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白昼变短,抽完一根香烟的工夫,眼看着天色就一点点地暗下去。

星期日下午四点钟,公寓里万籁俱寂,悄无声息。伊织静静地坐在角落里,黑着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他能意识到,黄昏的暮霭正从房屋内外向他包围过来。这是天完全变黑前的短瞬明亮,此时正处在昼夜交替的时刻,难以分辨清何处为昼,何处为夜。

在残留的几许淡淡光线的映照下,摊放在桌面上的一张纸在黑暗中泛着白色的光。那是两天前内兄送来的离婚申请书,妻子已在上面签过字,盖上了章。内兄替他做了证人,所以在证人栏里也填好了内容。此外还需要一个证人,伊织也已经托付了村冈,只要他也填上名字,伊织再签字盖章后,交到区政府,这手续就算全部办完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简单,简直让人吃惊,伊织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做了十七年的夫妻,一朝分手,难道不该有些麻烦事么?在这么一纸文书上签了字盖过章就算了结,那也未免简单过头,过于草率了。

离婚这种事,只要夫妻双方都同意,其他的事就变得意外地简单。就只剩下将这一纸文书送到区政府。

与此相比,显得麻烦的事儿倒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过程。一个多月以来,这种麻烦事已经有过好几起。比如孩子的户口、抚养费以及赡养费等等都需要解决。

当然,伊织并不会为了一一解决这些麻烦独自来回奔波。事实上,这些事都是一个作律师的熟人和内兄替他打点好的。两个孩子都毫无异议地跟了妻子;律师说,赡养费数额也合理,对方没有意见。况且,伊织自知这件事情理亏,所以也不能斤斤计较。他只能沿着别人替他铺好的路轨默然前行。

已经开动了引擎的汽车没理由再停下来。伊织也知道这种说法有些不负责任,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坐在那辆车上罢了。

是由自己作出决定,经过协商后达成协议,再演化成目前的事态,伊织不知怎的竟把分手想成了别人的事。不知不觉中,他忘了是自己在离婚。谈妥了所有的事情后,当只剩下签字盖章时,伊织却感到一种聊落无依的空虚。

想到只要签字盖章后,所有的事情都一了百了时,伊织心里涌起某种惋惜之情。他连笔也拿不起来,失神地望着窗外。

天更暗了,只有伊织的周围还有光线,他仍然一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黑夜马上就要乘隙而至。在这静谧的黄昏里,只有一张白色的纸浮现在眼前。丈夫的名字写在左栏,妻子的名字填入右栏。妻子那边已经填写好了,并且盖上了印章。右下方印着“签名必须由本人亲笔书写”以及“请分别使用本人的私章”等注意事项。

妻子原本没有自己的印章。就一般的夫妻而言,也很少有妻子拥有私章。这儿要求使用私章,未免有些滑稽可笑。妻子好像盖上了她从前一直使用的“伊织”手戳。伊织也许就只能使用手头的正印了。同样的“伊织”两个字,却用不同的印章盖上,也算是在提醒:从此你们将成为陌路人。

下面还有一栏写着“离婚类别”,大概是内兄在“协议离婚”的地方盖了一方圆印。伊织看到这儿,像个旁观者似地想:“啊,是嘛,原来是协议离婚啊!”再底下还有“未成年子女姓名”以及“母亲监护之子”的栏目,里面填着真理子、美子的名字。旁边的“父亲监护之子”一栏空着。

对于两个孩子都跟妻子生活,伊织没有异议。再说,年幼的孩子跟母亲生活也是合情合理的,但伊织眼见自己名下空白的一栏,才再次意识到孩子们也已离己而去。孩子们会怎么想呢?她们或者会认为,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像他这样的人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或者,她们还懂得将父母之间的离婚另当别论,依然把他视为血脉相通的父亲,而在心里留有一分爱意。

直到通过协商,达成目前的正式协议为止,伊织再也没见过两个孩子。只有一次在电话里,他说:“我虽然和你们妈妈分手了,但还是你们的爸爸。”当时,他让长女和次女分别听了电话,一一跟她们说过这句话。但是两个人却沉默着一语不发。不知道她们是在哭,还是在做一种无声的抗议。

果真有理由让孩子们都缄默不语地分手吗?到了现在这一步,他不得不认为唯独自己有急切难耐、割袍断义似的心情。

远处那幢大楼里有一扇窗拉亮了灯。仿佛约好了这一时刻似的,其他的窗子也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夜终于降临了。如此看来,与其说是从黄昏到黑夜,倒不如说是灯光引来了黑夜。

今天就应该在离婚申请书上签字盖章后,送到律师那儿去。这件原本应该由自己去呈送的文书,据说也可以让他人代送。手续如此简单岂不是可以借他人之手强迫离婚?伊织奇怪地又看了看那张纸。

伊织虽然明知签字盖章之后一切都将结束,身体却依然静坐在夜色苍茫的窗边沉思,他弄不清自己那种怠惰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离婚因己而起,离家出走也是由自己开始的。当时已经将“分手”的意见清楚明白地告诉了妻子,同时也跟内兄说明了自己的心情。可事到如今,对方同意了,自己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并不是他改变了初衷,而是事已至此,就算再回到妻子身边,已经破坏了的感情也无法完好如初。离婚是件既定的事实,已经无法更改。伊织明知如此,心里却仍然提不起劲儿。

“我怎么了……”

伊织喃喃自语着,想起了笙子。

离家出走时,笙子的形象在脑中还清晰可见。当时确立了和妻子分手后,与笙子一起生活的目标。而如今,笙子人却早已离去,就仿佛是一只为追踪猎物而狂奔疾驶的野兽,不经意地让猎物逃跑了,陡然陷入难以收拾的困惑之境。伊织虽不至于如此,却也挥不去扑了空的那种懊悔的心情。

拥有笙子乃是在此之前期盼离婚的最大原因。正是为了这一目的,所以才憧憬离婚后的生活,而现在却失去了这最为关键的目的。在曾经热切盼望之时,离婚案举步维艰,今天,一旦梦想将变为现实笙子却早已离去。妻子难道是等待着这样的时机来讽刺自己么?

要是笙子回到他身边,此刻也许会是另一番心境。但毕竟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对笙子的热情也淡薄了许多。笙子现在要是在身边的话,他不知道是否还有信心与她结婚。这半年以来,他的确是把对笙子的爱转移到了霞的身上。话虽如此,伊织的头脑里却不曾闪现过与霞共结连理的具体想法。

笙子的离去是何等的印象深刻。他曾经担心过。然而,不出所料,离开公寓后的第二天,笙子去了事务所,她跟大伙打了招呼,交接工作,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就走了。她明知道伊织不在事务所里才去的,而且还说:“我昨天晚上与所长谈过,和他说好了的。”

据说她辞职的原因是“年纪大了,而且乡下的妈妈身体不好,常常犯病,所以……”

伊织从未听她提起过她妈妈有病,并且在不久以前,他还与她母亲通过电话。很明显,这是笙子随便编造的理由。

事务所里的职员好像在私下议论,认为她和伊织闹了别扭,也有人说她是为了结婚,笙子当时并没让他们看出她的失意。说精彩就精彩,笙子的演技出人意料地精彩。

但是更让伊织震惊的是笙子义无反顾的坚决态度。对曾经如此热爱的男人,她竟能不见上最后一面就悄然离去。即使自己有过错,她的这种做法也未免过于无情了。

虽然伊织早就知道,女人在分手的时候原比男人来得更为坚决。但老实说,他真没料想到笙子会如此无情。她一旦厌恶对方,就连正眼也不瞧一下。可能是做出这决断之前所遭受的折磨太深,她一旦决定分手,就这么断然地离去。

