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播放舞曲的是一台小型双卡录音机。放在厨房的这台录音机是纯子唯一的音响设备,宽敞的起居室里待客家具的摆放令人感到十分舒适,中间是一张玻璃茶几,两张长沙发隔着茶几对放在两侧。

光平与悦子并排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医生坐在二人对面。纯子略显忙乱地在厨房里备茶。

三人对坐下来的时候,墙上挂的木纹图案钟表正指向十二点三十五分。秒针随后又走了一两圈,仍没有一个人出声。彼此窥探着反应,目光刚一接触便立刻避开——类似的情形已反复数次。

医生从上衣兜里摸出一盒健牌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正要用打火机点上时又停下手,翻着眼睛看着光平二人。“可以抽吗?”他问。这是三人第一次打破沉默。

“请。”光平回答,“只要老板娘不介意就行,毕竟这里是她的家。”

光平发现,纯子正在倒茶的手一瞬间停了下来。

男子一直闷闷地抽着烟。悦子在光平身旁轻微地干咳了一声。

“那么,”男子倚在沙发上,来回打量着这对年轻男女的表情,“到底有什么事?你们跟踪我,肯定是有事吧?”他语调很低,却极具穿透力。

光平慢慢地咽下一口唾液,平复心情后,问:“你知道绣球花学园吧?”

男子皱着眉,慢慢地把脸转向他,似乎在思考问题的意思。

“对方给我看过照片了。”光平说,“那个学园的工作人员把广美工作时的照片给我们看了,我们偶然在照片里发现了你的身影。工作人员说,你是综合医院的斋藤医生。”

“没错。”斋藤说,“那又怎么样?我是因为工作才去那家学园的,压根就没有一点个人动机,至少不会成为你们跟踪我的理由吧。”

斋藤语调平缓,没有感情。光平忽然觉得他对待患者的时候大概也是如此。

纯子趁谈话中断的间隙把茶端了过来。焙茶的香气从圆润平滑的茶碗里飘出来。光平喝了一口,问:“你知道广美去绣球花学园的事吧?”

斋藤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不快地叹口气,回答:“知道。”

“那么,你跟堀江园长和广美都有关系?”

“算是吧。”斋藤噘起下嘴唇,“不过我跟那起杀人案没有关系。我刚才也说过,我与绣球花学园间只是医患关系,并无其他。”

“你恐怕不能证明这一点吧?”悦子从一旁插嘴道。

斋藤有点措手不及,但立刻恢复了镇定,反击道:“但也应该没理由否定。而且那个园长被杀当晚,我跟医院的同事们在一起。”

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纯子在斋藤的旁边坐下来,注视着手里的茶碗。在光平看来,她似乎在审视着事态的发展。“我可以说一下我的猜测吗?”光平问。

“请。”男人回答。

“你跟老板娘是恋人吧?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不能公开这件事。因此就以普通客人与老板娘的身份见面,来公寓的时候也避人耳目。”

斋藤瞥了纯子一眼,紧闭的嘴唇松弛下来,似乎断了某种念头。“既然都被你们看见了,我也很难否认。不过,这件事跟你们似乎没有任何关系吧?”

“你为什么要隐瞒你们二人的关系?”

“我恐怕没义务解释。”斋藤的语气依然十分镇定,悠闲地靠在沙发上。倒是纯子有话要说似的望着光平。

光平于是朝她回过头来。

“这都是因为我,”她说,“因为我才隐瞒了我们俩的关系。由于经营着那样的店,我觉得公开恋爱关系不大好。”

“广美可没有隐瞒跟我的关系。”

“情况不一样。”纯子沉着地说。

光平又沉默了一小会儿,再次望着纯子。“广美每周二去绣球花学园的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算是吧。”纯子的嘴唇略微动了动。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我每次问你都回答说不知道?”

“我以前也说过,对吧?”她说,“不要什么事情都想知道。既然那是她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我也不能随便说出来,而且我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去那种残障儿童学校。”

“你难道不觉得纳闷吗?”

“当然觉得。我也曾问过她一次理由,但是她不告诉我,从那以后我也不想再提这事。”

“谁都会有一些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年龄越大,这种事就越多。”斋藤从一旁插话道。他似乎在嘲讽不但跟踪自己,现在还咄咄逼人地质问纯子的光平。

“我也有话要问。”光平有点退缩时,悦子说道。纯子与斋藤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请给我讲一下你们二人是怎么认识的。”她继续说道,“姐姐跟纯子是好友,也是同一家店铺的经营者。姐姐还跟斋藤先生在同一所残障儿童学校里碰过面,斋藤先生与纯子又是恋人关系。如此一来,我觉得你们三人间的关系是不是有点太亲密了?”

问得好,光平不禁想。

纯子与斋藤略显为难地对视一下,随后斋藤点点头说:“那就由我来说吧。”毕竟对方是广美的妹妹,他们还是不敢强硬地说“少管闲事”。他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两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我们俩相识缘于在那家学园跟广美小姐的邂逅。因为住得很近,彼此就相熟起来,广美小姐邀请我无论如何要到店里去坐坐。当然,学园的事情要帮她保密。”

“于是,你就去了店里,接着就遇上了纯子?”悦子问。

斋藤微微点点头。“我们并未立刻就怎么样。我们相遇是在春季,发展成现在的关系则是在过了夏天后。”

“姐姐知道你们的事吗?”

