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千华猛然回神,惊道:“金陵城!”

徐秀白亦惊。雷网打开,精魂脱逃。离此不远,就是金陵城,若是那些鬼物附上了寻常百姓的肉身,事态就更不妙了。他正思索,却见商千华已腾身飞起。他连忙起身追上,伸手想拉住她。

商千华察觉,转过身来,居高临下斥了他一句:“胡闹!”

徐秀白微骇,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孰轻孰重,你还分不清么?”商千华微微蹙着眉,疲惫的神情里透着一丝焦急,但声音却平和威严。

徐秀白沉默着收回了自己的手,静静望着眼前的人。她的姿容虽是稚弱女童,但那眉宇间的刚强凛然,即便是须眉男儿,亦不能比。初识她时,他只觉她是深谷梨花、高岭白雪。而相处日久,了解愈深,他惊愕于自己的肤浅。神霄雷将,勇武无匹。真正的她,是照霜的宝剑,烛天的月华。而他,不过是三千红尘中的一个凡人。他终究不懂她的仙道,不能受她的点化。

为何刻骨?为何铭心?红尘俗世,何时跳脱……

他苦笑,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扔给了她。

商千华抬手接住,摊掌而看。掌心的,是一方晶莹剔透的线轴,正是网元天纲……

“还给你,这东西我用不着。我去城里救人……”徐秀白说罢,转身往雷网破口处去。

商千华看着他的背影,眉头渐展。她噙着笑意,道:“诸事小心……秀白。”

听到这个称呼,徐秀白顿了步子,却最终没有回头。他点了点头,平淡应道:“嗯。”言罢,他再不逗留,快步离开。

商千华收敛了心神,纵身飞入战局。

……

却说此时,睚眦与池玄对峙,互不相让。

睚眦以砗磲珠子护身,攻击全无顾忌,凌厉霸道。池玄却碍于绛云,自始至终都不曾放手一战。虽是如此,睚眦的攻击仍被他一一化解,几番交手,砗磲珠子又碎去千百,飘落一片晶莹碎屑。

“五万三千六百十四……”池玄开口,低低诉道。

睚眦听得这句,咬牙嘶吼,道:“今日之事,与你何干!为何妨碍小王!”

池玄置若罔闻,沉默不答。

睚眦道:“你别忘了,你既归位,自当回返十洲。多管闲事,困做地仙,岂非自毁道行?”

“那是我的事。”池玄应道。

如此回答,睚眦再无话可说。他咬牙,纵身攻击。

这般场景,绛云看在眼里。她虽知池玄定不会有事,但心中仍为他抱屈不平。她岂能忘记,昔日,那擎灯的仙君引万道流光,孤身应战她倾巢而出的族人。煞气如刃,却伤不了他分毫。利爪獠牙,亦不值一提。而后,西海一战,魔物万千,他亦凭一人之力战胜。如今池玄的实力应与前世无二,若他能开放罡气,也许事情不会进展到这般地步。

而睚眦的话,更引她深思。先前,那恶仙何彩绫似乎也说过相似的话。开元神,归仙位,自然就该回到仙家之地。她几乎都忘了,自己离开十洲之时,广昭座下的抱荷仙童曾苦苦哀求她,托她找到广昭的转世,助他重回仙道。虽然池玄不是广昭这个道理她明白,她也曾真心希望能跟着池玄、幻火一起,去褚闰生所谓的那个“家”。但不想起还好,如今一想,她竟生忧虑。若他被困俗世,也许真的不好……

她正想着,忽见雷网破开了一个口子,侥幸逃过雷电的精魂鬼物纷纷逃离。她心知不妙,正要举动。忽见商千华飞身而来,冲入了战局。

此时,池玄亦察觉精魂脱逃,正想对策。却见商千华出现,挡在了他与睚眦之间。

“仙君,此处交与我。劳你追击精魂。”商千华说道。

池玄看了看她,摇头道:“你撑不住。”

商千华摇头,道:“仙君应该知道,我身为雷将,却并非无所不能。雷法虽强,但若精魂附上生者之身,我便无能为力。而仙君净灵之力,当可应对。”

正当她说话之时,睚眦猛然冲上,意图攻击。她急忙回身,取网元天纲,喝令道:“天纲列阵!通雷!”