从女人这种毅然决然的态度上看,男人反而显得优柔寡断。男人嘴上说“我不爱你,不想再见到你了”,可用不了多久,那女人再打来电话,就又开始去看望她,甚至与她约会。本来早该下决心,但女人只要稍向他撒撒娇,男人就会心软。所以,温柔似水的女人在分手的时候比任何铁石心肠的男人更为冷酷无情。

这并非孰好孰坏或孰是孰非的问题,或许只是男女性别之间存在的差异。女人对一时一刻产生的爱越强烈,一旦清醒,比男人醒悟得就越快。与其把这一现象说成是女人的冷酷无情,倒不如将之理解为她们必然采取的姿态。因为作为肩负妊娠和生育等使命的性别角色,半途而废,她们将无法生存。

伊织此后曾多次给笙子打过电话,都被她固执地拒绝了。他在情急之下万分委屈地说起了怪话,责问笙子。不料却反被她训导一番。她说:“求你了。请您别再说这些,不要让我更加讨厌你。”

“直到现在我还爱着您,为此,请保存这份爱情,分手吧。”

伊织经她这样说过后,也不能再死皮赖脸了。心里纵有无限依恋,也不能不就此罢休,心灰意懒地死心了。这就是男人的矜持。就算满怀遗憾,事到如今也不能不顾及脸面而死缠烂打地抱住不放。

伊织是吃过苦头之后才把笙子和霞拿来比较的,尽管有些可笑。霞比笙子好说话,她就是恼了,有时也还能原谅别人。

那件事后一星期,霞一直保持沉默,什么也没说。伊织到底是难以启齿,也不敢吭声。过了这一阵后,也就是笙子完全离开后大约五天左右,伊织第一次给霞打了电话。

“你好吗……”

伊织忐忑不安地问道。

“很好。”她冷淡地答道。

“以前的事,还在生气吗?”

“什么事啊?”

她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伊织自然明白她的怒气未消。因为不是面对面地说话,伊织也就顾不了脸面,在电话里拼命地辩解。他反复解释说那个女人已经辞职走了,已经没有关系了,她那时真的是为工作而上门来的。而且,也不过是在屋里喝咖啡、谈话而已……伊织内心并不知道如果笙子原谅他之后事情又会怎样,然而实际上他们也只是谈了辞职的事,因此称为工作会面也并非说谎。那天夜里,他和笙子没有发生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所以也可以大言不惭地这样解释。

他不知道霞对他的这些解释听进去了多少。也许她听了一个大男人拼命的辩解之后,心便软了,所以,打完电话后一周,她总算来到了东京。

隔了半个月再次重逢,弄不清楚她心中是否还在信赖他。

“我看错你了……”

见面时,霞瞅着他,冷不丁这么冒了一句。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已经有了原谅他的意思。伊织知趣地一再道谢赔礼。他的心里盘算好了,不管笙子怎样,霞都一定会原谅他。

笙子与霞的气度不同。这其中有性格上的原因,也有年龄上的差距。她们两人,一个为独身少女,一个为有夫之妇。就拿先前发生的那一件事来说吧,霞在屋内,不是来访者。虽然难得的好事给中途搅黄了,扫兴在所难免但她毕竟和伊织在一条船上。

笙子刚一开门就感到有事,连屋也不进就转身而去,她与霞受到的冲击程度自然也不相同。在那种情形下,如果霞处在笙子的立场上,大概仅隔短短半个月,她也不会轻易地原谅他。

高楼的上空有红光在闪烁,可能是航线的指示灯。伊织嘴里叼着烟,眼望着上边闪烁的光亮,对讲机响了,一看表,时针转过了五点。

“可以吗?”

霞和上次一样,不安地探身看着屋里问道。

她大概认为伊织除了笙子之外还有别的女人,所以虽然他说过和笙子分手了,可她进屋后,还是上了锁,甚至连插销都拉上了。

“用不着那样,没事呀!”

“靠不住。”

霞脱下鞋子,回头整理好后,进了书房。

“怎么了,这么黑?”

“没事,有点……”

他没法告诉她,自己刚才正在恍恍惚惚地看离婚书,只能支吾过去。

“真像在地窖里。”

霞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把灯一盏盏地统统打亮。伊织急忙把桌上的离婚书收进抽屉里。

“你不是在打盹儿吧?”

“没有,醒着呢!”

灯光下,他看清霞身穿着淡紫色凸纹的花绉绸和服,系着藏青色的饰带。根据以往的经验,霞总在时间充裕的时候穿和服,时间紧迫的时候穿西服。从她今天的穿戴来看,说明时间上有空余。

“一起出去吃饭吧!”

为了从离婚的抑郁中解脱出来,最好到外边去走走。但是霞似乎并不怎么热心。

“我无所谓,你呢?”

霞说着,拿着银莲花走向水池。

“我插花好吗?”

她以前从来不问他这些,每次都是不声不响地插完了事。今天这么问,可能是那天夜里留下来的后遗症。伊织望着霞站在水池边的背影,问道:“今天几点回去?”

“今天可以住在这儿。”

霞带着淘气的神情笑着说道:“还是别让什么人撞到了为好,我还是回家去。”

“不是跟你说了,她已经不在了嘛!”

伊织曾三番几次跟她说过,但她好像还是很在意笙子那件事。霞把银莲花插到小巧的备前花瓶里,放在了桌上。

“哎,这格调不好吧?”

插花皿上插着剪短了的三枝花,有红色的,也有黄色的。

“红色配上黄色,很怪异吧?”

听她这么一说,果然看上去觉得颜色不和谐,和窗前花瓶沉静的色调相比,显得太花哨了。

“我今天无论如何都想这么配上看,那枝红色的是年轻貌美的姑娘,黄色的代表妒嫉得要命的中年太太。”

“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她大概是用红色比喻笙子,用黄色比喻自己。伊织对她的耿耿于怀感到有些烦了。

“这么一比,就不觉得那么怪异了。”

“别再说了!”

听到伊织的责备,霞把插花皿放到了装饰柜的空隔上。

“我决定以后不再那么迷恋你了。”

伊织不明白她的意思,歪着头听她说。

“那样很好吗?”

她接着又走向水池,把剩余的花枝扔进了塑料桶。

“因为如果太认真了,就会吵架。彼此保持距离,是为了两个人好。”

“你是说别认真?”

“是的,和你一样,适当地……”

她嘴上说“不迷恋”和“保持距离”,弦外有音,然而果真能说到做到吗?她的躯体会马上照着去做吗?那么,现在就叫她脱了衣服,一丝不挂,和她拥抱、接吻、结合之后,看她还能不能再说“保持距离”一类的话?看到霞澄静的脸庞,伊织渐渐地涌起了激情。

伊织放下杯子,径直站到霞的面前。

“过来……”

“做什么?”

“睡觉。”

霞冷不防被抓住了手,呆然若失地愣着。

“快点……”

“你这人真怪,怎么突然……”

伊织没管她,拽起霞的手就把她拉进了卧室。

“脱衣服!”

