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气了。”蒋森提着筷子坐在桌边,一脸肯定地朝着沙发上正处理工作的沈启明说,“绝对的。”

沈启明垂着眼,没搭理自己的合作伙伴兼发小,目光专注在平板密密麻麻的文字上:“窈窕吗?不会。”

宁萌端着咖啡从厨房出来,闻言飞速地看了沈启明一眼。屋里开着恒温,沈启明脱了在外时刻笔挺的西服外套,领带也早就取了,只穿一件解开了几颗纽扣的银灰色衬衫。他挽起袖子捏着平板,手指修长,白天整齐的头发松松落下几缕搭在额头,眉眼幽深地藏在灯光的暗影里。

这是他在这幢房子外极少能看到的放松状态。

宁萌不出意外地怔了怔,随即才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将杯碟放在茶几上:“沈总,您的咖啡,刚冲好的。”

沈启明随手拿来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宁萌站在一旁,眼中暗含期冀,她新报了个咖啡班,三个月来挤出忙碌工作之外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认真上课,可能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问:“怎么样?”

沈启明也没抬眼,语气平淡寻常:“首丰给的这份财报不够详细,明天你让人联系王总的助理,让他们把去年六月之前的也整理出来。”

我不是问财报怎么样……

屋里静了好几秒才听到宁萌的回答:“好的。”

蒋森看不过眼地敲了敲盘子:“什么叫不会,哥们你哪儿来的自信啊你就敢这么肯定。”

沈启明:“窈窕不是会耍小性子的人。”

蒋森:“那我告诉你一个权威机构的研究成果。”

沈启明放下平板看向他。

蒋森:“这世界上没有不会耍小性子的女人。”

沈启明沉默片刻,揉了揉眉心:“你不了解她。”

蒋森:“那你分析一下她今天为什么不给你做饭。”

沈启明不说话,蒋森乘胜追击:“更何况这次确实是你做的不聪明,现在外头多少人都在猜宁萌是你女朋友,又有几个人知道窈窕才是你未婚妻?你又不对外宣布。”

沈启明皱起眉头:“我为什么告诉别人自己的私生活?”

蒋森两手一摊:“你看咯,那她不生气才怪了。”

沈启明无法理解蒋森的脑回路,宁萌听到自己被猜测成沈启明的女友,却有些窃喜。她看看正在吃饭的蒋森,又看看继续拿起平板工作的沈启明,轻声试探:“金小姐是因为我陪沈总参加活动,误会了我和沈总的关系在生气吗?那要不,还是我去跟金小姐道个歉吧。”

沈启明沉声:“不用。”

宁萌压住忍不住上翘的嘴角,拢了拢耳旁的长发:“我没关系的,道个歉而已,不管怎么说,能让金小姐消气就好,总不能因为误会影响到沈总您跟她的……”

“不用。”沈启明打断她,“她不会误会,你只是我的工作助手,她知道的。”

那瞬间宁萌像是被谁一把掐住了脖子,被自己未能出口的话语勒得呼吸不能。她盯着说这句话时连半点犹豫都没有表现出的沈启明,很久之后,才脸色苍白弯腰去端桌上的杯碟:“那……那就好。沈总,咖啡有点凉了,我去给您换一杯。”

“喔噢~”蒋森目送那道僵硬走进厨房的娇小背影,龇牙咧嘴地将视线转回沈启明身上,“真是郎心如铁啊。”

沈启明一如既往地不搭理他,蒋森看着他的反应,啧啧感叹:“我错了,不是郎心如铁,是割割你根本就没有心惹。”

沈启明:“什么?”

王阿姨她们的手艺平凡如任何一家的保姆,原本奔着蹭饭而来的蒋森吃完几块排骨后也终于没了食欲,他撂下筷子走向客厅,一把抽走沈启明的平板电脑:“听不懂就算了,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打个电话把你未婚妻哄回来比较好,我今晚还想吃到她做的晚饭啊。”

“还我。”沈启明摊开手,重复自己听到的陌生词汇,“哄?”

