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鸡鸣打破了帐内的寂静。

“我不是!你在说谎——”

已经陷入狂乱和绝望的秦曜安朝跪在地上的秦秾华扑去, 被忽然站出的武如一迅速反剪手臂。

“父皇!救救我啊……我是您的亲儿子, 我是您的亲儿子啊!”他涕泪横流, 大声喊道:“母妃!母妃救我!不要信她的话——我不知道永乐公主,我更不是什么前朝余孽……”

周嫔上前了一步, 然而福王伸手求救的, 是舒德妃。

舒德妃失去血色的嘴唇刚扭动一下,一个严肃的男声便抢先响了起来。

“事实真相如何,陛下定能明察秋毫,若是信上所言不实, 没有任何人能伤害殿下,若是信上所言非虚……谁都救不了你。”

舒遇曦面无表情道。

“外祖父……外祖父……您也不信安儿吗?”秦曜安呆呆地问:“安儿是您和母妃看着长大的呀……安儿是不是父皇亲生的孩子, 你们不是最清楚的吗?”

舒遇曦低垂眼眸, 神色平静:“若是借周嫔生产之际调换, 我和德妃娘娘的话,都做不得数。”

舒德妃明白父亲用意,死死咬住嘴唇, 不再去看向她求救的秦曜安。

“父皇!母妃!”秦曜安在武如一的禁锢下死命挣扎, 满脸悲愤, 泪如泉涌:“我是真的啊——”

难以言喻的寂静中,裴回上前一步:“紫庭尚在时, 微臣曾随父亲进宫, 见过永乐公主墨迹一次。上头的笔迹,微臣还有些印象。不知可否借公主密信一看?”

裴回主动搀和这滩浑水,当然原因不止如此。

他想看看, 密信里除了狸猫换太子的阴谋以外,还有没有和他相关的信息。

他从秦秾华手里接过绯色的火纹泥金纸后,匆匆扫了一眼,刚松一口气,抬眼便撞上秦秾华的目光。

那双冰冷剔透的眼眸,仿佛剥去了他的所有伪装,他呼吸本能一滞。

不等他反应过来,秦秾华已经垂下了两面蝶翼般的纤长睫毛,刚刚的锐利和嘲讽,仿佛只是一瞬错觉。

“裴回?”天寿帝催促道:“如何了?”

“……微臣不敢妄言,请容微臣复看。”

裴回将手中密信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脸上神色凝重,心里却放下了提起的大石头。

“如何?”天寿帝升出一丝期待。

“……回禀陛下。”裴回揖手道:“此信和微臣记忆中的永乐公主墨迹,确有五分相似——”

“父皇!您看!您看——”秦曜安激动喊道:“只有五分相似!这是伪造啊!”

裴回继续道:“……然微臣也不敢肯定,因那时永乐公主尚才几岁——刚刚开始习字罢了。但这每个字上的最后一撇,都和永乐公主年幼时的习惯如出一辙。”

他举高手中密信,以手指示意:

“像‘来’、‘救’等字,最后一笔有回收趋势。微臣还记得,狐胡厉帝曾对微臣父亲有言,这是因为永乐公主喜爱蝴蝶,故意在此类文字上勾勒蝶翼的缘故。”

“此事除了永乐公主本人及其亲信,应该无人所知。除此之外,密信上文字斑驳,看着成书已久,凤印却鲜艳如新,使用印泥,应是狐胡虹膏无误。”

裴回话音落下后,帐内响起断断续续的私语声:

“仔细看看——秦曜安的确和废太子有六分相似……”

“从前竟然没有发觉……”

“怪不得敢往朔明宫里送,长相全随了父亲,也没有紫眼睛……”

“也亏得是狐胡亡了,没有紫眼的狐胡皇族连继承权都没有,加冠以后,一笔钱就给打发出宫了——好歹他还做了几年亲王呢……”

“怪不得我偶尔看他不对劲……原来是像废太子。”

“用一个姐姐做诱饵,一举除掉两个皇子……好狠的心,好毒的计,说他不是废太子的儿子我都不信……”

“废太子欲壑难填,心术不正,以致最后父子阋墙。他的儿子又能好到什么地方去?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想除的怕不止是两个弟弟……为何长公主一拿到密信就出了这样的事?依我看,就连十皇子出事,都不定能和他脱离关系……”

“可谓人面兽心……”

