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忆无尽
范丁斯的神经受到刺激,他终于感觉舒服一点儿了。阿普唑仑开始发挥药效了。尽管它们已经不如从前那么有效,但至少还能让他拿稳一杯巴卡第酒,不再因为手一直颤抖而把酒洒得一身都是。他的双眼扫过房间,多年来他生活在这个自我封闭的世界里,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渐渐枯萎。他看到一根她的绑发带,是那晚他征服她后留下的纪念。他很清楚,实际上那晚真正被征服的人是他自己。这个见证了他们初遇,融入了他的灵魂的小手工艺品,此刻正躺在他的床头几上,上面已再寻不到她的气味。然而,他仍然把它放在鼻子下嗅,像一场仪式一般,似乎如此他便能把她鲜活地留在自己的脑海里。是这个小东西促使他坚持追查真相,并有力地帮助他将沮丧感抵挡在外。就像一种巫术一般,只要和苏珊有关,范丁斯那温柔的触碰感就从未缺席过。在他们短暂相处的时间里,她玩弄、摧毁并激发了他的所有感性。确切地说,她改变了他余下的一生。为此,他憎恨她,也爱慕她。但更多的,是爱慕。但在他们的第一晚,一切并没有那么复杂。
正如他们第一晚一样,这一晚,范丁斯坐在床上,期望这个夜晚能与他满心欢喜探索她身体的那一晚媲美——并不是被激情冲昏头脑,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这将会是个重要的夜晚。杀害苏珊的凶手的替罪羊今晚将会被处以死刑,范丁斯为此感到心烦意乱。他怀疑那个凶手是否曾有过一丁点儿范丁斯多年来所承受的那种害怕或是颤抖的感觉。理查德·川伯今晚会为他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即便不是为了苏珊,也是为了另一件谋杀案。为了纪念她,今晚他特别打扫了房间。他似乎感到她就在这里。他总有这样的感觉。那种使人忧郁、预示着不祥、低沉怒吼并咄咄逼人的存在感通常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此刻却令他感到一种怪异的欢欣。或许因为他此刻可以思考、烂醉,幻想着一切已远去。或许这种存在感现在只能威胁到他的回忆。或许他曾经真正爱过她。他不确定。
在酒吧与她初遇,邀她一起喝上一杯啤酒,然后将她当作甜点享用。那一晚发生的一切让范丁斯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渴望,想要给她新生,想要洗白她的过往。他想让她的存在变得有意义。回想着自己过去的所为,面对着自己目前正在做的事,范丁斯的偏头痛更严重了。他想起来了,他此生仅有的两个坏习惯:吸烟,以及眷恋她。如果他必须选择放弃其中一个的话,他一定会放弃她。因为她给他带来了如此罕见且严重的一种癌症——灵魂的癌症。饱受憎恨之恶魔和怜悯之天使的双重折磨,她变成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少女,需要他永恒的拯救。为了帮助她脱离所谓的危险——她的沮丧,以及被夺走的安宁——范丁斯可以倾其所有去冒险。然而,她的所作所为并不至于让她遭受后来发生的一切。这些想法就像水蛭在吸尽他的理性,范丁斯摇摇脑袋,想把这些紧抓他思绪不放的想法甩开。但是,在他们的第一个夜晚里,她是那么美好。他们刚进入她那摇摇欲坠的住所时,她并没有立即脱掉衣服。实际上,她非常平静,款待有加,甚至表现得优雅。他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她,而不是被隐藏起来的那个她。她把范丁斯带到一把破旧不堪的椅子旁,他坐下时椅子几乎翻到。他把她想象成一个想要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的人,却最终只能蜗居在这被她称之为家的垃圾仓里。他看着她,意识到他甚至无法估计这个住所的大小。虽然如此,这个地方仍然干净整洁,很合他的心意,至少在那一晚是这样的。电视在聒噪不停,播音员刚刚宣布了里根赢得连任的消息。苏珊走进浴室,从包里拿出一根棒子。她蹲坐在马桶上,让尿液淋在棒子上。接着她把那根排卵试纸放在包装纸上,等待着。
“好吧,警察先生,我不知道,这里的墙体可有点儿薄。”
她走出浴室,径直走到他身边,坐在他的双脚上,把头搁在他的膝盖上,抬起头望着他。
她被这句话感动了,震惊不已。
那感觉就像是有人狠狠地扇了他饱受折磨的脸一巴掌。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理查德·川伯就会因谋杀苏珊的罪名被处死。范丁斯平躺在床上,回忆所有的启示和预兆。启示和预兆,这是他的好友医生在范丁斯还在任时说的。然而,那一晚,在那个酒吧里,在她的住所里,他都没有看到任何和未来这一切有关的东西。那一晚,他坐在她的扶手椅里,看着她蜷坐在他的脚上,轻抚她美丽的柔发。突然,他的头被向后扳去,一阵刺眼的亮光从眼前闪过,湮没了他的视野。他再次看见她被绑在床上,满脸惊恐,杀手手里是尖利的刀锋。一切都和范丁斯在楼下酒吧里烂醉时在梦里看到的一样。范丁斯仍然记得自己的手轻抚她的秀发,自己的唇轻吻她的双唇。接着,就像从中断的地方重新开始放映似的,足以令人丧失知觉的画面再次在范丁斯眼前划过。他看见袭击者举起了那冰冷的死亡圣器,并握紧了它。突然,凶手无声的血腥变奏曲像是某种气候突变般戛然而止,他飞快地把凶器往下推去。凶器冲向她时,范丁斯看见她转开了头,闭上了眼,甚至能听到她无声地呼喊着:“爸爸!”
