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试剑坪中的修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宁桃弄懵了,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佩服这姑娘胆子恁大!

常清静皱紧了眉,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头戴鬼祟的小姑娘一会儿,上下唇一碰,淡淡道:“站住。”

站住才有鬼了。

桃桃身形僵了僵,拔步就走,走得更快。

常清静抬起手,又是一道迅疾的剑光破空而来!

这一剑直接抽在了桃桃膝窝。

桃桃一时不察,差点儿瘫倒在地上。

“她、留下。”常清静疾言厉色。

桃桃有些恼怒,抿着唇,又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吭走得更快。

下一秒,去路被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一旋身的功夫,常清静就已经拦在了她面前,神情难看,冷冷地盯着她,手上的剑光闪烁了两下。

宁桃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突然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压迫感和陌生感,甚至有些恍惚。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当初那个有些单薄纤瘦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个一米九几的男人了。

这扑面而来的风霜冷冽的男人气息,几乎让宁桃有些无所适从。

好、好高。

这位肩宽腿长的大兄弟你是哪位?!!

常清静冷淡地往前迈出一步。

桃桃就不自觉往后退一步,心脏一阵狂跳。

宁桃张张嘴,她也不太清楚心里这莫名的恐惧是怎么来的,其实,让常清静认出她倒也没什么,总归是他之前恋爱脑害死了她。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该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是常清静才对。

看着眼前这一头白发的常清静,桃桃自嘲般地笑了笑,沉默了片刻,主动瓮声瓮气地认低。

“道君见谅,我只是带我朋友走的。”

常清静拧着眉看着她,眸色淡淡,并没有多大反应。

宁桃又努力心平气和地低着眼继续说下去。

“我和我朋友来阆邱游玩,被你蜀山弟子平白无故地捉走了……”

不等她说完,常清静突然拧眉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嗓音毫无起伏,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妖都该死。”

这话一出口,桃桃立刻又火冒三丈,扬起脸,冷冷地看着他。

如果妖都该死,那苏甜甜呢?苏甜甜怎么没死?他怎么没杀了她宝贝的苏甜甜?

如今的常清静太高了,大概一米九几,而她大概才158,这个身高差让桃桃有点儿绝望,好像不管怎么样,气势上都先输了一大截。

“那苏甜甜呢。”宁桃反唇相讥冷笑,“众所周知,苏甜甜也是狐妖,还曾经是道君的爱侣,苏甜甜怎么没死?难道道君就是如此双重标准?”

话音未落,围观众人又被震住了。

这根本不是胆子大,这简直是妥妥地在找死了!!

常清静紧紧盯着她看了一眼,面色冷冷一变,好像有些泛青。他缓缓垂下眼睫,迅捷的、快不及眨眼的,又抽出了一道剑光!

这一道剑光又直直抽中了宁桃的膝盖。

虽然并没感觉到有多痛,但桃桃手指微微一动,愤怒地红了脸,想打回去。

没想到成年后的常清静长成了这个鬼样子。

怪不得整个修真界谈到他,都避之不及呢,活该注定孤独一生。

不,倒也不对。

至少他还有苏甜甜不是。

在她爬出坟墓后,狼狈躺在泥地里的时候,桃桃猛然醒悟了。

常清静和苏甜甜,这不就是她以前经常看的那种虐文吗!

她该不会是穿书了吧?一本她没看过的虐文,比如说什么《清冷道士俏狐狸》什么的,她就是那种穿书女配。

常清静看着她,眉头轻轻拢起,可能没想到这个凡人小姑娘这么犟。

男人闭上眼,胸膛微微起伏,眉头皱成了个川字,耐心终于被用尽了,握剑的手紧了紧。

“让开。”

宁桃一动不动地站着,紧紧地握住了蛛娘的手,对这明显的警告无动于衷。

在场的其他修士纷纷都为这姑娘倒吸了口凉气,心就差提到了嗓子眼。

果不其然,

又一道凛冽的剑光,破裂空气!

而这一次,这道胭脂色的剑光,剑尖对准的方向却是——蛛娘的丹田。

桃桃瞳孔骤缩,站在原地,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

她不愿在常清静面前动刀,那是因为她的修为,她的刀法能暴露很多。

而眼下。

桃桃骤然出刀!!

