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拿着装有威士忌的杯子,冬树环视室内。

“好安静。在这么安静、空荡荡的室内,总理都在想些甚么呢?”

诚哉倏地咧开嘴角。

“总理大臣应该不可能一个人待在这间屋子吧。只有客人来访时才会用。”

“啊……对喔。”

“总理在官邸有间办公室。听说演讲稿之类的东西,都是在那边写的。”

“写稿子的应该是叫秘书吧?”

“也有那种总理。但我听说,大月总理的确都是亲自执笔的。碰到重要场合,他好像更会坚持要自己写。”

冬树想起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大月面孔。大月很上镜头,经常被人揶揄,说他只是擅长靠作秀讨国民欢心来维持支持率的政治家。

“不用说总理了,就连大臣和官员们,显然也早就知道P-13现象的事。”冬树说。

“正因如此,才会在官邸会议室成立应变总部。”

“可是,国民并未被通知。你觉得这是为甚么?”

“理由不是已经写在小册子上了吗?时间跳跃将会发生,但是不会因此造成任何改变,为了防止混乱发生才视为最高机密。也不是每个政府官员都知情吧,想必大部份都不知情,知道的,只有极少数的高级官员。说到这个,河濑之前说过黑社会的帮派首脑们早就听到风声。也许是从来往密切的官员那里听说的。”

“总理他们早就知道在那十三秒之内如果有人死掉会很麻烦,但他们却秘而不宣。”

诚哉浅啜威士忌,嘴角下抿。

“身为一国元首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置。如果随便公开消息,必然会引起恐慌。你想想,那影响可能会造成损害。”

“在那十三秒内死亡的人就不用考虑吗?”

“就是因为考虑到了,才会采取各种对策。比方说防卫省和警视厅,他们已下达指令,要下属避免在那十三秒之内执行危险任务。那项指令我也有收到。”

冬树仰起脸,凝视兄长。

“你已接获指令,却还是将逮捕犯人视为第一优先?”

“因为上面并未透露详情,想必刑事部长自己也不知道吧。也没说明理由,只丢下一句‘不得执行危险任务’的命令,我怎么可能光听这些就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犯人溜走。”

“如果,你当时知道个中详情呢?就算知道死了会发生数学悖论,被踢到这个荒谬世界,你还是会以逮捕犯人为优先吗?”

这个问题,令曾是警视厅管理官的男人陷入沉默。他歪起脑袋,蹙紧眉头之后才开口。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我无法确定那时自己是否会相信这种超自然的说法。也许我无法相信,最后还是会采取逮捕行动。别看我这样,想立功的念头不比别人少。结果,我不就遇害来到这里了吗。不管事前有没有接获通知,我的情况其实都不会改变。”

冬树把玻璃杯往桌上一放,双手撑在膝头挺直腰背。

“哥的判断没错。你根本不会管甚么P-13现象,总之你绝对不会让部下涉险。当然,你也会好好保护自己的。而且,你想必已经拟好以安全为前提的犯人逮捕计划了。”

“所以呢?”

“哥之所以会在这里……”冬树深呼吸之后继续说,“是我害的。哥你自己,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你胡说甚么。”

“本来就是。都是因为我擅自跳上犯人的车,在你们面前出现,才逼得你不得不出面。结果……才会中弹。”

“那件事,过去就算了。”

“不能算了!”冬树拍桌。“要是我没有多事插手,事情就不会变成那样。我被杀是自作自受,可是哥你——”

“我不是说算了吗。”诚哉沉着脸转向他。“事到如今再说那些又能怎样?能解决甚么?”

“是不能解决甚么……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又怎样?你能替我做甚么?能让我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诚哉的话令冬树黯然垂首。

“我当然做不到……”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忏悔了,我不想听你的反省之词,对你是否过意不去也丝毫不感兴趣。有闲工夫烦恼那种事,还不如想想今后该怎么办。我们能够得到的只有未来,过去已经消灭了。”

诚哉的低沉嗓音震动了室内空气,也撼动了冬树的心。他再次被迫面对自己的愚昧,内心沉痛。明明从小就一直被人提醒要珍惜生命,但他现在才发现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听到诚哉叹息冬树仰起脸,不禁一惊,因为兄长的表情竟然出乎意料地平稳。

“老实说,我并没有大家那么悲观。变成这种局面束手无策是事实,但就某种角度而言我还是认为我们其实很幸运。”

“幸运?”

“你想想看,我们本来应该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兄弟俩一起喝酒聊天。可是结果呢?我们却活着。拜P-13现象所赐,我们得以如此存活。这不叫幸运叫甚么?这个世界的确很艰苦,但绝非死后的世界,更不是地狱。这里是我们掌握未来的场所。你不这么觉得吗?”

冬树凝视诚哉的脸,不由得笑了出来。

“哥的强悍真是令我甘拜下风,我实在无法像你这样想。”

“这跟强悍无关,我只是讨厌后悔罢了。”

冬树很想说这就叫作强悍,但最后他决定保持缄默。

杯中的威士忌喝完了。冬树起身。

“你要去睡了吗?”诚哉问。

“嗯。哥你呢?”

“我还要再喝一会,要想的事情还有很多。”

知道了,冬树说着走向门口时,外面传来小跑步的足音。

开门一看,荣美子正好经过。

“出了甚么事?”

