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眼队长的脸上明显浮现倦色。那应该不是突然冒出,而是长年的积累。疲惫好似化成汗滴,随时会从鼻头滴落。

虽然胆战心惊,弦却打量着复眼队长,嘴里咕哝着:“你真的是复眼队长?”接着,他望向站在墙边的士兵。

复眼队长笑道:“嗳,总之我马上说明。有疑问尽管提出。”

疑问太多了!我叫道,真想把接连浮现脑海的问题拾起扔过去、拾起扔过去,但我明白,复眼队长口中的“你们”不包括猫。无论何时,我们都在对话圈子外。

“库帕……”弦的话声沙哑,仿佛在求助。“你说库帕不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库帕并不存在。”

“可是,直到十年前,每年都有士兵被带走。号豪的祖父也被选为库帕的士兵,真如你所言……”

“你最好叫他复眼队长。”号豪语带调侃,或许是想帮弦适应状况。

“假设就像复眼队长说的,”弦顺从地改口,“库帕不存在,他们究竟是去哪里、做什么?”

“库帕只是个名目。”复眼队长转动脖子,发出骨头倾轧声。“他们是被选去铁国的人。”

“选去铁国?”

“每年都由我挑几个人带往铁国。”

“目的呢?”

“你知道百年以前,我们与铁国发生战争,打了败仗吗?”

弦点点头,我们两只猫也跟着点头。“顽爷提过,那时铁国也派兵来接管我国。”号豪补充,“当时顽爷尚未出生。”

“顽爷还在啊,真怀念。”复眼队长叹道。站在墙边的几个士兵默默无语,却感慨地点点头。对啊,若他们是库帕士兵,一定住过这座城市,也认识顽爷吧。顽爷比在场何人都长寿。“如同顽爷所言,百年以前,我们国家打输与铁国的战争。于是,我们不得不接受铁国的统治,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弦纳闷地歪起头。

“没错,从那之后,这个国家就受到铁国的统治。”

“咦?”弦颇为讶异,“那……”

“跟你知道的不一样吧?”

“嗯。”

“把你过去学到的一切忘光。”复眼队长语气尖锐地说着,抓起附近的蜡石在脚边画圆。“你学的应该是,将圆剖成一半……”他由上而下拉一条线。

啊,是这个国家与铁国的关系图。我也立刻看出。

“我们已听过复眼队长的说明。”号豪和医医雄告诉弦,“你会大吃一惊。”

复眼队长拍拍图说:“圆的左半边是铁国,右半边是这个国家。然后,这个国家里有许多小城市。”他在右半圆里添上数个小圆。“而国王住在正中央的小城市,你是这么学的吧?”

“难道不是吗?”弦怯怯地问。“听说,战争是在……呃,我国与铁国的边界上,打了八年之久。”

“那是假的。”

“假的?”

“全都是假的。”复眼队长微微扬起单眉,用脚抹掉画好的图。“实际上是这样的。”他画出一个和刚刚相同的圆,说:“这是铁国。”

“整个圆都是?”

“没错。然后,这个国家在此处。”他拿蜡石在大圆右边画一个小小的圆。就是五十分之一左右,像是大圆的突起般的小圆。

弦严肃地盯着复眼队长画的图。“那个小圆是这个国家?在那个小圆里,有许多小城市吗?”

“不是。”复眼队长不带感情地否定。“这个国家只有一个城市。”

“只有一个城市?”

“就是这里。这个国家的国土,只有城墙包围的这座城市。就算用走的,也能从一端到达另一端。那就是这个国家的全部,明白有多小吧?”他以棒子戳戳小圆。“听着,你们从以前就被教导,这个国家与铁国是对等的,实际上并非如此。领土的大小和国力都是天壤之别。在铁国眼里,这个国家就像粒灰尘。瞧,你们连世上有枪这种武器都不晓得吧?”

“等一下。”弦打断复眼队长的话。“这个国家只有这座城市而已?”

