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树背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转身一看,是诚哉他们正要进来。

明日香看到倒卧的男人,发出小声的尖叫。

“那个男人是谁?”

户田发问。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未央!荣美子想走过去,但遭到诚哉制止。

冬树小心翼翼地接近。男人紧闭双眼,他还有呼吸,应该没死。未央畏怯的小脸转向冬树。

他把小女孩脚踝上的男人之手掰开。男人似乎昏迷了,手已失去力气。

恢复自由的未央,笔直奔向母亲。荣美子紧紧抱住女儿。

“这会是甚么人呢?”不知几时已来到旁边的诚哉说。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男人的脸孔肮脏所以无法确认,但是看起来应有三十几岁到四十出头。蓄着短发,满脸胡碴,身上的衬衫也沾满泥垢。

“他的脸很红……”诚哉转向站在远处围观的众人。“菜菜美小姐,可以请你帮他检查一下吗?”

菜菜美带着略略不安的表情走近。她弯下腰,把手放在男人脖子上,表情顿时一沉。

“他在发高烧,我想应该超过三十九度。”

诚哉的脸色也变了。

“那可不妙,先把他抬到亮处吧,在这里无法照顾病人。”

“要抬到一楼交谊厅吗?”冬树问。

“那样应该比较好吧。太一,你来帮忙。”

在大家的围观下,太一在内的三个人合力抬起男人。男人依旧昏迷,但脸孔痛苦扭曲。

就在要下楼之际,抬男人腿的太一不慎手滑。“啊!糟了!”

支撑男人背部的冬树,情急之下把一只手伸向男人的屁股下方。虽然因此阻止男人身体跌落,但也让男人的身体顺势转了半圈,衬衫的背面掀起。

那一瞬间,冬树不禁屏住了呼吸,因为男人的背上有鲜艳的刺青。

他与诚哉四目相接。其他人似乎也看到了,空气中的紧绷感十分清楚。

但是诚哉甚么也没说。

“小心地抬,如果让他受伤了会更麻烦。”他只对太一这么叮咛。

他们把男人抬到交谊厅后,让他躺在三人沙发上,菜菜美立刻把温度计塞到他的腋下。接着又打开冰桶,开始检视里面的药品。

“是感冒吗?”诚哉俯视男人说。

“如果只是感冒就好了……”菜菜美的语气有点吞吞吐吐。

“怎么了?”

菜菜美迟疑地开口:

“也许是新流感,刚才那间屋子有呕吐的痕迹。”

听到她这句话的瞬间,冬树自动退后一步。但是这么做的不只有他,荣美子甚至抱着未央,躲到远处的沙发。

“检查得出来吗?”诚哉问。

菜菜美摇头。

“我没带检查工具来,因为我压根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那么治疗药品也……”

“克流感(Tamiflu)很有效,可惜我手边没有。”

“退烧药呢?”

“那倒是有,但如果只是一般病毒性的感冒,恐怕会造成反效果。我认为应该再观望一下情况比较好。”

诚哉大大吐出一口气。他把手伸进发间,苦恼地抓头,以那姿势环视众人。

“在症状确定之前,请各位尽量不要靠近。菜菜美小姐也请离开。”

“可是他的病情也许会恶化……”

“我会守在他旁边。当然,我会保持距离避免遭到感染。”

“既然如此,那我也一起留下。”菜菜美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

“好吧——冬树,大家交给你了。”

冬树点点头,原本打算带大家去别的地方,但已经没那个必要了。其他的人早已开始移动。

除了诚哉和菜菜美之外的九人聚集在之前那间餐厅。太一与明日香从厨房找来罐头和真空包食品,和餐具一起摆在桌上。

“说是大饭店的餐厅,结果也是用这种速食品。真令人失望。”明日香一边打开罐头盖子一边抱怨。

“任何东西都有表面文章和私底下的真相。反正我们因此得以填饱肚子,所以就别计较了吧。”山西用沉稳的声音说。

“不过话说回来,不能用火真痛苦。”户田把叉子伸进真空包,直接吃里面的东西,他的表情扭曲。“简直像是太空餐。”

“这鹅肝酱冷的也很好吃喔,如果能配苏打饼干吃就太棒了。另外也有鱼子酱。”太一边吃边说。

“至少要痛快享用一顿豪华大餐吗?我很能体会那个男人的想法。”户田把叉子指向交谊厅那边。

“关于那件事,你哥哥到底有何打算?”小峰表情凝重地转向冬树。

“你是指甚么?”

“那个男人。你不也看到了吗?那家伙是黑道流氓呢。”

听到小峰这句话,所有人都停下手边动作了。每张脸都在试探现场的氛围。

“好像是吧。”冬树回应。“所以你想怎样?”

小峰不满地摇头。

“不能对病人见死不救,这个我明白。此外,在这种状况下,多一个伙伴好歹会比较安心,这也是事实。但这些道理都是以‘对方是普通人’做前提的,那男人可不是普通人。”

冬树抿嘴不语,他很明白小峰的言外之意。

这时明日香插嘴了:

“你凭甚么可以断定?现在又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小峰微微挺胸后仰。

“他是流氓啊。你没看到刺青吗?”

“只因为是流氓就断定他是坏人,这样太奇怪了。”

“拜托别再发表幼稚的意见了。如果不是坏蛋,怎么会去当甚么流氓?”