“当然知道。”

悦子看向光平。光平的表情似乎显得有些无奈。

“你们,”纯子说,“在怀疑我们?怀疑我们是杀死广美的凶手?”她的语气很和善,眼神却分明在指责光平二人。

光平慌忙摇摇头。“不是的,老板娘。”

“那你们为什么总问这样的问题?”

“我们只是觉得这样说不定能找到一点线索。我们从未怀疑你是凶手,因为广美被杀当晚,你就在店里,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你也不可能有杀害广美的动机。”

“可是你们对我这么感兴趣,肯定是有特殊根据的,”斋藤说,“毕竟都跟踪起我来了。如果你们的根据只是我曾在广美小姐去的学园工作过,以及我是这条街上的人,那你们的行为怎么说都有点离谱吧。”

“给你带来了不快,我表示歉意。”光平低头致歉,“之所以对你感兴趣,我们当然还有别的理由。”

于是,光平把发现广美尸体那晚在公寓入口遇到斋藤的事说了出来。

斋藤却不记得曾跟光平打过照面。“是吗?”他低着头,看上去有些纳闷。

“是的。不过那天你没有穿皮夹克。”

“是吗?”他再次扭了扭头,看着光平,煞有介事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怀疑我是凶手了。”

“不,并非怀疑。案发前后我曾数次在MORGUE看到你,所以只是有点想不通。而且你是不可能成为凶手的。”

“为什么?”斋藤反倒显得有些不解。

“我遇到你之后,电梯才来到一楼。广美应该就是在那时进电梯的,所以你不可能是凶手。”

斋藤仍未理解光平的意思,有点诧异,脸上还带着想不通的表情,问:“为什么说她是从一楼进电梯的?”

“综合各种情况做出的判断。”光平答道,“警方也这么说,这已经是确凿的事实,解释起来一言难尽。”

“不可能。”斋藤不容分辩地说道,“她并不是从一楼进的电梯。”

光平愕然地看向他。对方太过自信,令光平一下子无言以对。

斋藤继续说道:“那天,我到这里来取一件遗忘的东西,然后立刻就出去了。我想你们大概也能猜到,我在这栋公寓一直都是走楼梯的,目的就是为了尽量减少跟其他住户碰面。那天晚上也一样。”

光平与悦子一起点点头。

“下到一楼后,我忽然又想起点事来,想赶紧再返回这里。我当时嫌麻烦,就从一楼按了电梯。等待电梯的时候,我又放弃了,最终还是直接离开了公寓。你所说的遇到你,大概就是那时吧。总之,我在一楼等电梯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看见其他任何人。当然,由于跟广美小姐认识,如果她在那里,我当然应该记得,所以她并非是从一楼进了电梯。”

2

三天后,香月终于查清了COLOR BALL的次郎所说的那个与杉本即松木关系密切、学生模样的男人的真实身份。经过对COLOR BALL周边电器店进行摸排,他总共找到三名去年夏天曾在附近打过工的学生模样的男子。其中一名仍在那家店打工,不过其本人说自己从未打过台球;给另一人打电话核实时,对方说根本就不知道COLOR BALL。这样,最终就只剩下一名曾在冲田电器店打工的姓长谷部的男子。根据店主介绍,其体貌特征跟次郎所说完全一致。

“简历之类的东西我们也索要过,不过去年的都扔了,联系地址还是知道的。”说着,店主交出一个备忘录,上面记着长谷部的电话号码和住址,他的全名叫长谷部贤一。

趁田所用公用电话跟长谷部联系,香月去附近的书店看了看。店里摆放着各种科学杂志。香月将其中一本拿在手里,推测起松木刻意接触计算机学者的原因。

莫非他是想推销什么?这是香月最近三天思索出的结论。比如,他在中央电子获取了某种划时代的研究成果或发现,想兜售这种情报?可是,同样是兜售,卖给企业应该更划算。而且虽说都是计算机研究,大学与企业的研究态度和目的还是存在很大差别的。

看来还是不对……就在香月要否定自己想法的时候,田所打完电话回来了。

“这个电话号码已经停用了。我让电话局那边查了查,说是在上月末才刚刚注销的。”

“注销……那很可能是搬家了。”

“去看看?”田所递过备忘录。

看到上面记录的住址后,香月的目光变得冷峻起来。“这个住址……就在那学生街附近。”

虽说是学生街附近,却要在前两站下电车。站前是一条以圆花坛为中心的转盘路,环绕周围的小店鳞次栉比。正面连着一条宽阔笔直的马路,看来前面的车流量很大。小店之间也有一些放射状的小道,各自形成一条条小商业街。香月跟田所走进其中一条。

小商业街尽头是一座三层公寓。田所在前面停下来,跟备忘录上的住址对照了一下后说:“就是这儿了。”