“对。”

“可是,冠人有时会把其他城市送来的贡品,收进城墙旁边的仓库。那不是还有别的城市的证据吗?”

啊,说得也是——我也想起,其他城市会定期向这座城市进贡。

“那是冠人唬你们的。”复眼队长立即否定。

“那些究竟是……”

“只是铁国分发下来的物资,支配的一方拨出物资给受支配的一方。冠人告诉民众,送到城墙仓库的是来自其他城市的贡品,其实是铁国发放的物资罢了。”

“呃,”弦难掩震惊,“能让我整理一下思绪吗?”

“你尽管整理吧。”

“那么,百年以前,这个国家就一直受到铁国支配吗?”

“没错,也可说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我和加洛对望。“可是,多姆,这有点难以置信。因为我不曾在城里见到铁国的士兵。”加洛十分困惑。

弦似乎也有一样的疑问。“铁国怎么支配我们?铁国的士兵在哪里?我从没看过。”他征求同意般看着号豪与医医雄。

“说是支配,也有各种形式。”复眼队长再次指着大圆。“懂吗?一个大国,不需要对这么小的国家付出太多心力。”

“两者的差距那么大吗?”

“你觉得百年以前,铁国跟这个国家的战争持续多久才分出胜负?”

弦思索片刻,回答:“一年左右?”加洛说:“弦在讲什么鬼话,大小差那么多,三天就能决胜负吧。”医医雄则应道:“一天左右吗?”

“没错,一天。铁国一来,这个国家随即沦陷。”

“一天?”弦忍不住惊呼。

“在那之前,铁国只是对这个国家没兴趣。铁国认为,这种小城镇般的地方丢着也无所谓。若想占据,随时都行。”

“既然丢着不管也无所谓,为何会打起来?”弦质疑。“铁国比我们国家大那么多,不放在眼里,也没必要攻击吧?”

“我也这么想。但那是百年以前的事,我也不清楚开战的原因。不过,大概猜得到。”

“猜得到?”我问。

“比方,”复眼队长继续道:“铁国动怒了。”

“动怒?”

“对铁国来说,这个国家没有价值。可是,这个国家做出惹恼铁国的事,铁国才会派兵镇压。”

“铁国怎么会动怒?”

“人会为任何理由动怒。不过,这纯粹是我的推测,不一定是事实。”复眼队长叹口气。“如果还有其他促使铁国开战的理由……”

“会是什么?”

“上头换人。”

“换人?”

“国王的椅子一旦换人坐,整个集团的心态也会不同。为政者换人,方针便会改变。”

“那么容易就会改变吗?”

“没错。百年以前,铁国的国王换人后,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复眼队长咧开嘴,仿佛在嘲笑自己。“‘对了,干脆把那个小国也收归国土。’”

他的语气一派轻松,我忍不住觉得好玩。加洛也笑道:“战争会源于这样一点念头吗?”

蓦地,我联想到老鼠的事。他们也是在某个时间点突然换了副态度。过往,他们总是任我们追捕,如今却会找我们谈判,甚至提出古怪的意见。

到底是为什么?想法改变了。

那么,想法怎么会改变?一只“远方来的老鼠”出现,对领导鼠群的“中心的老鼠”产生影响。

“百年以前,这个国家一眨眼就被收服。不过,如同我再三强调的,这个国家很小。”复眼队长继续道。“你真的强调很多次。”号豪调侃道,“这几天我不晓得听过几百次。这个国家很小很小很小,听到耳朵都快长茧。”

“在铁国眼中,这个国家根本不值得在乎,所以不打算多费心力管理,也就是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不出声地反问。

“他们决定让这个国家的国王管理。”

“国王?”弦反问。“是指……冠人吗?”

