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度魂、巨蛇吞虚、精魂袭人,到了此刻,宅院之内愈发混乱。

几名上清弟子被精魂追迫,正惊惶奔逃。忽然,一名女弟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低头看去,却见自己的双腿被鬼手紧缠,半分动弹不得。她又急又怕,惊哭呼救。但同门皆一心逃跑,竟无人注意。眼看着鬼手缠上她的身子,她满心绝望,闭上了双目。

这时,一股轻风温柔拂过,女弟子忽觉身上被鬼物绞缠的感觉消失了。她惶惑着睁开眼睛,果然再不见鬼手的踪影。她满心欢喜,待抬眸时,却见自己的身前站着一个人。她微微惊讶,细辨了那人身形,唤道:“褚师弟?”

褚闰生点了点头,笑道:“师姐没事吧?”

女弟子这才松了口气,摇头道:“没事。”

褚闰生走近几步,向她伸出手来,“站得起来么?”

便是他靠近的那一刻,那女弟子忽然闻得芳香馥郁,沁人心脾。她再看眼前的少年,但见他眉眼温善,笑意和柔,在这阴森之境,竟无半分畏惧惶恐之色。想起自己身为师姐,方才却惟有哭泣呼救之能,不禁满心惭愧,微微红了脸。

“怎么了?”褚闰生蹲下身来,望着她,“师姐受伤了?”

女弟子忙摇了头,一下子站了起来,急急道:“我……我没事。”

褚闰生也跟着站起来。

此时,那众上清弟子发现有人落单,匆忙折返。看到褚闰生和那女弟子一起,才稍稍安心,纷纷上前询问。

褚闰生应道:“方才见师姐被鬼物袭击,情急之下用了师傅教的驱邪咒法。真怕我学艺不精,反倒伤了师姐。万幸师姐没事。”他笑着,如是道,“此地鬼物众多,不宜久留。我方才一路走来,见精魂鬼物皆避开灯树而行,我们还是去灯树附近,想必安全。”

众弟子连连称是,扶起了那名女弟子,往灯树去。众人正要走,却见褚闰生依旧不动,不由问道:“褚师弟,你不走?”

褚闰生道:“只怕还有别的师兄师姐被鬼物所扰,既然师傅传我的驱邪咒法有效,我去找找也是应当。”

众弟子听他如是说,虽有相随之心,但恐道行不济,反成拖累。无奈之下,嘱了“小心”,便匆匆离去。

褚闰生目送他们走远,摇头轻叹了一声。他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迈步,边走边道:“你们聚在我身边,是想逼我召修蛇吞了你们不成?”

随他话落,阴气氤氲,魂魄青幽,纷纷现形。他的身周,竟有无数鬼物,环伺盘踞。

褚闰生笑道:“先说好,我不是普煞,你们这些三流妖魂,我不稀罕。难得别人替你们开了灯仪,还不知足么?”他说着,伸出手来,掐指算了算,“算起来,现在差不多一更天了。待到天亮,鬼门一关,你们便成孤魂野鬼,唯有灰飞烟灭一途。到时候,我看谁还能救你们。”

他言罢,鬼物皆起悲嚎,凄厉无比。

他却笑着,道:“明白了就滚罢。”

鬼物哀鸣,却渐渐收了阴气,退去无踪。

褚闰生满意地笑笑,正要迈步。忽然,体内气血翻腾,力量激荡,竟带出痛楚,迫得他皱眉。他闭目,调息片刻,才缓下了心神。

“果然不能吞太多啊……”他睁眼,笑叹着自语一句。

他平复了痛楚,才继续行路。一路上,再无鬼物敢拦路相扰,更别说寻衅报仇了。他慢慢走着,始知这宅子广大无边。山川湖海,冰原沙漠,每行片刻,便见别样风景。其间虚实相交,真假难辨。

不过片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桃林。桃木乃五木之精,素有“降龙”“鬼怖”之称。纵然宅内阴气密布,鬼物繁多,但这桃林中聚满纯阳之气,邪祟莫能进犯。木香幽邃,安人心神。桃叶绽光,明若琉璃。

他浅浅一笑,迈步入了林。林中轻风萦绕,曳动树叶,竟如风吹铁马,叮铃作响。不过片刻,他走出桃林,到了一处花苑。苑中的陈设,何其熟悉。佳肴美酒、繁花珍珠、案几软榻……美人翩舞,似在眼前。丝竹悠扬,回响耳畔。

他慢慢走到软榻边,伸手轻抚。回忆鲜活,历历在目。那艳若桃李的女子懒懒倚在榻上,衣衫半解,媚眼如丝。纤纤玉手,执着醇酒,笑着对他说:今夜一定要多喝几杯……

他转头,望向了一旁的案几,继而伸手,端起了一樽残酒。他将酒樽凑近,闭目轻嗅。甘冽的酒香,亦是熟悉。这酒,会让人忘事。饮得越多,忘得越多。他开口,轻轻念出这酒的名字:“四神酥……”

他不由笑了起来。她莫非忘了,开了元神,这酒便无半分效用。喝下,又如何?