“是熟能生巧。”他回答。
范丁斯在回忆中再次回到苏珊公寓里那完美的时刻来。他记得苏珊和他说话时,他正低头看着她,对眼前正在展开的一切罪恶毫无察觉。他无数次回忆起这惊悚的一刻。种种细节总是汹涌而来,就像现在一样。他想起来了,那罪恶的一切,在他们第一夜之前。他从没把它们联系起来,否则之后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而现在,一切是那么清晰可辨。之前他怎么就没有看到这种联系呢?他怎么就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儿了呢?那天他怎么就因工作而出城去了呢?一切都太可疑了,对杀手而言都太便利了。那个杀手又是怎么知道范丁斯不在城里的呢?
“嗨!里奇!你在哪儿?外面?我马上下来。是的,你个傻瓜。你想让我怎么做,在电话里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听吗?冷静一点儿!”
“甜心,别动得这么厉害。你不想让我伤到你的,不是吗?放轻松。我很快就会让你解放的。”
她抬头看着他,浑身一阵颤抖,在甜蜜的痛苦中闭上了眼。他们躺在一起休息,她的命运已生根发芽,他从她身上下来,拿出一支烟,横放在鼻子下面。
她看着他。这一次她看着的不仅仅是一个警察了。他的样子看起来比一个才28岁,入职才5年的男人更加成熟。他阅历丰富,而且他自己也不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她回吻他,他看着怀中的她,两人在地板上激战。她猜想着他是不是对每个女人都如对她这般热烈。她也知道他接触过的女人并不多。任何一个女人,无论纯洁与否,都是能轻松知道这类事情的。他已是她裙下的俘虏,而此时此刻,她却平静地投降了,让自己为他所控制。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只是为了激励他更加完全地占有她。他低头看着她,没有让她失望。
“或许你会再见到我的,如果我有更多时间的话。我想我会和你有后续的,所以在那之前,再见了。你没有事情要忙吗?那些服务人民或者保护人民的事?也许我错怪你了,警官先生?”苏珊转身走出了门。
“她的孩子们怎么样?”
“你介意我关掉这玩意儿吗?”
“她告诉警察,‘他们’抢走了她的另一个孩子。她可能只是产生幻想了。”
“噢,他不在了。没办法联系到他的。但和你一样,他也是个好人。”
“你要去哪儿?”
“你挺自信的,不是吗,警察先生?”
“你是说就和在靶场里练枪一样?”
“听起来像是她把孩子卖给了收养人,或者本来计划是这样,然后她改主意了。我们州里有四个做这种地下交易的团伙。他们或许只想要一个孩子,就把另一个孩子和她留下来等死。”
她先行一步,把脸凑到他的脸旁,华莱士·范丁斯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他走进意识的世界,因为那里是他唯一还能找到她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可以再次看见一切。接着他强迫自己倒回床上,因为他突然看见自己在轻抚她的秀发,再次回忆起她的命运,看见他们来到她家前她在酒吧里触碰他的那宿命一刻。
“噢,警察先生,把我的孩子要回来。”
“医生,我知道你从来不把什么心理图景当成真正的线索,但相信我,它是的,你必须得查查它。我想谋杀的凶器是一把十字架,杀了两个女教徒。”
“华尔,等等!我是医生。你要来吗?”
但他的思绪继续在跟着那个男人说的话走。
“哇哦!医生在哪儿呢?”
“她会没事吗?”
