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第九章
杨百顺七十岁时想起来,他十九岁那年认识延津天主教牧师老詹,是件大事。认识老詹,他才来到县城;到了县城,他才结了婚。认识老詹之前,杨百顺在蒋家庄老蒋的染坊当学徒。杨百顺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见过老詹。老詹是意大利人,本名叫希门尼斯·歇尔·本斯普马基,中国名字叫詹善仆,延津人叫他“老詹”。老詹他叔就在中国传教,先在北平,后来去过福建,去过云南,去过西藏,五十六岁那年,从西藏回到内地,在河南开封落了脚,任开封天主教会会长。当时的开封教会,辖豫东豫北三十二县的天主教分会。老詹二十六岁那年,追随他叔来到中国,被开封教会分派到了延津。老詹的中国名字,就是他叔给起的。老詹来延津时,延津还无人信主,属开封教会的第三十三县。老詹来延津时二十六岁,高鼻梁,蓝眼睛,不会说中国话,转眼四十多年过去,老詹七十岁了,会说中国话,会说延津话,鼻子低了,眼睛也浑浊变黄了,背着手在街上走,从身后看过去,步伐走势,和延津一个卖葱的老汉没有区别。老詹个头比延津人高,一米九左右,说话之前先吭吭鼻子,但他并不适合传教。也许主的话他肚子里都有,但像杨百顺当年的私塾老师老汪一样,茶壶里煮饺子,有却倒不出来。他跟老汪的区别是,老汪倒不出孔子的话就跟学生急,老詹说不出主的旨意既不跟人急,也不跟自己急,说着说着乱了,或断了,鼻子吭吭一阵,再从头说起。一段话从头说几趟,主早让他说成了另外一个人。
四十多年前,老詹来延津传教时,老詹他叔还在开封天主教会当会长。延津是盐碱地,十年有九年闹灾荒,不是旱了,就是涝了,全县三十几万人,天天能吃饱饭的,仅有一万多人。延津人瘦,源头就在这里,吃饭吃个五成,就放下了筷子。主可怜见,他叔也是对侄子寄予厚望,便拨款在县城北街修了一座天主教堂。本欲修个小教堂,开封天主教会拨款买的砖瓦木料,够建两面十六扇窗户的房子,能容百十来人。老詹虽不适合传教,但适合盖房子,老詹他舅在意大利是个泥瓦匠,老詹从小在外婆家长大,耳濡目染,粗通建筑;砖瓦还是那些砖瓦,木料还是那些木料,但他把青砖用在了房子的西、北两面,东、南两面改为土墙;屋顶背阴面用瓦,朝阳一面苫草席和笆。木料不够,他自己又在延津买了二十多棵榆树,解成板子。十六扇窗户的房屋材料,让他盖成了三十二扇窗户的教堂。教堂盖起来,能容三百来人。四十多年过去,除了连下十天雨房子会漏,九天之内,教堂里的地都是干的。但能容三百来人的教堂,四十多年来,在延津基本空着。因老詹在延津传教四十多年,延津的天主教徒只有八个人。前年延津新来一个县长叫小韩,要办“延津新学”,没有学堂,把老詹从教堂赶出来,天主教堂成了小韩的学堂,除了老詹跟现任的开封天主教会会长老雷有矛盾,有教义之争,不好告状,还和老詹在延津信徒不多有关。如天主教在延津人多势众,小韩哪里敢招惹老詹?虽然延津的天主教徒只有八个,但老詹并没有气馁,七十岁的人了,还一年四季,风里雨里,满延津跑着。杨百顺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有时会碰到下乡传教的老詹。杀猪者,传教者,不约而同到一个村庄去,就碰到了一起。这边杀完猪,那边传完教,双方共同在村头柳树下歇脚。杨百顺的师傅老曾抽旱烟,老詹也抽旱烟,两人抽着烟,老詹便动员老曾信主。老曾梆梆地磕着烟袋:“跟他一袋烟的交情都没有,为啥信他呢?”
老詹吭吭着鼻子:
“信了他,你就知道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老曾:
“我本来就知道呀,我是一杀猪的,从曾家庄来,到各村去杀猪。”
老詹脸憋得通红,摇头叹息:
“话不是这么说。”
想想又点头:
“其实你说得也对。”
好像不是他要说服老曾,而是老曾说服了他。接着半晌不说话,与老曾干坐着。突然又说:“你总不能说,你心里没忧愁。”
这话倒撞到了老曾心坎上。当时老曾正犯愁自个儿续弦不续弦,与两个儿子谁先谁后的事,便说:“那倒是,凡人都有难处。”
老詹拍着巴掌:
“有忧愁不找主,你找谁呢?”
