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寒凉,云倚风独坐屋顶,轻纱白衣如絮似雪,身上披着璀璨星河。

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冷酷。

季燕然站在院中:“下来。”

云倚风仰天长叹:“唉。”

季燕然哭笑不得,也纵身跃上屋顶,蹲在他面前安慰:“不就是一只雪貂吗?我方才去问了周明,他们在山下还养着一大堆,明日我亲自去给你挑,想要多少都有。”

“不去。”云倚风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一口回绝,“其余的都凶,我就要那只又胖又软又能吃能睡的。”

“你都没看过,怎么就不去了,万一能挑出一只更蠢的呢。”季燕然耐心哄骗,“走,这里风大,我先送你回房。”

云倚风依旧满脸哀怨,所托非人啊,非人。

不远处,吴所思看着屋顶的两个人,揣手纳闷道:“我说小林子,这三更半夜的,咱王爷蹲那儿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佛珠舍利吧,最近也没别的事情。”林影打了个呵欠,“去睡了,你记得代我向老太妃问声好。”

吴所思莫名其妙,一把扯住他:“等等,我们不是要去望星城吗?”

林影纠正:“是我随王爷去望星城,没有你。王爷说了,让你亲自送云门主回王城,就住在王府里。对了,还有那个叫玉婶的,等她身子养好之后,你也记得派人来接,再给她置办些田地与房产。”

老吴:“……”

为什么回回这种老妈子的事都归我?

云倚风也道:“王城?”

“是。”季燕然关上房门,又倒了两杯热茶,“宫里有许多高明的御医,治疗疑难杂症皆是好手,或许能找到替你解毒的办法。”

“这样啊。”云倚风双手捧住茶杯,低头小心啜饮一口,刚才被寒风吹到苍白的脸颊,此时终于泛出一丝温暖健康的红润来,他又问,“当真不要我一道去望星城?风雨门收钱办差,都要有始有终,既然佛珠舍利还未找到,那王爷即便想让我当牛做马,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萧王殿下手一抖,本就站不稳的良心,又险些被这“当牛做马”四个字绊了个跟头。他看着对方那真诚而又无辜的眼神,冷静道:“对方既想拉拢我,就没必要因为一枚舍利得罪我,这一路风雪劳顿,云门主身子又不好,还是好好在王府休息一阵子吧,听话。”

云倚风笑笑:“那也成,多谢王爷。”

窗外依旧在飘雪,不过比起酷寒的缥缈峰顶,此地已经算是隐隐有了春意。

王城,应当会更暖和吧?

云倚风靠在床头,习惯性地去摸胸前,却空荡荡的,那枚红玉灵芝也不知掉去了何处。

真的没有,假的也留不住一个。

还真是没缘分。

而在他隔壁,季燕然看着悬挂在指间的红玉雕刻,一样困意全无。

上回在云倚风床上捡到此物后,便没有再还给他,否则天天挂在胸前晃,实在看得眼晕。

可贴身收在自己怀里,离良心更近,反而更烫得坐立难安。

季燕然将那玉雕攥回掌心,向后躺回床上,枕着手臂叹气。

倘若这回太医院真能治好,他保证造一个神龛,规规矩矩把那些白胡子老头都供起来。

两人皆心事重重,漫长的黑夜也被愁绪拉到无边。

天色将明未明时,云倚风也将醒未醒,只迷迷糊糊听到院子里传来说话与走动声,却懒得睁开眼睛,转身又睡了过去。

林影指挥下属,正在准备前往望星城的车马干粮。门外还停了另一架崭新的豪华马车,吴所思掀开帘子一看,就见里头铺着云锦软被与熊皮毛毯,连脚垫上都绣满银线并蒂花,价值不菲,顿时心疼埋怨:“你说说,这得花多少银子,而且咱王爷什么时候坐过这种香喷喷的玩意,你老实说,是不是又被车马铺子的老板给骗了?”

“这是要去王城的。”林影检查马掌钉,“王爷特意吩咐过,要替云门主准备最好最舒服的,寒雾城条件有限,只有这一架看着勉强凑活。”

江湖中人,怎么还讲究这个?老吴依旧非常不赞成,过了一阵,抬头见云倚风的房门已经打开,便到厨房端了早点送去,想借机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无聊贵公子,踩脚都要踩在金丝银线上。

云倚风将擦面巾搭回木架,舒服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一头黑发被风吹得微微散乱,从背影看,腰肢越发细得不盈一握。

老吴在门口生生停住脚步,在西北军营待了这些年,他所见男子大多虎背熊腰身材高壮,像林影那种王城少爷,在他眼里已经算是瘦弱,却没想到还有这种扶风杨柳款,昨晚天黑又离得远,也没看清,此时双眼一晃,险些以为自己摸错地方,闯进了谁家小姐的闺房。

云倚风听到声音,转身笑着打招呼:“早。”

老吴:“……”

行吧,这身形这样貌这气度,想坐一坐绣银线的垫子,也成。

“阁下就是吴副将吧?”云倚风把碗筷摆好,“这么多我也吃不完,不如坐下一起,对了,王爷呢?”

吴所思也没客气,拉开椅子道:“王爷去了衙门,这岳家镖局一倒,城中难免人心惶惶,官员正头疼着呢。”

云倚风点点头,又问:“有什么需我做的吗?”