“你没哄过女人吗?”蒋森先是错愕,随即看清随着抬头的动作暴露出来的沈启明的脸,突然窥探到了一个让身为同性的他心态失衡的大帅哥的世界,只能咬牙放弃这个大概只能羞辱他自己的疑问,“反正你就说点软话,关心关心她,她要是跟你发脾气,你就受着认错就行,不过——”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回忆起以往所见的金窈窕和沈启明的相处模式,又推翻了才说的计划:“不过窈窕那个人,我就没见过她发脾气的样子……那就更好办了,估计你也不用多说什么,给个台阶她自己就回来了。”

*****

金窈窕父母住在临江市城东,跟沈启明爸妈住得很近,因此上学的时候,两家人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邻居。后来沈家人举家移民,金窈窕也在订婚后跟沈启明搬到了明珠山,直到最后,父母相继去世,金窈窕选择离婚出国。

多年之后,在她的记忆里,城东的这幢房子已经成为了一块不敢触碰的影子。

可现在,那些可怕的变故却好像只是她的一场梦境。

门卫认得她,放行她的车后还熟稔地跟她打了声招呼,金窈窕停好车,抱着留有余温的锅站在自家门口,却发了很久的怔,才抬手按响门铃。

下一秒大门打开,门禁里传出了从小看她长大的岑阿姨的大呼小叫:“金总!太太!窈窕到家啦!”

窈窕反应一秒才意识到这个“金总”喊的是父亲而不是自己,转念就笑出了声。

家里热闹得很,刚进屋迎面就扑来一道胖墩墩的黑影,紧接着她就手上一空。

岑阿姨抢过砂锅,大嗓门震得人脑仁都疼,金窈窕此时听来却只觉得亲切。

“怎么还带了个这么重的锅,你这小身板能干这个么!”

金母也紧跟着岑阿姨的话教训她:“臭丫头你怎么看起来好像比前几天还瘦了,是不是又在搞那个减肥?还有今天外头都几度了,还穿裙子到处乱晃,你别嫌妈唠叨,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风湿疼起来有你哭的!”

远处厨房的大门打开,金父挺着肚腩跟饭菜的香味一并出现,腰上还系着围裙,一边擦手一边不苟言笑地打量了她一圈,同样不甚满意的样子:“看看你那个头发,像什么话,染得跟营养不良似的,哪像个快结婚人的样子。沈启明也是的,都不知道管管。”

听着这些鲜活的骂声,一瞬间金窈窕鼻酸得一塌糊涂,差点没掉下眼泪。顾不上自己正被声讨,她一把抱住近在咫尺的母亲,将头埋进对方温暖的颈侧:“妈……”

金母正要掀锅盖看里头的东西,冷不防被她一抱,又听到女儿的哭腔,顿时吓了一跳。她反手将女儿搂住,声音着急起来:“怎么了?哎哟怎么了怎么了?妈在这呢在这呢,说你两句你哭什么你。”

金父愣了一下,也快步过来看情况,被金母瞬间找到了新的指责对象:“你这个老头真是,丫头难得回来一趟,你一见面就说她头发,你想干什么?染头发不像样,都跟你似的掉光才像样?”

金父被指责得眉头一竖,手下意识抹了把锃亮的脑门,一脸威严不容挑衅的样子,可瞥了眼疑似被自己气哭了的闺女,又显得呐呐:“我又没说她什么……”

金窈窕松开母亲又一把扑进亲爹怀里:“爸,我没哭,我就是想你们了。”

金家是很传统的家庭,就像这个国度里大部分的家庭那样,每个人都含蓄得羞于将情感表现出来。因此过去的很多年,金窈窕一直在想,为什么自己没有在父母还在世的时候每天多抱抱他们,就像现在这样,让他们清晰地知道他们于自己而言有多重要。

金父第一次碰上这样直接热烈的情感表达,明显也慌了,竟然举手做出投降状来,连往日的威严都难以为继。但再怎么不知所措,亲生闺女毫不掩饰依赖的撒娇都叫他这个父亲本能地柔软下来,金父生疏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往日最擅长骂人的嗓门温柔得连自己都不敢多听:“好啦好啦,都是能做妈的年纪了,还回来跟我们撒娇,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能让我跟你妈放心哦。”

金窈窕又难过又想笑,严肃古板的父亲竟然也能用这样的声音说话,过去的自己怎么就一点也没想到呢。

她松开僵硬得像块铁板的父亲,捏了捏放好砂锅回来的岑阿姨胖胖的手,岑阿姨跟看一个小孩子似的看她笑:“金总就是嘴硬,其实和太太在家也天天都念叨你呢。今天知道你要回来,还亲手下厨烧了秃黄油。你呀,平常多回来看看我们,哪怕只留下吃顿饭也好呀。”