“今晚,川伯会得到他应有的下场!我知道他和这件事怎么都有关系,尽管他不是真正的凶手!”范丁斯朝着他空荡的房间高声说道。
“你觉得他是个帅小伙儿吗?”
“我们这么说吧,我也不喜欢在我做爱的时候被打扰或者被限制。”
“那是不是意味着你正在计划着做什么要发出噪音的事情呢?例如尖叫或者呻吟?”范丁斯调戏道。
“是的,华莱士,就是了,还有那张他杀了你女人的床。就算他不是真正的凶手,他也和另外三起谋杀案有关,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听着,你必须见证这一刻。这意味着整件事情都结束了。这能让你重新开始尊重正义,并且让你能够告诉你自己,一切都结束了。”
范丁斯记得自己拿起对讲机,询问具体地址。他的猜想是对的,那是一座废弃的工厂,曾经是“品质家居工厂”所在地。实际上他当时离那里并不是很近,但他很乐意离开自己的巡逻队,去参与一件真正的案子。所以他猛地掉头,打开警车灯和警笛,大马力加速向案发地驶去。
“什么?我们已经全部调查清楚了的。他就住在你楼上,你的门上全是他的指纹和DNA,甚至还有那张床,他在那里……”
“我告诉过你的,不是吗?”范丁斯提醒她道,朝她露出温柔的微笑。
他大笑起来。
“噢,你说得对,警察先生。你是个好人。”
“他的名字是川伯、里奇,或理查德。管他的呢。华尔,你就忘记他吧。现在是凌晨1点30分,华莱士!你可不可以试着睡睡觉,然后忘掉他!”苏珊的话破口而出。
“现在我们会照顾你的。”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我猜我没考虑到那个老男孩的男性美和你的女性美。你是个尤物,查康小姐。我一直想对某个客户这么做来着。有一次来了一个人,他本该已经死了的,但他没有。多让人失望啊。我只是完成了这项工作。让我们就把我今晚提供给你的服务称作……我们这么说吧,行政执法?我不过是在为改良市容市貌做贡献而已。”
他把针头拔出来,举在苏珊面前,针尖直直地指着苏珊的右眼。她往后缩进床垫里,试着躲开他。
他赶到那儿时,已经有几个警察也到了。透过关着的警车车窗,范丁斯能听见对讲机里传来建筑物里面的警察含混的声音。他记得自己走进建筑物,看见担架上躺着一名受害人。在无数个夜晚里,有无数起罪案在发生,有无数人受害。担架上的这个人,看起来只是又一个典型的受害人而已。不过这是他一段时间以来见过的最惨的状况之一。担架向他靠近过来。一个警察向受害人了解了情况,范丁斯便向他走过去。
“苏珊,你还记得我吗?”
范丁斯不理解为什么这一点对她来说如此重要。
“你疯了吗?我了解你们女人,还有你们那些软话。你得到了一个,就会想要另一个。忘掉他吧!他很安全。他不会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但我们都不是,对吧?”
“死亡汤。”他对自己喃喃地唱出几句他杜撰的儿歌,“我将杀了你,我的宝贝,因为长长的九个月以来,我找到了你,给你钱财,给你支持!”
“哇哦!你是在警察学校里学到的这一招吗?”她问道。
回到现实中的2006年,范丁斯面朝下趴在床上,依然记得那扇门在她身后关上的声音。他意识到自己坐在床沿上,躺下去,又坐起来,数次反复。在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就让回忆在自己被困入牢笼的思想中循环反复。但眼下,他再一次神游到他的房间里,再一次开始他无尽的回忆。他使劲攥着她的发圈,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触碰对方的瞬间。这让他想起多年前自己的手指游走在她发丝间的感觉。他本能地再次把发圈放在鼻子下面。那阵芳香长久地留存在他的鼻腔里,他是那么喜爱那个味道,从他们的第一夜起,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稍等一下,我看看,嗯,叫查康,苏珊·查康。”
“我是有过一些男人,警察先生,但你绝对是最棒的!”她在他耳边轻语道。
她抬头看着范丁斯,认出了他的脸。
“里奇。”
苏珊把头转开了,叹了口气,说道:
当她睁开眼时,看见恶魔般的凶手将闪着寒光的利器刺穿了床垫。范丁斯甚至对凶手脑海中如电流般传过的想法感同身受,疯狂的死亡代言人似乎看得到连床垫都满是惊恐和痛苦。她的眼神在向他宣告:他是恶魔的化身!对凶手而言,这则是一次权力带来的高潮。
“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吧,川伯先生,你应该当心点。我每天都不一样。某一天我挺古怪的,另一天我又是另一个样子!今天算你走运!我今天比较温和,还有个女人在后面打我。我猜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范丁斯记得自己转身向他的女人走去,手里疯了一般挥舞着枪。
她平静了下来,看着怀里的孩子。
医生被吓坏了。
苏珊砰地一声迅速地挂掉电话,重新穿上衣服。
“华莱士,那是机密信息。死去的那个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但活着的那个,我无能为力。”
“你以为你是谁?”男人尖叫着。
范丁斯平静、坚定地看着苏珊的眼睛。
医生听了这话十分焦虑。
“噢,你应该歇歇,伙计!”她坚持道,“你不用着急,只要记得关上门就好了。”
“好的,华尔。我会帮你查的。”
“很有意思!”