老曾:
“主能帮我做甚哩?”
老詹:
“主马上让你知道,你是个罪人。”
老曾立马急了:
“这叫啥话?面都没见过,咋知道错就在我哩?”
话不投机,两人又干坐着。老詹突然又说:“主他爹也是个手艺人,是个木匠。”
老曾不耐烦地说:
“隔行如隔山,我不信木匠他儿。”
老詹与老曾说话时,杨百顺对老詹没怎么在意,倒是对老詹的徒弟小赵有些羡慕。小赵是本地人,二十多岁,他爹是个卖葱的。他每天的事由,就是骑一辆脚踏车。驮着老詹去各村传教。这辆自行车是法国造,“菲利普”牌。过去老詹年轻时,由老詹骑着。几十年过去,老詹老了,背驼了,眼神也不济了,便招了一个徒弟,让他学会骑脚踏车,驮着老詹四处跑动。丁零零一阵车铃响,大家便知道老詹来了。老詹传教时,小赵并不搭腔,守着脚踏车栽嘴。有时小赵在车尾巴上绑一架子,架子上驮几捆葱,老詹传教时。他在村里卖葱,老詹也不管他。碰面多了,老詹传教杨百顺没有在意,但他爱琢磨小赵卖葱。小赵栽嘴或卖葱时,杨百顺也端详那脚踏车。一次大胆上去,抚了抚那车的羊角把,对小赵说:“这玩意,不是好耍的。跑起来比马都快,换个生手,非弄个倒栽葱不可。”
杨百顺与小赵说脚踏车,并不是为了脚踏车,而是对小赵和师傅的松散关系,有些不解。师傅传教,徒弟不帮师傅打下手,却去卖葱,这叫啥事呢?相比之下,当时杨百顺和师傅、师母的关系,就显得太箍人了,别说当着师傅另搞一套,就是跟师傅搞的是同一套,单说杀猪,三根肠子,还得等着师母分配,杀一天猪,连个住处都没有。便想由脚踏车攀谈开,问一问小赵、师傅和主的关系,这关系小赵又是如何调理的。谁知小赵并不与他攀谈,将他的手从脚踏车上推开,带搭不理地说:“汗手,别污了电光。”
师傅老曾认为一个杀猪的和一个传教的可以平起平坐,但到了徒弟这里,就显出高低之分了。以后双方再碰面,杨百顺也赌气不理小赵。
杨百顺那次杀老马未遂之后,并未再回杨家庄。虽然手上没有杀人,但在杨百顺心里,已经将老马杀过一遍。不但杀过老马,连同老马的同谋——卖豆腐的老杨、司炉杨百利,在心里也一并杀了。杀人之地,是不能再回去了。这和头一回离家出走不一样。头一回出走还有些赌气,这回心里是彻底凉了。但出走容易,接着往何处去,杨百顺比上一回出走还为难。在延津,几经波折,杨百顺已想不起可投奔之人。虽然只得罪了几个人,但好像把全延津都得罪了;虽然与几个人不对付,但好像跟全延津都不对付,要想找到出路,看来得离开延津。与来喜分手的第二天,杨百顺冒着漫天大雪,来到延津渡口,想从这里渡过黄河,到开封去打零工。可开封他从前没去过,到开封之后,从何处入手能立住脚,还不得而知;只是觉得那里地方大,人多,肯定门路就多,比乡下好存身。来到延津渡口,因为雪大,摆渡的老叶已撑船回家了。欲往回走,突然想起自己已无家可归,便信步走到在渡口开饭铺的老阮家避雪。掀开半条铺盖截成的门帘,进了饭铺,看到已有三个客人在地上向火。其中一个是蒋家庄染坊的管家老顾,另外两个是染坊的学徒。杨百顺不认识老顾,但其中一个徒弟叫小宋,是杨百顺在老汪私塾的同学,两人便相认了。老顾长个方头,年前带着两个徒弟去汲县收货。所谓货,也就是些布匹和纺线,运回蒋家庄染坊去染。从汲县回来,遇到风雪,蒋家庄在黄河对岸,过不了河,也来老阮的饭铺避雪。大家向了一会儿火,老顾看杨百顺脸生,没理杨百顺,杨百顺也没敢跟老顾搭讪。小宋见管家老顾不搭理杨百顺,也没敢跟杨百顺多说话。一个上午,都是他们三人在说染坊的事,杨百顺在听。说着听着,大家共同盼着雪停。谁知雪越下越大,到了半下午,天就黑了。几个人只好歇宿到老阮的饭铺里。夜里杨百顺和小宋睡到一起,两人才悄声说起各自的近况。小宋自老汪私塾分别之后,一直在蒋家庄染坊染布,没换过地方。
小宋说:
“染布就染布吧,换生不如守熟。”