话音一落,丝线瞬间展开,与此同时,雷电降下,附着于丝线之上。电光萦绕,那网元天纲霎时变成一面雷网,将睚眦牢牢困住。即便他精魂之体,亦不能挣脱。睚眦自不肯就范,嘶吼挣扎,更引动砗磲珠子,想要反击。

“雷殛!”商千华见状,朗声喝道。

只见青紫双珠相撞,又击出数道霹雳,将那些珠子震碎。

眼见得如此情形,池玄收灯,开口道:“这里交给你。”

商千华闻言,微笑颔首:“仙君速行,我好将雷网封上。”

池玄点头,飞身到绛云面前,道:“我们走。”

绛云自不多想,点了点头,随他而行。待出了雷网,她不禁回头,又看了商千华一眼。此刻,商千华已驱动网元天纲,将破口牢牢封死,再不容精魂脱逃。

能如此作战,想必伤势无碍了。绛云想到此处,收了担忧,随池玄往金陵城去。

宅院距金陵城虽有一段距离,但以池玄和绛云之速,倏忽便到。今日中元,街道两侧遍是纸灰香烛。此刻将近四更,正是暗夜最深之时,加之精魂脱逃,引动鬼煞阴气,更添几分阴森诡异。

绛云立身街上,四下看了看,不禁开口问道:“那些精魂呢?”

池玄道:“镜子。”

绛云这才察觉,原来梁宜带她离开之时,将七曜昭明镜带在了身上。她忙取出镜子来,稍稍一想,举镜令道:“日出东方,天下昭明!”

霎时,宝镜绽光,明烛四野。原本安然沉睡的金陵城,似被这光芒唤起了一般。家家开门,户户出室,一时间,长街上站满了行人。只是,这些人的样貌却甚是奇怪,虽有行动,却见僵硬。神色眼神,亦是麻木。

“迟了……”池玄皱眉,道了一声。

绛云闻言,亦生忧虑。这些人已经被精鬼附身,而先前池玄也说,被“死魂”附身,会虚耗阳气,时间一长,恐有性命之伤。要想逼出那些精魂倒也简单,可是,这么多的人,只怕是来不及……

她正想着自己该走远一些,让池玄少些顾忌,却听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

“妖兽姑娘,看到你就好了。”

绛云认得那个声音,忙抬头顺声望去,微惊道:“值日?”

说话之人,正是地府鬼差崔巡。他飞身落地,摇头道:“今日可不是我值日。”

“那你来做什么?”绛云问道。

崔巡听得她这么问,顿生了满脸无奈。

池玄开口,道:“如今情势,地府可有对策?”

崔巡愈发无奈,他看了那群被精魂附身的百姓一眼,道:“若是平日,倒还好说。可偏偏是中元之日。今日鬼门大开,地府亦赦出无数孤魂野鬼。其中也有生前有怨仇未解,寻人报复之流。不论发生何事,地府鬼差皆不可插手,这是老规矩了。况且这些精魂又附着人身,地府铁律,不可对生者出手……”

池玄听罢,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崔巡叹了一声,望向了绛云,道:“所以我才找你来着。若梁高功愿意帮忙,此事就简单许多。”

绛云皱眉,道:“小宜不在我体内……”

崔巡一惊,“现在何处?”