“那是百年前,所以不是冠人,而是冠人的祖父。不过,冠人后来继承王位,结果还是一样。铁国指派他们管理这个国家,换句话说,他们代代从事管理这个国家的职务。唔,硬要说,他们不算国王,而是领土管理员吧。”

弦又陷入沉默,大概是在脑中整理复眼队长目前为止的话吧。他拼命把过去所学的知识放到一边,更新为“真实”。“号豪和医医雄听过这些说明了吗?”弦问。号豪扬眉道:“我被带来这里后,大部分都已听说。”医医雄耸耸肩,回答:“全是些教人惊讶的事实。”但他脸上看不出惊讶。

“那么,”弦喘气似地问:“库帕是从哪冒出来的?”

“对啊、对啊,库帕在哪里?”加洛起哄。

复眼队长敛起下巴,瞥一眼周围的士兵。士兵们(不,他们虽是士兵打扮,但看起来不再像士兵)用力闭上眼,不清楚是在压抑感情,还是感情爆发的缘故。

“刚才我也提过,没有库帕这种玩意。以前虽有杉树变成怪物库帕的传说,但现实中并不存在。”

复眼队长接着说:“铁国物资丰富,有马,也有枪。你们只生活在这个城市,所以连马都不晓得,对吧?”

“没错。”号豪同意。

“冠人是不是经常离开城市,说要去巡视其他城市?”复眼队长问。

“这也没错,冠人会定期出城。”

“他是骑上铁国准备的马,去铁国的国王那里。”

“去铁国?做什么?”医医雄问。

“冠人接受指派管理这个国家,必须定期向铁国国王报告,有时也会接到新的命令。那种时候,应该都是骑马。”

“搞什么。”加洛鼓起腮帮子,“原来冠人骑过马,真没意思。”“这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吧?”我灵光一闪,“那冠人或许用过枪。”“咦,是吗?”“他会不会偷偷藏了把枪?他都骑过马了,感觉也有枪。”

弦开口:“回到刚刚谈的,库帕士兵去铁国的目地为何?铁国带走我们国家的人,要他们做什么?”

“刻意要其他国家的人做的,会是什么事?”

“什么事?”

“答案很简单。”

“到底是……?”

“不想让本国人做的事。”

弦、号豪和医医雄面面相觑。

“啊,原来如此,有道理。”加洛当场应声,“如果我们有不想亲自做的事,或许会叫老鼠去做。”这番话比加洛所想的更一针见血。对铁国来说,这个国家就形同老鼠之于我们。只要心血来潮,我们就玩弄老鼠,平常根本没放在心上。

然后,我的脑中掠过“中心的老鼠”的话,也就是几天前他提议的内容。“你们不愿意做的事,或许我们可以代劳。”

“铁国逼迫从这里带去的人做可怕的事吗?”弦含糊地问道。

“你说的可怕的事,指的是什么?”

“比如……”弦眼珠子转来转去,思索片刻。“比如,对他们行使暴力之类的。”

“不是。”复眼队长果断地否定。

“不是吗?”

“铁国很大,物产丰饶,虽然他们会发动战争,但不是会随便折磨外国人的野蛮国家。听好,你的答案并不正确。他们另有目的,也就是山。”

“山?”

“山怎么了吗?”号豪皱起眉。

“铁国的东部有座山,山里有座洞窟。从外面要走完洞窟得花上半天,是非常深的洞窟。”

“复眼队长,那是一种比喻吗?”

“不是比喻,是真实存在的洞窟。洞窟里埋藏着会燃烧的矿石。”

“矿石会燃烧?”

“铁国称会燃烧的矿石为‘燃料’,多方利用。拥有那种矿石,就不乏燃料。”

“那……”

“为了得到矿石,必须进入洞窟开采挖掘。很久以前,铁国就有许多人在洞窟工作,开采矿石。这是维持国家运作的重要工作,不过……”

“哪里有问题吗?”

“有毒。”

“有毒?”医医雄蹙眉。

“不知是来自矿石,还是来自洞窟某处,抑或两方皆有,总之,洞窟里飘浮着危害人体的毒素,或许是削掘矿石的灰尘弥漫所致。在矿坑工作的人,绝大多数都会生病。工作一年就会站不起来,咳个不停,转眼衰弱。也可能是挖着挖着,有毒的粉尘渐渐充斥洞窟。一年年过去,愈来愈多人病倒。”

“那不是很危险吗?”号豪说。

“没错,所以……”

“所

以?”