霞虽然对男人突然间的粗暴感到困惑不解,但还是爽快地转过身去,开始脱衣服。

女人对男人以身相许,还能与之保持距离吗女人的肉体一旦结合,要么激情迸发,要么死火冷灰,二者必居其一。但却不可能因人而异地灵活调节。这正是女人肉体的绝妙之处,男人无可比拟。多年以来,伊织这样认识女人的肉体,而且相信,成熟的女性肉体,不需要耍什么花招,就能够充分完满地陶醉在快乐之中。

霞说今后要保持距离,恰如其分地相处。她的意思是,以往过于专一,今后要适度调节。

不能让她如此随心所欲……

伊织已在床上焦急地等待着。霞说要保持距离,一定要打掉她的这种骄横。

不知霞是否知道他的这种心情。当她脱得只剩下一层长衫时,照例从床的一端慢慢上来。她掀起被罩,伸着腰刚刚贴向伊织,伊织猛地一把拉了过来,一下子将她抱进臂弯里。

霞瞬时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但接着就被仰面朝天地摁在床上。伊织不由分说,把霞的右手压在自己的肩下,按住她的另一只手,抚弄她的乳房。霞惊慌失措,痛苦地扭动着上身,而伊织决不放松手劲。伊织用唇随心所欲地抚弄霞那敞开的胸脯,进而用手伸向她的下部。

“啊,啊……”霞发出了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的呻吟声。她的上身像鱼儿一样弹跳起来,柔滑的肌肤愉快地向上碰撞。

伊织现在决心要做一个刑罚的执行者。如果她还能说那些保持距离和恰如其分的话,那就说说看!说出如此怠慢的话是不可饶恕的。他要尽力攻击,将她推进快乐的无底深渊。以往她曾情愿陷进爱的深渊,现在决不允许她恃宠作态。

执行者估算好充分惩罚她的时机,侵入霞的身体。真正的惩罚还在后头,如今还只不过是序幕。

“好吗?”

伊织把霞紧紧地压在胸下,询问道。

对于男人来说,性,既是快乐,同时也是一种自我确认的手段。询问“好吗?”,确认“棒不?”,在听到首肯的回应中,男人才感到满足。男人看到自己的确使她达到了高峰,让她获得了满足,这才增加了自信,确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徒劳。如果不幸地得不到女人的任何回答,甚至肉体的回应也很淡薄,那么男人挥汗如雨的努力只不过是一场徒劳,留下的只能是愚蠢的空虚。

此刻,伊织一次次地反复确认霞的反应,从肉体和话语两个方面进行追问,而且都要获得回答。

起初,由于霞的羞涩,让她回答起来并不容易。但是随着进展,她慢慢顺从起来,甚至连相当肉麻的话也会顺着伊织的问话脱口而出。当然,被愉悦的漩涡淹没了的女人,晕迷时说出的话语无论如何不是平时清醒状态下的自然语言。但是,伊织还是反反复复地强制着霞,要让她习惯于说出这样的话语。

情爱中的信口开河,并不能算是诺言。特别是获得满足的女人在那一瞬间说出的话,更是一点也不可靠。虽然明知如此,但人们往往还是要在那短暂的时刻忘我忘情地信口而言。

“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些什么吗?”

激情迷狂之后风平浪静,伊织恶作剧般地问霞。

“什么?”

“不记得了吗?”

霞此时此刻还余韵未了地沉浸在肉体的欢愉之中,一副惺松慵懒的模样。

“你说了真好,好棒。”

伊织咬着耳朵对霞复述她刚才呼喊的话语。

“什么呀……”

霞慌羞地转过脸去,伊织却穷追不舍,不依不饶。

“哎,说得可清楚呢!你还说,绝对不离开我,还有……”

霞害羞地把脸埋在床单里,伊织不管她,继续说道:“看你这回,还说不说保持距离和恰如其分的话了。”

情爱结束后,再用言语打趣,伊织这才觉得他的报仇该收场了。但是这并不表明,作为一个男人,他因此得到了实质性的胜利。

就在刚才,霞在性事娇喘时曾经口无遮拦地回答说“我爱你”和“决不分离”。伊织听得清清楚楚,并且反复地问“是吗?”但是如今事情结束再来证实这些时,她却像无事人似地说:“因为在那时候是那样嘛”。她简直就是在说,因为肤肌亲合,相拥为欢,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

果然是不做那样的事就不会说这种话吗?霞也许会说,“刚才的话是情爱的回答,并不是我的回答”。自己心里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沉溺在情爱之中,顺口说出了那样的话。

“可是,刚才的样儿,可没有所谓保持距离的感觉了。”

伊织又一次用话语嘲弄她。

“那么激动,大概就不能适度交往了吧!”

“我说过那种话吗?”

“说了呀,说得很清楚。你说,今后适当地,恰如其分地交往。”

“那可不是嘛!”

伊织还是弄不明白,究竟哪些话是真心话。说了要保持距离,适当交往的霞是真的?还是沉溺于性爱时发誓永不分离的霞是真的呢?“我可不认为你刚才是在说谎!”

“当然呀!”

“那到底哪个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

霞好像觉得麻烦,蜷身缩在床单里。按照她的逻辑,无论是嘟哝着不能分离,还是宣称“保持距离”,都是自己的真实表露。问题不在于哪些话是真的,关键是霞这女人身上,同时并存着两种女性角色。

“原来如此……”

霞的意思好像是说,情爱的快乐归情爱的快乐,平时的交往则另当别论,要保持适当的距离。这二者在霞的身上并不矛盾,同时并存。

“不行?”

“不,我没说呀!”

伊织一边回答,心里感到自己的精华已被淘光。看到他想起来,霞不满似的问道:“就要起来了?”

伊织伸手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去吃点东西吧,肚子饿了。”

“嗯,求你了,把灯熄了吧!”

依着她把灯熄灭了后,霞使性子般地背过身去。

“你这人真可笑,说什么肚子饿了,哎。”

“我可是什么也没吃!”

“饿点也好嘛,我没感觉。”

伊织把胳膊伸出床外悬着,一声不吭。霞轻轻地挨过来。

“就这样再呆一会儿。”

霞似乎更乐于就这样赖在床上,享受着情爱的余韵,而不在乎吃不吃饭。然而伊织的脑袋已经清醒,他对自己刚刚挑逗霞的那样子感到震惊。其结果,霞获得了快乐。他本来打算对她施加惩罚,可在半道上却成了被惩罚的对象,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疲劳感已在全身蔓延。

伊织再次体会到,女人的肉体专心享受快乐,从而对它的执著感到畏惧。

“好安静啊!”

霞把头枕在伊织的胸口嘟哝着。伊织一边点点头,一边仍然觉得肚子有些饿。尽管两个肉体切实地贴合在一起,但男女两人心里却各怀心事。

“嗳,过年怎么过?打算回家吗?”

“不,就在这里。”

去年过年时,从年三十到初二,伊织是回家过的。但是,今年的新年,已经没有这种必要了。伊织想起签到半截的离婚书。

“在这里,一个人过?”

“随便找一家饭店,到那儿过年吧。”

虽说是夫妻离了婚,但一个人呆在公寓里过年到底还是太孤单了。

“现在还能定到房间吗?”

“想在伊豆、房总附近找找看。”

“哎,定在伊豆吧!初三时我也去。”

霞突然用兴奋的语调说。伊织伸手又打开了台灯。

“大过年的,你能出得来吗?”