他抬手,将樽中残酒浇洒在地。他放下酒杯,正要离去。忽然,他察觉了什么,朗声道:“我又不是鬼物,何必躲着我?”

他说罢,转头望向了一旁。

只见三个纤弱身影自几树桃木后缓缓出现。细看时,那竟是三个美貌女子。其中两个,褚闰生认识,一是花妖叶芙蓉,一是树精柳未央。那两人搀扶的女子,却未曾见过。那女子并未着衣,仅披着一件薄纱外袍。曼妙身姿,若隐若现。但见她腰柔似柳,肤腻如蜜,道不尽的风姿绰约、柔弱旖旎。姿容体态,尤胜那花妖柳精。她见褚闰生望着她,垂眸低头,不敢相看。

褚闰生笑了起来,道:“原来是老夫人哪……啊,错了,如今不能叫你老夫人才是,我尊一声凌霄姐姐,可好?”

凌霄畏怯不已,颤声道:“褚……褚公子……奴家不敢当……”

褚闰生笑着走上前去,道:“仙子的金丹果然厉害,这可真算得上是‘脱胎换骨’了。我也终于明白,你为何要求长生不老了……”

凌霄抬眸,看了他一眼,柔声道:“……多谢公子成全。”

“好说。”褚闰生笑道,“你们倒也聪明,知道借这桃木之力躲避鬼物。”

柳未央和叶芙蓉闻言,开口道:“奴婢二人法力低微,让公子见笑了。”

“法力低微?”褚闰生思忖片刻,笑道,“这个简单。你们伸出手来。”

凌霄闻言,想要阻止,却偏偏不敢阻止,只得惊惶地看着眼前发展。

柳未央和叶芙蓉并不知先前的种种,听褚闰生如此说,也不多想,皆伸出了手来。

褚闰生握住她二人的手,念道:“兵魂结解,诸道封分。晦明现形,急急如律令!”

随他话落,晦明双剑赫然出现。阴阳两气相交,引得空气振动。

褚闰生凝神,令道:“入身!”

双剑得令,化作一缕明光,一道晦色。明光没入了柳未央的体内,晦色则潜进叶芙蓉的身子。两人皆觉道行注入,窜行百脉,一时间神魂激动,意识全无。好一会儿,褚闰生轻轻松开了手,两人方才回神。

然而,这番下来,褚闰生的神色之中生了疲态。他气息微喘,退了几步,坐在了软榻上。

叶芙蓉和柳未央稍作调息,继而跪下拜道:“多谢公子。”

“不必客气。这道行我不是白给的。”褚闰生抬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声音稍有些迟钝,道,“九音琵琶,晦明双剑,你们体内既有我的道行,生死存亡便与我相系……以后,你们须得听我命令……”

柳未央和叶芙蓉闻言,皆有些讶异。两人抬头,望向了一旁的凌霄。凌霄闻言,却垂眸颔首。她跪下身子,柔声道:“公子大恩,无以为报。愿凭公子差遣,随侍左右。”

褚闰生的神情之中疲惫愈盛,他缓了口气,才继续道:“好。我现在要做法收阵,你们替我护法,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

柳未央和叶芙蓉齐声称是,凌霄却稍稍犹豫,道:“公子,您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褚闰生听得此话,凝眸而笑,沉默不答。他不再理会那三人,盘膝坐定,闭上了双目,开始做法。

凌霄见状,微微窘迫。她垂下眉睫,不再开口。

随褚闰生做法,本来追击姜希的三条巨蛇忽然停顿,似有感应一般,转头往桃林而来。三蛇在桃林之上盘桓绞缠,复又成了首尾相衔之形。蛇环旋转,愈聚愈小,蛇鳞金光炫丽,如日耀目……

……

而此时,宅院的另一头,陈无素见灯仪已成,刚想稍事休息。却不想,鬼物躁动,不服度化。凶狠之辈,甚至围聚而来,想要夺活人肉身。

陈无素皱眉,神情凝重非常。她布下灯仪,已耗法力。方才又与那三条修蛇相争,折损了一只神兽,元气大伤。现在要对战这些鬼物,太过勉强了。她看了看身旁的一众弟子,神色却愈发沉重。

自无字辈之后,上清一派人才凋零。后辈弟子中,资质悟性上乘可委重任者,不过四五人。更不说上清派自天下争伐之后,久未让弟子出世历练。事到如今,她座下的弟子,如何能应对这般局面?

她想到这里,惆怅而叹。她摇了摇头,取出兵魂珠来,念道:“玄武。”

话音一落,明珠绽光,瞬间在她手心化作了一只石埙。她捧埙在手,道:“声动凝沉,音鸣刚坚。四神四灵,从我号令!恒卫招来!”

她念罢,低头吹奏,随那沉缓之声,一只巨龟赫然出现,那巨龟通身漆黑,背上盘着一条大蛇。那蛇身黛色,惟额前有一道玄月纹,隐透青光。

那神兽慢慢走到陈无素身前,重重一踏,气流涌动之时,一堵无形障壁升起。将陈无素和那一众弟子包围了起来,精鬼邪物,皆无法再近前。

众弟子见到这般情形,无不安心。

正在这时,火焰灼灼,铺地而来。热浪席卷,威慑鬼物。只见那诡异火焰沿着障壁,盘旋而上,那神兽所结的盾墙竟被火焰融化,碎裂开来。

陈无素猛地停下了吹奏,惶然戒备。

阴气火焰之中,一名少年施然走来。他发丝金赤,双眸含辉,一如烈火。

弟子中有认得他的,出声唤道:“幻火师弟?”

