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问你几句话……”

褚闰生沉默着,并不应答。抵在他后背上的手,冰冷有如精铁刀剑。他岂会忘记,身后这个人,一直都想杀他。但到了今日,定魂咒法并不能损他分毫。体内的中皇灵沙已经去除,真气流转,愈他伤势。方才吞下的盛若空的魂魄也安稳得很。他不再是昔日的他,又有何可怕?

他想到此处,方才开口,应道:“梁高功想问什么?”

“你为何来茅山?”

听到这个问题,褚闰生笑了出来,道:“梁高功莫非忘了,你在金陵一番作为,引得李氏派使者上山,与上清交好。如今上清派一心一意辅佐李氏,阻止宋军南下。我是吴越人,自然要助宋军。所以我上山来,想劝掌门放弃李氏。”

“何彩绫为何来茅山?”

褚闰生道:“太上圣盟今日聚众与茅山一战,彩绫仙子道法高强,自然先行。”

“偏偏挑在同一天?”梁宜的语气阴沉,如是问道。

褚闰生笑,“太上圣盟的打算,我如何知道。”

“既然太上圣盟来了,你坐山观虎斗岂不轻松。为何却被困入中皇灵沙之中?”梁宜又问。

“茅山护顶金光厉害无比,太上圣盟的大队人马被挡在山下呢。而那彩绫仙子上山,也不是为了覆灭上清……”褚闰生说到此处,语气中染上了一丝惆怅,他稍稍停顿,才又道,“‘坐山观虎斗’从何说起。我是劳苦命,少不得自己做。”

梁宜思索片刻,问道:“护顶金光再厉害,你的雷锥一样可以破开。为何不毁去金光,以逸待劳?”

“呵呵……”褚闰生笑答,“打打杀杀的多不好,我说了,我是来劝掌门的。”

梁宜笑叹了一声,慢慢收回了抵在褚闰生背后的手。

“小子,别装傻了。”梁宜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她摇了摇头,笑道,“哪怕太上圣盟不能攻上山,盘踞在山下一样能牵制上清。这段时间,还不够宋军南下?再说了,李延绡志在天下,岂能容宋军一统江南。你该好好应对他才是。抛下这些不管,跑来茅山趟浑水,让自己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如此冒险,不似你一贯的做法。”

褚闰生听罢,转过了身来望着梁宜。他笑着,略带邪佞,“果然瞒不过梁高功,其实我是为了替幻火重塑肉身,特地上山来吞下你和盛高功的魂魄……”

梁宜笑着踱开几步,道:“非要我说破么?”

“梁高功此话何意?”褚闰生噙着笑意,依旧反问。

“方才的情形再清楚不过,你元神未齐,根本不是盛若空的对手。”梁宜微微一顿,“若不是有人破了盛若空的南斗注生阵,让她有片刻空隙,你早就死在她手里了。”

褚闰生闻言,只是笑着,再不多说一句。

梁宜望着他,轻轻一笑,道,“你是为了何彩绫而来。”

褚闰生笑出了声来,声音里分明带着轻嘲。他摇着头,似是否认,却始终没有开口。

“我早该猜到的……从闻到你身上染着瑞香的那天起,就该猜到。”梁宜说到此处,眉峰轻挑,神色中生了轻蔑之意,一字字地对他道,“真可怜。”

听到这句话,褚闰生的笑容渐渐收尽。那一刻,他的双眸深邃如夜,透不出一丝光辉,更不见半分神采。

“明知无望,还不死心……”梁宜的语调隐着残酷,“天干地支,互为阴阳,相辅相生。这句话你还听得少么?你为她而来又怎样,哪怕你今日死在这里,她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她会。”褚闰生忽然开口,说出了这两个字来。

梁宜微微一怔,一时沉默。

褚闰生长长吁了口气,又生了满脸笑意,道:“梁高功要问的就这些?”

“执迷不悟。”梁宜讽他一句,继而笑道,“真没想到,你会老老实实地陪我说这么久的废话。”

褚闰生听到此话,皱起了眉头来。这时,淡淡的金辉自他身上浮起,悠悠飞舞。

褚闰生傲然一笑,伸手将金辉挥去,道:“梁高功,别再白费力气了。定魂咒法……”

“定魂咒法对你无效,我知道。”梁宜笑道。

褚闰生不解,正要思索之时,却见方才那消失的金辉又浮了起来,盘桓在他身周。他蓦然察觉,这光辉并非来自梁宜,而是,他自己……难道,那抵在他背后的手,是为了……

“完全没有察觉吧。”梁宜笑道,“这是定魂咒法入门的招数,‘凭依’。此术并不会伤身害命,只是被施下此术的人,极容易被附身,且绝无法自行祛除。”梁宜说着,抬起了手来,“不过,这个咒法有些短处,必须触碰不说,还要耗上一些时间。”

褚闰生明白了过来,暗笑自己大意。但他并无惊怕,只道:“梁高功要移魂在我身上?这怎么说呢,我记得凡人之身无法容纳两个生魂呐。”

“对。所以,有一个人的魂魄必定会被摒出体外……”梁宜道,“你的魂魄得元神护卫,自然没那么容易被摒出。而我的‘凭依’之法,又能让我的魂魄安然固体。你知道结果会怎样么?”

