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七岁的袁春望哭道,“别丢下我!”

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是同样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难民。有的还能走路,有的跌倒在路边,再也起不来了。

地上一片蜡黄,看不见半点绿色,连深埋在土里的草根都被人挖出来吃了,饿到最后,人就变成了畜生,几个难民摇摇晃晃朝袁春望走来,嘴角溢出口水,就仿佛他们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白生生的羊羔。

就在袁春望怕到极点时,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忽然从他们身后冲出来,抱起他就跑。

“娘!”袁春望抱着她的脖子哭道。

“你……你怎么又把他带回来了?”一个同样骨瘦如柴的男人叹道,“我们自己都活不了,还顾得上他吗?”

一路上,男人又偷偷丢弃他五次,但每一次都被女人重新抱了回来。好心终没好报,男人最后自己偷偷走了,女人抱着他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京城,却不幸染上了疫病,临终之时,握着他的手道:“我死了以后,你去找你的亲爹。”

袁春望愣了楞:“亲爹?”

“我也不是你亲娘。”女人咳了两声,“当年雍正爷受人追杀,藏身于农家,与那户人家的女儿生了你……孩子,你不是个普通人,你是个阿哥呀!”

袁春望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可怜你母亲命苦,雍正爷回去之后,没派人来寻过她,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如何再嫁?只好将你送给了我。”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串檀香木佛珠手串,抖着手指,慢慢将手串套在袁春望手腕上,“带着这个,去找你亲生父亲,让他……”

话未说完,手便垂落下去。

“娘!”袁春望推了推她,她一动不动,无论袁春望怎么哭,怎么呼喊,她都再也没睁开眼。

怕养母的尸体被饥饿到极点的难民给吃了,年幼的袁春望凭着两只小小的手,生生挖出一个土坑,将养母埋葬。

之后,他垂着一双流血的手,跨入城门。

城门好入,紫禁城的城门却难进,费尽千辛万苦,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衣着光鲜的贵人,同意将他送进宫里。

却不料,那人竟是他的八叔。与雍正争位失败后,一直怀恨在心,发现了对方在民间遗落的庶子之后,也不知出于什么阴暗心思,竟将这年近七岁的孩子送去了净身房,手起刀落,袁春望便从一个小阿哥,变成了一个小太监。

然后,被送去了阿哥所,伺候他的异母弟弟——八阿哥福慧。

袁春望不仅失去了自己的命根子,还失去了那串紫檀木念珠,没了这信物,他没法跟雍正道出自己的身份,话又说回来……即便他手里还有这串念珠,雍正又会认一个小太监做儿子吗?

他只能以一个下人的身份,静静伺候在一旁,满脸羡艳的看着雍正搂着福慧,手把手的教他写字。

“我不要写了!”福慧淘气的将笔一丢,“皇阿玛,我想骑马!”

说完,他从雍正膝上窜下来,跑到袁春望身前,指着他道:“快蹲下,我要骑马!”

袁春望楞了一下,身后的大太监不由分说的将他按在地上:“八阿哥要骑马,你没听见啊,快趴下!”

凭什么?他是皇帝的儿子,难道我不是皇帝的儿子吗?袁春望心中升出一股怒意,正要爬起来,却觉背上一沉,是福慧骑在了他背上。

福慧又笑又叫:“皇阿玛,你看,儿子在骑马!驾!驾!跑快点儿,快啊!快啊!”雍正大笑出声:“福慧,小心点儿,别摔了!”

袁春望咬牙在地上爬着,深深垂下了头,免得被他们瞧见自己脸上的痛苦与恨意。

身为雍正最喜欢的儿子,福慧活得自由自在,无所顾忌,他终日将袁春望当马骑,习惯了他的沉默顺从,竟以为真马也是这样的性子,结果在一次马术课上,摔了下来。

“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八阿哥的,一群废物!”雍正在阿哥所里大发脾气,指着地上跪着的宫女太监道,“拉下去,每人重责三十!”

袁春望也在其中。

啪,啪,啪,棍子落在肉上,周围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却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的受着。

到了夜里,袁春望一瘸一拐地走入福慧的房间,目光出神地盯着床上昏睡的福慧,然后,展颜一笑。

自养母死后,他再也没笑过一次。

今天是他第一次笑,艳丽夺目,犹如一条斑斓毒蛇,在紫禁城的阴谋狡诈中诞生,然后他悄无声息的走到窗户边,呼啦一声,将窗户打开,寒风刺骨,从外头穿进来,身后的福慧咳了一声。

袁春望一边笑,一边将寝殿内所有的窗户都打开……

“福慧病死以后,我跟其他伺候的人,都被罚进了辛者库。”烛火幽幽,蜡烛已经断了一半,忽明忽暗的仓库内,袁春望轻轻抚摸魏璎珞的头发,呢喃般道,“我不后悔,我只觉得恨。”

恨八叔,他在争位中失败,便将怨恨发泄到一个年近六岁的孩子身上。

恨雍正,明明亲生儿子站在眼前,他却视而不见。

恨福慧,大家明明是兄弟,却逼迫他当牛做马。

“……我最恨的,是这个可笑的世界。”袁春望忽然失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要降临在我身上!明明是至亲兄弟,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他们一个个高高在上,我却匍匐在地,沦为天下最低贱的奴仆!”

魏璎珞眼角沁出一滴泪水。

她其实中途就醒了,一直闭着眼睛,听着袁春望诉说着自己不为人知的过去。

“璎珞,天道不公,世事无情,想不为人鱼肉,只能手持刀俎!”袁春望低头看着她,温柔一笑,“但是你不要怕,哥哥会保护你,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世上,只有你我一样悲惨,也只有你我才能相互取暖,彼此怜惜。”

说完,他低下头,轻轻吻去了她面上那滴泪珠。

魏璎珞吓了一跳。

原先没有睁开眼,如今就更加不敢睁开眼了。

只能继续装作睡着,任凭对方将嘴唇贴在她的眼上,那冰冷的嘴唇,渐渐带上她眼泪的温度。

殊不知锦绣竟寻至仓库,好巧不巧撞见这一幕,顿时愣在门前,眼中涌动着难以抑制的嫉恨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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