏忽之间,消弭无踪。与此同时,白雾愈浓,丝丝雾气竟如尖刀一般,弥漫之时,将巨蛇的金鳞片片削下。被削下的鳞片,瞬间湮去了光彩,枯朽成灰。

褚闰生看着眼前的景象,漠然伫立。不过片刻,白雪已覆满了他的眉发,他的衣衫。他已闭去了天知,复了五感。寒冷,沿着肌肤缓缓渗入,初时只是微微的凉。而后痛楚从骨髓之中透了出来,不由分说地蔓延。直到他的体温再无法将冰雪融化,可怕的痛楚,也被麻木取代。他深深呼吸,感觉着寒气涌入胸腔时引动的一阵战栗和悸痛。到了如今,这样的感觉,让他无比清晰地确认,他还活着……

褚闰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掸落身上的白雪,望向了段无错。白雾飘雪,都未能近他身畔,可霜色却染上了他的发鬓。那以法力恢复的少年之姿,始终只是幻象。黯然浑浊慢慢遮灭他眸中的粲然神采,岁月刻下的沟壑重又爬满肌肤。人寿有限,再强大也好,终究要屈膝在时间之前。

段无错轻轻叹了一声,开了口。

“还是失算了啊……”他的声音苍老低沉,隐着颓然无力。

褚闰生摇了摇头,“若你以全力击杀,我未必能挡下来。”

段无错笑了笑,道:“改命数容易,改心性却难。”他说到这里,神情中满是无奈,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安然道,“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哪怕能让我回到从前,结果也是一样。我不可能杀死那个婴儿,也不可能抛弃师门和世俗之见跟她一起走……今日也是一样,我明知道她是来找我一决生死,却也不能眼见着师门覆灭,而不出手应战。”他抬眸看着褚闰生,笑道,“你方才说的不错,我若能炼化元神,臻至仙道,也不会落得如此。但你想过没有,我心如此,何以参悟大道?”

褚闰生听他如此说,惟有沉默以对。

“好徒儿,有件事为师一定要告诉你……”段无错笑得诚挚,道,“你先前说我是为了何彩绫才收你为徒,只对了一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死而复生,三魂聚合。若然如此,你必受梦识和幻识所扰,终有一日会失去本性。我想帮你。”

褚闰生望着他,微启了唇,犹豫了片刻,又轻轻抿起。他皱了眉,微微低下头去。

这时,三条巨蛇忽然都仰起了身来,金鳞绽彩,一如旭日东升。三蛇首尾相衔,形成了环形,旋转起来。蛇环愈旋愈快,愈缩愈小。周遭的雾气陡然凝聚,化作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被吞入了蛇环的中央。瞬间,金光炸裂,四溅而出,如万千流星,划破天宇。

段无错的身子猛地一震,颓然坠落。

“师……”褚闰生不自觉地追了上去,伸出了手,想要拉住他。他终于出口的呼唤尚未能传达,却见那翩翩的白雪中,升起了一片五彩光华。他的行动一顿,伸出的手,缓缓收了回去。

那光华,自然是五行绫所生。何彩绫赶到之时,就见白雾收尽,金光飞溅,她愈觉不详。而后,她便看见了颓然坠下的段无错。她并不多想,飞身上前,接他在怀。她抱着他轻轻落地,这才急切道:“无错!你怎么样?”

此时,段无错早已无力言语。星盘中的法力一旦耗尽,动用玄兵,便是折损自己的命元。体内的真气涣散,流泄体外。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呼吸、心跳、血流……所有机能,都颓怠了下来,似在宣告终结。

等不到他的回应,何彩绫焦急难当。她握着他的肩头,声音微颤,道:“不会的……无错,天命注定,你我终有一战。在那之前,你不会有事的……不可能会这样的……”

段无错的眼神里,倏忽染上了凄凉。千种痛楚纠结于内,盘踞不散。眼前,那艳如桃李的少女竟如梦境一般,如此虚幻不实。为何紧紧相拥,依然遥不可及。天命……若是天命,何以如此?他想到这里,眼眶一热,缓缓浮了水色。

他缓缓抬眸,就见天空中,白雪纷飞,万点金辉散尽。那首尾相接的三蛇,已重新化为金轮,温驯地环绕在褚闰生的身侧。此刻,他忽然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魂魄微微蠢动,似要破体而出一般。

吞魂?那三条巨蛇,已吞下他的兵魂珠,如今难道连魂魄也……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什么。往昔的记忆,此刻竟如此清晰地重现在脑海之中。

犹记得,当他还是那未经世事的倔强少年时,她说,她跟他必有一战。他心中不悦,更有几分逆反之心,出口反驳她道:

“是‘天干玄兵’与‘地支使符’必有一战,不是你和我。”

她回答:“‘天干玄兵’和‘地支使符’皆是神器,神器通灵,自择其主。更随之生,随之灭。我的对手,岂有他人?”