杨百顺就对小宋有些羡慕,干一件事,能在一个地方待牢。小宋问起杨百顺,杨百顺长叹一声,从“延津新学”讲起,到跟老曾学杀猪,到哥哥结婚,到如今投靠无门,欲渡黄河去开封谋个差事,两年来倒换了几个窝,一次也没守熟。没守熟并不是自己不想守熟,而是事情总出岔子。如今开封又不熟,心里没底。枝枝叶叶,来龙去脉,给小宋讲了。不讲还好些,一讲又心烦起来。小宋到底是同学,听完杨百顺的话,拍了一下手:“巧了,掌柜家染坊正缺一个烧火的,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杨百顺心中一喜:
“我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里还提得上愿意不愿意?能在近边烧火,总比去脸生面不熟的开封强。”
小宋:
“这你就说对了,大地方的人都欺生。”
又说:
“那我明天跟老顾说说,看他要不要你。”
杨百顺:
“我看老顾脸沉,怕是不好通融。”
又说:
“能去最好,你也有个伴。”
说完又觉得不妥,忙又说:
“我不是说你得有伴,是我需要跟一个人。这两年混下来,我觉得我一个人混不成。”
小宋倒安慰他:
“还有几十年呢,也不能这么说。”
第二天早起。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小宋果真给管家老顾说了杨百顺这个人,这两年的风风雨雨,眼下投国无门,求老顾收下他,让他烧火。老顾听后,别的没说啥,只是说:“他两年换了不少地方,到哪儿都跟人闹别扭,怕不是个老实人吧?”
又说:
“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咱家掌柜的你也知道,不怕人笨,就怕人不老实,到时候他闯了祸,我可吃罪不起。”
但等老顾走出饭铺,发现昨天堆在饭铺外棚子里的几十包布匹和纺线,已被杨百顺一个人一包一包扛到了渡口。原来他们睡觉时,杨百顺五更就起床了,替他们扛包。经过两年的风风雨雨,杨百顺也跟从前不一样了。一包布匹和纺线,足有百十斤重。摆渡的老叶这时也撑船过来了,杨百顺又将一包一包的货。撅着屁股往船上扛。雪地里,扛出一身汗,热气从头上冒出来,周身像蒸笼一样。小宋指着远处的杨百顺对老顾说:“看。”
老顾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看啥?他不扛包,说明他老实;他一扛包,证明我没看错,这孩子有心眼,我不敢要。”
待走到船边,杨百顺已将货扛完。半截棉袄都被汗打湿了。老顾三人上船,如果这时杨百顺跟老顾搭讪,杨百顺的大包就白扛了,但杨百顺见到老顾之后,并无表功的意思,看老顾没收留他的意思,也没说啥。本来可以跟他们同乘一条船,到黄河对面,现在也不乘了,跳下船,向小宋招手。他这一跳船,一招手。老顾心动了,觉得他是个憨厚孩子,便向他招手:“小子,上来吧,去染坊让俺家掌柜看一看,他收你,是你的福气,不收你,你也埋怨不着我。”
杨百顺又跳上船,几个人渡过黄河,一同去了蒋家庄。
蒋家庄老蒋的染坊叫“鸿源泰”,支着八口大染锅,皆一丈见圆,日夜用劈柴烧着。锅里的颜色分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种。一匹白布或一挂白线扔到黑锅里,煮上两个时辰,捞出来,就成了皂布或黑线;一匹白布或一挂白线扔到其他染锅里。煮上两个时辰,捞出来,成了红布、橙布、黄布、绿布、青布、蓝布或紫布,红线、橙线、黄线、绿线、青线、蓝线或紫线。延津方圆百里,就两个染坊,蒋家庄老蒋家是其中之一。一个染坊,雇了十来个伙计。老蒋五十多岁,早年是个茶商,来往于延津和江浙一带,碰到合适的茬口,也去其他省份卖茶。后来年纪大了,跑不动了,用贩茶赚的钱,开了个染坊。老蒋干瘦,长个鹰钩鼻子,年轻时贩茶爱说话,从延津到江浙的茶商,都知道有个爱说话的鹰钩鼻老蒋。但老蒋过了五十岁之后,突然不爱说话了。说话像抽烟一样,不是说戒就戒的,十个有八个做不到,但老蒋说戒就戒,而且戒得有些大发,一天也不说一句话,遇事爱想,一下又让人不习惯。譬如在染坊,一句平常话,他得想半天,虽然想了半天,放到嘴里说出来,还是一句平常话。别人认为是平常话,但老蒋经过了想,认为这话就不平常了,如果你还按平常话去办,老蒋就急了。杨百顺到蒋家之后,老蒋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想。小宋在旁边帮杨百顺说话:“掌柜的,也就烧个火,他是个老实孩子。”