少年却轻蔑一笑,道:“哼……幻火?这可笑的名字,难道是叫我?”

陈无素闻言,愈觉危险。她上前几步,将一众弟子挡在身后,朗声对那少年道:“你并无生气,想必是妖精鬼魅之流。我劝你莫在执着俗世,重入轮回吧。”

那少年听罢,大笑起来。

“可笑,真可笑……”少年道,“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既然不知道,还敢布下灯仪,与我为敌!简直找死!”

陈无素尚未明白他话里意思,就见火焰奔流,吞没了她的神兽。玄武乃水神,烈火之力,本应对它无效。可陈无素却眼看着那火焰将巨龟大蛇一齐烧尽,她掌中的石埙随之碎裂开来,跌散一地。

少年的眸中,现出快意来。他摊手,笑道:“还有什么招数,使出来看看。”

陈无素并不应答,只是低头看着脚下。落下地的石埙碎片重新聚合,化为了兵魂珠。但那珠子之上,已生裂痕一道,光芒自裂痕中溢出,正渐渐消散。

“既然你不出手,那就乖乖去死吧!”少年轻喝一声,手上火焰如鞭,攻向了陈无素。

陈无素连退数步,想要避开攻击,但那火焰却似活物一般,紧追不舍。眼看烈火烧身,雷光忽绽,将火焰逼退。

陈无素心上一喜,抬眸就见雷将商千华及时赶来,挡住了那少年。

少年看到商千华,眸中战意凛冽。他不发一语,直接进攻。火焰彪猛,尤胜先前。

商千华对陈无素道了一声“小心”,遂专心与那少年交手。

一旁惊骇无措的上清弟子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上前,围聚在了陈无素的身旁。这时,陈无素却一下子倒了下去。众弟子大惊,慌忙搀扶。陈无素此时却已是面如死灰,气若游丝。众弟子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众人慌乱之时,忽听有人急急唤道:“师傅!”

随那话音,一抹红色倏忽而至。弟子中有人辨出来者,尊道:“尤高功……”

尤从之却无心应答,只跪下了身子,关切地望着陈无素,又唤了一声:“师傅。”

陈无素见他来,脸上生了笑意,她并不说什么,只是侧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那颗兵魂珠。

尤从之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那珠子又添了数道裂缝,珠中灵光已快散尽。尤从之锁眉,强压着情绪,问道:“师傅,你的命元……”

陈无素摇了摇头,从怀中拿出了几页经文,递给了尤从之。她声音虚弱,几不可辨,却一字字认真嘱道:“带……带他们平安离开……经文……交给掌门……”

尤从之的神情中,已生悲痛。他接过经文,点了点头。

陈无素淡淡一笑,合上了双目。恰在此时,那颗兵魂珠碎裂开来,最后一点光辉陨灭,再无生息。

上清弟子见状,皆悲恸失声。

尤从之收起了经文,默默地站起身来。

忽然,猖狂的笑声响彻四周。那少年察觉陈无素身死,竟生了无比快意。

“哈哈哈……什么九幽灯仪,如今布阵的人已死,我看谁能阻我!”少年笑道,“可怜这布阵之人,死在这里,魂魄也将为我拘索。真是好笑!”

他说话之时,宅院中的光柱已开始一一消失。周遭阴气渐烈,暗色弥漫。只见一道精魂幽幽,自陈无素的尸体上脱离出来,飞舞而上。

商千华看到这般发展,不禁垂眸长叹,她稳了心神,正要举动,却发现周围出现了无数光弦。根根剔透,丝丝涵光,如蛛网一般,将所有人围在其中。

“杀我师傅的人,是你吧……”尤从之望着那少年,字字冷寒,道。

少年依旧一脸的高傲不屑,他看了看身边的光弦,道:“我还当是雷部的‘网元天纲’呢,哼,什么玩意儿……”他一抬手,令道,“给我烧!”

话音一落,火焰升起,燃上了光弦。

商千华见状,开口对尤从之道:“他的火焰能烧‘真元’,这光弦乃是你‘命元’所在,万不可被焚毁,你收手。”

尤从之闻言,愤恨不甘,赫然脸上。他皱眉咬牙,仍不收手。

少年看着眼前火焰灼灼,愈发欢喜,笑得肆无忌惮。忽然,他笑容一滞,微微颤抖起来。他带着满脸惊愕,看着自己的火焰慢慢熄灭,自己的身形也渐渐透明起来。

“怎么会……”少年惊愕万分。他抬眸四顾,就见远处的空中,三蛇绞缠,首尾相衔。那三极吞虚阵,正逐渐收小。

“为什么……为什么收阵?”少年满心不解,又怒又急,放声喊了出来,“为什么!普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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