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笼青山,孤亭无声,冰凉石桌上摆着一盘残局。

“你输了。”

布衣老僧冷冷道。

“棋盘还未一色,输赢又从何谈起?”

雪堆的纤手从石瓮取出漆黑一子,轻轻放下。

“冥顽不灵。”老僧落下一枚白子,取走一串黑子。

寒山深处传来震震疏钟,回荡于青山万壑。

“公主能否解贫僧一惑?”

“请说。”

“……上好的雨前龙井,公主为什么要往里泡枸杞?”

“养身保健,延年益寿。”

“……如果贫僧记得没错,公主的及笄礼才刚过不久。如此年轻,就需要养身保健,延年益寿了吗?”

“养身越早,效果越好。”

“谁说的?”

“我说的。”

老僧片刻无言,嘴边扯出一抹嘲讽:

“公主如此乐天豁达,看来平日也不受世事困扰。”

秦秾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实不相瞒,我已被一个问题困扰多日。”

“哦?是什么问题让你也觉得棘手?”

“阁下既然心中无佛,又何苦用袈裟困住自己?”

老僧面色一沉,白子重重落下,撞动周身黑子。

“公主是在说笑吧!”

秦秾华不慌不忙,从乌黑石瓮中取出一枚黑子放入棋盘。

“我曾听闻一个故事。”她说:“一个富家女和穷书生。”

老僧冷笑:“太俗。这样的故事,天底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富家女及笄那年,于溪边踏春,对玉树临风的穷书生一见钟情。自此以后,两人在上天的安排下频频偶遇,直至两情相悦。”

“然后书生高中皇榜,衣锦还乡,用八抬大轿相迎?有情人终成眷属?天真!”

任他如何抬杠,清澈低柔的声音自缓缓淌过寒桌残棋,如春溪叮咚。

“富家女是家中嗣女,书生却向往庙堂之高。两年的锦书传情和月下对影,在春闱面前都注定成为过往烟云。”

“早晚如此!”

“富家女不愿束缚书生脚步,书生却不愿就此缘尽。富家女和赘婿成亲前夕,书生夜闯香闺,结下生死之约。”

“……”

老僧取子的右手僵在石瓮上方,干瘪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黑子静静落下。

“书生走了,富家女在家中痴痴等待。”

“……够了。”老僧死死攥着白子,长有黑斑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春闱结束了,书生没有回来,冬天了,书生没有回来,直到富家女难产而亡,一尸两命,书生仍未回来。”

“……”老僧闭上眼,浑身震颤,干瘪薄唇上血色尽失。

黑子不为悲欢所动,再次落下。

“徒留老父一人,散尽万贯家财,遁入空门,画地为牢。望山不是山,见佛不是佛。”

孤亭中半晌静默无声,老僧颤动的眼皮下隐有水光生辉。

“我赢了。”她说。

山穷水尽处,已变柳暗花明。

老僧睁开洇润的双眼,冷冷寒光刺向棋盘对面:

“玉京公主真是好兴致!湖广大旱,哀鸿遍野,你不呆在宫中享福,却跑到深山野林消遣小老儿来了!”

秦秾华笑道:“我是来祈雨的。”

“公主认为,一个不信神佛,不拜鬼神的人,也能祈来救命之雨?”

“不如我们打一个赌,酉时之前,雨来了,我就取走此处一物。”

“雨没来呢?”

“雨没来,我就皈依佛门。”

老僧拍腿冷笑:“好!我倒要看看,到时你会如何诡辩!”

“离酉时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再来两局?”

“来!”

黑白棋子你来我往,低沉疏钟停了又响,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外传来一声孤鹤清鸣。

一颗雨滴砸进枯黄草丛,如蟋蟀叶间弹跃。

老僧握着白子的枯手悬停半空,怔怔望向亭外万壑空濛。

秋雨如注,从青檐绿瓦飞泻而下,砸入干燥土地。雨气扑鼻,带来幽幽草叶芳香。

天地,转瞬变了颜色。

“我又赢了。”

秦秾华放下一子,将棋盘上的白子又一次温柔绞杀。

老僧推开价值千金的天地棋盘,颓然道:“……你拿走吧。”

“我要的不是此物。”

秦秾华看着老僧的一双精明鹰眼,缓缓道:

“我要的,是从白丁之身起家,聚天下财富,数渡西洋,剿水寇平海波的海商郑松川。”

老僧沉默良久,说:

“小老儿人痛失爱女,寻仇多年却一无所获,如今早已心如死灰。一往无前的郑松川再也不会回来了……公主还是另寻他人吧。”

“心中有仇,却无人可报,所以心如死灰。如果我告诉你,当年的穷书生已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呢?”

棋盘突然翻转,黑白无数棋子飞弹,浸润在无边秋雨中。

“你知道他是谁?!”

秦秾华起身,拿起石桌旁竖立的长伞:

“想知道答案,就让名震四海的郑松川来玉京见我。”

老僧神思恍惚,直到一抹幽紫在眼前铺开,他才如梦初醒,急忙上前一步:

“殿下不如等雨停再走!”