“铁国不想让自己的人民牺牲。”

哦,原来如此。我和加洛几乎与弦同时叹息。

“为了挖掘矿石,才带库帕的士兵去铁国吗?”

“没错。百年前战败时,恐怕就是以这样的条件投降的吧。”

“怎样的条件?”

“每年派人挖掘矿石,相对地,铁国同意让这个国家保有某种程度的自治。”

“是冠人提出的吗?啊,不对。是那场战争结束后,这个国家的国王提议的。”

“大概也只有这个选择吧。依照约定,这个国家每年派一些人到铁国。不过,国王没直截了当地说明任务的内容。为什么?”

“知道是要去铁国工作,就没人愿意吗?”医医雄推测。

“这也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国王认为说出实情,可能会遭遇危险。”复眼队长摸摸覆盖右眼的布。

“国王会遭遇危险?”

“听好,这个国家的国王都是由同一个家族担任。反过来说,他们能当国王的根据,只有‘代代继承王位’这一点,与能力无关。所以,人民一旦发现国王是个对铁国抬不起头的窝囊废,可能会把国王拖下王位,也难怪国王会不安。大概是顾虑到地位会受威胁吧,国王一族发现,比起公布真相,维护威严更重要。”

“是吗?”弦似乎无法理解。

“于是,国王到处宣传库帕的存在,开始派遣士兵。以前,冠人曾问我:‘你知道国王统治国家的秘诀吗?’”

“真的有秘诀吗?”

“冠人认为有。”

“是什么?”医医雄问。

“冠人说:‘在外部安排一个危险又强大的敌人。’”

“安排敌人?”

“树立起一个敌人,然后大言不惭地告诉人民:‘放心,我会保护你们。’如此一来,每个人都会仰赖国王,反抗的人便会减少。”

“冠人居然说那种话……”

“那个人满脑子只有这些事。所以,他在这个国家的外部,捏造一个恐怖的敌人。”

“那就是……”弦探询似地开口:“库帕吗?”

“没错,那就是库帕。”

“士兵是怎么挑选的?”号豪问。“男人们在城市的广场排队,应征库帕的士兵。我也好几次排在队伍里,接受复眼队长的许多问题。然而,我没选上。”

“挑选时有几项条件,必须是男人,且有体力。所以,库帕的士兵制度再持续几年,你,还有你……”复眼队长用下巴示意号豪和医医雄,“或许已被选中。不过,事实上,最后是抽签随机挑选的。因为我们想挑选各种人。”

“挑选各种人?”

“采取一定的基准,挑选出的人会大同小异。”

“挑选出的人会大同小异?什么意思?”

“其实,过往就是这样,大多是体格强健的男人,后来才改用抽签的。”

“如果都是类似的人,会有什么坏处吗?”

“没有,只是最好不要偏颇。”复眼队长深深叹口气,烦恼道:“该怎么说明呢?”动脑似乎也会消耗体力。“听着,我不是提过,百年以前,这个国家的人就被带到铁国,在洞窟里进行挖掘矿石的工作吗?”

“是啊。”

“一段日子后,那座矿山逐渐废弃。经年累月不断开采,洞窟里的矿石愈来愈少。”

“挖个百年,难免会减少吧。”

“没错,状况改变了。”

“只要有人挖,自然会有挖光的一天。”加洛似乎也察觉屋中的紧张感,小声地说。

“是啊,只要有人挖,总有一天当然会被挖光。”我应道。

“喂,多姆,怎么了?”加洛有些吃惊。

“嗯?”

“瞧,你的尾巴担心地摇晃。”他把鼻子转向我的尾巴。

确实,我的尾巴正摇摇摆摆,不安分地、随风飘扬似地晃动着。究竟是怎么了?我为何担忧?检视内心,我倏地想起。“对了,刚刚也提过,铁国的士兵已到城外,或许很快就要攻打进来。现在可不是悠哉谈事情的时候!”