吴所思笑着说:“云门主是王爷请来帮忙找舍利的,这安抚地方百姓的事又多又杂,稍有不慎还会出乱子,可不轻松。”

“再不轻松,我也能去做。”云倚风放下筷子,认真道,“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我自当竭尽全力,为王爷分忧。”

吴所思听得一愣:“恩重如山?”

“实不相瞒,我身中剧毒多年,原以为时日无多,连后事都安排好了。”云倚风轻声感慨,“王爷刚找上风雨门时,我本不想接这笔生意,只想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却没想到王爷竟知道血灵芝的下落,还说倘若我肯出手相助,找到舍利之后,他便将此宝物赠与我解毒。”

吴所思越发云里雾里,你再说一遍,什么灵芝?

云倚风笑得温柔,眸底清澈:“真是多谢。”

吴所思与他对视片刻,心中天人交战,隐约猜到了自家王爷这个“血灵芝”的真相。

毕竟王府里都有什么药材,他再清楚不过。

最值钱也无非就是那根三百年的老人参,还因为保存不善,被虫蠹空了半根。

沉默半晌,老吴盛了一满碗饭递过去,又往上盖了一大片肉。

“来,云门主,多吃点。”

……

寒雾城中,百姓都在好奇岳家镖局的事,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季燕然坐在茶楼里听了一阵,说是往日旧仇的有,说是丢镖偿命的也有,不过倒是没人往反贼上猜,勉强算消停。正欲起身回客栈,却见一个小娃娃捏着一把五彩线跑上来,还有些木雕与花发卡,叽叽喳喳吵闹得很。

季燕然招手叫他过来:“卖吗?”

“卖呀,卖的,我爹是李货郎,我就是给他帮忙的。”小娃娃踮起脚,把手里的东西举高,“客人你看看,都是好东西。”

他奶声奶气,又一本正经,茶客都被逗得笑起来。季燕然从他手中抽走一根红线,又递过去一锭碎银,“多谢。”

小娃娃只收过铜板,没见过这么大的银子,半天也没算清楚要找多少钱,抬头却见那买红绳的客人已经下了楼,于是赶忙将脑袋挤在栏杆空隙里,大声谢道:“那个是从月老庙里求来的,很灵哦!”

周围闹哄哄的,季燕然也没听清楚,他回到客栈,把那红玉灵芝上的断绳拆掉,重新系了新的上去。

吴所思在外头敲门:“王爷。”

“进来。”季燕然收起红玉灵芝。

“车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能出发。”吴所思问,“王爷打算何时动身?”

“一个时辰后吧。”季燕然道,“让林影来见我。”

吴所思道:“我还有件事要问王爷。”

季燕然点头:“你说。”

“血灵芝是怎么回事?”

“……”

屋内诡异安静。

老吴痛心疾首:“王爷你说说,你说说你,怎么能拿这种事骗人呢?人命关天啊,那云门主像是真信了,日日夜夜都在盼,张口救命之恩,闭口大恩大德,一边咳嗽一边还说要给王爷当牛做马,到最后连眼睛都红了,这他娘的谁忍心看?”

季燕然听得脑中嗡鸣,伸手一勾:“过来。”

老吴赶忙将脑袋凑近。

“派一队人去迷踪岛,找神医鬼刺给本王问清楚,那血灵芝到底是什么玩意,哪里才能找到,以及云门主的毒究竟是因何所致,一有消息速来回禀。”季燕然道,“至于王城那头,你也与御医好好替他看看,若真能把人治好,我算你立军功。”

老吴实打实道,这军功怕不好立,风雨门门主都打探不到的消息,找不到的解药,旁人如何能有办法?

“那也把血灵芝的事情给我瞒好了!”季燕然命令,“还有,将来到了王府,把红珊瑚和王羲之的《平安帖》都送给他,或者打开珍宝库的大门,相中什么只管拿,皇兄那儿有什么西洋南洋的稀罕货,也统统给他弄过来,听明白了?”

吴所思听得牙疼,心想,看吧,这人果然还是不能说谎。

家底子都要搬空了。

隔壁房中,云倚风也已收拾好了包袱,正在同风雨门的弟子说话,看到季燕然进屋,其余人都退了下去。

“王爷准备何时出发?”云倚风问。

“现在,林影已经在院中等了。”季燕然把红玉灵芝递给他,“在赏雪阁时捡到的,替你换了根新的挂绳。”

“原来在这里,还以为弄丢了。”云倚风笑,接到手中重新戴好,“多谢王爷。”

季燕然又道:“早上抽空去雪貂群里看了一圈,的确都凶得很,你想要那只胖的,等下回见到暮成雪,我们再抢回来。”

云倚风提醒:“那可是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

季燕然替他拉高披风:“本王还是大梁兵马统帅,仗势欺人这种事,我来做。”

云倚风想了想,赞成:“有道理,那就这么说定了。”

“到王城之后,有什么事都只管找老吴。”看他笑,季燕然也跟着嘴角一弯,“那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云倚风点头:“王爷也是。”

……

天边云雾缭绕,山间马蹄声疾,季燕然与林影一道,昼夜不休率众赶往望星城。

而在另一条官道上,云倚风也正躺在那又香又软的大马车里,手边摆着点心与香茶。

“驾车时注意石头,尽量平稳一些,小心别颠了云门主。”老吴在外头指挥,“来来来,大家走这边,我们今晚歇在童家镇,东北风雪大啊,又冷,可不能睡在野地林子里。”说完又亲自钻进马车试了试温度,看要不要再加个炭火炉子。

风雨门弟子跟在后头,面面相觑。

这萧王府的待客之道,会不会过分热情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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