“你是个头号疯子!”
突然,电话嚎叫了起来,像有千万个铃铛在范丁斯脑子里一同摇响一般,逼迫他回到现实里。在这间充满可恨的回忆的房间里,他的精神旅行被打断了。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抓起了听筒。
范丁斯闭上眼,看见凶手重新把针头插进瓶子里,拉起芯杆,瓶子里的液体如同命运一般被抽入针筒里。他拔出针头,轻轻拍了拍。他从来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心怀怜悯。他向前挪了一点,跨过她的腹部,轻柔但稳稳地抓住她的头发。接着他不顾她的挣扎,硬生生地把她的头强扭向左边,这样她就不得不看着那锋利的刀刃,那刀刃将是她最后的侍者,并最终夺取她的生命。他手法纯熟,拍了拍她脖子一侧,让她的颈动脉凸显出来。他向下久久地盯着她,好记住她此刻的模样,好在今后的日子里回忆她。他看见眼泪从她脸颊上滚落,滴在床垫上。而这副画面只让他更想摧毁她。精准得无分毫偏差,他把无菌注射器的针头滑进了她的颈动脉。那瓶死亡汤将“死亡”二字过早地带到了她的眼前。她弹起来,被堵住的嘴里发出轻微的尖叫声。他不得不整个人压在她身上。范丁斯听得见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恶毒的词,也永远忘不掉它们:
“当然不!只是我脑子里跳出来的另一个名字而已。”
“如果你跟他说了一个字,我会活埋了那个孩子。当然,我也会杀了你,甜心,因为你损害了我的利益!我们说清楚了吗?”
“华尔!够了吗,宝贝,你在揭我的伤疤,朋友!振作起来吧!振作起来吧!”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着苏珊。
范丁斯刚才在回忆里听到了里奇这个名字。这让他想起了他恍惚的心理图景中出现过的某些东西。
“苏珊!苏珊!”范丁斯大叫道。
试纸恰如其分地变色了,她知道今晚她是能怀孕的。一瞬间,她脑海里跑过一阵愧疚感,然后她把眼神从镜子里的自己身上移开了。
“你错了,警察先生。他长得像他的父亲。就像你说的,他的眼睛和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好吧,你真的不会想要和我一起滚的!”男人也朝范丁斯大喊。
“那我再问一次,另外一个呢?”
“她生了一对双胞胎。”
“嗨,呃,苏珊,你在干吗呢?测试你是否排卵还是怎么着?”
“医生,等等!还有些事你可以帮帮我。他们把她的孩子葬在哪里了?”
“现在,滚出我的视线!”
“我们到这里时,她正抱着她的孩子,用西班牙语叫喊着些什么。我们的一个同事说,她是在喊‘把我的孩子给我’。”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八年,范丁斯的回忆库已接近枯竭,但他仍然记得自己当时飞快地向苏珊奔过去。他记得躺在担架上的她,满身血污,脸上毫无血色。
“失踪?你是说搞丢了?他是不是爬到哪里去了?”
“闭嘴!”
“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名字。”
范丁斯迅速转过身,抓住男人的头发,把他拖进屋里。
“这里?那这些车,这些骚乱又是怎么回事?选这个地方生孩子还真是奇了怪了,你觉得呢?”
“华尔,听着,他现在消停了,回去睡觉。”
“哪里?那个杀了你女人的凶手今晚就要见鬼去了,你还问我哪里?”