“咦,那要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复眼队长继续道。“一经挖掘,矿石就会减少。看似源源不绝,其实是有限度的,加上发现其他燃料,总之,那座矿山渐渐变得不重要。”

“这么一说,总觉得好沮丧。”加洛有些感慨,我也有同感。

“不过,”复眼队长又道:“我们仍持续派遣库帕士兵,送进逐渐荒废的矿山。”

“理由呢?”

“铁国对矿石的毒性很感兴趣。”

“对毒感兴趣?”

“毒能加以利用,不是吗?为了调查,他们派人进洞窟挖掘矿石,试验哪种人耐得住毒性。”

“他们打算拿来当武器吗?”医医雄问。

“不无可能。所以,最好有各种特质、体格互异的人,避免选择类似的人。”

此时,一名士兵从屋外进来,走近复眼队长身边报告。即使紧紧盯着,也瞧不出复眼队长的表情有任何重大变化。

“好,我尽快说明完毕。”复眼队长语气有些匆促。“他们已逼近这个城市。”

“谁?是谁逼近这里?”弦一脸讶异。

我们猫已知道答案。

“铁国的士兵,正牌的铁国士兵。”

我和加洛对望。果然来了吗?

“那么,库帕的士兵呢?”弦也察觉现下不是悠哉的时候,语气有些焦急。

“库帕士兵被逼着挖掘矿山。不过,就像刚才提到的,目的已变成调查毒性。所以,我向冠人建议。”

“建议?”

“‘是不是差不多该停止派人过去?’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没有再派人过去的意义。我拜托冠人和铁国协商,如果不行,至少削减派遣的人数。”

“冠人怎么回应?”医医雄的表情很平静。

“那家伙拒绝了。他愤怒地说:这怎么行!”

“怎么会?”弦仿佛在瞪视黑暗。“为了我们,冠人应该会试着和铁国谈判。”

“你们只看到他的表面。在你们眼前,他总是忧国忧民的模样,实际上并非如此。”

我不禁想起,复眼队长刚到城里时,冠人站在台上大声宣告:“不必害怕”、“我和铁国的国王已谈妥”、“铁国不会蹂躏我国”。那是拼命守护国家的王者之声,充满说服力。倘若那仅仅是表面上的说词,我们等于对冠人一无所知。

“那家伙的本性懦弱又自私。”复眼队长断定。“他这么说:万一我不再派遣库帕士兵,惹得铁国国王不悦怎么办?”

“真的吗?”号豪显然难以置信。

“真的。”复眼队长答完,又摇摇头。“不,话虽如此,你们也没必要对我的想法囫囵吞枣。”

“你的意思是……?”

“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自己去判断吧。”复眼队长直视号豪,淡淡回道。“这才是最重要的。”

“遭冠人拒绝后,你有何打算?”

“我有两个选择。”

“两个选择?”

“听从他的命令,”复眼队长轻叹口气,接着道:“或是去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弦咽下口水。

“你选择哪一边?”号豪追问。

“以前,我走在城里,一个妇人叫住我。那名妇人的儿子前年被选为库帕士兵,跟着我离开。妇人间:‘我儿子有没有好好对抗库帕?’我认为,她是在关心儿子是否英勇奋战。”

这件事我最近才听过。

是顽爷吗?顽爷目击到那一幕。

墙边的士兵们传出啜泣声。每个人都低下头,不晓得是谁,拼命吸起流下的鼻水。“他们干嘛哭?”加洛一脸讶异,随即推想出答案:“啊,每个人都有母亲。他们是想起自己的母亲吧。”是吗?我似懂非懂。“我们有母猫,可是,就算想起母猫,我们也不会伤心。”我十分疑惑,加洛不耐烦地应道:“我们是这样,但人类就是会像那样哭哭啼啼。”

复眼队长望向士兵,但没特别说什么,便继续道:“我回答那名妇人:‘你的儿子了不起地完成任务’。哎,现在想想,那并不是撒谎。即使不是去对抗库帕,她的儿子也在矿山了不起地执行任务。但是,对母亲来说,其实那无关紧要。儿子是否英勇奋战,她根本无所谓。”

“是吗?”