“啊,你出现得正好。菜菜美小姐没回来。”荣美子气喘吁吁。

“没回来?”

“她离开房间了,我本来以为她是去上厕所,可是我想起之前她曾打开冰桶,忽然有点不放心,于是就检查了一下,结果发现里面的针筒少了。我记得应该还剩五支可是现在只有四支……”

“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诚哉自冬树身后发问。

“我想应该是二十分钟前,我和明日香正在分头找她。”

“我们也去找吧。”冬树对诚哉说。

“不,这里交给她们,你跟我一起来。”

“要去哪里?”

“她之前,不是也曾失踪过一次吗?她的去处只有那里。”

这句话令冬树恍然大悟地点头。“她以前上班的医院是吧。”

“以她的脚力应该还走不了多远,我们快去追。”

“知道了。”

冬树与诚哉把公馆内部交给荣美子等人照顾,之后便走出了庭园。前方是一片无垠的黑暗,更远处是荒凉的废墟。马路早已面目全非,连哪里潜藏着致命坑洞都看不出来。

他们按捺想要往前狂奔的冲动,一面小心翼翼确认脚下状况,一面前进。他们先以皇居为目标。因为沿着内堀大道北上,是通往菜菜美以前在职的医院最简单的路线,走这条路的话,皇居会出现在他们右手边。

“医院里好像有她的男友在。”诚哉边走边说。“据说是医生。”

“所以她才去医院……”

“失去生存希望的最大原因,就是丧失爱情的感觉。”

冬树一边用手电筒照亮前方一边点头,他深有同感。

走到内堀大道并未耗费太多时间。因为官邸周边的车辆不多,地震和洪水造成的损害也不大。但内堀大道不同,这里平常是东京都内交通流量最大的道路之一。果然,故障的车辆层层相叠,而且还堆积着被洪水冲来的各种物品,就连横越马路恐怕都不容易。

二人没越过内堀大道,继续往北走。最后,前方终于隐约出现微弱灯光了。

“哥,你看那边。”

嗯,诚哉应声。他似乎早已察觉。

菜菜美就在半藏门附近。那里有通往新宿方面的道路朝西延伸,但是报废的车辆沿着马路形成高墙,人无法横越马路。

菜菜美小姐,诚哉出声喊她。她把手电筒转向这边,露出恍惚的表情。

冬树二人一走近,她便扔开手电筒,从口袋取出某样东西。她似乎很快地做了某个动作,但是看不出是在做甚么。

二人靠得更近了。

“不要再过来!”菜菜美高喊。

诚哉把手电筒对准她。她的袖子是卷起来的,另一只手上拿的好像是针筒。里面的药物,想必是沙克辛。

“菜菜美小姐,我们回去吧。”诚哉说。

“为甚么……”菜菜美痛苦地皱眉。“为甚么要追来?”

“因为我们担心你,这是当然的吧。这段日子,只要有人失踪我们就会去找。如果知道他的去处就会去追。”

“请你们别管我。”

“这可不行,你也是我们的重要伙伴。”

菜菜美摇头。

“已经不用当我是伙伴了,请你们忘了我。就算少我一个也不要紧吧?我能做的事,任何人都做得到。算我求你,请你别管我。拜托。我求你。”

“就算有人可以接替护士的工作,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你。”

“那么,我的心情又该怎么办?我必须为了大家活下去吗?就算活下去,也没有任何指望。我跟他再也不能见面了吧?诚哉先生,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只要活着就能打开生路。你说其他人是突然消失的,所以或许也会再突然出现。可是,那已经不可能发生了对吧?既然如此,我为甚么还得活下去?我为甚么不能死?”

她那悲痛的呐喊,令冬树的心头一紧。在目前的状况下,他的确也觉得教人活下去还更残酷。

“我并没有说你不能死。”

这句话让菜菜美瞪大眼睛,冬树也忍不住望向兄长的侧脸。

“虽然我个人认为自杀是不好的行为,但我无意把这个想法强加于你身上。因为在这里,我们必须抛开一切既成概念。所以这并非命令,而是出于我个人的恳求。我是在恳求你,请你跟我们一起活下去。”

菜菜美拿着针筒,悲痛地别开脸。

“活着做甚么?这样活下去,能有甚么好处?”

“我不知道。但我能够肯定的,就是现在你如果死了,我们绝对会很伤心。我可以断言,那样做才真的是没有任何好处。我是在求你别让我们伤心。”

“就算少了我这种人——”

“我会伤心。”诚哉用洪亮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失去你。到时候我一定会像失去情人的你一样,陷入绝望的。”

菜菜美表情扭曲,痛苦地扭动身体。

“你这样……太奸诈了。诚哉先生,你太奸诈了。”

“求求你。”诚哉朝她低头恳求。“请你再稍微努力一下就好。你有寻死的权利,你随时都能死。可是,请你现在不要死。为了我,请你不要死。”

诚哉倾吐的话语中,隐含着对菜菜美的感情。冬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爱情。但是,从诚哉全身散发出的氛围可以窥知,那绝非仅只是为了阻止菜菜美自杀才说出的话。

菜菜美低着头,拿针筒的手颓然垂落。

诚哉缓缓走近,伸出右手,“把那个给我。”他说。

“太奸诈了……”菜菜美呢喃着递上针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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