凶手从左边拿过一个小黑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它,拿出一支注射器,还有一小瓶透明的液体。她看着他,之前刀锋慢慢逼近她的咽喉时,她也是如此无力地看着他。凶手的头脑中是一个波澜不惊的声音,在向他的怒气哭求,恳请他不要这么做。这个入侵者甚有些感到失望,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学会摒弃这种恶心的想法了呢。然而,现在的他已经走得太远,再无法回头。他的怨恨已经远超他的怜悯之心。这一次,他的受害人之一正看着他,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眼里涌出泪水。那却让他着迷,让他惊骇!他敢保证他从没见过此刻这般瞪得如此之大的眼睛。他拿起小瓶,把针头插进木塞。瓶子的一端贴着手写的标签:
“你现在急着要走了吗?现在,提起你的丑屁股,滚出去,回去睡觉。如果晚上9点钟之后你再摇那把椅子一下,我会亲自拿这东西打进你坐在椅子上的两瓣屁股中间。清楚了吗?”
“他们?有任何线索表明‘他们’是什么人吗?”
他放开了苏珊。她开始恳求:
“我的老天!看看我们的世界都变成什么样了!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她叫什么名字?”
“你随时都能来找我,警官!噢,谢谢你没付我钱。不然这可就真成了一桩生意了。”
“宝贝?警察先生!呀呀呀,你要么就是疯了,要么就是嗨了。你的眼睛跟上了釉似的,像甜甜圈一样。你真的就那么害羞吗,警察先生?现如今像你这样的谨慎小心可是一种天赋了。”苏珊一边在范丁斯耳边轻语,一边用她松散的衬衣擦拭他眉间的汗水。
“理查德·川伯。”
苏珊没有看向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这让范丁斯再次感到了失望。
“苏珊,都会没事的。”
男人屈从地点点头。
“行刑结束了告诉我,医生。”
他扑过去,掐住了她的喉咙。
“明白了,先生。”
范丁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相当失望。苏珊向他走过去,转过他的脸。
就在范丁斯回忆着时,他走到床头几旁,倒满一杯巴卡第,猛吞了一大口。接着他想起来,就在他伸手想要拿出插在裤子后面的手枪时,苏珊走到了他们俩中间。
范丁斯的脸变成了死灰色。是她让范丁斯永远别忘记她的名字。而他的确没有忘记!坐在房间里的床沿上,范丁斯仍然清楚地记得听到她名字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兴奋和恐惧。他数次回到她的住所,回到酒吧,无论当班与否都在街上巡逻,都没有找到她。他最后一次去到她的住处时,扭动了门把手,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现在,他终于找到她了。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如此轻易地离开了!他立刻把头转向了担架的方向。
范丁斯知道自己一直拥有那种虚无的力量,让他可以抛开一切。但是,他是忠诚的。偶尔他想逃走,想藏起来的时候,他都艰难地撑过来了。他想拯救社会,却不知不觉被它控制了。范丁斯记得那晚自己离迈上那条不归路有多近。现在回想起来,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我来扶你一把。”
“非官方说法是,我的摇钱树2号宝贝好得很。但初生的喜悦已经没有了!对你来说他们两个都死了,明白了吗?他们永远不会是你的孩子。你卖了自己的种子,我也会得到我应得的。不过我不骗你。因为你提供的服务,你会得到一大笔钱,只要你好好闭着你的嘴。这桩生意里,我把我的灵魂卖给魔鬼,得到的回报可不少,我会让你知道的。我需要钱,有钱我才能在下地狱之前好好享受生活。你明白了?搞砸了的话,你会在我之前就滚进地狱!”
“心理图景?这就是全部了吗?”
“杀了她?”
她已经奄奄一息,极度绝望。病房的门缓缓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去。他的脸不是很清晰。华莱士·范丁斯在一些分析书里读到过,这种模糊不清的现象的出现,通常意味着那个身份模糊的人是当事人熟知的,当事人的意识拒绝自己看清楚这个罪魁祸首到底是谁。打个比方说,这就是一种自卫本能。有一件事他很确定,那个走进苏珊·查康病房里的男人绝对不是马上就要被处决的理查德·川伯。那个男人站在苏珊面前——这导致苏珊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他的身形矮小些,年纪也比川伯大。范丁斯曾有过一次这种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的经历。这个男人像个公务人员,而且看起来胸有成竹。这个神出鬼没的男人走到了苏珊·查康的床边。苏珊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从悲伤变成了害怕。她把手伸向呼叫铃,手臂却被男人飞快且用力地抓住了。
“什么?”
“又来了!我又听到了!”
“你还在服用那些药物?”
“我的名字!疯狂的伙计!你记得我的名字!”
“甜心,别动得这么厉害。你不想让我伤到你的,不是吗?放轻松。我很快就会让你解放的。你知道,你可有一张非常大的嘴!”