楼房白色的混凝土还很新,不像松木住的公寓那样墙上到处是斑驳的裂纹。长谷部贤一住在三楼的最边上,没有门牌。按了下门铃,也没有任何反应。

“可能真的搬家了。如果是学生,毕业的可能性也很大。”说着,田所按了按隔壁住户的门铃。

里面传来声响,门锁随即被打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短发女人从防盗链后面露出头来。她妆化得很漂亮,却睡眼惺忪。“哪位?”连声音都有点沙哑。

“警察。”

闻言,她的眼睛似乎清亮了一些。

“想跟您打听下有关隔壁住户的事情。”

“隔壁?”她诧异地皱起眉,“现在没有人住啊。”

“我想以前曾住过一个姓长谷部的人。”

“以前是住过,可现在没有。”

“他搬家了吗?”

“不是。”

“那是怎么了?”

“死了。”

“啊?”田所回头看了看香月,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消失。香月替他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年轻女人挠了挠头发,说:“两个月前吧。”

“怎么死的?”

“不知道。”她依然用疲倦的声音回答,“我跟他不熟。估计是事故之类吧……总之是不大清楚。可以了吧?”说完,女人关上了房门。

香月与田所愣在那里,盯着门呆站了半天。

有关长谷部贤一的死因,辖区警察局进行过简单的调查。他是醉酒后掉进附近的运河淹死的,据说当时好像是在桥上小便,裤裆处是开着的。

“听他的家人说,他不太擅长游泳。而且还喝了很多酒,血液中检测出了相当高的酒精含量。毕竟是半夜三更,附近的住户也完全没有察觉。”当时负责该案的侦查员说。这名侦查员是一名年轻刑警,脸色黝黑,面颊瘦削。

“走到桥上之前的行踪能够确定吗?”香月问。

“基本可以。死者当天参加过一个同学聚会,在大学附近的店里喝到很晚,连末班电车都没有了,只好步行回家,结果途中就掉到了运河里。”

“这么说,长谷部贤一也在那所大学上学?”

“是的。”年轻的侦查员点点头。

香月与田所对视一下。说不定这与松木来学生街一事有关联。

“正在就读?”

“不是,今年好像毕业了。只是他不愿就业,就一边打工一边过着学生般的生活。”

香月想起了津村光平。这跟光平的情况有点相似。“没有他杀的嫌疑吗?”

“我们当然也考虑过,不过现场没有这种迹象,也查不到动机。对参加同学聚会的人也调查过作案时间,结果所有人都很清白。”

“原来如此。”虽然嘴上这么说,香月心里却想着别的事,“知道那个同学聚会都去了哪些人吗?”

“知道。”辖区刑警调查了记录,“都是研究室的同伴。具体来说,是电气工学专业太田研究室的同学。”

3

干冷的风不断地吹着,甚至连迎风睁眼都很困难。大概是都被风吹散了,到了晚上,天空中没有留下一丝云彩。

下班后光平慢慢地走在路上,步行回公寓,他已跟悦子约好要见面。途中经过MORGUE的门前,一阵阵男人的笑声从木门内侧传来。或许是时田在里面,也可能是那个自称斋藤的皮夹克男人也来了。总之,光平今晚没事,不必进店。他径直走了过去。

风依然很大,吹过旧学生街时变成了低沉可怕的声音。在光平听来,就像许多上了年纪的小丑在集体叹息一样。他也叹了一口气,叹息化成一团白气消失在了身后。

光平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思考。关于广美的死,各种事实和疑问反复浮上大脑又瞬间消逝,他却看不透其中哪一个是案子的关键,哪一个又与案子无关。说不定一切都是徒劳,他手上并没有可以否定这一点的材料,而令他尤为混乱的则是今天白天斋藤说的那番话。广美小姐并不是从一楼进了电梯——这是斋藤的证词。

广美不是从一楼乘坐的电梯,那她到底是从几楼乘的呢?光平思索着,她回公寓前先去了一趟花店,买了秋水仙,然后被杀死在了电梯里。难道广美是临时在三楼下了电梯,然后又去了六楼?这又是为了什么?

光平边想边走,来到那棵圣诞树前面的时候停了下来,因为他在圣诞树旁发现了一个认识的人。那人身穿一件淡褐色的雨衣,正呆呆地站着,正是保险公司的佐伯良江!

这个时候她为什么要……

纤弱的她正站在树旁,透着忧愁和沮丧。只可惜松树被装饰得太过粗劣,否则这就像一幅竹久梦二的画了,光平想。正要上前打招呼时,她先发现了光平,吃惊地张开了嘴,又平静地点点头。

“工作到这么晚?”光平问。

良江优雅地笑了笑,说:“正好来到了这附近。”

虽然答非所问,光平没有再追问。“这棵树怎么了?”

