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院命令一下,派中弟子纷纷收拾行装,陆续下山。

褚闰生早已按捺不住,满脑子都是山下的人间烟火,可段无错却偏偏不着急,说什么要挑个黄道吉日。这么一挑,就挑了五天。待到下山那日,褚闰生紧紧地盯着段无错,生怕他又弄出什么花样来。

待到山门外,褚闰生才松了口气。他想起什么,抬眸,四下看了看。很快,他便如愿看到了自己的驿马。马匹拖着马车,欢快地一路小跑到了褚闰生面前,还很是得意地长嘶了一声。

褚闰生看看那辆宽敞的马车,不禁笑了起来。

“哟,有马车!”段无错摸摸胡子,笑道,“老头儿我年纪大了,正好给我坐坐!”

那马匹乃绛云所化,听到这句,她心生不满,狠狠瞪了段无错一眼。

段无错不以为意,自顾自爬上了马车,舒舒服服地往里一躺。又道:“徒儿们,你们还需多锻炼,就跟着马车走走吧。”

绛云愈加不满,用力跺起脚来。

褚闰生却笑着走到马匹旁,伸手拉起了辔头,笑道:“好啊,那我来牵马好了。”

绛云眨眨眼睛,望着他,方才的不满消了大半。

“有马车啊,不知道我能不能沾点光呢?”

那稚嫩声音响起的时候,褚闰生一阵毛骨悚然,马匹同样毛骨悚然,一人一马僵硬地回头,就看到那绿袄的女娃儿站在不远处,冲众人甜甜微笑。

褚闰生挤出笑容,道:“梁高功。”

段无错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笑道:“梁高功啊,你总算来了,快上车吧。”

听到“上车”二字,绛云拼命摇头。不知为何,她心底隐隐生惧。照理说,这梁高功曾要取她命魂替人续命,更曾封她魂魄,伤她身体,她本该愤恨才对。仇人见面,份外眼红,她怎么也该冲上去咬上几口。可是,她偏偏不敢。

她也曾畏惧池玄,不过,这两种感觉却截然不同。池玄也说,他的护身罡气,一旦接受,就没什么好怕的。她的恐惧,不过是来自抗拒。这梁高功却不同,她深深觉得,只要靠近,必有不测。

褚闰生看到这情景,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低声劝慰,“我不会让她碰你,乖。”

绛云听到这句话,看着褚闰生,慢慢点了头。

女娃儿看着那一人一马,似是明白了什么,她浅浅一笑,上了马车。段无错挪了位置给她,满脸笑意。

“那马儿……”

女娃儿压低了声音,刚问了半句,段无错就自己接道:“那马儿并非凡物,以梁高功的修为,也该看出蹊跷了吧……不过,梁高功既然与我们同行,行事还是稍稍顾忌一点为好啊。”

女娃儿点头,笑道:“梁宜明白,段高功大可放心。”

车外,褚闰生和马匹都吁了口气。褚闰生伸手摸摸马鬃,笑道:“好了。”

绛云高兴起来,低头蹭他。想起那日,她被封了魂魄,又是主人现身相救,她愈发欢喜。

褚闰生被马匹蹭得发痒,却也不躲,只是笑着,任她玩闹。

一旁的幻火看到这情景,微微皱了眉头,道:“褚师兄,我们该上路了吧?”

褚闰生笑着点头,“好啊。”他冲马车里喊道,“师傅,往哪儿走啊?”

“往北。”段无错懒懒回答。

褚闰生叹口气,往北?天下那么大,一路往北么?唉……高深莫测啊。

众人不再多言,牵着马车,下山往北。

……

待到了山下,果然是一片春光明媚。来时白雪,早已销尽。丝丝碧草,铺满大地。桃花吐蕊,暖风温润,熏得衣袂生香。

褚闰生只觉得身心都融在了这片春色里,四肢百骸都被那温暖贯通,轻松无比。先前的诸般忧愁都被一扫而空,徒留了轻松畅快。他不自觉地笑着,走在这一片明丽如画的风景里。

绛云在他身边慢慢走着,看着他满脸欢愉的表情。的确,这般美丽的景色,任谁都会高兴的。她深深吸口气,桃花芬芳,直入肺腑。不知怎么的,就是在那一刻,她想起了曾经听过的话:

得仙道之后,就能闭五感、开天知。待你察觉不到痛楚的那一日,就能明白天地之道……

闭五感,开天知。没有五感,岂不是再也无法感受这时间的种种美好。她清楚地记得,凤麟洲上的风景,比起这里,美上百倍。可是,抛却了五感的主人,是否还能感受呢?为什么她从未在主人的脸上,看到如此轻松满足的表情呢?

察觉马匹的目光,褚闰生笑着转头,道:“走路不看道,你也不怕走偏了。”

绛云不服,快步往前,走得直直的。

褚闰生笑着跟上去,“才说你一句,你就赌气啊。这么小心眼?”

绛云哼了一声,扭开头。

“好了好了,我不说你还不行么?你要看我就尽管看,我保证不遮脸。”褚闰生戏谑道。

绛云并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吃亏了。可她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能默默一个人不满。

褚闰生笑着,正要再说几句,忽然,有什么东西映入了眼帘,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但见,前方不远处的路上铺着一层纸钱,远远望去,如未销的白雪一般。一口松木棺材就放在路边,棺材周围,散落着灵幡、香烛,皆是些出丧的物品。

褚闰生心中一惊,停下了步伐。棺材?!他不禁想起自己不久前的梦境。不是吧,下山,棺材,难道真的是预知?