岂有他人——这四个字,狠狠撞进了他心里,他不由自主地笑了,满目的无奈惆怅。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臂,轻轻握上了何彩绫的手。

见他如此举动,何彩绫展颜一笑,柔声道:“你撑着,我一定能救你的……”

他却笑着,用微弱喑哑的嗓音对她说:

“原来……不是我……”

何彩绫不知他话中的意思,也无心去问,只是劝道:“别说话,守住真气。”

段无错摇了摇头,笑容愈发凄楚。他深深地看着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年的春日,花开满山。一片山樱海棠的花雨中,她执伞而来,笑靥如花……

“无错……”

何彩绫看着他眸中的光彩渐暗,心中恐惧,前所未有。寿限已至,命元耗尽,她不知如何才能救他。她并非第一次遭遇离别,也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目送他重回地府,轮回转世……她明明知道,却忍不住心痛。她将他抱紧,试着留住他最后的体温。

忽然,点点青荧从他的体内透了出来,幽幽漂浮。

命魂……

何彩绫看着那青荧,愈发悲恸。然而,她很快便注意到了不同。不,不仅仅是命魂,连七魄也……怎么可能!

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却已来不及。那数点青荧旋飞而上,如被牵引一般聚到了褚闰生的身旁。但见他身旁的幻火金轮辉光一闪,那青荧被刹那吞灭,再不见踪影。

何彩绫见状,心头痛楚,霎时化作悲愤。她放下了怀中的段无错,纵身飞起,站在了褚闰生的面前。她的肩头,长绫翩舞。光华五色,灼灼耀目。凛冽杀气,咄咄逼人。。

“还回来。”她望着褚闰生,冷声道。

褚闰生却一脸漠然,毫不言语。

“别让我说第二次!”何彩绫言罢,长绫一抖,化为锁链,缠住了他的脖子。

喉头的压迫感,让他忽然忆起了什么。他微微低头,就见下方真是一处山谷,谷中布满了尸体,正是那些死在北斗灭杀阵下的太上圣盟的门人。纷扬的白雪,从天而降,却埋不了血腥。

他抬眸,又望向了何彩绫。她神色冰冷,双眸之中恨意如刀,直刺向他来。

“早就该杀了你的,早就该杀了你的啊!”何彩绫见他迟迟未答,厉声怒道,“今日,我便将你剥皮拆骨、碎尸万段!更毁你元神,灭你魂魄!”

她声音隐含悲怆,听来字字滴血,竟是绝望无比。一如,他梦中所见……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心生的苦涩染进笑意,为他的双眸镀上一层水亮。他抬手握住锁链,微哑的嗓音里透着残酷,“毁我元神?你连自己的都毁不掉啊,仙子……”

言罢,他手指微微用力,金赤火焰燎起,在锁链上蔓延。

幻焰真火。

何彩绫见状,手腕轻轻一抖,锁链瞬间收回,复又化作长绫,落在她的肩头。她咬牙怒目,正要再行攻击。忽然,几道光芒疾速飞来,环绕在她身周。还不等她反应,光芒收紧,缠上了她的身子。

“经文?”她看清那些光芒的真形,心上一怔。下一刻,经文启动,一股莫名之力冲入脑海,让她一下子晕了过去。便在她要倒下的那一刻,商无漏伸手,将她安稳接住。

褚闰生看着这般发展,轻蔑一笑,“原来是商高功啊……方才这些经文,我若没认错,应该是李盟主的吧。看来,欺师灭祖,背叛师门的人,不止我一个啊。”

“好说。”商无漏笑吟吟地道,“其实贫道无意与你作战,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商无漏说罢,脚踏禹步,御气疾飞,倏忽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褚闰生并不追赶,他目送他们离开,而后飞身落地,静静看着段无错的尸体。

这时,绛云的声音带着颤抖,在他背后响起:

“闰生……哥哥……”

褚闰生静默了片刻,缓缓转过了身来。

方才发生的一切,绛云都看在眼里,只是,到了这一刻,她早已分不清对错,更不知如何是好。回忆里过去,蓦然间变得无比遥远。就好似凤麟洲上永远不散的白烟一般,朦胧了视线,将所有熟悉的都变得模糊不清。她看着眼前的人,诸多感情在心中翻覆,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为什么?”