老蒋又盯小宋看,接着低头想,想了半天,也没说什么,挥挥手,让老顾把杨百顺留下。
但杨百顺留下之后,管家老顾并没让杨百顺烧火,而是把过去挑水的老艾调过去烧火,让杨百顺顶老艾挑水的位置。在染坊,挑水不算个手艺。但杨百顺想,烧火也不算手艺,初来乍到,能挑上水就不错了。挑了十天水,杨百顺才知道挑水的厉害。因这个挑水不是伙房的挑水,而是染坊的挑水。老蒋家有八口大染锅,相应就有八个砖砌的大水池,因布、线染过要漂,漂过才能搭在杠子上晾干。八个池子皆两丈见方,漂布的水三天一换,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个大池子轮流倒腾,每天需六百多挑水。水井倒也不远,就在院外槐树下,但将六百多挑水用辘轳从深井里摇出来,再挑过去,就需些气力和时辰。杨百顺每天鸡叫起床,夜里三星出来收工,但三天有两天,池子里的水还是倒换不及。这时就觉得挑水不如烧火。这时才知道管家老顾的厉害,收是收了他,但要给他个下马威。漂布的水换不及,会使整个染坊窝工。还没等管家老顾说他,掌柜老蒋就急了。掌柜老蒋急起来倒不骂人,也不打人,而是看到哪个池子里的水颜色深了,就盯着哪个池子看,然后把杨百顺叫过来,又盯着杨百顺看。杨百顺自上了工,老蒋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遇到事情就是个看。看后也不说话,低下头自个儿想。一个人在你眼前想你,比挨打受骂还叫人心里发毛。杨百顺慌忙挑起水桶,再到井上摇水。这时想起过去跟师傅老曾的杀猪时光,虽然受了些委屈,但跟现在挑水比,还是轻闲许多。有时师徒两人走着走着,还在大柳树下歇脚,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但老曾管吃不管住,每天还要跑三十里,染坊倒是有住的地方。但一个月过去,杨百顺挑水就上了路。上路不是说要多挑水,而是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个池子,换水也有学问。三个颜色浅的池子,橙、黄、蓝,水要三天一换,不能偷懒;其余五个颜色深的池子,五天一换也显不出来。过去八个池子皆三天一换,故忙不过来,耽误了橙、黄、蓝三个池子;现在摸着了门道,换起水来就游刃有余。老蒋看着池子也不想了,杨百顺也比以前轻松许多。
转眼冬去春来。在蒋家待的时间长了,杨百顺对染坊十几个人全熟了。不熟觉得染坊就是个染坊,熟了之后才知道,一个染坊不光是染布,染布之外,还有许多事情。十三个伙计,分五个来路,五个是延津人,三个是开封人,两个是山东人,一个内蒙人,还有两个南方浙江人,是过去老蒋贩茶时认识的。十三个人在一起,又来路不同。相互之间有说得着的,有说不着的,以说得着说不着论,分六个团伙。杨百顺一开始认为同一个来路的会是一伙,但时间长了发现,同来的往往有隔阂,过去相互不认识的,处着处着倒能成为朋友。如杨百顺的同学小宋是延津人,他就跟其他几个延津人合不来,和一个内蒙人搅在一起。内蒙人叫塔拉思汗,是个大胖子,右耳朵上扎了个耳朵眼,吊着一小盏琉璃灯笼,人叫他“老塔”。这个老塔心眼倒不坏,但欺生。杨百顺刚来时,挑水不入路,掌柜老蒋也就是个看和想,他却用眼睛剜杨百顺,嘴里还用蒙语嘟囔着什么。杨百顺虽然听不懂蒙语,但知道不是好话。杨百顺与他合不来,久而久之,捎带和同学小宋的关系也疏远了。还有,管家老顾对掌柜老蒋也不是真心。说起来他们还是亲戚,虽然年龄大小差不多,但按照辈分,老顾是老蒋的远房姨父。