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秒谢白还趴在殷无书的肩膀上揉着眼睛,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柳树抽条般长高了许多,正站在屋后临河的横栏前,倚门望星。那好像是一年八月,白天的暑气到夜里散得差不多了,隐隐透着一点儿即将要来的秋凉。

夜里灯火很少,天上的碎星就显得格外清晰,浩荡繁多,凝成了一条长河。

谢白性格本就安静,看一夜也不会觉得烦,但偏偏有人要撩他。

“少年人,尤其是你这年纪的少年人,大多生龙活虎满哪儿乱窜,猫嫌狗不待见,到你这儿怎么连个屋顶都懒得翻?”殷无书坐在他头顶的屋檐上,屈着一条腿,另一条腿刚巧顺着斜檐垂下来,闲闲地晃荡,偏生这人腿长得很,存在感极强,十分碍眼。

谢白从眼角斜睨着那条腿,莫名手痒,总想抓住脚踝把屋上撩闲的人一把揪下来扔进河里洗洗脑子,可惜……打不过。

他这时候阴尸气还在炼化中,殷无书想让他提前练练身手,就不知从哪儿捞了把细剑来给他耍,谢白挺喜欢这把剑的,其实殷无书给他的所有东西他都挺宝贝的,不过面上很少会表现出来,因为殷无书这个人特别闲还有点欠,喜欢揪着他的一点情绪无限放大,嘚瑟得不行。

每次看他那副样子,谢白都想拿剑捅他两下。

“上来么?”殷无书晃了晃腿,拍了拍房上的瓦,招小狗似的冲他“啧啧”两声。

谢白:“……”这人年纪比八千个少年人摞起来还久得多,依旧猫嫌狗不待见。

他拇指一弹,怀里抱着的剑就出了鞘,用剑尖轻轻戳了戳殷无书的脚,道:“挡着我了。”

殷无书“嘿”了一声,没好气地用脚一别,把他剑挑了起来,探身两根手指一夹,钳住了剑尖,往自己面前拎。

谢白无奈地握着剑柄被他牵到脚边。

剑刚收回鞘里,殷无书就把脚收了回去,在瓦上轻走了两步,堪堪站在屋檐边上,半蹲下来,冲檐下的谢白伸出一根手指:“走,在下面看有什么意思。”

谢白面无表情地仰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根手指,嘀咕了一句:“我十五了,不是五岁。”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把握住那根手指。

殷无书单指一提,谢白借力一个轻巧的翻身,鹞子似的白衣翻飞,连踏两步,看准了时机松手,上了更高一层的屋顶,居高临下看着殷无书,弯了弯眼睛,表情淡淡的却又带着一点少年人心思得逞的笑。

“哟,挺能翻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能上天呢。”殷无书顺口调笑了一句,绕着房檐翻上去,轻飘飘地落在屋脊上。

那时候的谢白还不会开灵阴门,离什么一日千里、踏雪无痕还差不少。倒是殷无书是阳气所化,本就来源于天地,来去自如得好像本就是天地间的一抹云气一样。

他一拉谢白,带着他像雾一样化散在夜色里。

谢白只觉得眼前一花,再一定神,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百丈高空之上,脚下是纵横交错的街巷,万家灯火,头顶是浩荡星河,他被殷无书拉着,而殷无书则无凭无依地站在浮空里。

谢白:“……”还真上天了。

他头一回在这种视角下看头顶那一片天和脚下那一方地,也头一回这么看殷无书。

有那么一瞬间,谢白觉得这个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年之久的人跟平常不太一样,就像头顶上那条星河一样,看起来唾手可得,实际上就是再上千万丈,也依旧碰不到。

“你前两天身上为什么有伤?”谢白站在最好的地方,却反而没了看星的心思,冷不丁问了一句。

殷无书一愣,似乎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有过伤,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没眼花?”

谢白:“……”

“哦——”殷无书见他一脸无语,总算给面子地想了起来,“你说手臂上那块烫伤?”