听到这句问话,褚闰生笑了出来,他应道:“说了你也不懂啊。”

“不是的!你说了我就会懂!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能懂!”绛云喊出了声来。

一时间的沉默,让周遭又寂静了下来。此刻,那因寒气凝固的雪花又化回了雨水,飒飒地打下来,似要将一切洗去一般。那噪杂的声音,扰乱了心海,迟迟不肯平息。

“事到如今,还有必要么?”褚闰生开口,道。

“有!”绛云答得响亮。

褚闰生轻叹一声,道:“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又跑回这乱世来,只为了问我‘为什么’?”

“那当然!”绛云上前几步,道,“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你不是说过么,等救回幻火,我们四个人一起回家去。那些话,不是骗人的,对不对?”

褚闰生闻言,抬起手来,轻轻点上了绛云的眉心。原本在哪里的一点朱砂,如今早已不见。他笑着,道:“狗就是狗……哪怕打折了它的腿,把它弃到远方,还是会自己找回来……”

冰冷,顺着他的手指传来,引出一丝战栗。绛云望着他,一时间,悲伤涌动,难以自抑,眼泪夺眶而出,混在雨水中滴落。

“我不是狗……”绛云微微哽咽,语调却坚定无比,“我不是狗!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什么还要这样说?我相信你啊……”她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声音里盈满了哀切,“我体内的元神本来就是你的,你拿走我也不生你的气……以前,有些人一心要害你,你不杀他们,自己就会受伤,我懂的……可是,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吞下雷将的魂魄?为什么杀死那几位高功?现在……为什么要杀段无错?你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你说了,我就相信……”

褚闰生微微怔忡,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绛云。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却又如此切实地紧握着他的手腕。记忆里某个地方,忽然被牵动起来。他岂会忘记,她曾经亦是用这般坚定的语气,向他承诺:

“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犯错了……我会好好守在你身边,不会再离开了,永远都不会……”

这份心意,并不曾作假……她的心,始终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阴霾,诚挚无邪,一如初见。

他暗暗咬了咬牙,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将她拥进了怀里。

绛云一惊,一时手足无措。

“我还活着……”褚闰生轻轻开口,声音里的温柔,一如往昔。他带着笑意,在她耳畔又重复了一遍,“我还活着。”

绛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安稳的心跳。活着……他当然活着。

“跟师兄一起回大荒去吧……”褚闰生抱紧她一些,道,“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绛云听到这句话时,心中生出喜悦来。没错,他并不想伤害他们,只是为他们能在一起创造契机而已。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刚要开口。这时,吴亨的声音远远传来:

“绛云姑娘!”

听到这个声音,褚闰生松开了怀抱,低声对绛云道:“听话。”

言罢,还不等绛云回应,他已腾身入空。幻火金轮默默停留了片刻,亦追随而去,消失在了秋雨之中。

吴亨和几名上清弟子疾奔而来,待看到段无错的尸体,众人惊骇难当,一时悲愤交加。而此时,绛云早已无心顾及他们,她望着那一片苍茫的秋雨,默然出神……

……

却说茅山之下,死寂一片。秋雨噪杂,却唤不起一丝生气。

梁宜背靠着山门,静静坐着,看着自己手中的白玉瓷瓶。瓶中放着的,是长生之药……

“再不吃就来不及了哟。”

黑暗之中,忽然响起一个悠然的声音。

梁宜抬眸,就见阴气森森,吸引着周遭的黑暗聚往一处,凝化出了实体。

梁宜微微一笑,道:“别来无恙啊,鬼差大人……”

现身的,正是崔巡。他叹着气,无奈道:“其实我真不想见你。”

梁宜望着他,亦叹着气,道:“没想到,我死的时候,还要劳动地府鬼仙来收魂,真是受宠若惊哪。”

“那是自然。以你的定魂咒法,就算是死了,魂魄也不会那么老实的……”崔巡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白玉瓷瓶,道,“其实,你若真不想死,何不吃了那药。”

梁宜抬手,转了转瓷瓶,道:“谁要吃这种东西。”

“怎么,怕吃了之后想起前世的事么?”崔巡道,“你跟那妖精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其实你也不必……”

他话未说完,就被梁宜打断。

“前世的事,我早就想起来了。……那一次,我附魂在他身上,就全部知道了。”

崔巡微微皱眉,“那为什么?”