但老蒋在老顾是一个样子,老蒋不在老顾又是一个样子。老蒋不在时,伙计们浪费染料,浪费劈柴,偷吃东西,或偷奸耍滑,老顾皆不管。该管的他不管,不该管的,如伙计们之间传闲话,他又喜欢掺和。别人传闲话也就是个闲话,他在传话的过程中,爱把一件事说成八件事。大家表面上把他当作管家,背地里无一个人不恨他。看着大家在一起染布,一起吃饭,其实各人揣着各人的心思。更有甚者,掌柜老蒋有两个老婆,大老婆五十多岁,小老婆二十多岁。杨百顺听小宋说,大伙计顺利,那个山东人,麻秆腿,自称武二郎者,跟二十多岁的小师母还有一腿。这哪里是武二郎?分明是西门庆。这事情全染坊的人都知道,唯有掌柜老蒋不知道。杨百顺听后,既替老蒋着急,又有些不解,老蒋天天在那里想事,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呢?又听说老蒋年轻时爱说话,五十岁突然不爱说话,想来不会无缘无故,定有原委藏身其中。这些年杨百顺经历过许多事,知道每个事中皆有原委,每个原委之中,又拐着好几道弯。老蒋不爱说话,原委又藏在哪一层哪一道弯呢?一个染坊。千头万绪,让杨百顺替蒋家和老蒋想得脑仁疼。过去跟老曾杀猪,加上师娘,共三个人,杨百顺已觉得关系复杂,换了个染坊,本想清静,谁知更不得清静。但正是因为经过许多事,杨百顺长了心眼。最大的心眼是,他不招惹是非。染坊虽然人多事杂,杨百顺牢记一条,跟哪一个人都不远不近,包括同学小宋,也无来时说的“做伴”和亲密。杨百顺自成一派,希冀保住自己挑水的位置,再走一步看一步,将来能学上染布。
但到了这年秋天,杨百顺的饭碗还是没有保住。饭碗丢了不是因为得罪了老蒋,或是跟哪一个人产生了是非,而是因为一只猴子。掌柜老蒋看、想之余,有两大嗜好。一是不喜欢白天,喜欢夜晚。染坊白天在煮布煮线,他大都在睡觉;晚上染坊开始晾布晾线,他从卧房走了出来。染坊白天不晾布晾线,白天有日头,怕把布、线晒花了,晾布晾线都在晚上,这时八个大水池四周点起十六盏牛油灯,灯芯像草绳一样粗,“突突”冒着黑烟。布和线沾上水都死重,伙计们光着膀子,从池子两边往晾杠上拽布拉线。一个晚上要晾几百匹布,几百捆线,青一匹,红一匹,蓝一匹,紫一匹;青一捆,红一捆,蓝一捆,紫一捆。伙计们吭唷吭唷,一个时辰下来,就通身流汗。手里有共同的活儿在干,大家倒把闲时的闲话和不对付给忘记了。老蒋走过来,也不说话,就是个看。这时的看和平时的看又有不同。平时的看有具体对象,或是一个人,或是一件事,这个人把这件事办错了,他盯着人看。现在众人在劳作,是一个场面,故他不盯具体的人,盯的是一个整体,一个场面,然后低下头自己想。或众人从水池里拽布拉线,他在水池边背着手走来走去,边走还想。这时明显是把热闹的场面给忘记了,只是把热闹的场面当作一个背景,想的已经是与场面无关的事。一天到晚在想,到底想个啥呢?杨百顺又不得而知。老蒋的第二个嗜好,是不喜欢跟人交往,却喜欢养猴子。这一点倒对杨百顺的脾气,杨百顺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不过同是不喜欢,两人又有不同。杨百顺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是吃过人的亏,对人有些发怵;老蒋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能看出干脆是厌烦人,才喜欢猴子。老蒋养了一只猴子,名字叫金锁。杨百顺刚来姜家时,只顾挑水,眼睛顾不上四周,半个月下来,活计终于熟络了,才发现染坊院内枣树下,一直蹲着一只猴子。这枣树是棵老枣树,根上开裂了,但枝上仍下力,一树的枣结得密,压弯了枝头。杨百顺听说,这只猴子,已经跟老蒋待了八年,跟老蒋跟的,性子也像老蒋,白天一直在树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眼睛才开始活泛,腿脚也开始活泛,一下蹿到墙头上,抢人的草帽戴,叽叽叫着,向人招手。