“初三原本打算上娘家去的。如果跟你见面就不去了。”

过年的头三天里,一个人孤伶伶地在饭店里过,的确也太寂寞了。假如霞能来陪他一天的话,那是再好不过。

“能过夜吗?”

“过夜好吧。”

“可是,这样的话,你就见不到娘家人了,不是吗?”

“没关系,想见他们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家呀。”

她想,这样做应该没什么关系的。自从去过欧洲旅行后,霞好像变得大胆了。

“那当务之急就是马上找饭店。”

“新年伊始,就能和你约会,真让人高兴啊!”

霞再次把脸挨近伊织的胸口。碰到她那散乱的头发,撩得身上痒痒的。伊织一边拨开她的长发,一边轻声地对她说:“起床吧……”

“……”

霞像没听见似的,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淡淡的灯光在四周画了一个圆圈,只有电子钟的声音有规律地嗒嗒作响。

伊织还是决定起床。一则是头脑已经清醒了,再则激情已尽,他连拥抱她的气力都没有了。女人在得到满足之后,余韵如波浪荡漾,连绵不断。而男人在完事之后,却迅速地萎缩下来。年轻的时候也许好些,伊织的这种年龄,已经没有连续迸发激情的贪欲。

伊织悄悄地把枕在霞头下的胳膊抽了出来,坐起来,在内衣上套了件长衫便走向客厅。他在那儿换好了衣服,看到霞也起了床。伊织没理会她,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了大约三十分钟,霞出现了。此时,她已经衣着齐整,发束匀停了。

“还没到八点呢!”

“想去吃点什么吗?”

“现在……”

霞表情惊愕。的确也是,情爱之后再去吃饭,似乎是颠倒了程序。

“从我来的时候开始,你就一直说着要去吃饭。”

事情并非如此,不过是激情过后,肚子始终没有得到满足。

“偶尔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不好吗?”

回想起来,近来几乎没有和霞一起去吃过饭。总是一见面就上床,一直呆到临分手的时候。他们几乎没在明亮的地方,面对面地谈过像样儿的话。当然,伊织并不愿意这样,只是为了迁就霞,才造成这样的结果。霞到东京之后,过上二三个小时就必须得回家去,所以不愿意把时间花在吃饭上。

“吃日本菜怎么样?”

“我无所谓。你实在想去吃的话,我就陪你。”

霞虽然这么说,但伊织却没有勉强她出去的意思。说起来,较之大庭广众之下的众目睽睽,霞似乎更钟情于两人呆在隐蔽的房间里。

“那就喝点什么吧!”

伊织站起来,从酒架上拿了一瓶雪利酒斟上。

“今年工作到什么时候?”

“原来打算做到二十八号结束。但是今年,也许要做到三十号了。”

“我也是,今年也许就出不来见面了。”

的确,为人妻者的她面临纷繁忙乱的年关里,恐怕难得好好享受情爱了。

“不过,新年一过,马上又可以约会见面了,还好。”

霞不经意地把手放到了伊织的膝上。

“今年可真是一个好年头啊……”

霞小声地说着,她的手悄悄地在伊织的膝上向里移动。伊织单手托着装有葡萄酒的杯子不动,又一次涌起了一股激情。

“认识了你,能一起到奈良、去欧洲,唉,还只是一年的时间啊!”

认识了霞之后,伊织觉得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然而实际上却一年都没到。

尽管如此,现在两人一边说着话,女人的手却很泰然地放在男人的腿上。这种毫无戒备的亲昵程度,应该是说明他们之间已经十分情投意合呢,还是因为人到中年情欲旺盛呢?“你明年还爱我吗?”

“当然。”

“那你就好好地等我到三号吧。”

霞一边求着他,她的手同时渐渐地伸向中间的部位。

“你要是给别的女人,我可不干!”

霞用手指描画着动作时说的话,与其说是吩咐伊织,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吩咐他的男性躯体。

“放心吧!”

伊织回答她的同时,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包围,但还未到再度求欢的程度。

“嗳、嗳……”

伊织就像劝诫淘气包似的按住她的手时,霞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双颊飞红。

这还真是难说谁不对。霞的手确实是自然而然地逐渐接近伊织的大腿中间。

不错,霞从未如此淫靡。伊织刚刚认识霞时,她非但不会去摸那个地方,就连把手搁在他的膝上时也是缩手缩脚。

“再给我来一杯!”

霞似乎已经不再希望重温情爱,举起了杯子。

“要白兰地吧?”

“不,葡萄酒就行了。”

“那可有后劲呀!”

“真的?”

霞一副毫不知情的神色,猛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道:“说实话,真的,过年不回家了吗?”

伊织把手里的酒从葡萄酒换成了白兰地之后,回答说:

“就是想回也回不去了,有家难回啊!”

“说这种话,是你跟自己过不去罢了。”

伊织突然觉得这是个坦白的好机会。

“其实,我要离婚了。”

“不至于吧,你跟我开玩笑吧?”

“没必要拿这样的事情跟你开玩笑。”

霞仔细地端详着伊织。

“你为什么要走这一步?”

“为什么?因为过不下去了呗!”

“别离婚!”

霞把手里拿着的杯子放在桌上,干脆地说道。

“离不离都一样呀!”

“一样?”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离了婚,就算和其他人结合,结果还是一样的。”

“我并不是为了和什么人结合才……”

“那就更没必要了。别离了。”

的确,没有再婚目标的离婚也许真是毫无意义。因为这样一来,只能留下离婚的负面影响。但是事已至此,已经不可挽回。妻子也已在离婚书上签过了字,现在怎能再说收手。

“可是,和讨厌的女人在一起,也真是没办法的事。”

霞大概以为,这是造成现在局面的最大原因,但她劝导他说道:“虽说不喜欢分居之后,也还可随意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犯不着那样做。”

“所以才觉得那样不好。”

“可是,你太太对此没有怨言吗?”

她对此也许真有怨言,可是从未听妻子提出过分手的要求。

“你之所以想离婚,不就是真的想和那个秘书结婚吗?”

“没那回事。”

伊织被她说中了要害,慌忙矢口否认,霞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虽说不爱你太太,但看你也不像单单为了这就要离婚的那种人。”

女人的直觉实在是敏锐得不得了。伊织的确不会单单因为对妻子的爱情冷淡就决定离婚。伊织既没那么死心眼,也不至于那么单纯。

“如果不离婚,像现在这样不是更合算吗?”

“合算?”

“年过四十,独身生活,这种人总让人觉得孤苦伶仃,也太凄凉了。”

“……”

“像现在这样,太太还是太太,然后和我适当地在一起玩玩不是挺好吗?”

“我并不打算玩……”

“我并不是故意说这些话来讽刺你的。只是,我觉得这样的话,你也会轻松一些。”

伊织一贯认为霞是一个生活优越的他人之妻,她对世间人情以及男女之爱几乎毫不关心。正所谓是养在深闺的有夫之妇。真没想到她竟能说出这么一番严肃的话,而且,一词一句出人意料,又切中要害。

“说真的,离婚的事,这条路还是不要走的好。”

“事到如今,要停手也停不下来了。”

“可是,离婚可不能意气用事呀。”

伊织挺懊恼,被她的话一一说中了。他又添上白兰地继续喝,然后说道:“我说,你没有意思和我结婚吗?”