“然后,妇人又问:‘他能回家吗?’‘如果他能回家,才是最好的。’说着,她的眼眶都红了。”

“啊啊。”弦悲伤地呻吟。

“后来,我的脑中一直惦记着此事,化成一根刺,扎在我心上,怎么也拔不掉。不管我想到什么,都戳刺着我的脑袋,隐隐作痛。”复眼队长抬起头,露出孩童脸上特有的天真笑容。“然后,”他停顿一拍,“隔年,我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

“我带着三名库帕士兵前往铁国,途中走累要休息时,我告知‘库帕的所在地就在附近’,并像平常那样在荒野歇脚。当然,世上根本没有库帕。让士兵相信库帕的存在直到最后一刻,是我的任务。不过,看到士兵埋怨脚酸、肚子饿、库帕很恐怖,我便不禁想着,带他们去铁国是不是一种错误?”

“你有罪恶感吗?”

“类似,可是有些不同。我总觉得,他们应该回家。”

“应该回家?”

“那时最年轻的一个,还算是少年的士兵问:‘我回得去吗?’平常,我早就大喝:‘你怎会那么懦弱!’但当下我给出不同的答案。”

“你怎么回答?”

士兵们又吸起鼻涕。仔细一想,复眼队长提到的士兵也在这里吧。

“‘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打定主意。”复眼队长口吻明确,“假装带走库帕士兵,领他们到别处。”

“别处?”

“铁国与这个国家的边境上,一座有水源的小村子。铁国的人已不使用那里,是一块遭弃置的荒败土地,无人眷顾,形同废村。我以前就知道这么一个地方,便让库帕士兵过去避难。”

“避难?”

“一开始我以为是暂时的,没打算永远住下去。我希望带所有人一起回家,计划在那座村子休息一阵,再返回城里。”

“你怎么跟铁国解释?没看到每年该带去的人,铁国会生气吧?至少会起疑。”医医雄问。

“听着,不管我讲过多少次,你们都没理解到最重要的一点。需要再提醒一次吗?”

“啊,住对方眼中,这个国家只是小到无所谓的地方吗?”不愧是号豪,先一步点出事实。

“没错。所以,他们对库帕士兵没多大兴趣,我一年比一年体会更深。站在铁国的立场,顶多觉得‘那个小国每年都会送人过来,不用白不用’。”

“那种制度早早废除不就好了?”

“我不是说过?是那家伙——冠人不肯改变。他害怕铁国,认为透过不断献上自国的人民,才能表达‘没有忤逆铁国的意图’。”

我又想起老鼠,“中心的老鼠”或许也是相同的心理。讲得难听点,那个提案的意思就是:“送上其他老鼠给你们,所以放过我吧!”

“我让士兵躲在那座小村子,对铁国国王撒谎:‘适合挖矿的人不多,而且很多男丁生病,今年暂时无法送人过来。”

“你这样告诉铁国国王?”号豪语气相当紧张。

“真亏你说得出口。”医医雄一脸佩服。“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复眼队长耸耸肩。

“实在教人敬佩。”

单纯地听着,似乎只是在陈述平凡乏味的事实:“我试着向铁国国王撒谎,没想到顺利蒙过去。”但想像复眼队长当时的紧张和恐惧,便明白需要无比的勇气。嗳,话虽如此,那也是人类的事,跟我们没太大关系。

“我决定不再唯命是从,去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我早有觉悟,或许会当场被铁国国王识破谎言,丢掉性命。幸运的是,我全身而退。放手一搏,没想到根本没什么。别说是这个国家,库帕的士兵——当然也包括我,在铁国眼中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复眼队长自嘲地冷哼。“鼓起勇气,放胆一试,真是做对了。”

我联想到老鼠的话:我们决定试着推动眼前的巨石。

“我带着三名士兵,启程回国。这样一来,就能达成回家的目标。我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

“可是,你们没回来。”

复眼队长耸耸肩,“冠人不准。”

“实在难以置信!”