范丁斯从床上坐起来,双眼空洞无神,他正在试着把她驱逐出自己的脑海。然而,在这个晚上,在这个特别的夜晚,他的一切努力都毫无效果。她死后的十八年里,他塑造起无数个关于她的回忆,他只是不想放手让这些回忆随风而去。他并不是那些工作在救死扶伤一线的警察之一。那一晚之后,范丁斯再没能找到她,直到他的对讲机里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呼叫。而他仍然记得他终于找到她的时间和地点。
“如果这都还不足以说服你,那么,我就在这里掐断你的喉咙,怎么样?我向你发誓,苏茜小妞,如果你把这件事给我搞砸了,我保证,我会在你的喉咙上拉一条大口子,从左耳拉到右耳,我对使刀可是很在行的。想毁掉我的退休生活?想都别想!”
“你他妈就是不能闭上你漂亮的嘴!这都是你自找的!你非得告诉你亲爱的老爹一切吗?今晚之后你再试试看吧!去试试啊!尖叫吧!告诉耶稣啊!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你就想毁了我的生活。你让我冒了多大的险!我们不能这样!这会把我掏空的!”
她抓住范丁斯的手臂,恳求他把孩子找回来。她脸色苍白,浑身浸透了汗水,盆骨周围的衣物上全是血。
“哇哦,你没忘记!”她隔着浴室门说道。
“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懂医的人,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是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让我们来这里,我们就找到了她。”
“那就让一切保持原貌。你必须接受他的提议。这样所有事情看起来就顺其自然了。忘掉那两个小杂种!就现在!一丁点儿事情都不能让范丁斯知道!你明白了吗?”
“这位女士刚刚生了个小孩!”
“你听明白了吗?两个孩子都属于我!你一个字都不能对他们那位骄傲的父亲说!”
然后他开始朝着她大喊大叫。
“然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你瞧瞧,”男人继续说道,“如果你没能成功生下第二个孩子,我今晚就得来这里收拾你腐烂的尸体!第一个孩子于我无用,但我留意到他了,他于别人可有用处。”
“我很抱歉,女士。你丈夫真是太可笑了。和这么个失败者过日子一定很辛苦。”
想起把苏珊推开的那一幕,范丁斯眼里涌起了眼泪。
慢慢地,他捧起她的脸,亲吻她的双唇。此刻她感受到的不再只是欺骗,他也不仅仅是个嫖客,这感觉让苏珊感到讶异。她中意他。他很真诚,尽管她并没有坦诚。虽然他是个警察,但眼前的一切让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和她所憎恨的哥哥是一个样。她收起自己的感受,强迫自己记住这是一桩怎样的生意。但她心底深处知道,一切绝不会止步于此。自从苏珊接下这桩生意以来,她一直在心里感到恶心。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弄丢了自己的人性。当个娼妇可不是什么光彩事,但至少这个职业广为存在,且由来已久。而现在这整件浑事已经远不止是她张开双腿求生存了。她做不到假装它只是一个肉团而已。这等同于她只为换取几张钞票就卖掉了自己的灵魂。她曾经不顾一切摆脱她的哥哥,难道不正是为了挽救自己的灵魂吗?不过,不消怀疑的是,范丁斯警官的基因绝对有助于她生一个能赚大钱的孩子。
“范丁斯警官,你还好吗?”另一个警察问他。
范丁斯站起来,一把抓起他的内裤。
“你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他一边叫喊着,一边更加疯狂地挥舞手里的枪。
“老天!这就对了!”
范丁斯弯身朝川伯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他抚摸了一下她发着抖的侧脸。
苏珊再次表示她清楚了。她颤抖着,面前这个男人像不祥的幽灵一般盯着她,威胁她。他的呼吸灼热,身上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金钱就是老大,其次是自由。但我倾向于两个都拥有!缺了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意义了。猜猜好事是什么?你的小儿子可幸福着呢。无论如何,至少他们中的一个过得挺好的!哈哈!”
“不,长官。失踪了。”
“长官,她失血过多,就要休克了。孩子的情况也不好,所以……?”
“我发誓,是某个人告诉我这个名字的,但我想不起来是谁了。”
“当然,华莱士。没问题。我晚些给你打过来……”
“我在问你问题!”
“就埋在墓地里某个地方了,墓碑上写着‘婴儿查康’。”
范丁斯坐在他公寓里的床沿上,回忆着他们的初遇。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伸展开了双臂和手指,动作就像那一晚他把手指插入她的头发,抓住一小把,解下她的发带。他记得自己把发带放在鼻子下面,然后放进了他衬衣口袋里。
“听着!官方说法是,第二个孩子已经死了!第一个孩子怎么着也得被送走。”
“求你把第一个孩子给我吧。我不在乎他的脚。求你了!”