“什么?开玩笑……”

“这可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在考虑这事儿。”

“作那个人的替身?”

“……”

“我讨厌作别人的替身。”

“我从开始就没打算和她结婚。如果有打算,也不会和你上欧洲去玩了。”

“你那会儿该不是和她玩腻了吧?”

霞的话语依然那样地切中要害,伊织感到自己只剩下一味防守的份儿。

自从那一次偶遇以来,两人的位置似乎发生了微妙的转换。也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吧,伊织竟觉得霞是游刃有余而自己处于被动。

“我已经想把她忘了。”

在道理上是没法取胜了,如今也只好低下头。

“无论如何,我现在最爱的人是你呀!”

“我也是。”

霞出乎意料简单明了地回答,伊织从中得到了勇气。

“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和你结婚。”

“谢谢了,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

霞浅浅地抿了口酒。

“可是,你一定会烦我的。兔子尾巴长不了。”

“哪能呢!”

伊织加重口气说道。霞却不予理睬地轻轻地摇了摇头,“你这种不断求新的人,是永远不会只面对一个女人的。”

“那你是不是说,我是那种轻浮而不可救药的男人。”

“不过,这也正是你最棒的地方,做丈夫不行,做情人却是最好的。”

霞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伊织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继续喝白兰地。

霞站起来的时候,是已经又过了三十分钟之后。

“还是回家吗?”

刚到的时候,霞说过今晚可以在这儿过夜。

“我没问题,不过我女儿在等我回去呢!”

“你先生呢?”

伊织借着酒劲儿,得寸进尺地问她。

“那个人,一天到晚工作,几乎总不在家。”

以前也听霞这么说过,但看她先前急急忙忙回家去的样儿,也许是口是心非。

“我女儿,她想见你一面。”

“她知道我们的事?”

“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可能也有感觉吧!”

“那样行吗?”

“那怎么办?”

知道母亲和别的男人幽会,女儿也能保持沉默吗?如今,年轻女孩子的心理真让人闹不懂。可是霞却毫无慌乱之态。

“她见过你一面,那是在机场。她还说了,是个不错的人。”

是的,去欧洲旅行的时候,她们先到的机场,霞说,她看见过他们在那儿说话。

“她想和我见面做什么?”

“一定是感兴趣呗,正当年呀!”

虽说是女儿,伊织记得听霞说过不是她亲生的,只和她丈夫有血缘关系。

“你好像说过,是大学生吧。”

“刚满十九岁。你对那种年轻的孩子有兴趣吗?”

“不,没有。”

“真的吗……”

可能想起笙子的事,霞露出怀疑的眼神。不过,老实说,伊织对二十左右的女孩不感兴趣。那些女孩虽然年轻,但年龄相差太大,谈不来。而且,她们过于幼稚,男人太累。伊织还是钟意于二十五岁以上的女性。

“那我回去了。”

霞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向房门口。

“这么说,今年也许就见不着面了,过个好年。”

“你也是……”

“初三那天真行,对吧?不过,在那之前,给我打电话。”

霞提醒他一句,然后打开了门。

霞走后,伊织躺在沙发上。他的心情交织着情爱之后的倦怠以及白兰地的醉意,很觉舒服。稍不注意,他就可能这样朦朦胧胧地睡去。

他没感觉到,再过几天,这一年就要结束了。一闭上双眼,笙子的形象就浮现在脑海里。那以后,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正在做什么呢?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和霞巧遇的第二天,笙子到事务所去办了工作交接,两天后搬出了公寓,就像是电光火石,风驰电掣地走得无影无踪。

此后,她寄了一封信到事务所里来,内容是一般的客套话。单看这封信,谁也不会想得到他们有过长达四年的男女之情。信寄出的地址是长野,可以推测,她在娘家。伊织没给她打电话。因为他想,她走得如此干脆利落,他实在没心思打电话,而且即使打了电话,她也不会再来破镜重圆。

“笙子已经不在了……”

那一个月,是伊织反反复复跟自己念叨这件事的一个月。伊织起初有难以言喻的懊丧和遗憾,有时甚至生起气来。最近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这事也实在是无奈,由她去吧。”心里开始断念了。

但是,也有时候笙子还是鲜活地出现在眼前。他会突然之间想起,笙子那瞬间哀伤的表情和她那包在紧身裙下小巧而有弹性的臀,一切都显得那么活灵活现。与霞作爱之后他还想起了这些事情,真是对霞的亵渎。刚刚还是美女在怀,她前脚刚走马上就想起别的女人,也未免太缺德。

然而,也许正是因为与霞做爱后得到了满足,所以反而会想到笙子。话说起来虽然难听,打个比方,也许就像是尝过了味道浓厚的东西后,反而怀念清淡的口味。

这样一比,也许霞就像西餐,而笙子就像是日餐。霞近来空前积极热心于情爱,让伊织感到吃惊。她虽未改谨小慎微的天性,但一旦上了床,就像突然间变了个人似地奔放,令人怀疑是否真是那个谨言慎行的妇人。也许是因为在这种强烈的刺激下得到满足的缘故,他又不由自主地怀念起笙子稚气尚存的肉体。

“别瞎想了……”

伊织自语着,像是要赶跑脑袋里的邪念,他再次走进书房。他坐在点亮了灯的书桌前,像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慢慢吞吞地打开抽屉,拿出了那张离婚书。即使现在签了字再拿回来,办完正式的手续也要到明年了。虽然并不是说这样不吉利,但是,新年伊始就离婚,总让人心里不好受。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迟一二天也是一样。这样看来,还不如过完年后寄回去。

伊织之所以替自己找了这么多的理由,主要原因就是不想在离婚书上签字。他心里想离婚,同时却又想尽量保持现状。

他心里同样知道,这种困惑的心绪归根到底是由于年龄的缘故。

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二十岁上下时,也许会吹着口哨三两下就已签好。三十岁,在文书送达的当天就可能签上字。而如今,年已四十过半,自然少了那份洒脱,反反复复思量起自己的子女以至反对离婚的老母亲,心里千头万绪。本以为从决定离婚的时候起,所有的这一切早已得到解决,谁曾想到,一纸离婚书放在面前时,自己竟如此迷茫。

妻子竟然真签了字。她也许曾经烦心苦恼,但下定了决心,竟能这么轻松地签字。她用楷书在规定的栏内,整整齐齐、大大方方地填上了“伊织扶佐子”几个字。从她的字迹上看,伊织觉察不到困惑和胆怯。

到底是女人厉害……笙子也好,妻子也罢,女人在离去的时候都干脆利落。此前她们曾经哭喊,或者慌乱无措,然而一旦决断,她们便义无返顾。也许在决断的那一瞬间,女人成为完全拥有另一种人格的人了。

“喂,懦夫。”

伊织骂自己道。总是这么愁眉苦脸,思来想去,像个女人。不,甚至比女人更加女人气。

“勇敢点!”