“当时的城墙没现在这

么坚固。因为能自由出入,我先回城,打算向冠人报告。然而,根本没办法。我还没开口,冠人就问:‘你确实把库帕士兵送去铁国了吧?’大概是对我的态度起疑,或有不祥的预感吧。于是,我搬出向铁国国王陈述的那套解释。‘我带去的人生病,所以我送他们回来。我已和铁国解释过。’我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事。”

“不是吗?”

“冠人下令:‘立刻杀掉那些人,改送其他人过去。快!干嘛磨磨蹭蹭!’”

“什么?”弦他们听得目瞪口呆。

“那家伙只在乎如何维持现状,认为每年都得乖乖派士兵去铁国。改变‘过去一直很顺利’的事,他比死亡还怕。尽管那仅对他一个人有利。”

“可是,铁国不也答应了吗?”

“冠人说‘那是铁国在考验我们的忠诚’,我回答‘不要紧’,他便逼我证明。然而,要发出警告很容易,让对方相信安全却困难重重。”

“可是,”号豪质疑:“冠人一向冷静沉着,对我们国民非常宽容。”

“那是他塑造出的形象。”

“我不这么认为。”

号豪不赞同,但复眼队长并未生气,反倒满足地点点头。“要不要相信我,是你们的自由。不论任何事都毫不怀疑地囫囵吞枣,肯定会吃苦头。必须无时无刻心存怀疑,不要站在任何一方。最重要的是,对任何意见都要同等地怀疑。”

听着复眼队长那不是挑衅,也不是警告的淡泊发言,不单是弦,连号豪和医医雄也闭口不语。

“对冠人而言,重要的是保身,避免惹恼铁国,及有效管理城市。这么一提,冠人不是常更改历法?把星期二改成星期乙、星期午之类的,没多久又取消。”

“是啊。”

“每当铁国的历法变更,他就会配合变更。”

我蓦地想起,那个被绑住的古怪人类的话。统治者会透过改变历法,来主张自己的权威。

复眼队长也这么说:“铁国换过好几任国王,有定期改朝换代的制度。每次改朝换代,便会改变历法和季节的称呼。每次接到铁国的指示,冠人便把新规则套用在这个国家,因为他对铁国唯命是从。既然铁国大人这么说,小的当然照办。”

“后来呢?复眼队长照着冠人的吩咐,重新选其他人带去吗?更重要的是,有必要杀掉回来的库帕士兵吗?”弦的面颊抽搐。

“冠人认为,一度以库帕的士兵身分出城的人再回来,会无法解释。他们返回城里,难保不会说溜嘴。我无可奈何,只好说‘重选太麻烦’,发誓会再带那三个人去向铁国解释。要是害他们被杀,不就毫无意义?”

“冠人接受了吗?”

“他咬着指甲,担心地低喃:‘派生病的人去,铁国的国王不会生气吗?’我告诉他应该不要紧,他也不肯相信。他还担心:‘万一铁园国王不肯息怒怎么办?’”

“不肯息怒的话,你要怎么办——是吗?”

“他丢出一句:‘到时你就以死谢罪吧。’我承诺会照办,他才总算放心。”

“未免太自私!”加洛笑道。“冠人真的是那种人吗?”“对啊,要是酸人也就罢了。”我忍不住说。

同时,我也暗想,原来冠人和酸人其实是同一种性格。不知是代代从事的工作,还是天生的个性使然,总之,两人都只顾着自己。这或许是他们父子共通的人格特质。

“从此以后,每年我都假装带走库帕士兵,让他们逃到那座村子。我只能这么做。当然,冠人相信我每年都依约把士兵带去铁国。”复眼队长深深叹口气,望向墙边的士兵说:

“我不晓得向他们赔罪过多少次。明明答应带他们回来,却根本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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