****

被闺女这么一抱,接下去的时间里金父的好心情连掩饰都掩饰不住,整个人都神采飞扬的,还头一次不等岑阿姨和金母动手,主动给全家人都盛好了饭,更一改往日的少言做派,絮絮叨叨给金窈窕介绍自己做的秃黄油。

金家是淮扬菜世家,金父除去家学渊源,早年还师承粤菜名厨,因此尤其擅长烹调水产,秃黄油更是他的拿手绝活。这玩意看似简单,只是蟹粉蟹膏用猪油烹调,可想真正烧出精髓,却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

金父用恨不能把菜喂进女儿嘴里的架势,仔仔细细用金灿灿的秃黄油拌那碗油润喷香的米饭。金母跟岑阿姨相视一笑,都觉得哭笑不得,金父观念传统,餐桌上向来奉行食不言的礼仪,家里还是头一次这么温暖热闹地吃晚餐。

可偏偏有人不识相,非得在这个时候打扰。

金窈窕随手放在客厅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岑阿姨过去一看,立即殷切地取了来:“窈窕,是小沈总打来的。”

金窈窕听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时候的她跟沈启明还没有结婚,因此岑阿姨他们也只称呼沈启明为“小沈总”。

沈启明的电话?

金窈窕一时没动,但母亲已经在她之前接下手机,按了接听:“喂?小沈啊?是我呀,窈窕现在在家呢,你等会儿啊——”

说着将手机递了过来。

没办法了,金窈窕只得接过,环顾了一圈餐桌,还是起身去了客厅角落。

路上她缓慢地将手机贴到了耳边:“……喂?”

听筒里随即传出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低沉男声:“你去你爸妈那了?”

是沈启明。

金窈窕忍不住恍惚了片刻。

当初离婚的时候,她因为父母过世接连遭受打击,已经处于精神半崩溃状态,是留下了协议书连夜走的,全程没有跟沈启明面对面交流过,飞机之前拉黑了沈启明的一切联系方式,自那以后,就有意无意地再没跟对方发生任何交集。

这是时隔多少年后才听到的声音?

金窈窕也记不得了,她有些怅然也有些感慨,但这世上有些人和事总不能一直逃避,早晚都是得面对的。

她沉默了两秒,靠着墙壁,低声回答:“是的。”

沈启明的声音和他本人如出一辙的冷冽:“什么时候回来?”

金窈窕挑眉,她过去虽然没有尝试过离家出走,可自己无缘无故突然回了父母家,对方打电话过来居然就是这样的态度,还真是非常符合沈启明这个人的风格。

她不知道过去的自己遇到这种情况是什么心情,不过当下的她只觉得有点好笑,玩味地问:“怎么了?你肚子饿了?”

电话的另一头,蒋森朝沈启明挤眉弄眼,脸上写满了看吧,你温柔懂事的贤妻良母果然发脾气回娘家心里也是挂念你的。

沈启明没搭理他,也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重复了一遍:“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启明。”金窈窕站直身体,语气温柔地说,“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想跟你说一句话。”

沈启明听得一顿,他很少会听金窈窕直呼自己的大名,平常在家,对方都是亲昵地叫他“启明”的。

这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一旁的蒋森却浑然不觉有问题,还一副“我是不是一不小心要听到兄弟的小夫妻私房话了”的亢奋。沈启明不悦地瞥了不断凑近的蒋森一眼,索性取消了通话的免提模式,然后将手机贴到耳边:“什么?”

“你听好了。”金窈窕笑了一声,“**you~”

沈启明拿着手机:“……你说什么?”

“她说什么了!让我也听听窈窕私底下怎么跟你撒娇啊!怎么还带过河拆桥的!”被他挡开的蒋森因为听不到私房话,急得简直抓心挠肝,硬是突破重围掰开沈启明的胳膊把手机重新变回了免提。

金窈窕略有些沙哑的曼妙声线下一秒轻缓地淌出扬声器,语气还带着笑意,温柔得像股清泉——

“没说什么,问候你而已。沈总长得那么帅,也别只顾着关心我,自己出门注意安全,小心别被车撞死了。拜拜。”

通话结束,室内随即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蒋森舔了舔嘴唇,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家哥们,“……你、你们俩私底下的相处模式,原来那么硬核的吗?”

沈启明捏着手机,听到这声感叹,微微偏头,英俊的面孔上同样浮现出此生仅见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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