有时还蹿到枣树上,将身子吊在树枝上晃,能晃下一地大枣。阴历七月,枣还青着呢。如果换成人这么胡闹,老蒋马上会急,盯着人看;现在是猴子,他倒摇头笑了,还弯腰到地上捡青枣吃。这年延津雨水大,一入秋,遍地是老鼠。染坊最怕老鼠,老鼠爱嚼线和布,还爱偷吃染料。管家老顾到集上买了几十包老鼠药,分撒到染坊的房顶屋下。几天下来,毒死五六十只老鼠。但老蒋的猴子金锁一时调皮,中午时分大家也没在意,金锁把仓房屋顶的一包老鼠药当成了红糖,尝一尝味道也甜,吃了下去,当天夜里就被毒死了。老顾知道闯了大祸。老蒋盯着死去的金锁看,又盯着老顾看,然后低下头想。老顾被看想得筛了糠,这时不敢论亲戚,论着主仆说:“掌柜的,我赔你一只吧。”
老蒋又盯老顾看,又想。想了半天,说了一句话:“它已经死了,怎么赔?再赔就是别的猴子了。”
接着不理老顾。自己又到集上买了一只猴子,取名银锁。老蒋买这个银锁,是从五只猴子中挑出来的。其他四只猴子,都是银锁的兄弟姐妹。看到银锁容貌忠厚,不似金锁那么调皮,才选中了它。金锁就是因为调皮,才吃了老鼠药。但买回来发现,这只猴子貌似忠厚,性子却很躁。也许是刚离开兄弟姐妹,换了一个新地方,白天黑夜嘴里不停,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向人比划说着什么。如果猴子只是夜里闹。老蒋不怕,白天也闹,让老蒋睡觉不安心,老蒋觉得有必要熬熬它的性子。熬它的性子也很简单,老蒋像对人一样,不打它,也不骂它,自己也不睡了,就坐在它的对面看它,然后低下头想。果然这猴像人一样,不知老蒋的路数,一下被老蒋看毛了,也想毛了。杨百顺白天挑着水,一趟趟走来过去,看老蒋在枣树下看想猴子,不禁笑了。果然看想治百病,十天之后,银锁就被老蒋看想成了金锁,白天开始在枣树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才活泛。但老蒋没有大意,喂熟一只猴子,得一年光景,又怕它再吃老鼠药,所以白天晚上,一直用一根铁链子锁着它,拴到枣树上。过去金锁在的时候,杨百顺初来乍到,对染坊不熟,没敢招惹金锁。金锁换成了银锁,与银锁比,杨百顺成了染坊的老人儿,银锁成了初来乍到。看到银锁,杨百顺就像看到初来乍到的自己,对银锁倒感到亲切。挑水挑上两个时辰,到枣树下歇息的时候,他开始凑上去摸银锁的头。如果是白天,银锁正在打瞌睡,睁开眼睛翻杨百顺一眼,又昏沉睡去;如果是晚上,银锁精神了,杨百顺摸它的头,它也用手摸杨百顺的头,二者对视一笑。这时杨百顺觉得一个银锁,倒是自己在染坊的知己。与它结成一伙,倒不会招惹是非。当然杨百顺招惹银锁,都是趁掌柜老蒋不在的时候。老蒋在,杨百顺挑着水从枣树下穿过,目不斜视,好像跟银锁不认识;老蒋不在的时候,他才放下水桶,上去跟银锁打招呼。自银锁来了之后,杨百顺感到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人在担着水,心里一直想着银锁。
这年阴历八月初五,天上又下了一场暴雨。第二天雨停了。但雨后初晴,天气闷热。杨百顺挑了一上午水,身上的褂子裤子全湿透了。吃过午饭再挑,挑到半下午,全身又湿透了,便停下来就着水桶喝水。喝完水,发现掌柜老蒋还在屋里睡觉,便蹑手蹑脚来到枣树下。银锁仍在树上拴着,也低头栽嘴,睡出一头汗。杨百顺轻轻拍它的头,让它醒来。过去白天与银锁打招呼,银锁睁开眼看杨百顺一眼,又低头睡去;今天杨百顺将他拍醒,它愣了愣神,没有接着睡,而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远处的水桶,杨百顺便知道它渴了。杨百顺提过半桶水来,银锁扒着桶沿咕咚咕咚喝了好一阵。喝完擦擦嘴,又用爪子给杨百顺擦汗。杨百顺问它:“热吧?”
银锁没有听懂,愣在那里。杨百顺指指枣树上的枣:“想不想吃枣呀?”