伊织又说了一句,干咳了一声,拿起笔,一笔一划地认真填写上去。“伊织祥一郎”,他写完了这几个字后,又盖上印章,长叹了一口气。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把这张纸装到信封里送回去,妻子就从此成为陌路人。他虽然认为应该如此,但同时又感到像是铸成了大错。现在他感到轻松,似乎从沉重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但同时又感到,丢掉麻烦以后,反而有些空虚。伊织怀着不平静的心情回到了客厅,斟上白兰地,仰颈而饮,醉意很快传遍全身。

“我就一个人了……”

他自言自语的同时,突然萌生了往家里打电话的冲动。过去他一直想,和将要分手的妻子主动搭话很难为情,而且也不应当那样做,但现在趁着酒劲签了离婚书,心情反而格外轻松。

“成了别人就别人吧,没什么不好。”

伊织随便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拨了电话号码。他以为是孩子会来接的,话筒里却传出妻子的声音。

“哎,是我……”

伊织说,妻子好像小声地应了一声。

“过得好吗……”

伊织说完,自己也感到这种问法实在奇怪,大吃一惊。

“过年怎么打算?”

脱口问出了这么一句,这也正是一直想问的内容之一。

“回娘家。”

妻子的娘家在仙台,每年寒暑假都回去,所以孩子们也已经习惯了。

“什么时候去?”

“后天。”

“这么早!”

伊织刚想说又住了嘴。妻子也罢孩子也好,都已经是离开了自己的人了,自己已经没有权力说三道四。

“过年可能有寄给我的明信片,你们不在家,我可以去取吗?”

“请便。”

妻子的话语依然冷淡。伊织也赌气似的故作平静地说道:“那个,签好了,很快就能寄到。”

“明白了。”

“再见……”

他想等着妻子的责骂或者哭闹,然而妻子却干脆地挂断了电话。伊织于是一边后悔刚才打这电话,一边又开始喝起了白兰地。

伊织在四谷附近的饭店里订到了房间,时间从除夕的晚上开始。他原本打算定在伊豆或房总附近暖和的地方,可在他觉得合适的地方,住房早已经被抢订一空。

虽然找也能找得着,但是考虑到初三和霞的幽会,到底还是呆在东京方便一些。

新年的头三天里,东京的各家饭店里都是人满为患。伊织偶然知道四谷饭店,所以试试看,结果总算在除夕当天订到一间双人间。

近来有许多人选择在饭店过新年。除夕那天六点,伊织到达饭店一看,大厅里挤满了拖家带口的住客。孩子们可能很久都没有到过这么热闹华丽的地方,高兴地到处乱跑,有的孩子甚至就坐在地毯上。

伊织办完了住宿手续后,自己拎着皮包一个人进了房间。虽然打算新年的三天都呆在这儿,但伊织也没什么可准备。除了睡衣、内衣、替换的夹克、长裤以及塞到包里的五六本爱读的书之外,别无他物。他把装满了这些杂物的皮包往行李架上一扔,仰面躺在床上,感到大厅里那一幕熙熙攘攘的场景就像是谎言一般虚空。他不敢相信今天是除夕,这一年就这样结束了。他有一种错觉,以为是还在工作,住进了饭店。

稍稍休息了一下后,伊织洗了个淋浴,七点钟时,走到楼上的餐厅用餐。无论是西餐、中餐还是日餐,到处都是拖家带口来吃饭的人们。

伊织为了避开这些人群,到了相对空闲的地下烤肉店去吃晚饭。那儿也一样,不是一家子就是两口子在吃饭,只有伊织是孤家寡人。

“一个人吗?”就连引座的侍者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早知如此,就该邀上别的女人一起来共进晚餐。在银座的酒吧和夜总会里工作的女人新年休假反而意外地清闲。商店放假了,熟客们也都回家与等待的妻儿团圆。她们各有各的情况,很少有人回老家。对她们而言,新年休假是最为孤独的时候。

总之,伊织觉得别人都在猜测他,认为他不是单身,就是被家庭抛弃。他于是三口两口地吃完饭后,又返回了房间。酒店里洋溢着欢庆热闹的节日气氛,然而就在今夜,正是这样的喧闹氛围将伊织带进了孤独之中。

第二天七点伊织醒了一次,看了元旦厚厚的报纸后,又睡了。往常过年时,大年初一的早上不是去看日出,就是去参拜神社。现在却一点这样的心情也没有。一个人起了床后正想洗个淋浴时,电话铃响了。真早啊,他想。拿起电话,原来是霞打来的。

“新年好!已经醒了?”

“现在正想去洗个澡呢。”

“真早啊,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霞这么说完后,笑了起来。作为已经以身相许的男女之间,这样的谈话也许的确是有些可笑。

“今天上哪儿去吗?”

“嗯,没别的安排。”

“受委屈了,好好呆着等我,初三一定去看你。”

霞说完了这些,挂断了电话。

伊织洗完澡出来,换上了长裤和夹克衫,来到大厅。饭店为在这里过年的住客精心准备了丰富多彩的娱乐节目。从一层到地下层,摆满了节日里才有的摊位店铺,此外,饭店还开设了游乐场和游戏机中心,还为主妇们专门举办了结绳现场表演和描花烧陶,为父亲们准备了围棋和象棋,甚至还开设了高尔夫球练习场。妻子与孩子们大概对一年一度在饭店里度过新年感到欣喜。然而,对男人们而言,却似乎是件麻烦事儿。虽说住的是一流的饭店,但每间双人房里都住上一家三四口人,拥挤不堪。带着孩子们逛完了小摊,看完了游戏中心就觉得腻味。而且,在这儿喝上一杯果汁饮料要花费相当于市价好几倍的价钱。比起这种高额花费,倒不如在家里优哉游哉地躺着看看电视。当然,当着妻儿的面儿,他们不能这样说。他们能够消除疲倦和权作歇息的地方可能也只有娱乐室和高尔夫球练习场等。

如今的伊织已经没必要为妻子儿女操心了。当他看着游戏中心里带着孩子玩的男人们,感到自己没有负担,无比轻松,但同时又感到一丝寂寞。

伊织在饭店里兜了一圈之后,开车来到位于自由之丘的家。他明知道妻儿都不在家,但仍然摁响了门铃。屋里无人应声,他于是进了屋,取了寄给自己的那些贺年卡。返回饭店后,他在房间里将自己未寄送而对方却寄来的贺卡挑出来分类。不知不觉中,黄昏已经再次降临。

伊织这次提前到餐厅吃晚饭,然后看电视,以后睡着了,半夜里醒了一会儿,他就翻看带来的书籍。

洗澡、看电视、吃饭、看书,伊织随心所欲地消磨时间。初二转眼就过去了。一个人住在酒店里,觉得实在太无聊了,可这样相当能消磨时间。伊织不禁感慨万千。

到了新年初三,在饭店里休假的住客开始陆陆续续地分散回家,饭店为过年而设的各种活动也于初三截止。大堂里和除夕一样,拖家带口的人们熙熙攘攘,妻子和孩子们的脸上洋溢着饭店渡假的满足感,而男人们都略带倦容,他们的脑海里也许正在盘算,回到家里,新年的休假也屈指可数了。

许多公司今年都是从初五开始上班。但是,伊织的事务所因为年关一直工作到三十号,所以决定延长新年的休假时间,从初六才开始上班。往年的这时候比今年清闲一些,但是今年接手了城市广场的工作和多摩地区的项目,所以也就难得悠闲。

然而,也唯独今年,伊织不需要休假。与其在漫长的假期里一个人胡思乱想,倒不如索性工作到底,还可以消愁解闷。

以往过年休假时,时有职员到家里来聚会。伊织讨厌形式,所以并不特意邀请他们。然而就算叫上在东京的时间方便的下属来聚上一聚,也已经有三四年没办了。表面上的理由是说自己不在东京,其实是因为几年来与笙子亲近的缘故。有了心爱的女人,自然懒得叫部下到家里来,同时还得顾虑妻子,心里也很烦躁。

他下属体察到这些方面,也渐渐地敬而远之。

这次年关时,望月问过:

“所长,新年上哪儿?”