明日香眼中燃起怒火,大概是因为“幼稚”一词对她来说是禁句。

“你怎么知道是坏蛋才会去当流氓?也有人是迫于环境,不得不去做的。最后后悔,决定从此洗心革面的人在这世上多得很。像我的国中学长也是,他以前是飙车族,可是后来改过自新还当了老师。”

小峰耸耸肩。

“别把飙车族和黑道流氓相提并论好吗?年轻时做坏事没有改过向善的人就会变成流氓。那种人就算洗心革面,还是不会有一般人的道德操守。那段过去一定会对他造成某些不良影响的。何况,那个人还有刺青,这证明他已彻底浸淫在黑社会了。他绝对不可能与我们相安无事的。”

“我倒觉得那是你的偏见。”明日香噘起嘴,瞪着小峰。“不然要怎样?对他见死不救吗?”

“我没那样说,我只是无法同意让他加入。”

“那还不是一样。如果把他就这么扔下不管,那个人会死掉的。”

“我认为——”山西慢吞吞地发言。“那样做是莫可奈何之举。”

“老爷爷……”明日香面露哑然。

不不不,老人摇手。

“我不是说他有刺青所以死了也无所谓,那是另一回事。我觉得重要的是,那个人罹患的也许是新流感。如果只是小感冒,就算不管他也不会死。会死,就表示是特别难缠的疾病。把那样的病人摆在身边,等于是将我们所有人的生命置于险境。我要说的是避免让所有人涉险是必要的。”

虽然山西的语气平淡,但他才在几小时前将妻子安乐死,所以他发言带有令人窒息的份量。

小峰和明日香都陷入沉默。

才刚日落,四周便急速暗了下来。诚哉点燃事先准备的蜡烛。

刺背男子依旧昏睡不醒。男人数公尺外的地方坐着菜菜美,她用指尖按压眼头。

“累了吧?你也回大家那边去吧。”

但诚哉的话还没讲完,她已开始摇头。

“我没事。”

“但逞强不是好事。流感在疲劳的时候特别容易感染吧?”

“我真的没事。况且老实说,跟大家在一起会有点难受。”

“有甚么不愉快的事吗?”

“不是的,是看着大家渐渐衰弱会让我难受。山西太太最后也没救活,一想到这种事今后还会继续发生我就好痛苦……所以,至少这种时候我想稍微保持距离。”

诚哉默默颔首。他觉得好像能体会菜菜美的心情,自己也快被这种无力感压垮了。

“久我先生才累吧?”菜菜美问。

“不会,我无所谓,我对体力还满有自信的。”

她用混合了怜悯与羡慕的奇妙眼神望向诚哉。

“久我先生,为甚么你能这么坚强呢?难道你都不会灰心绝望,或是失意沮丧吗?”

她这个问题令诚哉苦笑。

“我一点也不坚强,我是非常软弱的人。为了掩饰软弱,才稍微虚张声势罢了。”

菜菜美摇头。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那样,我还以为当警察的人果然不一样呢。”

“即使是警察也分很多种,会做坏事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

“或许是这样没错……你弟弟也是警察吧。我想,他一定是很崇拜哥哥才会效法你。”

“不,你猜错了。”诚哉恢复一本正经。“我们兄弟的父亲就是警察,是父亲的影响。”

“原来是这样。那,令尊一定很高兴吧?”

“很遗憾,他早已过世了。”

“啊……对不起。”菜菜美惶恐地缩肩,垂下脑袋。

“你用不着道歉,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诚哉用烛光照亮手表,快要六点了。

“我们轮流休息吧,没必要二人一起熬夜。你先去休息,过二个小时我再叫你起来。”

“不,可是我——”

“为了应付紧要关头,我希望你能够先养精蓄锐。拜托你了。”

菜菜美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最后好像被说服了,她点点头。

“那么,我就睡一会。”语毕,她在沙发上躺平。

大概是真的很累了吧,菜菜美立刻发出鼾声。诚哉边听边凝视烛火,他的脑海被总理官邸发现的“P-13现象”报告所占据。无论做甚么,都挥不去那个念头。

是否该告诉大家呢——这点令他很苦恼。他知道迟早必须说出来,但是现在单是想活下去就已够困难了,他实在说不出口。因为那个内容太令人绝望了。

蜡烛变短了。正当他想换根新蜡烛的时候,之前文风不动的男人忽然发出呻吟。即使在昏暗中,也能看出男人睁开了双眼。他和正在凝视他的诚哉四目相接了。

片刻沉默后,男人呻吟着说:“真令人惊讶……”

“你好像清醒了。”

“我梦到自己遇见一个小女孩,没想到真的能见到人。”

“那不是梦。那个小女孩,是我们的同伴。你抓着那孩子的脚不放,就这么晕过去了。”诚哉从冰桶取出宝特瓶装矿泉水,靠近男人。“要喝水吗?”

男人的眼中带着戒备,但维持卧姿的他还是伸出手了。诚哉把宝特瓶送到那只手上。

男人默默喝水。看来他相当渴,一口气就喝掉一半以上。

男人吐了口大气后,望向诚哉。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人类消失了。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个。”

男人嘴角一撇。

“别开玩笑了,人类怎么可能消失。”他试图坐起。但是下一瞬间,男人就重心不稳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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