他们俩刚要睡着,突然又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电话响了。
“你他妈以为你是谁?”楼上的男人吼道。
“华莱士,嘿,宝贝,伙计,高兴点,好吗?”
男人猛地站起来,盯了范丁斯片刻,然后放弃了。
“好吧,我接到了某人的电话,然后得到了一幅心理图景,是在孤儿院里发生的两起谋杀案。”
“你疯了,家伙!”
“谁?”
“是的,大部分都还在吃。我是在依赖药物,但我开始越来越喜欢现在的自己了。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想说,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却大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完事了告诉我一声就行。”
在范丁斯与苏珊相遇的酒吧楼上,苏珊正躺在他身下,吻着他的脸,双眼向上,直直地深深地望进他的眼中。范丁斯的眼里满是惊骇,因为他看见了她之后的命运所向。
“噢,医生,几个月前你办公室来了几个孤儿院的人?两个天主教修女?”
弹夹是满的。范丁斯记得他把手枪插在运动长裤的后面。他忽地一下打开门,看见一个一脸油腻,穿得像伐木工人一样的高个子男人正在盯着他。
“别挡我的道!”范丁斯命令道。
苏珊哭了起来。
范丁斯对这些话感到受用些了。她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一个柔软但深情的吻。
“华莱士,他没有家人。我昨天还听到他和他妈妈说话。这些墙体都很薄。对他而言她肯定意义深重。这个家伙真的……”
“怎么了?你知道关于他的事情吗?”
范丁斯握住苏珊的手,温柔地捏了捏它,在她昏过去之前给了她一个微笑。范丁斯记得,她被抬进救护车车厢,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接着那个完美的初遇之夜重新回到了他的脑中,一如从前那般短暂。
“你说对了!”范丁斯说道,“我会让你滚!”
“那听起来像是你常会用的说法哦,甜心。我想再见到你。”范丁斯说。
“嗯,我有一种预感。是杰弗里·费尔。”
“华莱士,你疯了!放他走!”苏珊拉扯着范丁斯的手臂。
“听着,你这个人渣,我只想睡觉。我整天都在面对你这种烂泥一样的人,只想回家,好好洗洗干净,明天再继续和你们纠缠。如果你到我这里来,你最好准备好打一架,因为我会揍你!”
“失败的人!”范丁斯叫喊道,“我就知道我之前也见过他。”
他开始使劲跺脚,震得天花板不停往范丁斯和苏珊身上掉灰。
“瓦萨尔大道2245号需要警力支援。”
“求你了,先生!别这样对我!我想抚养他!他那么漂亮,我……”
“喂!我没心情!拜拜……”
他知道他的苏珊遭到了不公正地对待。范丁斯站起来,左手握着一杯巴卡第,几乎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走到壁橱旁边。他打开壁橱,看见了她的衣物。它们仍然平静地挂在那里。他不久前把它们都清洗干净,并封装了起来。医生告诉他扔掉这些东西,这样他就不会被糟糕的回忆缠身了,但他做不到。正是这些回忆,才让他继续活着,尽管是如此悲惨地活着。
“很好!你的皮条客里奇很快就会跟你联系的。和你做生意很愉快,查康女士。最终看下来,在你身上的投资真是划算。”
“华尔,都结束了,现在只有我们了。冷静下来。”
“呃,没有。只有和平女王孤儿院的院长嬷嬷几个月前过来了一趟,但她后来犯了心脏病。怎么了?”
“我知道!”
“为什么你会为这种蠢人心软?”
“嘿,滚你的!你个垃圾!”范丁斯大声吼道。如今一切在他眼前回放,当时的声音和紧张的气氛都清晰如昨。
“我现在不想要钱了。我改主意了。请让我带走第一个孩子。请不要把他也从我身边带走。求你给我一个孩子!”
“我是说,这家伙到底怎么了?这栋楼到底怎么了?大厅对面有一个女人整天和自己说话,还在离开时对自己说再见;楼上住着个肯定又聋又哑的笨蛋;我们正上方又有这个油腻腻的蚊子脸男人整晚上坐在他的安乐椅里吱吱嘎嘎地摇!我想……”
“闭嘴!你们仨都是我的财产!那个小杂种是我的。我有协议能证明他是。如果我要进大牢的话,我会拉你垫背,我就不用去了。我不是凶手,现在还不是,但我也不想变成一个凶手,明白了?”