谢白点了点头。

殷无书脑子都不过就开始胡说八道:“闲着没事自己燎着玩儿的。”

谢白:“你当我傻?”

殷无书装出一脸惊讶:“你不傻吗?”

谢白抬手就要拔剑,被殷无书眼疾手快按住了。

“好好好,你有剑你厉害。”殷无书挑着嘴角笑了两声,还特别欠地感叹了一句:“少年你不得了啊,学会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了啊。”

谢白默默翻了个白眼:“……你先说烫伤。”

“你知道我比你大几轮么?”殷无书弯着眼睛,噙着笑问他。

谢白以为他又要倚老卖老,冷冷淡淡道:“反正喊祖爷爷都是不够的。”

殷无书:“……”

被谢白这么一呛,他莫名觉得自己背驼了牙也松了,滋味不太美妙,但是又不得不承认道:“祖爷爷大概连我一个零头都不到。”

“千年的鳖也不到你一个零头。”谢白又道。

殷无书:“……”

谢白虽然话少,总体也比较乖,但是整日跟着殷无书这种嘴上没把门的货色耳濡目染,舌头毒起来还是很有点后劲的。

“好,把心思从祖爷爷和老王八身上收回来,我继续说。”殷无书闲闲地道:“这世间的普通人呢,时不时总要生点小病,那些大夫们不是常说么?阴化气、阳化形,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而世间大抵阴阳胜复,所——”

谢白面无表情打断他:“说人话,讲重点。”

殷无书立时收口,道:“我这跟普通人偶尔生个病一样道理,阴阳胜复,定期排毒。”

谢白默然想了片刻,又问:“你不是至纯阳气所化么?哪来阴的事情……”

“我就随口打个比方。”殷无书好笑道,“不过这世上万物确实都是相生相克的,有黒便有白,无善便无恶,阴阳生死往复循环,才能生生不息持续下去,不然就该乱了套了。小乱套那是此消彼长中求个平衡,好比生病,大乱套则是平衡不来,那就得重新来过,好比生死,懂否?”

他扯了一段似是而非话把谢白绕了个晕,而后抬头一指浩荡星河道:“小小年纪,别的不学,煞风景是一把好手,快看,看完了再带你去别处逛一逛,总在这站着直冒傻气。”

谢白岿然不动地没被绕开,针对着他那些虚虚实实的胡扯答了一句:“懂了,但出自你口我不大信。”

殷大忽悠抬手干脆地捂住他的嘴,十分不要脸地笑道:“风有些闹,听不大清楚你的话。另外,食不言寝不语,看风景时也别说话。”

但是这种不要脸的招数谢白领教得太多了,早就习惯了,他被捂了嘴也依旧没急,闷声闷气地在殷无书掌下道:“最后问你一件事。”

殷无书手指动了一下,“嗯”了一声收回手,背在身后,道:“暂且再给你一次机会,说。”

谢白仰头脸了眼星河,想了一会儿,转头问殷无书:“你会死么?”

殷无书“啧”了一声,两根手指夹住谢白的脸,扯了扯:“怎么说话呢……以前不是说过么,有伤死不了,没心也死不了,我脑门上就刻着‘老不死’三个字呢看见没?”

谢白淡淡道:“哦是么?你刚才还说万物都有生死,循环往复不断才平衡,否则就乱套了。”

殷无书:“……”

被谢白揪了一手小辫子的殷无书辩无可辩,没好气地一把拽着他穿城过林,直奔别处,忍不住叹道:“我大概误吞了点耗子药才会带你上天看星星,那玩意儿看多了容易傻,净想些有的没的,走,换摊。”

……

大概是在天山上被殷无书给刺激了,谢白在昏睡中做了一段又一段听他胡扯生死的梦,实打实地把殷大忽悠的黑历史又轮了一遍。

直到第三天清早,他才睁开眼彻底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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