光平抬头望起松树,良江也同样仰起脸来。“听说园长先生就是在这儿去世的。”

“嗯,”光平说,“就是我们发现的。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案子。”

“园长先生……”良江像在选择措辞似的略微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不清楚。”光平歪了歪头,“如果能知道,大概案子也就解决了。”

良江似乎没有在听,两手插在雨衣兜里,默默地仰视着那棵松树。

光平觉得,眼前的良江跟自己第一次在绣球花学园见到的以及参加葬礼的时候明显不一样,但他又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同。“您对案子很感兴趣吗?”光平试着问。

良江把失焦的目光转向他,反问道:“兴趣?”

“不对吗?”

良江再次仰望着松树,说:“我自己也不清楚。”

光平还想再说什么,良江把右手从兜里抽出来,将挎包重新在肩上背好。“那,我走了。”说完,她脚步坚定地离开了。浅色的雨衣摇曳着消失在夜色中,这一光景深深地印在了光平心里。

按下门铃后,门立刻开了,悦子现出身来,仍系着光平上次看到的那条带有《欢乐满人间》刺绣的围裙。

“肚子饿了吧?”悦子径直问道。

“有点。晚饭是两小时前吃的。”

“那正好,我正准备吃呢。”

“准备?你刚才出去了?”

“出去了一小会儿。”悦子眨眨眼。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意大利面的香味,水槽旁放着一个空的番茄酱罐子和很多蛤蜊壳。“密室之谜解开了?”悦子背对着光平问。

“没有。”光平回答,“我一直在思考,还是没有一丝进展。我感觉斋藤的证言让问题变得更复杂了。”

“你可是学理科的,对这种问题应该很擅长。”

“你高看我了。”光平一边翻弄放在桌子上的大学笔记一边说道。

“第一个疑问是姐姐是从哪层进的电梯,对吧?”悦子转过身来,把食指按在唇上,略微思考了一下,“是不是从三楼?”

“就是说,当时凶手也一起进了电梯,在电梯到六楼前就把她杀了。就目前来看也只能这么认为。不过,凶手的逃跑路线依然不明。五楼那边已经有个女人说在等电梯了,所以如果凶手走楼梯下楼,立刻就会被那人发现。”

“要是凶手的住处在六楼就说得通了。”悦子平静地说着。

光平抬起头。“老板娘和斋藤不可能是凶手,因为没有作案时间,证人是我。”

“我只是说要是住在六楼就说得通了。”她哼着歌继续做饭,随后从锅里捏起一根面条,送进嘴里。

光平再次把目光移回笔记上。“喂,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最近去过大学吗?”

她和着曲子摆动的腰臀停了下来。“为什么问这种事?”

“你是学生吧?可我怎么从未见过你去大学?”

“也是啊。”悦子尝了尝酱的味道,“因为我一直没去,我决定不去了。”

“能行吗?”

“什么?”

“我是说……毕业考试啊就业活动啊之类的,短大二年级就得开始了吧?”

悦子对此感到无趣,用穿着拖鞋的脚跺了跺地板。“我又不就业,毕不了业也无所谓。因为这些都不是我上学的目的。”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只是想见识一下大学是一种什么地方而已,也算是一种体验旅行吧。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所以就不再需要了,再去就是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这一说法多少刺激了光平的内心深处。或许,说穿了真的是这样吧,光平想。“工作怎么办?”

“这个嘛,如果能找到想干的那就干。不过不急,我现在可正是收集各种人生菜单的阶段,时间有的是。你不也是因为这个才没就业的吗?”

“我跟你有点不一样。说实话,我也觉得得赶快找到自己的路,赶快认清自己真正想干什么,否则就是对不起自己,然后就会焦虑。”

“这样不是活脱脱变成修行僧了?”悦子笑道,似乎真的是在嘲笑光平的愚蠢,“你这么较劲会很累的,人可不是为了受苦才活在世上的。”

光平扭了扭脖子,他感到肩膀上的肌肉很是僵硬。“你太厉害了,真了不起。”

“谢谢,你以前也这么夸过我。”悦子高兴地重新转向煤气炉,麻利地把煮好的意大利面盛到盘子里,浇上番茄酱汁。

“好香啊。”光平说,“广美就不怎么吃意大利面。”

“她本来就不喜欢,而且还要减肥。”说着,悦子伸手拿过旁边的一个小瓶,把一些绿色粉末撒到面上。光平纳闷地望着她。她告诉光平:“这是荷兰芹啊。你好像是第一次见?”

“我头一次知道,原来荷兰芹还可以剁碎了装在瓶子里卖。”光平感慨地说,“我终究还是一无所知,不知道广美苦恼什么,也不知道松木为什么要来到这条学生街,连荷兰芹可以剁碎了卖都不知道。”

“你喜欢意大利面吗?”

“喜欢。可不知为什么,感觉好像很多年没有吃过了。”

“肯定是因为没碰上好吃的意大利面。”悦子把一个盘子递到光平面前,示意他吃。被番茄染红的面条间点缀着淡黄色的蛤蜊,瓶装的荷兰芹粉撒得很均匀,颜色诱人。味道非常棒,口感无可挑剔。他一边吃一边竖起拇指。“谢谢。”悦子眯起眼睛,“看来我们挺合得来。”

“你做的三明治也很好吃。”

“案子调查完后咱俩去旅行吧?澳大利亚什么的很不错的。”

光平吓了一跳。“跟你?”