秦曜安的大吼大叫没能阻止帐内流言飞散,反而如火上浇油一般,指责和鄙夷的声音越来越大。

“陛下……不是的……安儿是我们的儿子,哪有做娘的认不出自己孩子的?他就是我们的孩子啊……”周嫔忽然向着天寿帝跪了下来:“陛下……求求你,臣妾跪下求您,臣妾这辈子没有求过您……求求你,求求你……”

帐内无人开口,舒德妃别过头流泪,周嫔以头抢地,磕地砰砰作响,不到一会额头便开始红肿。

天寿帝僵直地站着,看着,沉默着,面白如纸。

这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忽然变成了堂侄,还是二十年前就本该飞灰湮灭的堂侄。

他能说什么?谁又允许他说什么?

“玉京……”他哑声道。

他最爱的女儿没有看他。

她低着头,哑声道:“……儿臣罪无可赦,任凭父皇处罚。”

她的态度,无言地表明了她的立场。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观火站了出来,撩袍跪下。

“陛下,此事关乎国运,秦曜安既为狐胡末代公主所生,便是如今现存的最后一支狐胡嫡系血脉,若留他性命,便是留下巨大隐患,大朔必定不得安宁。”张观火在秦秾华身后,深深跪拜下去:“微臣恳请陛下大公无私,按律执法,赐死永乐公主之子——”

“我不是——我不是永乐公主之子!我是父皇的儿子,我是福王啊!”

秦曜安望着身前不远的纤纤背影,痛哭流涕道:

“阿姊……我是你的弟弟啊……”

张观火道:“秦曜安记在玉牒上的母妃是舒德妃,不知舒阁老有何见解?”

舒遇曦垂眸道:“老臣听理不听亲,全凭陛下抉择。”

连秦曜安最大的靠山都表态了,群臣再无顾忌,纷纷出列发言:

“余孽一日不除,大朔江山一日不稳,老臣恳求陛下忍一时之痛,作出无愧先帝,无愧大朔无数臣民的决定啊!”

“陛下!下旨吧——”

“事关大朔国运,陛下,不能心软啊!”

天寿帝仍在犹豫,他求救似的看向人群中的魏弼钦,道:“魏大师能否开启天眼,替朕瞧瞧此子,究竟是否朕的龙子?”

九五之尊开口了,魏弼钦的目光仍看着长跪不起的秦秾华。

她低着头颅,三千青丝如墨泼散,纤薄背影仿佛一折就断的花枝,纤美可怜。

然她头顶,天子气磅礴如云。金凤在云中展翅,帐内一瞬遮天蔽日,却又金光夺目,曜不可视。

一声穿透灵魂的凤鸣直接从他耳中响起,震得他面色一白,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魏大师?”天寿帝道。

魏弼钦脸色苍白,移目看向面露乞求,泪水斑斑的秦曜安。

他身上紫气曾在几位皇子中数一数二,如今却在金凤压迫下,只剩可怜的一丝紫色青烟。

“贫道只知……”魏弼钦极慢说道:“此子,身上紫气不及其余几位皇子十分之一。”

“你说谎……”秦曜安最后的希望破灭,越发泪如泉涌。

他膝行至秦秾华身边,用沾满泪水的手抓着她的外袍袖角:

“阿姊……我错了,你原谅我罢……你知道的,我没有想要害你性命……我有错,错不至死啊……阿姊,救救我……我是你的亲弟弟啊……”

“我……我是你的亲弟弟啊……我们以前那么好……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捉蟋蟀,一起偷看小人书,你教我爬树,带我钻狗洞……中元节我害怕,你给我讲故事,讲小王子和狐狸的故事……你都……你都忘了吗……”

秦曜安泣不成声。

他伏下身,怮哭着将脸贴上一动不动的袖,绝望的泪水沁透大袖,湿润了袖中紧握成拳的手。

除了低下的头颅,秦秾华跪得笔直,那个比绝大多数人都要病弱的身体里,偏偏有一根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坚韧的骨头。

风来了,雨来了,眼泪冲刷着那张苍白的面庞,她依然如嶙峋寒山,屹立不倒。

“我没忘。”她声音沙哑:“……是你忘了。”

天亮了,一缕金色晨光照进怮哭不断的主帐。

一切已成定局。

秦秾华走出主帐时,被金吾卫架走的秦曜安拼命回头,声嘶力竭地向她哭喊:

“阿姊——”

无数残破的画面,随着他绝望而害怕的哭喊,闪现在她眼前。

她陪着他捉蟋蟀,告诉他怎么编草笼。

他们避开舒德妃眼线,在废弃宫殿里偷偷交换小人书和史书。

她教他爬树,告诉他,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她教他爬狗洞,告诉他,做人要能屈能伸。

中元节,她白天给他讲了鬼故事,夜里他就抱着枕头来找她。

“阿姊……我怕……”

秦曜安的面容随着彼此距离越来越远而更加扭曲,他拼命厮打押送他的几个金吾卫,泪流不断的眼睛牢牢盯着秦秾华,哭喊道:

“阿姊……我怕……”

欲望,真的能够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吗?

是的。

权力,也会让她变得六亲不认,麻木不仁吗?

想要掌控欲望的人,最终也会被欲望吞没。

她又为何认为,自己会是其中特例?

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完全陌生的模样,就像她曾经逐出人间的那些恶鬼一样,她也会,成为恶鬼之间的一员。

仅仅只是负罪感,就能阻止她化为恶鬼吗?

她——

“阿姊……”

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她的双眼,盖住了她模糊的视野。

秦曜安的哭喊声渐渐小了,她的心跳声渐渐大了。先前支撑着她屹立不倒的气力在身后熟悉气息出现的那一刻,好像全部流走了。

一时间,她分不清这坚定有力的律动,究竟是对方停在耳边的脉搏,还是自己胸腔里传出的心跳。

夺眶而出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手心,她用力咬住唇,想要逼回眼眶的泪水。

“阿姊……”

少年低沉的,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声音响在耳边。

他说:“我不会变……”

“你是秦秾华……我就是秦曜渊。”

“你是毘汐奴……我就是伏罗。”

越来越多的眼泪流下。秦秾华的眼泪没有声音,就像她一如既往笔直的背脊一般,一如既往的沉默。她没有颤,没有抖,没有面部表情。

只有眼泪。

只有眼泪,沉默奔涌,流进少年发烫的手心。

她从来没有发现,原来世上会有一人,让她自豪的泪腺控制不堪一击。

他哑声道:

“……阿姊,我对你,永远也不会变。”

……

为了避免前朝嫡系血脉仍存的消息走漏后节外生枝,秦曜安的赐死旨意当天便下了。

诸国使臣前脚刚走,后脚,一壶鸩酒便送去了暂时软禁秦曜安的帐篷,里面的哭求和谩骂交替了很久,久到直到一个时辰后,小侍才点火烧了整座帐篷。

大火漫天,映得天边如火。

周嫔哭晕数次,舒德妃也一病不起。被五花大绑的乌宝也在营地里一栋储物帐篷里发现。至于郳音,早已消失不见。

而天寿帝在秦秾华的劝说下,下发了立即拔营回朝的旨意。

上路的第一天正午,车队停下歇息,比起来时路上,出来透气的王公大臣寥寥无几。众人似乎都还陷在惊魂晚宴的余韵里。

皇帝御用的马车上,秦秾华正在跪地请旨。

“……燕王是穆世章的死穴,穆阳逸是穆得和的死穴,前朝余孽大费周章谋害燕王和穆阳逸二人,一定还有后招。虽然目前二人死讯还受封锁,但谁也不知还能封锁多久。一旦生变,三千金吾卫应对准备充分的前朝力量恐有力有未逮之处。以儿臣愚见,除了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如今的当务之急是从附近州府调动兵力护卫车队——以防最坏的情况发生。”

天寿帝恹恹地躺在坐榻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

自秦曜安死后,他便一直气色不好。

“你想得不错……只是想要让地方上拿出兵力……难呐。”他喃喃道。

“父皇只要点头,儿臣自会想办法说服裴舒二人,由内阁出面,调四方兵力。”

天寿帝侧过头,目光欣慰地看着她。

“秾华,你过来……”

秦秾华膝行靠近,握住天寿帝向她伸出的手。

“你母妃……一时转不过来,你别和她见气……如今她只有你啦,你是好孩子,看在父皇的面子上,你多忍让一些……”

秦秾华柔声道:“女儿理解母妃的悲痛,父皇不必担心。”