这时枣已经红了,在绿叶中映着。银锁看到枣,听懂了杨百顺的话,点点头。杨百顺弯腰就要上树:“等着,我给你够俩去。”
银锁点点头。突然又扒杨百顺的肩,指指自己,又指指枣树,嘴里叽叽叫着。杨百顺听懂了,它是想自己上树够枣吃。杨百顺也是一时大意,真把银锁当成了好朋友,也忘记猴不比狗,一年时间才能喂熟它。看着老蒋不在,便自做主张将树上的铁链子解开了。他哪里知道,银锁并不是他想的银锁,待铁链子一解开,银锁就凶相毕露,原来多少天的变成金锁都是装的,它没有上树够枣,而是伸手给了杨百顺一巴掌。杨百顺没有防备。一屁股蹾到地上。手一摸脸,五道大血印子。杨百顺回过神来,扑上去要抓银锁,银锁拖着铁链子。早已蹿上枣树,跳上房顶。待杨百顺爬上房顶,银锁早已由房顶跳到墙头,在几个院落间飞檐走壁,越过院墙,向村外跑去。等杨百顺追到村头,村外是茂密的高粱地,银锁早已经蹿进高粱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找不到银锁,杨百顺也没敢再回老蒋家。不回老蒋家不是怕自己放跑了银锁要赔猴子,他估计老蒋不会让他赔猴子,既不会打他,也不会骂他,仍会像当初自己挑水不及,或银锁刚来时熬银锁的性子一样,面对面看他,然后低下头想。一想到这看想,杨百顺便怕起来。上回金锁被毒死时,老蒋看老顾和想老顾,老顾事后病了三天。何况杨百顺又与老顾不同,不同不是说老顾是个管家,杨百顺只是个徒弟,而是两只猴子一死一逃,缘故不同。金锁死是误吃了老鼠药,老顾只负连带责任,而银锁是杨百顺亲手放跑的,责任全在他一个人身上。挨打受骂赔猴子他倒不怕,想起被老蒋当面想的场面,他不寒而栗。猴子接二连三地出岔子,还不知老蒋要想多长时间呢。上回老顾有连带责任就被老蒋想病了,自己亲手放跑猴子,非让老蒋想死不可。把人想死本是戏文里说的话。说的是男女之间见不了面,谁知一个老蒋,能把人当面想死。为了不让人想死,杨百顺再一次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一个人顺着大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到老蒋的染坊,一转眼大半年过去,现在突然不辞而别,倒对染坊有些留恋和伤感。当初自己能到老蒋的染坊来,还多亏同学小宋帮忙,虽然后来跟小宋疏远了,现在自己突然跑了,小宋肯定会跟着吃挂落,不知是老顾骂他,还是老蒋想他,又感到有些对不住小宋。接着又怪自己,不但人看不清楚,连个猴子都看不清楚,正因为把银锁当成了知己,才落得个如此下场,真是深渊有底,猴心难测啊。走着想着,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杨百顺就再次碰到了天主教牧师老詹和他的徒弟小赵。
八月初五这天,小赵用“菲利普”牌脚踏车载着老詹到距县城八十里的魏家庄去传教。魏家庄在延津的最北边,属偏远村落,但老詹并没有放过。去的时候倒顺利,到魏家庄传教也很顺利,老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虽然说了半天,魏家庄还是无人信主,但老詹已经习惯了。小赵倒在魏家庄卖了五捆葱。下午回县城的时候,起初也很顺利,两人还边走边聊天,说今年雨水偏大,说不定秋季又要遭灾。小赵说涝就涝吧,栽葱不怕涝。老詹说这都是延津人几十年不服教化,让主发了怒。说着走着,到了五十里铺。五十里铺有一个大上坡,小赵用力蹬脚踏车,咔嚓一声,脚踏车突然断了前轴,把老詹和小赵摔了个嘴啃泥。这辆“菲利普”脚踏车已用了三十多年,出些毛病也属正常,如果是轮胎爆了,或是链子断了,老詹和小赵都会修理,随身带着皮垫、胶、铁丝、锤子和气筒子呢。轴断了,只能回到县城换轴。轴一断,脚踏车不但无法骑了,也无法推了,五十里铺离县城还有五十里,小赵只好扛上脚踏车,老詹步行,师徒两个往县城赶。天气闷热,走了十里路,小赵已累得通身流汗。比小赵还累的是老詹,毕竟快七十的人了,走着走着不但累,还困,牵着小赵的衣襟,一边走一边栽嘴,一栽嘴脚步就趔趄,比平常又多走出一半的冤枉路。这时两人不聊天了。又往前走了十里,小赵负着重物还能走,老詹一屁股坐到路边,再走不动了。这时从岔路口急急忙忙走来杨百顺。杨百顺一方面担心老蒋发现猴子和杨百顺丢了之后,会派人从后边追他追猴,另一方面天快黑了,担心野地里有狼,便有些慌不择路和只顾赶路。本来他以前见过老詹和小赵,还摸过小赵的脚踏车,但现在对他们视而不见。倒是小赵喘着气在路边喊他:“那谁,你站住!”
杨百顺吓了一跳,以为是老蒋派人在堵他。僵在路中间。等认出是老詹和小赵,才回过神来。小赵:“慌里慌张,你做啥哩?”
杨百顺一方面还在慌神,另一方面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啥,说话便有些结巴:“不做啥。”
小赵盯他看半天:
“既然不做啥,给你个差事你干不干?”
杨百顺:
“啥?”