“跟我。”悦子满不在乎地说,“没必要想太多。我一个人也行,不过我想两个人一起肯定更快乐,所以才会这么提议,而且你也不招人讨厌。”

“可是男女有别啊。”

“傻瓜。”悦子发出惊讶的声音,“这有什么不好?如果是同性,那就没有任何可能性了。”

光平嚼着意大利面摇摇头。

“还是说,你怕那个做服务员的女孩生气?”悦子别有深意地看着他。

光平喝了口杯子里的水。“你是听那个警察说的吧?”

“你没必要吓成那样,这又不是坏事。你跟谁上床是你的自由,我不在乎。你跟她也不是恋人关系,对吧?”

“送她回去那晚跟她上床了。”

“这是常有的事。”悦子说。

“有个男人纠缠她,在她回家的路上埋伏,拿着刀子扑了上来。她胳膊肘上受了点轻伤。”

“难道就是因有杀害松木的嫌疑而被警察逮捕的那个研究生?”悦子停下往叉子上卷面的手问。看到光平点了点头,她微微叹了口气。“看来她是反遭怨恨了。不过还好,研究生院好像没教人杀人的方法。”

光平不解地抬起头来。“杀人的方法?”

“匕首的用法啊。”她说,“杀人的时候砍是不行的。就像这次的案子,捅才是最好的方法。砍会流很多血,看上去很吓人,却没什么效果;捅的话出血量少,却能造成致命伤。”

“这也是听香月说的?”

“这是常识,这么点事。”

“捅伤不怎么出血?”

“当然,如果碰到了手腕或是颈动脉,砍也会造成致命伤。喂,你怎么了?”

叉子从光平的右手中滑落。他慢慢抬起目光,盯着悦子的眼睛。

“你怎么了?”悦子又问了一遍。

“明白了。”光平说,“密室之谜解开了。”

4

光平解开密室之谜的时候,香月等人正在中央电子附近的咖啡厅里与相泽高显会面。相泽是松木上班时的同事,香月以前跟他见过面。

“今天必须要问您一件不愉快的事。”香月先做了个开场白。

相泽直了直身子,担心地看着两名警察。“案子的原因果然跟他上班时有关?”

“现在还无法断定。所以才要和您会面。”

“明白了。”相泽左右动了动黑眼珠,说,“能回答的我都回答。”

“好的。”香月说,“首先,我们来谈谈四年前的松木——不,是杉本先生的行为吧。”香月把松木请COLOR BALL的店长等人介绍一个计算机学者的事告诉了相泽。

相泽听后,喝了一口水,又把开始变凉的柠檬茶端到嘴边。看到对方在思考,香月将肉桂棒伸进杯子里搅动,静静地等待。

“那么,”这位技术人员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是杉本想跟某个大学的研究室接触?”

“没错。”

香月回答后,相泽又陷入沉默,随后喝了口红茶。

“我们……”香月盯着对方的眼睛,“怀疑杉本先生想把当时的研究数据或其他东西透露给另外的研究机构。”

“为什么?”

“不清楚,也可能是想捞一笔报酬吧。”

相泽放下茶杯,身体倚到靠背上,慢慢地摇摇头。“难以置信。干这种事,一旦被公司知道将是灭顶之灾,而且败露的可能性极高。”

“那对于杉本先生的行为我们该如何解释?他为什么想要接触其他研究机构?”

相泽从香月身上移开目光,用食指按着太阳穴,然后抬起眼睛。“四年前……是吗?”

“对。”香月点点头,“想起什么了?”

相泽并未立即回答,而是两手挠着头发,十分为难地皱起眉,发出细微的呻吟声。

香月一直端详着他的动作,不久便意识到他是在犹豫。“相泽先生,”香月轻轻地唤道,“如果想起什么,请务必告诉我们。当然,我们绝不会跟任何人透露是您说的。”

相泽睁开微闭的眼睛,为难地撇了撇嘴,但心里似乎早就在等香月的这句话。“那就拜托了。”他说。

“啊?”

“就是……保守秘密啊。”

“啊,那是当然。”香月向旁边使了个眼色,年轻的田所用力点点头。

相泽喝了口水,微微探出身子。“四年前,杉本应该参加过一个与某大学的合作研究。”

“合作研究?”

“是一个语音识别技术的研究。简言之,就是能理解人类语言的人工智能研究。让机器听人类说的话,然后将其变成文字之类。”

“这种文字处理机在电视上也看到过啊。”田所停下记笔记的手。

相泽高兴地点点头。“可研究性强,实用前景也很广,所以就采取了与大学合作研究的形式。这项研究现在仍在继续,直到三年前接受KE训练为止,杉本一直都在从事这项工作。”

“这项研究怎么了?”香月带着某种预感问道。

“大概是在四年前吧,这项研究曾取得过巨大成果,其实是大学那边的新发明。当时他就曾透露,如果是自己发明的,肯定会以此为见面礼跳槽到某所大学。这当然只是玩笑,却被我无意间记在了心里,直到现在。”

“跳槽进某所大学?”