“那就好……”天寿帝点点头:“你做事妥帖,父皇放心。你要调兵,要和那些虚伪的地方官打交道,父皇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只有这个名头……偶尔还能用上一用。你便拿父皇的名号去用……事后,知会父皇一声就好了。”

天寿帝看着她,眼中露出一抹悲伤。

“你若是儿子——”他忽然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而道:“唉,算了,不是儿子也好。”

秦秾华沉默不语,天寿帝握着她的手,自言自语道:

“这鬼秋狝,吃儿子……朕再也不想办了……”

秦秾华行礼离开后,立即去拜访了车队后排的裴舒二人。

看在利害一致的份上,两位阁老都同意联名拟令,以内阁名义向回京路上的周边州府借兵。

等谈妥相关事宜后,秦秾华走回她的马车。

庆功晚宴上发生了太多事,只有现在,她才有了细细思索的时间。

郳音是辉嫔的人,为了今日,蛰伏在秦曜安身边整整两年。在他口中,她乃永乐之女,然而十皇子生母为自保扣作证据的那封真密信里,秦曜渊才是永乐公主和废太子之子。

此事只有三种可能,一为郳音说谎,二为辉嫔说谎。

郳音说谎,意义不大。辉嫔说谎,可以调动全天下想要复辟狐胡皇朝的力量。

最后一种可能,辉嫔是真正的永乐公主,废太子府中的才是假货。

不论谁真谁假,从笔迹几乎一致来看,两人都关系匪浅,但真假辉嫔不可能是两个公主,因为她和秦曜渊之间没有三代内的血缘关系,而永乐公主的凤印,如今掌握在辉嫔手里。

恐怕这也是她让别人确信她是永乐公主的决定性证据。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可能性更小的可能,秦秾华暂时摒弃这些猜想,以免将事情想得更加复杂。

出事前,受福禄膏胁迫的碧琳将秦曜渊诱出帐篷,她的福禄膏又是从何而来?

是郳音,还是另有其人?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辉嫔现在还不想动她。那封提前准备好,特意留在山洞外的假密信就是证据。她用珠钗暗示她如何自辩,用假密信向她示好,同时,又毫不留情将她困在山洞,以使这出大戏拉开帷幕。

迷雾中的一半清晰了,另一半却因此陷入更深的迷雾。

秦秾华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马车前。天寿帝体贴她要就近照顾身上有伤的秦曜渊,特意从他的舆车里腾出了一辆给两人。

那辆在一众马车里格外醒目的高规格舆车外边,结绿正在和劫后余生的乌宝说话。

见到秦秾华归来,两人都连忙行礼。

“你们怎么都在外边?”她问:“渊儿醒了么?”

“九皇子醒了,正在车内自己换药。”乌宝道。

“低烧不退,一路昏睡,偏偏一到换药的时候就精神了。”秦秾华喃喃道。

乌宝道:“奴婢也想帮九皇子换药,可是……奴婢不男不女的阉人一个,九皇子也不愿意。”

“无事,让他动动也好。”

秦秾华扶着结绿的手上了车,伸手刚要推开车门。

“公主,九皇子还在更——”

“无妨。”

秦秾华弯腰走进推开的车门内。

结绿白了惊愕的乌宝一眼:“大惊小怪,公主什么没见过?”

什么都见过的公主走到床边坐下,朝正在合拢衣襟的秦曜渊伸手过去。

“过来阿姊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秦曜渊侧过身体,赶忙系上腰带。

“……好多了。”他道。

“给我看看——”

秦秾华再伸出手,他又躲。

“男女有别……”

她被气笑了:“我没听错吧,你还知道男女有别了?既然如此,我这就去请父皇再拨辆马车给我夜里歇息……”

“不许去。”

他转眼靠了过来。

秦秾华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拉下他偷偷摸摸爬上腰间的狼爪子,道:

“你不把伤给阿姊看,也不给御医看,你想给谁看?”

他想也不想:“好了以后给你看。”

“好了以后我就不想看了。”秦秾华伸手往他衣襟摸去:“快给阿姊看看。”

这回轮到他逮捕禁锢她伸出的手。

“快好了。”他解开袖扣,把手臂上的刀剑伤痕露给她看:“……已经结痂了,阿姊。”

“那你怎么还在发烧?”

“因为他在发骚!”

秦辉仙推门而入,怒气冲冲道。

她的战斗鹅子在车下为主而战,打得想要拦人的乌宝抱头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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