小赵指着瘫到地上的老詹:
“把老头背到县城,给你五十钱。”
原来跟染坊和猴无关,杨百顺才放下心来。接着看地上的老詹,开始在心里盘算。一方面自己正不知干啥,也无处可投;另一方面背一人到县城,能挣五十钱,一个烧饼五个钱,五十钱能买十个烧饼。自己的包袱细软,都落在了老蒋的染坊,正身无分文,何况三人同行,不担心夜里会碰上狼,左右想过,觉得还划算,于是点了点头。
但等背起老詹,杨百顺又觉得上了当。老詹虽然快七十了,但他个头高,一米九左右;个高,分量就重,一个老头,竟快二百斤了。杨百顺背着他走了一里路,通身就出了汗。原来这五十钱也不是好挣的。好在自己在老蒋家挑过大半年水,把肩膀练了出来,于是走三里一歇,走三里一歇,三人结伴往县城赶。有人背着不用走路,老詹渐渐又精神了。一精神想起自己的职业,便在杨百顺背上与杨百顺拉话:“那谁,你叫个啥?”
杨百顺:
“杨百顺。”
老詹:
“哪村的?”
杨百顺:
“杨家庄。”
老詹:
“好像见过你。”
杨百顺:
“我过去杀过猪,师傅叫老曾。”
老詹恍然大悟:
“老曾我认识。老曾呢?”
杨百顺:
“我现在不杀猪了,学染布。”
老詹也没追究其中的原委,开始切入正题:“晓得我吗?”
杨百顺:
“全县人都晓得,你让人信主。”
老詹大感欣慰,几十年的教没有自传。又用手拍杨百顺的肩:“你想信主吗?”
老詹这话问人问过千万遍。千万遍的回答都是:“不想。”久而久之,老詹见人只是这么一问,往往不等别人回答,他已经提前自问自答:“你想信主吗,不想吧?”但令老詹没想到的是,杨百顺脱口而出:“想。”
杨百顺说完没有什么,老詹倒大吃一惊,好像不是他问杨百顺,而是杨百顺在问他。他不禁反问:“为啥?”
杨百顺:
“我原来杀猪时,听你说过,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前两件事我不糊涂,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后一个往哪儿去,这几年愁死我了。”
老詹拍了一下大腿:
“主想引导众生的,主要就是这个;前两个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倒还在其次。”
杨百顺:
“我信了主,你能给我找个事由吗?”
老詹这时才明白,两人话说得一样,意思不一样,老詹愣在那里:“你不是在染坊吗?为啥还找事由呢?”
杨百顺绕过染坊,指了指身边的小赵:“我想像他一样,信了主,每天骑车,卖葱。”
他一说这话,老詹还没反应过来,小赵立马急了。小赵急并不是说杨百顺要抢他的饭碗,而是他竟用信主,来哄骗老詹;用信主,来哄骗事由。但他不说这个,指着杨百顺的脸,冷笑一声:“他信啥呀,我早就看出来了,就是没说;看他脸上的血道子,不是跟人打架了,或杀了人,从哪儿逃出来的吧?”
杨百顺争辩:
“你胡说,我没跟人打架,也没杀人,就是不想染布。路上碰到一兔子,想抓兔子,被兔子蹬的。”
老詹趴在杨百顺背上,吭吭着鼻子,从侧面看了看杨百顺的脸。看后,觉得也不像杀人的痕迹。老詹在延津待了四十多年,七十岁了,只发展了八个信徒,近些年没碰到一个合适的,现在路途中无意中遇到一个,虽然两人话同意不同,但回答信主那么干脆,四十多年还属少见,就冲这一点,是个可塑的坯子也料不定,正是因为话同意不同,主才引导大家呢,便有意把杨百顺发展成延津信主的第九人。但他说:“咱先不说事由,你要信主,能让我给你改个名字吗?”
这倒是杨百顺没有想到的。杨百顺:
“改成啥呢?”
老詹想了想:
“你姓杨,就叫杨摩西吧,这可是个好名字。”
老詹想把杨百顺的名字改成杨摩西,也是图个吉利,想借这个名字,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一样,能把深渊中的延津人,带出苦海,想在自己人生的最后阶段,把天主教在延津发扬光大。杨百顺没觉得“杨摩西”这个名字好听,但改了名字,或许就有了事由;找着事由就叫杨摩西,找不着事由,自己再把名字改回来;改不改的,不过一个名字,自己从来不叫,都是别人在叫;过去叫杨百顺,倒百事不顺,便干脆利落地说:“改名我倒不怕,那个杨百顺,我已经当够了。”
虽然两人初衷不一样,但杨百顺这话,倒跟老詹的意思八九不离十。老詹大为欣慰,吭吭着鼻子:“阿门,就冲这句话,要割断自己,你已经接近主了。从现在起,你就叫杨摩西吧。”
暮色中,小赵噘着嘴,老詹和杨摩西聊着天,三人一块往县城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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