“她附在白泽身上,现在何处,我倒也不知道。”绛云如实回答。

“这就麻烦了……金陵当真难逃此劫?”崔巡自语一句,道,“麻烦二位先稳住情势,我去寻一寻梁宜。”

他说罢,腾身离开。

绛云见状,又想起自己身在此处,对池玄不利之事,便对池玄道:“我跟他一起去。”

池玄摇头,“我对付不了这么多精魂,你帮我。”

“咦?”绛云想他厉害非常,如今听他这么说,顿生了满心疑惑。

池玄轻轻吐了一口气,看着慢慢逼近的一众百姓,道:“精鬼煞气与我相冲,方才和睚眦争斗,我也是强撑……”他望向绛云,“你修炼定魂咒法也有时日,对付精鬼应比我强。”

绛云本为自己妨碍了他而忧心,可听他所言,分明夸奖。她立刻高兴了起来,阴郁疑惑一扫而空。她点头,笑道:“嗯!我帮你!”

她言罢,起诀念咒,道:“天魂乃光,地魂为影。命魂住胎,七魄成形。魄灭诸形散,魂离万念消。急急如律令!”

咒语念罢,她的妖气凝化如红练,盘旋缠绕在她身侧。她并不思虑,直接纵身冲上。那被精魂附身的百姓一触及那红练,皆颓然倒地。精魂青幽,霎时溢出。

精魂飞起,正要再寻肉身附着。池玄即时跟上,引灯喝道:“收!”

精魂全无反击之力,被收入净灵灯中。

两人合作,虽无言语,却默契非常。绛云见状,想来自己并非一无是处,愈发高兴。

……

却说吞虚阵收,灯仪覆灭,原本躲避巨蛇追击的姜希终是缓下了脚步,稍作休息。后又见经文障解,他更是松了口气。

他轻轻抬手,覆上自己的心口,自语般道:“没事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道幽光自指缝间溢出,飘然离身,落在了他的面前。幽光凝聚,化出女子的身形来。

“多谢。告辞。”梁宜开口,淡淡道了一声。

姜希见她离开,顿生急切。他上前一步,想要拉她,无奈她魂魄之体,触及的,不过虚无。他皱眉,唤她道:“梁宜……”

梁宜停步,道:“障壁即解,我也该寻那丫头去。你的恩情,容他日再报。”

“我并非要你报恩……”姜希道,“难道……难道到了此时,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意?”

梁宜沉默片刻,应道:“魂魄附身,心神相通。你要说的,我都明白。”

“即然明白,你……”姜希愈发着急,话音中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你还是怨我?”

梁宜转身望着他,轻叹了一声,道:“你令我与至亲分离,老死不得相见。阻我姻缘,使我永失所爱。这都是事实,如何不怨?”

姜希道:“可是,你已经知道了啊……前生所有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梁宜笑着摇了摇头,“有些事情,不必附魂你身,我早已知道。”

姜希微生茫然,不懂她的意思。

梁宜缓缓说道:“当年,你将我囚禁。我只当你对我死心,盼我早死,好寻我的来世。待我被上清派所救,纳入门下之后,我也明白了许多。”她的神色之中,亦有无奈,“若要我死,你大可不必施下延年之法,更不用费尽苦心,寻找令我恢复前世记忆的灵药。”

听得这些话,姜希有些欣慰,隐隐生了笑意。

“修炼日久,学识日深。我便知道,妖类大多心性单纯,如同稚子,你亦是如此。可怜你长寿之身,本不该与人相恋。用情愈深,愈不可放手。阮湘虽死,你心不灭。能生生世世追寻,按俗情来看,当真是有情有义,感人肺腑。不妨告诉你,我一心寻长生之道,一半是为了私怨要断你念想。另一半,则是恐惧……”梁宜顿了顿,道,“若我想起前世,说不定真的会爱上你。”

姜希闻言,追问道:“那你如今……”

“是我多虑了。”梁宜打断他,如是道。

姜希一怔,愣在了原地。

梁宜笑了起来,“前世之事,我已全知。可惜,我还是梁宜。”

“不会的……”姜希的神色里生了悲愤,双目微微泛红,“不会这样的!”