他正这么想着,马车中的女娃儿探出头来,看了看那口棺材,笑道:“是女的啊,也不知多大岁数……”

褚闰生不禁好奇,“梁高功怎知这棺材里的是女的?”

女娃儿道:“寿钉啊。盖棺之时,主钉在棺盖之前,讲究男左女右。其余三钉,男子左二右一,女子右二左一。一看便知啊。”

褚闰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便来了兴致,“还有这讲究?”

女娃儿点头,“这是自然。既然已经盖棺,就该入土才对。怎会在这路边?”

“我去看看!”褚闰生想了想,壮着胆子说道。

这时,段无错开口,道:“好徒儿,这东西煞气极重,你还是不要染指为妙。我们继续赶路,天黑之后,怕是找不到落脚处啊。”

“对啊,褚师兄,这东西还是不要碰了。”一直站在马车旁的幻火快步走了上来,拉着褚闰生,急切道。他的眉头紧皱,神色异样,似乎是害怕。

褚闰生看他这样子,不免心生疑惑。这个师弟,平时不像这么胆小啊。

幻火只觉得心中不安,他的视线一触及那口棺材,就立刻收了回来。这东西邪门的紧,还是不碰为好。

褚闰生见他这般表情,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说的有道理,我们走吧。我都有点饿了,快点找个落脚处吃饭吧!”

幻火闻言,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众人不再多说,继续往前赶路。待到了傍晚,才找到了一处村落。村人淳朴,得知几人乃修道之士,便极尽所能热情款待。虽是粗茶淡饭,倒也丰富。饭后,村人还腾了几间屋子,供众人起居。

褚闰生自然是一刻也闲不住的,用过晚饭,他便欢欢喜喜地随村人去村中央的菜地里摘莴苣笋。幻火自然不甘落后,跟了去。段无错则又干起了铁口直断的老本行,替村人算起命来。余下池玄和那小女娃各自休息。绛云无奈地被安置在牛棚里,几头水牛离她远远的,一副警戒的样子。绛云也懒得管这些水牛,她远远望着褚闰生,独自不满起来。

褚闰生抱着一个莴苣笋,用牙撕了皮,直接咬着吃。幻火自然学着他的样子,努力地啃。褚闰生笑了起来,说道:“还是炒竹笋的好吃啊。”

幻火虽没吃过,但却立刻点头。

褚闰生道:“师弟,我早就发现了!你怎么那么听我的话啊?嗯?有什么目的?”

幻火惊讶不已,“师兄何出此言?”

褚闰生笑道:“随便问问啊,答不上来就是你心虚了啊。”

“我……”幻火想了想,“师弟听师兄的话,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褚师兄也很听池玄师兄的话啊。”

褚闰生微微惊讶,“你口才不错嘛,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幻火笑了笑,“是师兄平日教导有方。”

褚闰生夸张地跳到一边,“咦,我明白了!你对我有企图!不要靠近我啊!我喜欢姑娘!”

幻火低头,沉默片刻,“原来是这样啊……”

褚闰生大惊失色,“什么叫‘原来是这样啊’!你什么意思啊?”

幻火抬头,认真道:“所以你比较喜欢绛云。”

听到绛云两个字,褚闰生不自觉地脸红,“你……你突然之间在说什么啊?绛……绛云是谁啊?我跟她很熟吗?……什么喜欢啊,你不要乱说……”

幻火道:“师兄。你心虚……”

褚闰生感觉脸快烧起来了,他蹲下身子,垂着脑袋,无力道:“啊……你到底再说什么啊……”

褚闰生也不知心中的感受是什么,明明是要否认,却偏偏又觉得高兴。可若是笑了出来,却又觉得不甘心。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低头看着地,咬着手里的莴苣。

忽然,一阵阴风扫过,周遭的气氛突然变了。一瞬间,农舍中的牲畜都躁动了起来,鸡鸭嘈杂,犬吠猪嘶,连一贯稳重的水牛,也开始奔突。

褚闰生抬头,就见漫天纸钱飞舞,纷扬如雪。那番景象,一如梦境一般。

难道?他微惊,一转头,就见村中央的空地上,赫然出现了一口棺材。棺盖微动,诡异非常。

村人见了这景象,妇孺惊呼,老弱惶恐。几个壮年男子,也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

“又回来了!又回来了啊!”忽然,有个妇人大声尖叫起来。这番举动,引得气氛更加紧张。

正当众人恐惧之时,段无错却悠然地从人群里踱了出来,笑道:“莫怕莫怕,待老头子我看一看啊。”

村人知他是修道之人,听到这句话,皆松了口气。

段无错笑眯眯地,正要上前,地上的纸钱却骤然飞起,盘旋成障,阻他去路。他摸摸胡须,摇头笑笑,朗声道:“徒儿们,替为师开道。”

褚闰生听到这句,会心一笑。这老头儿一直称自己铁口直断,如今之事,怕是早已算到。看来,是想要试试这几月来的修炼成果啊。他一纵身,落在段无错身前,作揖拜道:“是,师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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