“有的时候,我真不明白男人在想什么。附魂在他身上,通他心神,我才知道,原来什么每一世都会爱上他,都是谎话。”梁宜道,“他和阮湘只有一世的缘分,而我,是他找到的第一个转世……真是的,就算说出那样的谎话来,我也不可能爱上他的呀。”

“嗯。”崔巡也不知说什么好,便点了点头,草草应了一声。

“也许……是不甘心吧……”梁宜看着手中的瓷瓶,语气里带着凄凉,“那一世的缘分,实在太短了。人妖殊途,他深爱的人为了维护他,最终被视为妖物,拘禁至死。拼命地寻找她的转世,究竟是爱情所致,还是悔恨更多呢……”

“既然这么有感触,何不领了他的心意。”崔巡叹口气,说道。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不能吃啊。”梁宜道,“我不是阮湘,不是么。”

崔巡闻言,无奈愈盛。他走到梁宜面前,道:“不吃也罢。轮回一世,不过过眼云烟。待入了地府,重新转世就好了。”

“像我这样的人,肯定是要去地狱受刑的吧……”梁宜问道。

“自然。”崔巡点了点头,“放心,也不过百十年的功夫,一晃眼就结束了。你我相识一场,我会替你找一户好人家投胎……”

梁宜忽然笑了起来,“真想不到,鬼差也会安慰人。”

“因人而异。”崔巡答道,“总之,遇上我的确是你运气好。我生前是好人,死后是好鬼。”

“呵呵……”梁宜笑得愉悦,“可惜,我还不想去地府。”

崔巡皱眉,道:“喂喂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别闹了啊,别逼我来真的啊。”

梁宜笑着,抛下了瓷瓶,扶着山门,慢慢站起了起来。她站直身子,望向了天空。

只见漆黑的天宇之中,一点金红划落,火屑翩舞,弥漫在秋雨之中。梁宜和崔巡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环金轮。

崔巡见到此物,眉头一皱,继而就见褚闰生飞身落下,站在了二人中间。

“是你……”崔巡看着褚闰生,心中隐觉不详。

褚闰生并不理会他,转头望向了梁宜。

“你终于来了……看样子,我的魂魄对你来说果然很重要啊……”梁宜笑望着他,如是道。

崔巡听得此话,望着褚闰生,微怒道:“别开玩笑了!今日有我在此,你休想拘她魂魄!”

褚闰生开口,淡然道:“地府铁律,不可对活人出手……我说的没错吧。鬼差大人?”

崔巡一怔,无法反驳。

“我现在就杀了她,拘她魂魄,你能把我怎么样。”褚闰生笑得邪佞。

“你——”

不等崔巡说完,梁宜的声音含笑响起,道:

“褚师侄,不必如此麻烦。”

褚闰生听到这句话,不禁有些惊讶。

梁宜笑着,用尽力气迈步,向他走来。

“我附魂在你身上,便通晓你的心神……”梁宜的神情温和,语气亦匿去了锋芒。她轻轻吁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褚闰生望着她,眼神里尽是难以置信。但很快,他的眉头松开,双眸水亮,隐含感激。他笑着,微微颔首,用无比诚恳的语气道:“多谢成全。”

梁宜轻轻一笑,望向了一旁的幻火金轮,道:“动手吧。”

金轮微微一颤,似是犹豫。而后,轮身上的云篆闪出耀目红光,一如血色。光辉化作火焰,瞬间包围了梁宜。

始于炽烈,终于寂静。火焰熄灭之时,梁宜的身体亦失去了生气,直直倒了下去。

眼见如此情状,崔巡闭目,重重一叹。许久,他睁开双眼,望着褚闰生,道:

“天道承负,终有偿还的一日……”

“嗯。”褚闰生点了点头。他扬眉一笑,答得云淡风轻,“我会活着,等那一天……”

言罢,金轮绽光,火色蔓延。他的身影随着火焰消失,再不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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