梁宜垂眸,轻轻捋着发丝,道:“尤记得你我初见,是深秋时分。满山枫红,遍野菊黄。我是药家之女,每日清晨便往山上采药。那日,岚雾霭霭,让我迷了路径。忽然,起了一阵山风,祛开了浓雾……”她微微一笑,望着姜希,道,“好大的风。”

姜希听到这句话,万千思绪皆被勾起。他如何能望,前尘旧事,历历在目。他是岚风所化的妖精,潜心在山上修炼。而每日,那清秀如菊的少女都在清晨上山,采摘草药。虽然辛苦,她的脸上却常带笑容,在山路上边走边唱。歌谣虽俗,音色却明亮清灵,由衷喜悦。

起先,他恼她扰了自己清修。后来,却渐渐成了习惯。若有一日未听见她的声音,倒生出牵挂忧虑来。一日,她早早上山,却不着急采药。只是摘了许许多多的菊花,戴了满头。这一拖延,山间雾霭渐浓,迷了她的路。眼见她忧虑害怕,他终是忍不住作了法,起了一阵山风。风力,驱散了雾霭,亦吹落了她鬓上的花朵。她又喜又惊,开口说:好大的风。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现身,他替她拾起落地的花朵,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想到这里,姜希不禁落泪。他强展笑意,望着眼前的梁宜,低低诉道:“不是风,是我。”

梁宜点了点头,“嗯。”她复又轻叹,道,“姜希,阮湘已死,你也该放弃了。”

姜希的声音微微沙哑,不死心地说道:“为什么要我放弃?湘儿……你就是湘儿啊……”

“我不是。”梁宜摇头,“我是梁宜。即便我想起前世,也不会变回阮湘。”她的眼神冷淡如常,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嘲讽,“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爱上你,这样,够了么?”

那一刻,姜希只觉如雷贯身,脑海之内一片混沌,竟再无法思考任何事了。

梁宜见他如此,再不多言,转身离开。

这时,九霄雷动,霹雳刚猛。一道落雷降下,眼看就要击中梁宜。原来商千华的雷殛,不杀活物,只灭精魂。梁宜虽为生魂,亦不可幸免。眼看得雷电就要击中她,姜希瞬间回神,几步冲上去,意欲相护。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面黑幡飞舞而来,笼在梁宜上空,蔽去了那道雷电。一道黑色身影飞纵而来,落在了梁宜面前。

“总算找到你了。”来者含笑,如是说道。

梁宜认出来者,亦笑了起来,“没想到是你。能得鬼差相救,真是三生有幸。”

出手之人,自然是崔巡。他听得这句恭维,摆了摆手,道:“别忙着谢,我有事托你。”他说罢,看了姜希一眼,问梁宜道,“我不是打扰了什么吧?”

梁宜摇头,“没事。”

“那就好。”崔巡笑道。

梁宜问道:“世上有什么事是鬼差做不到,反倒来托我?”

崔巡叹了口气,将金陵城内的事去繁就简说了一遍。他看了看梁宜的神色,又道:“你放心,我自然也不是让你做白功。”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来,拿在手中晃了晃。

梁宜认出那道灵符,笑道:“传言地府能为精鬼暂做人身,想必就是此符了。”

“正是。”崔巡道,“这张‘还身符’能给你一具肉身,虽比不得原来的,但也能允你发挥十成道行。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求之不得。”梁宜笑答。

“好。”崔巡说罢,脱下外袍,抛向了梁宜,同时将符箓祭起,令道,“还身!”

符箓绽光,顷刻之间,原本虚幻的魂体刹那有了实质,肌骨重生,柔肤复现。梁宜轻笑,伸手接住黑袍,轻轻一裹,将玉体遮去。她系上袍带,扬眉笑道,“如此人情,不知如何回报。”

崔巡不以为意,摆手道:“闲话休说,救人要紧。走罢。”

梁宜点了点头,临行之时,回头看了姜希一眼,淡淡道了一声:“告辞。”

姜希站在原地,看着她同崔巡一起离开。心口空虚一片,再无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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