“他很在意自己的学历,对将来也感到不安,不知自己能否就这样继续下去,所以才无意间说出那种话来吧。”

“那么,”香月用指尖敲着桌面,“他想把这项研究成果的情报私自送给某所大学,以此迈进大学的门槛?”

“他有可能是这样想的,”相泽谨慎地说,“可实际上很难实现。没有大学敢进行这种危险交易,即便从研究者的操守来说也不允许。而且当时虽然没有官方发表,但研究成果很快就被公布出来了,他根本没有时间和其他大学接触。”

“实际接触似乎也很困难。”香月说,“不过,这样就能解释他的行为了。”

“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

两名警察点点头。

“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香月说。

“还有问题?”相泽露出不满的眼神。

“现在开始才是关键。”香月回以锐利的目光,“事实上,杉本先生最近也跟某大学接触过。”

“他?怎么会呢?”

“真的。因此我们才猜测他是不是又做出了跟四年前同样的行为。四年前未遂,这次却实现了。”

相泽惊讶地摇摇头,说道:“难以置信。”

“这是真的。”还死了一个学生——香月并未提及此事。

“难以置信。”相泽表情扭曲地重复道,“本来他所做的工作只是编程,并非研究,大学也不会对他表现出浓厚兴趣。专家系统在人工智能的实用化方面走在前头,在学界却并未得到重视。”

“或许也有一些大学需要他的情报吧。”

“不可能。”相泽断然否定,“不只是专家系统,大学对我们企业在做的内容基本都不感兴趣。我们首先考虑的是实用化,他们看重的则是十年、二十年之后。”

“那对于杉本先生再次跟大学接触一事,您怎么看?”

相泽兴致索然地摇摇头。“我想,这跟工作和研究无关。我已经说过多次,就算是四年前的事,我也只能说他可能有那种企图。从一名研究者的职业操守来说,是绝不能容忍这种暗中活动的。”

与相泽分手后,香月和田所驾驶着白色轿车行驶在夜路上,遇到了交通拥堵,就像他们的推理,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手握方向盘的田所连连咂舌,副驾驶座上的香月只好将视线投向车窗外的景色。

“难道……太田是清白的?”香月喃喃自语,“我怀疑他先是让松木倒卖中央电子的研究成果,然后杀人灭口,可是又缺少证据。”

“目前还难以断定。”田所说,“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更重要的是,松木跟长谷部过往甚密是事实,而长谷部就是太田研究室的一员,这一点也绝非偶然。”

“可是,”香月无精打采地说,“假如长谷部不是死于事故,而是他杀,你觉得凶手的动机会是什么?”

“那还用说?肯定是杀人灭口。为防止他说出与松木的关系,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但我们是先对长谷部的死怀有疑问,然后才开始怀疑太田的。如果太田真是凶手,他应该会更加慎重。”

“也可能是别无选择了吧。”

“是吗……”

道路依然拥挤不堪。堵在前面的是一辆卡车,香月不知道拥堵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外面的景色与刚才几乎没有差别,不仅前后的车都走不动,就连并行在相邻车道上的车也寸步难行。

长谷部并非死于事故而是死于他杀,香月等人对此坚信不疑。如果仅从尸体本身和现场状况来看,的确没有他杀的嫌疑。不过,假如凶手事先知晓长谷部会参加同学聚会并在他落水的桥附近伏击,就另当别论了,因为将一名醉汉推下桥并不困难。而且若长谷部真的在桥上小便,那就更顺利了,只须从身后轻轻一推即可,任何证据都不会留下。香月怀疑太田的理由也在于此,因为他自然会对同学会的情况一清二楚。莫非这其中有差错?

香月拿起放在后排座位上的杂志,唰啦唰啦地翻着。杂志是跟津村光平要的那本《科学·纪实》。“专家系统……”杂志介绍了利用计算机取代各领域专家的有效性,准确、客观、高效。

“应该再加上一句,没有人性。”香月自言自语道,田所似乎并未听到。

实用事例有M公司的IC设计专家系统、S公司的生产技术专家系统、D公司的公司经营专家系统等。

“奇怪。”香月咕哝道。

这一次,声音传入了田所的耳朵。“什么?”

“其他技术的实例,比如智能机器人等,一般都刊登公司全称,可唯独专家系统的实例,公司名只用首字母表示。这是为什么?”

“嗯……”前面的卡车终于往前挪了挪,田所也把车稍微向前移动,然后立刻刹住。“也没什么特殊用意吧。”

“不,不对。有用意。”香月用手指弹着杂志,“掉头,再去一趟中央电子。”

“喂,这么堵,你让我怎么掉头?”

“不好掉也得掉。”

案子终于变得有意思起来了——香月握紧杂志。

5

光平轻轻推开MORGUE的门,门合页处传来一阵令人讨厌的吱呀声。光平有点意外,进门后仍不住地打量着发出声音的地方。

“怎么了?”身后的纯子问。

光平朝正在吧台里纳闷的她回过头来,答道:“啊,没什么。好冷啊。”

“来杯兑水威士忌?”