足尖一点,旋身的功夫,已挡在了蛛娘面前。

刀气自刀尖发出,竟然将这道剑气直直挑飞了出去。

这刀气与小姑娘娇小的身躯格外不相称,刚猛又霸道。

将这道凛冽的剑气挑飞后,刀气攻势不减,又朝那道剑气斫了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将常清静这剑气寸寸击散。

剑气溃散的瞬间,犹如一道白练被从中劈开,脉分线悬,更如星子落地。

刀气奔腾欲飞,如聚拢千峰,重若千钧,

上摩云霄,劈落星辰。

试剑坪上鸦雀无声。

一众修士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心底发寒。

这姑娘是谁?竟然能一刀劈开仙华归璘真君的剑气。

照理说,这等年纪这般修为,修真界定有名号传出才是。

目睹自己这剑气被一刀劈开,常清静神情并没有多少显著的变化,依然沉稳淡然,眉眼冷冽如冰。

不过青年只是单单站在这儿,便让人望而生畏。

此时,一轮红日遥挂山巅。

常清静眼睫微微一颤,忽然间,一道剑气自他指尖发出!!

紧跟着,一道,又一道。

剑气纵横,交织成绵密的巨网,将少女罩于网下。

桃桃手中的刀是精铁制成的,重达千钧,运使的刀法也是一脉相承的刚猛,偏偏身形格外灵巧。

如乳燕翻飞,闪转腾挪间,如飞蝗流星,一点一点逼近至常清净身前。

眨眼的功夫,就已经交手了数个回合!

这头戴帷帽的姑娘,一路势如破竹,手腕翻转,竟然刀刀往常清静脸上和身上招呼!!

这一刀气,割破了常清静的脸颊。

常清静眼睫半敛,苍白如玉的脸颊上立时多出了个小口子,血珠升腾了出来。

这一刀割破了常清静的衣襟。

这姑娘的刀实在太过直白利落,没有花哨的招式变化,就只是单纯的砍、斫和劈,简单粗暴地宛如在砍萝卜。

而偏偏常清静却也不在乎自己这容貌。

他的攻势一向是修真界出了名的坦坦荡荡不要命,就算这一刀砍花了他的脸,他也并不多费心力在护着脸上。

没多时的功夫,脸上和道袍上便被刀气割出了许多细小的伤口。

有人嗓音颤抖地开了口:“这……这这是认识?有仇?”

有仇也不能净往脸上招呼啊。

众人不由扼腕叹息。

这张脸颜色这么好,毁了就划不来了!

几个蜀山弟子眼见这一幕,各个愣在当场。

蔺卓更觉遍体生寒,动了动唇,哑口无言,他是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有跟常清静一战之力。

飞雪连绵,试剑坪众人俱都沉默地看着这场交手。

这场交手来得迅疾,结束得也快。

桃桃往后疾掠了数丈,气喘吁吁地站稳。

刚刚这一番交手的功夫,帷帽下她鬓发散落,裙角和袖口都被剑光切断。

桃桃觉得有些懊恼和沮丧。

她虽然得了老头儿百年修为,但毕竟刚复活没多久,满打满算也才练了两年的刀法,在这一点上已经输给了练了足足几十年剑法的常清静。

至于常清静,轻敌的下场便是在这场短暂的交手过程中也没落到什么好处,一抬手揩去了脸上的鲜血。

察觉到再继续下去终将不好收场。再强撑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正如王芝英先生同她说的。

她总归要面对的,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她早晚都要面对常清静与苏甜甜他们。

她必不可能逃避龟缩一辈子,或许等到她能坦然面对他们的时候,她这才真正地从她过往的伤疤中走了出来。

桃桃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地往前踏出一步,掀开了帷帽,叹了口气。

“小青椒,不,常清静,我有话要和你说。”

掉马又怎么样,反正她掉马心虚羞愧的该是常清静,她是因为他这恋爱脑死的,她还没找他报仇讨价呢。

试剑坪的风呼啸而过,刹那间,风停了,雪停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宁桃清楚地看到了,男人那双冷漠坚忍的猫眼,微微睁大了点儿。

常清静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握剑的手微微一颤,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又用上了几分力气。

眼前仿佛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背着个大书包的小姑娘,身上穿着滑稽的蓝白色校服,窄窄的校服袖口上,星星手链哗哗作响。

那些散落的星星,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小姑娘脸色红扑扑的,用力冲他笑。

“小青椒!!”