“想出去旅行。”伊织答道。望月默不作声。他一定心里暗自猜想,既然伊织和笙子已经分了手,希望他有空时来看看他。

如把他们叫到饭店里来,或许能散散心,伊织并不矜持,但只能独自品尝与妻子分手之后的孤独。事实上,漫步在饭店的大堂或是去餐厅时,伊织都备尝孤独的滋味。他走在亲亲热热的夫妇身后时,甚至觉得“形单影只”,这个词就像是专为他创造的意境,很感惆怅。

然而,明明独自一个,却也并不很觉得寂莫,甚至不能醉心沉浸在这种状态中,多是因为心底里还有霞的缘故。眼前只是孤身一人,但只要他去追求,鲜花就在身旁,因此他居然还有心思引发出一些“形单影只”等风花雪月之类感触。

他自己可能并未察觉,初三就能与霞相会,这成了自己在新年期间渡过孤独的精神支柱。

初三清晨,伊织将醒时做了个梦。梦里的大致情形,醒后就记不清了,只记得霞的确是在他的身边。醒来一看,霞自然不在身旁,却留下一种妖冶的气氛。

他昨晚入睡前曾想,明天霞就要来了。这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在梦境里,他感受到了女人久违了的肉体。伊织做了一个孩子般的梦,觉得有些害躁,于是便往窗外看。

透过带有花边装饰的窗帘,明媚阳光射了进来。床头柜上的钟表,已经到了十点钟。正当他犹豫不决地思索着是否该起床时,电话铃响了。

“早上好,睡醒了吗?”

冷不防冒出了霞的声音,伊织觉得不可思议,他用手掌拍了一下脑袋说:“我正梦见你,很奇怪的梦。你好像正要干些不像话的事。”

“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可能是因为我想今天可以见到你的缘故吧!”

“对不起,我今天不能去了。”

伊织急忙拿好了话筒。

“今天早上,阿佐谷的一个亲戚去世了,我必须得到东京奔丧。”

“几点去?”

“马上就准备,我想尽早些。”

“晚上也不行了吗?”

“那个亲戚从小给我关照,看着我长大的,今天看来只能住他家了。”

既然是死了亲戚,那她是和丈夫一起去了。伊织想象身着丧服的霞的模样。

“盼星星盼月亮地想,今天总算能见到你了,新年伊始,就有人去世,真是讨厌啊!”霞有些撒娇地拖长语尾说道。

“你想办法中间抽空溜出来不行吗?”

早上做了妖冶的梦,现在又听到霞的声音,伊织更是亢奋。

“我一个人一直等你到今天,哪怕见上一面也好呀!”

“你会整天都呆在那儿吗?”

“如果你来,我等你。”

可能是无所事事地过了三天的缘故,伊织现在觉得自己的肉体涌动着激情。

“那,我去看看吧。可能要到三四点钟。”

“一定要来,不见不散。”

屋外的风仍然很冷,冬日的暖阳洒满了窗户。在阳光的辉映中,高速路上色彩斑斓的汽车穿梭不息。毕竟还是大年初三,车辆不多,车流十分顺畅。楼下通向饭店的大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时还可以看到身着和服盛装的年轻女子。

伊织一边品着下午送到客房的咖啡,一边观赏着窗外的景致。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现在楼下的大厅里,希望能跟你见个面。请你下来吧!”

霞的声音里夹杂着背后传来的嘈杂声。

“别说这些,到房间里来吧!你前面不是有电梯吗?”

“可是我没时间了。必须马上赶回阿佐谷。”

“你吊唁过了吗?”

“是啊,大家都在那儿。”

时钟这时指向了四点钟。

“反正我下去也得花时间,到屋里来吧!”

“那么,我只呆一会儿。”

电话挂断了。伊织环视房间,趁他去吃中午饭的时候,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床也收拾整齐。按照今天早上的预定,打算和霞今晚在这里共度良宵。从除夕之夜便老老实实等在这儿,也正是为了今天与霞相会。

“说这话对死人有点不敬,不过真是不走运。”

伊织嘟哝道,坐在了沙发上。几分钟后,门铃响了。伊织穿着睡衣出门一看,霞站在眼前。霞今天穿着暗紫色的鲛纹碎花和服,系着灰色素底饰带,手里拿着黑色的外套和手袋。

“你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你变得这么让人疼爱。”

“刚刚吊完丧回来呀。”

仔细一看,平时蓬散在耳边的头发,如今已经被梳拢到脑后,显得比较朴素。

“居然说什么让人可怜,真是个冒失鬼。”

“可是,这种朴素的姿态也相当漂亮。”

霞进屋后才留意到什么似的低头说道:“恭贺新年,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

“今年也能像过去那样爱我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霞说话如此直爽。

“你一直都在这儿吗?”

霞站到房间中央,四处打量。

“好宽敞的房间,真好啊。”

房间是双人间,沙发放在角落里。伊织在这儿渡过了漫长的三天,已经有些住烦了。

“你一直乖乖地呆在这儿吗?”

“当然,年关见过你以来,过着神仙似的日子。”

霞微微一笑,坐在窗边的沙发上。

“喝点什么?”

“不用,今天就想来看看你。”

“可是,我就是因为你说了来过夜,才特意等到……”

“原谅我,晚上要通宵守夜。没办法,我也很遗憾。”

伊织从房间的冰柜里取出了啤酒,倒在两个玻璃杯里。

“无论如何,新年大吉大利。”

俩人碰杯,喝啤酒,权且以此代替新年的交盏。

“你知道‘新年初夜’这句话吗?”

霞不答话,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

“是指新一年里的第一次做爱。”

霞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神色瞪了一眼,伊织不失时机地坐到了霞的身旁。

她的和服可能收在衣柜里放久了,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儿。

“这儿不行?”

他用手指捅了一下霞饰带下面。霞埋怨地看了看他,叹气说道:“我说过,今天只是看看你。今晚要和亲戚们一起守夜。”

“那就亲个嘴。”

趁霞转脸朝向他的那一瞬间,伊织早已撅起了嘴唇候着她。霞曾一度偏过脸,接着就死了心,与他接吻,突然又慌乱地把脸移开。

“不行,干这种事儿,会看出来的。”

“没关系,绝对……”

“你看你……”

“有个方法,绝对神不知鬼不觉。”

伊织轻轻地靠近霞,咬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霞的脸一下子从耳根红到颈部。

“那可……”

“放心吧,自古以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伊织对霞耳语的是有关做爱的一种姿势,即女方用手撑在床上,男方从身后插入的体位。那样做爱无须宽衣解带,连头发也纹丝不乱。这种姿势需要把和服的下摆往上翻卷到腰际。这种样子有点像是海带卷,所以民间俗称“海带卷”。

据说,这源于旧时的艺人。她们每逢新年,都要忙碌地周旋应酬,为了便于在忙碌间隙能和相好的温存而想出来了这种姿态。艺人们梳着高岛田式的高耸发髻,身着黑纹底襟拖地的豪装华服,翻卷底襟,露出其白臀,确实惹人爱。因为那翻卷而上的底襟华美艳丽,恰如孔雀开屏,所以烟花界又称为“孔雀”。一边观赏这样的艳景,一边与心爱的女人温存,真可谓极男人的“艳福”了。

“这样做,没关系呀!”