“算了,啤酒吧。”

光平看见斋藤正坐在吧台最里面。斋藤扶了扶平光眼镜,轻轻抬起没端酒杯的那只手。“嗨。”

“你好。”光平应了一声,在他旁边坐下来。除斋藤外,只有两名学生模样的男顾客。

斋藤一手端着兑水威士忌,一手翻看着一本精装书。光平瞥了一眼,似乎是一本经济学方面的书。他想不通一名医生怎么会学起经济,不过斋藤看得很投入。

暖气的温度适宜,冰冷的啤酒喝起来格外舒爽。光平默默地喝完一杯,然后一边倒第二杯一边看向旁边的医生。“咱俩最近经常见面。”

“是吗?”斋藤没有从书中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相互了解的前后,感觉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也许吧。”光平没有刻意反驳,默默地喝下第二杯啤酒。倒第三杯的时候,杯中的泡沫略微多了一些。

“我想问你点事。”光平对吧台里的纯子说。她似乎并未注意到光平是在跟自己说话。光平一直盯着她,她呆呆地望了光平一眼,才掩饰般地连忙赔笑。“什么?”

“我想问一下广美家的备用钥匙。”

“备用钥匙?”

“嗯。”光平点点头。旁边的斋藤也抬起头,似乎留意起他的话。光平接着说:“我记得有一次我感冒了,正在广美家睡觉时,你突然闯了进来,有这回事吧?当时你说门没锁,可你其实是用配好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去的,对不对?”

纯子欲言又止,低头犹豫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僵硬的笑容。“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因为有需要。”

“是吗?”纯子垂下眼神,犹豫了一会儿,“你听谁说我有备用钥匙的?”

“不,”光平摇摇头,“是我经过了认真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是吗……”纯子仍低着头,右手摩挲着左手手背,不久才小声回答,“你说得没错。”

“备用钥匙是一直放在你这儿?”

“现在是。”纯子说,“不过当时不是。广美家的门牌后面有一道缝,钥匙一直藏在那儿。因为多配一把钥匙更方便,这样我也能自由出入,广美也能解决经常忘带钥匙的问题。当然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只是广美跟我的秘密。”

“可是不至于连我都要隐瞒吧?甚至不惜撒谎。”

“……嗯。”她拨弄了一会儿吧台上的白兰地酒杯,抬起头来,“是广美求我这么做的,她希望对你也要保密,说是不想招致你不必要的误解。”

光平哼了一声,又扭扭脖子。“是吗?所以现在就由你保管了?”

“是的,我怕警察知道后会问来问去。那把钥匙就放在我家里。”

“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藏钥匙的地方?”

“应该没有。只有我跟广美两个人知道。”

“那你有没有跟别人说起过?”

“也没有,”纯子略微想了想后回答,“至少我不记得了。这有问题吗?”

“嗯,有点。”光平握着酒杯,端详杯子里的白色泡沫,同时确认自己对密室之谜的想法并没有错。

“你的问题真奇怪啊。”斋藤突然开口道。

光平早预料到他会插话,并不吃惊。

“你这个奇怪的问题跟我上次说的广美小姐并非是从一楼乘坐电梯一事有关系吗?”

当时光平惊讶的样子似乎给斋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算是有吧。”光平回答,“你的那番话对我非常有帮助,要不然谜底恐怕永远都无法解开了。”

“谜?”斋藤反问道,“什么谜?”

到底该不该把密室的事情告诉斋藤?光平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放弃。一旦告诉他,就得不厌其烦地加以解释和说明,而如今光平根本就没有这个心情。“就是有关广美被杀之谜。”光平说,“可以说,凶手的一部分行为已经搞清楚了。”

“别卖关子。”斋藤仿佛看穿光平心思似的说道,接着撇撇嘴,“算了。你如果知道什么,别忘了也告诉我们一声。”

“啊,那是当然。”光平说,“当然会告诉你们。”

“那就拜托了。”说完,斋藤的目光又回到书上,忽然,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用略显郑重的语气问道,“你有没有打算过跟广美小姐结婚?”

光平吃惊地转过头看着他,他似乎是认真的。光平又要了一瓶啤酒,略微想了想后摇摇头。“不知道。我没怎么想过。”

“因为觉得自己还太年轻?”