褚闰生想了想,道:“我的真元会被耗尽……”

“正是呢。”梁宜笑了笑。

褚闰生垂眸,望着自己腕上的金轮。这一手“凭依”之术虽不算什么厉害的道法,可却高明无比。纵然他能毁了梁宜的肉身,让她从“生魂”变成“死魂”,但纵然如此,他也无法将她祛出体外,遑论吞下她。更甚者,若使用幻火金轮时稍有大意,恐怕也会被其中的精魂幽鬼侵体。

他正思索着,忽听人声隐约,渐近而来。周遭微微震荡,似有人启了法力,要破开此处的晦暗。

他猛然抬头,脸色大变。他岂会感觉不出来,清净的罡气染在空气之中,层层铺开。而那隐约传来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梁宜自然也有所察觉,她满意一笑,对褚闰生道,“看来,我的运气真是不错啊。”她扣诀起咒,冷冷道,“论心狠手辣,你还差得远呢。”

言罢,金光一闪,咒力顿起。果然如梁宜所言,他无法抵御,更无从逃避。那些浮于他身周的金辉倏忽之间没入了他的体内,异样,缓缓生出。有一股力道迫得他魂魄震动,几欲离体。片刻之间如同荆棘蔓生,那股力道死死缠住了他的脏腑,侵蚀他的血脉,耗损他的真元……

正在这时,轰鸣四起,周遭的晦暗瞬间碎裂。火把的光辉赫赫,刺痛他的双眼。

少女清朗的嗓音响起,声声唤他:

“闰生哥哥!”

哥哥?

他微微怔忡,循着声音望去。

少女的身形灵巧无比,倏忽之间已到了他的面前。她笑得无邪,仰头望着他,问道:“闰生哥哥,你没事吧?”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开了口,迟疑着唤她:“绛云……”

绛云此刻满心喜悦,自不必说。她转身,冲着其他人挥手,道:“快来,我找到闰生哥哥了!”

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池玄一行。段无错抱着何彩绫走在最前,看到褚闰生时,开口笑道:“好徒儿,让为师一番好找啊。”

褚闰生看着化作少年之姿的段无错,又看了看他怀中的何彩绫,神色中微生出怅然。他继而看见了走在段无错之后的池玄,池玄的样子稍有些改变,他无需深思就明白了几分。一时之间,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默然而立。

此时,绛云发现了倒在一旁的梁宜。她急忙跑过去,关切道:“小宜,你怎么了?”

然而,她的手触及梁宜身子时,惊惧顿生。她修炼定魂咒法许久,如今,她不会看错的。这具身体,没有魂魄。明明身子还是温热的,即便是不幸身亡,七魄也不会散去才是。这么短的时间内,魂魄俱失,除非……

她猛地收回了手,缓缓转头,复又望向了褚闰生。

“闰生哥哥……”她开口,怯怯问道,“小宜的魂魄,在哪儿?”

听到这句问话,褚闰生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最后,他笑望着她,道:“你说呢。”

绛云站起身来,神色中满是哀伤,“你……你杀了小宜?”

“好妹妹,你不是忘了吧……”褚闰生叹了一声,道,“梁高功三番四次要杀我,我不过是自卫罢了。”

绛云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好徒儿,你可是认真的?”段无错微微皱眉,问道。

褚闰生笑道:“对了,师傅许久之前就被困在了茅山,有些事情想来还不知道。弟子早已不是上清弟子,如今正助宋军南下。”他双手环胸,语调不紧不慢,“还有就是,弟子取回了两分元神,更学了些了不得的道法。比如,吞人魂魄什么的……”

“住口。”池玄上前一步,斥道。

褚闰生望着他,语气有些无奈,“怎么,我说错什么了么,师兄?”

池玄眉头紧皱,一双青眸凛然生辉,红光隐约,自他身上升起,氤氲出怒意来。

“煞气啊……”褚闰生见状,了然而笑,“想来当日我取走绛云妹妹体内的那分元神,更吞下了她的煞气和命元。如今师兄这般,想必是你二人互分法力,共享命元了吧。果然师兄情深义重,弄成这仙不仙、妖不妖的样子也在所不惜呢。”

“说够了没有?”池玄迈步,走上前来。他摊掌,取净灵灯在手,“给我解释。”

“解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褚闰生笑道。

“无妨。我会打到你解释为止。”池玄说罢,掌上的净灵灯骤然绽光,罡气清透,喷薄而出,细查之时,那罡气里还混着让人心悸的煞气。灯火摇晃,竟是青红二色,不似往常。

褚闰生笑了一声,伸出手来。腕上的金镯光辉一闪,变回金轮之形。他将金轮握在手中,道:“师兄,你以为自己还是我的对手么?”

这时,徐秀白也站上了前来,取出了网元天纲,道:“小子,把我师傅的魂魄还来!”

“有本事自己来取。”褚闰生轻蔑道。

眼看情势紧急,一触即发,绛云忽然出声,道:“慢着!”

众人皆是一怔,停顿了下来。

绛云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走向了褚闰生。褚闰生见她如此,也不知她要做什么,想要应对之时,身子忽然一僵,动弹不得。他知道必是梁宜魂魄作祟,眼看这绛云走近,不尤紧张起来。

绛云走到他面前,带着愠怒看了他一眼。继而伸手,抵上了他的胸口。

这般举动,让褚闰生微微不解。这并非攻击,更没用半分力道,不知是何用意。

绛云沉默了片刻,怒道:“我就知道!小宜,你给我出来!”

褚闰生一惊,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眼看褚闰生的身上毫无变化,绛云又道:“哼,小宜你休想骗我。你的定魂咒法那么厉害,当日连困在幻火金轮中的童无念都能救出来,我知道你没这么容易被吞。你竟然附身在闰生哥哥身上,太过分了,快出来!”

褚闰生沉默着,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绛云。只听梁宜的声音带着叹息,回荡在他的脑海:

“啧,真不该把定魂咒法传给这笨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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