这个称呼好像从回忆深处,从幽冥中传来。

但是他知道,宁桃不可能回来了。

他用无数个绝望的、颓废的日日夜夜,知道桃桃不可能回来了。

短暂失神之后,青年眼里的风雪又统归于一片寂静和肃杀,琉璃色的眼睛一片冷澈,凉意渗人。

“这个称呼,你从何处听来的。”

……

宁桃之于常清静。

却并非单单止步于“友人”那么简单。

她于他而言,是少年时第一次朦胧的悸动,是初识得的心动。

是他一直渴求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

他们一起经历了无数次的冒险,更是彼此信任的默契的伙伴。

少女好似一个绚烂文明的缩影,他能从她的身上窥见另一个文明绚烂的星芒。他敬佩她,甚至又嫉妒她。

少年时他亲手剜了她的心,他的自卑、自负、愚钝,所有的不堪,都在她面前展露无遗。某种程度而言,宁桃之于他,无可替代。

这几十年来,究竟有多少人扮成宁桃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了。这几十年来,他见过“她”许多次,庆幸过很多次,也失望过很多次。

他第一次看到“宁桃”的时候是在蜀山论剑台,那是宁桃死的三年后。

当时常清静他正在论剑台上练剑,少女却突然出现在了这大雪中,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看着少女站在论剑台的风雪中,跳起来使劲儿朝他挥手:“小青椒——”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

少女脸蛋红扑扑的,浑然未觉地笑着说:“我找你找了好久!该回家吃饭了!我今天做了昂刺鱼烧莴笋!”

可是转瞬之间,常清静他这才猛然发觉,这是他练剑是入了障,生出幻觉了。

蜀山山峰竦桀,天地之间万籁萧萧,唯有风雪呼啸,空谷传响。

魔障如影随形。

他收了剑,走下了论剑台,走进了这风雪中。

小姑娘却不依不饶,她愣了一下,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小青椒等等我!!”

他走到了松馆,点起了那半盏残灯。

她就坐在他对面,烛火落在了她发间,朦胧的微光在她眼里跳跃。小姑娘撑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这话,忽而又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从那之后,“宁桃”便会常常出现在他身侧,在他练剑的时候,休憩的时候,她总会突然出现,脸蛋被蜀山的风雪冻得红扑扑的,使劲儿搓着手呵气跺脚。

“好冷!!”

他攥紧了剑的手指,握紧又张开,渐渐地放松了绷紧的脊背。

他甚至想,有这个“影子”陪着倒也不坏。

甘愿入障境的后果,就是修为寸步不前,剑术一落千丈。

最终还是张浩清找到了他。

“敛之,不要忘了我们二人之间的约定。”

“那位宁姑娘已经死了。”

那天,他对着松馆的青灯独坐了很久。

她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咋咋呼呼:“啊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

是,宁桃已经死了。

常清静垂眸,动了动唇,握紧了这“行不得哥哥”。

而他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这是他与张浩清的约定,待这事做完他早晚都会亲自到地底下与她道歉。

障境中的她穿着那身蓝白色的校服,可实际上,她已经很久没穿过那套校服了。

眼前这一切只是他入了障走不出来。

这只是障影,并非桃桃,是他自己无意识情况下,依照回忆一点一点描摹勾画出来的影子。

他勾画不出真正的她,勾画不出她真正的活泼灵动大方坚韧。

他对着窗一直坐了很久很久,等到霜落白发。

孤馆灯青,月华收练。

耳畔传来蜀山疏阔的晨钟,一轮红日挂上了山巅,烘起霞光万丈。

他终于起身,出剑,

一声剑鸣。

一剑刺入了少女柔软的胸脯。

天光微明,熹微的晨光照在了她的脸上,好像有桃花自她胸前盛开。

桃花如雪,翩翩落下。

临消散前,她睁大了眼,茫然地问:“小青椒??”

他拔剑。

障影消散时,是不会流血的。

眼前只是浮现出水波纹般扭曲的光晕。

可是,好像有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淌下,氤湿了剑上的桃花。

……

他第二次见到“宁桃”的时候,是在十年后。

在某个秘境中。

他随蜀山弟子深入秘境,却误入了蜃龙的幻境。

他握剑静立,猫眼缓缓地盯紧了这虚空中并不在存在的一点。

他又看到了她。

蜃龙是上古神怪,这一次幻境中的宁桃,比任何时候都要逼真。

这一次,幻境中的宁桃并未喜欢上他,并未留下要嫁给他的许愿签。

她选择留在了王家庵。

他们分道扬镳,他继续去寻找解药,两人之间偶有书信往来。

不久之后,宁桃她嫁给了王锦辉。

结婚的那日,几乎整个王家庵的村民都来了。

婚礼有些简陋,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面”,一众村民聚在一起喝酒,喝得脸红脖子粗,大声叫嚷着,将那些鸡骨头瓜子壳随地乱吐。

而宁桃则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和村里那些“妈妈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她穿着的嫁衣并非绫罗绸缎制成,袖口的金凤凰绣工粗糙,栗色的长发挽起,鬓发间的发簪与步摇大多都是在镇上买来的,水色粗劣,蝙蝠之类的纹样更是直白得艳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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