“够了!医生,事情永远不会结束!已经快二十年了,一切都还和我找到她的那一天一样鲜活。抱歉,医生。我感激你的关心,但少跟我啰嗦,别再跟我玩多愁善感了。我这段时间很好,医生。除了少数几个奇怪的幻想、梦境、恍惚,还有半夜的‘来访者’之外,我都好,我能管好我自己。”
“华尔,我们之前说过这个问题了……”
“再见了小甜甜。”
华莱士·范丁斯认真地把头转向电话里的医生:
虽然范丁斯的大脑仍然受到药物的影响,他还是记得川伯试图闯入他们屋里时发出的尖叫声。他也恍惚看见一个影子试图抬起他的手让他停下,然后川伯扇开那只手,直直地看着苏珊。
范丁斯猛地睁开眼睛,站在床上,开始猛击天花板。
“噢,别担心,我不会杀了他的。你以为我是什么,一头禽兽?”
他在壁橱顶部的架子上找到了她的手套。他欣赏着这些手套。曾经有无数个夜晚,她优雅地戴着它们,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那时他也如此欣赏它们。他爱手套末端伸出来的她的手指。他把手套放在鼻子下面,思绪向后摇晃而去,像有一道闪电再次划过他的脑海。无声地,他想,或许她也是罪有应得。接着,他再次晃晃自己的脑袋,想要摆脱这种想法。那感觉就像邪恶的顽童,一次又一次浮现出来,向他思绪的深渊里投掷飞镖。范丁斯直挺挺地站在壁橱前,手里握着她的手套。他看见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她。
“你到底是谁,敢跟我说让我别摇我的椅子。”
“先生,求你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只是想见见我的孩子。我的两个孩子都死了吗?”
“不,先生!他不知道……”
男人转过身,向病房大门走去。
“华莱士!”苏珊尖叫起来,给了他一个耳光,“我需要你!”她哭着恳求道。
“看起来,第一个孩子有一双畸形的脚,就像扭曲的吸盘。这些家庭只支付了他们财产的一小部分来买这些小宝贝。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生都用不尽的财富。我的客户可不想要有缺陷的商品。所以我向你要走了2号小宝贝。”
“你能安静下来吗?”
范丁斯走向自己的床,坐在床垫边沿上。他立即意识到,他们在酒吧楼上苏珊的住所里一起度过了第一夜后,给苏珊的打电话的人就是川伯。范丁斯猜想着为什么苏珊还在世时他没有看到真相。一个怪异的命运转折?他开始回忆更多他和川伯正面交锋那晚的细节。那一晚,苏珊叫过“里奇”这个名字;那一晚,范丁斯因为这个川伯或者里奇几乎发了狂。十八年过去了,一切仍然历历在目。
“嘿,他没那么差劲。我对他感到抱歉。”她带着一种近乎敬慕的口吻说。
门在男人身后关上了,苏珊用两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看起来像是要干什么?烤一个蛋糕?这男的已经精神失常了,我只是要去灭掉一两场火。”
他放开了她,把脸凑近她的脸。
“你和这个马屁精之间到底有什么?”
他就是需要听到她这么说。他把苏珊拉进怀里,深深地亲吻下去。
“你想让我振作起来?有一个方法可以让我振作起来。”范丁斯说着,把枪举到了自己头边。
范丁斯站在壁橱前,回忆他第一次遇见川伯时的样子:锥子下巴,身材高大,虫子脸。但他仍然找不到线索。他还记得那晚他打开门时川伯说的话。
“让我滚哪里去?你哪里都没法让我去,伙计!”
范丁斯回想起自己喃喃自语,取下弹夹,检查了一下,又重新装进弹匣。“好吧,我猜你明白的,是吧?”想起自己说的这些话,范丁斯感觉很糟糕。
范丁斯把她推到一边,她软软地倒在地上。但这并没有阻止范丁斯向川伯冲过去。现在回想起来,范丁斯感到心里一阵绞痛,他当时居然没有对苏珊摔倒在地表示出一点关心。然后他们就扭打在了一起,完全把苏珊抛到了脑后。
突然,就在范丁斯将要回想到他对苏珊说抱歉时,电话响了起来。他又被推回到光怪陆离的现实里。范丁斯整理了一下思绪,在这间成了他牢笼的空房间里清醒过来。他的左手感到一阵刺痛。他低下头,地上有他的血,还混着巴卡第酒。看起来他打碎了左手拿着的酒杯。他拿过一张毛巾,把左手裹了起来,然后弯下腰捡起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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