可能是初次听到这样的事,霞楞楞地呆在那儿。伊织手脚麻利地立刻拉上了窗帘子,屋里顿时暗如黑夜。

“黑了,行了吧?”

“我不能干这种事。”

“求你了……”

伊织醉心于自己的主意,霞的穿戴虽然难比昔日艺人的豪华美服,但她为守灵而着的和服也别有情调。她从湘南来,穿的并不完全是丧服。不过,素雅的鲛鱼碎花点和服配上灰色饰带,身姿也呈现出与丧服相当的娴静。一旦将和服的下摆卷起来,霞那洁白如玉的浑圆的臀便会露出来。

“快……”

“别这么干!”

霞畏畏缩缩地要打退堂鼓,伊织硬把她拉到床上。

“今天,我要惩罚你,说话不算数。”

“我是说过,可是突然出事……”

“不行,我不能原谅。”

他等了这么久,突然间背叛自己,施加“孔雀”的惩罚最合适不过。

“把手撑在那儿……”

伊织命令道。霞一刹那间看着床,她再一次觉得羞涩难当,两手捂住脸,满心不情愿。

“我绝对不干这种事。”

“别说了,我求求你了……”

伊织现在已经不顾一切了。他又是胁迫又是哀求,站到了霞的身后。

“哎……”

他不管不顾地往前推霞的背。

“我太难堪。”

“没关系,来吧……”

伊织早已动手从下端开始往上卷她的和服。“啊,啊……”霞趴着撑在那儿。淡淡的黑暗中,有两个影子交相重叠在一起。

伊织真是在白日做着梦。

眼前的霞用手撑在床上,接纳了他……

伊织以前曾想象过这种情形。他强迫矜持的美人这样做,她最初会拒绝,千方百计地推托。但在逼迫下,她的羞耻心发生动摇,低下头予以接受。女人刚一开始是怯生生的,但她最终必会从这种狂虐的体位感受到无以复加的快感。能将这样的场面尽收眼底,实在是男人的“眼福”。世间的男人无数,其中有多少人能体验到这样极致的快乐呢?有百分之一吗?或者连百分之一都不到。这才真正是男人的梦想。无论是何等一本正经的男人,也无论怎样彬彬有礼的男人,都会梦想和憧憬这种情爱。

伊织而今恍如梦境。他感到霞断断续续地喘息,不啻于天宫的仙乐。沉溺于残酷爱抚中的女人,在伊织眼里,既是荡妇,也是仙女。

然而,白日梦终究是要结束的。

霞娇喘不已,她突然抬起头,然后又向前软瘫在床上,脸埋进了床单里,下身同时绵软地蹲坐下来。

和服的底襟张着口,霞软绵绵地挨坐在地板上面。她的上身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只有领口下白色的轮廓微微地晃动。

一幅何等迷乱的画面!衣襟高卷,瘫软平铺。说残酷也是残酷,可她因此反而美艳倍增。无论如何羞辱,如何被虐,霞就是霞,她始终是傲视群芳绽放的花。

“抱歉……”

伊织对着残花呢喃细语。他明知事到如今致歉已无济于事,还在嘟哝着。

“太好了。”

不知道霞是否听到,她缄默不语。似乎还沉浸在情爱的余韵中犹未清醒,她的全身津着汗,依然十分激动。

过了几分钟后,霞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淫乱姿势。她慌忙起身,捂着脸跑进了洗澡间。

其实她的衣衫并没有很乱,然而却迟迟不出来。

她在理云鬓?还是在整衣饰?伊织一边等霞,一边反复玩味刚才的白日梦。

今夜是难以与霞一起在酒店里共度良宵了。能用那样的方式揽着霞入怀,真是个意外的收获。即便她今夜能留下相伴与他反复地抚爱,也远远比不上刚才的刺激。

伊织在很久以前就曾梦想过今天这样的情景。如果没有这次如此特别的事情,他也许不会有追求。虽然这样做对死人不敬,但今天看来,倒是她亲戚的死给伊织带来了好运。

伊织一边想,拉开了一半窗帘又停住了。他考虑到刚才受虐的霞此刻的心情,也许保持黑暗对她更好一些。接纳了他,他也该尽可能地体贴她。

当然,霞并不是一开始就痛痛快快的。无论伊织如何劝说,霞当初都反复表示拒绝,没有轻易地表示同意。最终无可奈何之际,他靠武力才算得逞。

但是,如果霞当时毫不反对地表示同意,那就难免败兴了。正是由于她反抗和怕羞,而又勉为其难地让她顺从,这才真正添加了“孔雀”的魅力。这一切都有赖于霞的恰如其分。她的拒绝再多一分容易,再少一分棘手,都会招致败兴。

那是霞早有谋算?还是自然而然,顺水推舟?……

淫妇或者放荡惯了的老手姑且不论,伊织觉得霞不是有意地让男人心焦之后,再看准了时机以身相许的那种女人。尤其是这次,从刚一开始她就是被逼迫的,她根本不会有钓男人胃口的余地。整个过程,不过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仔细想来,霞在这方面出色地掌握了火候。从刚开始的以身相许,共同沐浴,到这次的情爱,她都能恰到好处地抗拒,又恰到好处地同意。她游刃有余地把握着拒绝与容许之间的火候。这也许正是霞的魅力所在。世间有无数俊俏而又热情奔放的女人,而最能吸引住男人的,还是那种在羞耻与淫荡之间把握平衡的女人。

霞也许天生就充满无限羞耻,同时又适当好色。

霞终于按捺住了余韵,从洗澡间里走了出来。

“穿好了?”

伊织问,她不答。只是走到沙发前,拿起放在沙发一端的外套。

“我回去了。”

“等等,怎么突然……”

伊织慌忙站了起来,霞径自朝门口走去。

“再呆一会儿,好不好?”

“他们在等我呢……”

整发正容之后的霞,早已看不出丝毫方才手撑在床上接受情爱的痕迹。

“先坐下,喝杯咖啡吧!”

“不用了。”

霞板着的脸,不像是不高兴,可能是为刚刚发生的事感到难为情。伊织打开台灯,站到霞的跟前。

“还跟刚才完全一样呀!。”

伊织眼中的霞,无论是发型,还是衣饰服装,都与来时不差分毫。

“见了谁,都不会有问题的。”

“……”

“只有一个地方变了。”

“嗯?”

“比来的时候,艳了。”

“瞧你……”

霞把手轻轻地扶在额上。

“真的,但是,不是明白人难以判断分明。”

每逢情爱之后,霞的肌肤就会变得滋润与柔和。脸上的表情,圆圆的胸脯,举手投足,霞的全身都流溢着情韵,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伊织面对她那千娇百媚的肉体,常在震惊之余感到羡慕。男人的肉体也许真是沉稳,但是却平淡无波,不会因情爱而变得光华四射。

“等会儿还回阿佐谷吗?”

“今晚上亲戚们都集中到那儿。”

“那群人中,你一定是最美的那一个。”

“说这种话,有辱死者呀。”

“真想看看……”

伊织想到,做完了那事之后,霞端坐在守夜席上,而她的真正秘密只有自己一个人知晓。他想到这里,内心涌起了一种隐秘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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