秦秾华在檐下停了一停,望着茫茫雨幕,轻声说:

“不必了……我走过更大的雨。”

风雨飘摇,秦秾华刚迈出亭子,一只精瘦有力的大手就接过了手中纸伞,内侍醴泉恭敬地低着头,皮革眼罩覆着右边盲眼,沉默如山峦投影。

两人沿着小径走出竹林,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停在路边,探头探脑的宫女结绿一见二人就奔了过来,双手交叠在秦秾华耳上,为她挡去一边风雨。

她上了车,车内空间宽广,床桌俱全,湖绿色掐丝珐琅火盆烧得正旺,车内温暖如春。

冷暖交替,她忍不住咳了咳。

醴泉在外驾车,结绿为她换下沾了冷雨的衣裳鞋袜。她以手支头,闭眼侧躺在紫檀床上,任结绿为她梳理着一头青丝。

“东西都备好了吗?”她问。

“都备好啦。陛下的万寿无疆,舒太后的佛经,舒德妃的诗作,穆皇后的安眠香,还有周嫔的杏酪粥,也提前交代了,自会有人送进宫来……”

她睁开眼,朝结绿招了招手。结绿疑惑靠近,她抚上刚刚还在叽叽喳喳的喉咙。

“公主,你怎么啦……”结绿红了脸。

结绿长得高大,像个男儿,声音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女儿家,娇俏甜腻,秦秾华刚穿来的时候,一点也不适应,谁说话都提心吊胆,偏偏,很爱听她说话。

直到一壶开水灌进她的喉咙,伤了她的脸,也毁了她黄莺般的喉咙。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人活久了,记忆就会模糊。

但再怎么模糊,她也不会忘记结绿皮开肉绽的脸庞,粗粝泣血的嗓子;不会忘记双眼被掏,暴尸荒野的醴泉;不会忘记天寿之变中,满城的飞散鲜血和凄厉哭喊,不会忘记悬梁上吊的母妃和以身殉国的父皇。

这些血与痛,她一点一滴都记着。

她收回手,忽然笑了。火光隐约的车内,灿若晚霞漫天。

“回宫吧。”

……

天寿十八年,深秋,阴雨。

玉京,万人空巷。

嘈杂的人声在窗外忽高忽低,就是打坐的和尚也无法沉下心来,更别提备考的举人了。

这样的噪音,从三天前开始,在今日达到巅峰。

“别挤,别推——啊!谁摸了老子的屁股!”

陆雍和忍无可忍地放下书卷。

他走出驿馆,拦下一名布衣洗得发白的老人,拱手相问:“这位老伯,街上怎么如此热闹?”

老人上下看他一眼,语气笃定:“你是进京赶考的举人?”

“正是。小生上个月刚刚进京,在驿馆住了也有些时日了,还是第一次见天门街如此拥挤。”陆雍和拱手:“可是帝王即将出行?”

“不是帝王出行,是……”

老人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传出了阵阵惊呼。

只有天子祭天才会开启的毓光门,在绵绵细雨中发出震震轰鸣。

陆雍和回过头来,刚刚还在眼前的老人已经混入人群,成为无数努力向城门奔流的水滴之一。

他立于茫茫细雨,看着连绵数十米的朱红色巨门缓缓打开。

威风凛凛的黑甲卫卒从朱红中鱼贯而出,宛如泄洪的黑色奔流,顷刻之间就蓄满百米宽的天门街。

“是公主回来了!”

穿着布衣的男女老少在天门街道路两边欢天喜地,一边呼喊一边高举手中花束。

山茶点红阴云,腊梅染香冷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轻盈悦耳的风铃声飘散于风雨。秋风,冷雨,将空灵铃声送向上九天,送入天尽头的遥遥皇城。

道路两旁的酒馆茶坊,纷纷走出长袍的书生和短褐的武生临街观望。酒楼和客栈的二楼纷纷开窗,挤满粉团花红的纱衣和青蓝绿玄的箭袖。

毓光门下,黑色奔流不断向前,在万众期盼中,带出一辆精美绝伦的玉辂。

五彩华盖上,生满金枝玉叶,金丝银线下,风铃随风逐浪。

细雨中如云如雾,翻涌不断的白纱之后,倩影如梦似幻。

飘香的腊梅,娇艳的山茶,不谢的绢花,无数繁花在欢呼声中,从四面八方涌向玉辂。

陆雍和着魔一般,不知不觉跟着人流一起前进,目光寸步不离白浪后的窈窕倩影。

就像是上苍听见了他的心声,风起纱舞,风铃叮叮,一张让他心旌摇曳的面容出现在轻纱曼舞中,他全身血液涌向头顶,四肢僵直如遭雷击,只能一动不动立于原地,呆呆看着玉京公主的玉辂从眼前穿过。

追上去啊!追——

脑后忽然一痛,陆雍和刚刚迈出的左脚就这么软了下去。

人流追随玉辂而去,无人注意,一个长身玉立的书生悄悄消失于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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