“也许是吧。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也没什么……”斋藤露出和他并不相称的微笑,光平摸不透这笑容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不久,换回严肃表情的斋藤合上书,喝了一口兑水威士忌,清了清嗓子。“我见过广美小姐在学园的样子,她绝对会是一个无私奉献的妻子。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

光平对此未作任何回答,但他也觉得,假如两人结婚,广美很可能会像斋藤所说的那样。不过,她的牺牲精神究竟来自哪里,完全是一个谜。“说起学园,听说斋藤先生你可是个热心的医生,我从学园的工作人员田边那儿听到的。”

斋藤闻言不以为然地把脸扭向一旁,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这算不上什么,谁都能做到。可能看上去是有点夸张,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可你还是想努力帮助那些可怜的孩子。”

“用医学手段几乎无能为力。如果不铭记这一点,作为一个医生则是不称职的。因为无论何时,能医治自己的只有自己。”

“你很自信嘛。”光平说,“没有自信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你很从容。”

“我哪有什么自信。”斋藤自嘲地说完,喝光杯子里的酒,又倒了一些威士忌,没加水直接喝了下去。“我一点自信都没有。”他平静地重复,“干什么都提心吊胆,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讨厌。”

光平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喝起啤酒。斋藤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吸起来。乳白色的烟雾掠过光平眼前,朝站在吧台里发呆的纯子飘去。

“你怎么样?”光平的视线正追逐烟雾时,斋藤问道,“对自己有信心吗?”

“根本没有。”光平回答,“没有一技之长,哪谈得上自信。”

没等他说完,斋藤就摇起头来。“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误解?”

“没错。你现在既没有得到任何东西,也没有失去任何东西,所以根本没必要丧失自信。”

斋藤的语气中透着三分之一的安慰、三分之一的指责,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羡慕。光平注视着沾在杯底的白沫,思考这番话。如果斋藤说的是事实,那么他所坚信的失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从前……”斋藤说道。

“啊?”光平正在发呆,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从前……”斋藤停顿了一下,把酒杯端到嘴边晃动着,轻轻叹了口气。“从前,应该说是几年前,我曾负责治疗过一个女孩。她的大脑因事故受损,手脚无法自由活动。”

光平默默地点点头。不知为何,一个手脚不能自由活动的女孩在他的想象中多了一丝神圣的印象。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为她治疗,想运用治疗加训练两种手段帮她恢复到原先的健康状态。她本人也很努力,不久她的身体机能恢复得很不错。我高兴极了,自负地以为拯救了一个不幸的女孩。”斋藤语气平淡地说到这里,摘下平光眼镜,仔细地折叠起来装进上衣兜里,然后用指尖轻揉着鼻梁,又叹了一口气。“第二年,”他声音沙哑,“第二年春天我们得到消息,说女孩一直沉睡不醒。我们很焦急,努力想让她恢复意识。我们运用了最新的医学技术和知识,她仍未醒过来。就像烟花熄灭一样,她的脑电波突然停止了。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

“突然?”光平问,“那女孩突然就醒不过来了?毫无前兆?”

“突然,”斋藤说,“没有任何前兆。就算是有,我们应该也无能为力。我当时就想,医生不是万能的啊。世上既有可以拯救的,也有无力回天的。人的生死就属于不可控的范畴。”

“所以你就失去了自信?”

“我决定再也不要什么自信。这都是些小事,而且是极小的。”

极小的小事——

“斋藤先生很喜欢那个女孩吧?”

斋藤闻言略微垂下眼神,双肘支在吧台上,两手托腮。“身体略微好转时,她曾经送了我一件礼物,是一个用红色折纸做的风车,不难想象她是如何用那双不灵便的手来做的。我不由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这个女孩恢复健康——看我说到哪儿去了。”他抿嘴一笑,说,“明明是别人的往事,一点也不精彩。”

“不,”光平说,“很有参考价值。”

斋藤把酒杯里剩余的威士忌喝完,取过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外套,把那本书夹在腋下。“广美小姐的事,”他把手搭在光平的肩上,“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我会尽力帮你的。”

“有劳了。”光平回答。

斋藤经过吧台旁时,一直默默倾听二人对话的纯子问他:“今晚?”似乎是在问今晚还来不来她家。

斋藤将外套和书夹在腋下想了想,轻轻地摇摇头。“今晚就算了。”

“是吗……”

“没心情了。”

“是吗?”她又重复了一次,这次的声音格外小。

斋藤离开后,光平默默地喝着啤酒。不知不觉间其他客人都离开了。纯子一边抽烟一边翻看时装杂志。夜静悄悄的,连香烟燃烧的声音都听得见。

光平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红色风车来。不知为何,风一吹就旋转起来的风车居然也能给人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尽管单喝啤酒很少会醉,回公寓的时候,光平的脚步还是有些踉跄,浑身燥热。他打开房门,面包屑的气味夹杂着汗臭味迎面扑来。一直铺在那里的被褥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像一片巨大的纸屑。

光平打开荧光灯,衣服都没脱就倒在了被子上,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深深的叹息缓缓吐出来。白气在他的眼前弥漫开来,随即消失。

躺了一会儿后,光平坐起来,伸手拿过晚报。这时,滚落在水槽下面的一个小茶壶映入他眼帘。

小茶壶怎么会滚到那里?

光平心下一凛,怀疑有人进入过这里。有人闯了进来,想找东西。

不过,他紧张的心情立刻就放松了下来,因为他想起小茶壶是今早他自己打落的。现在的他生活散漫到了极点,连掉在地上的茶壶都懒得去捡。

他再次环视周围,最近的生活状态似乎完全凸显了出来。杂志和书散落一地,像被地震震落的屋顶瓦片一样,一直放在那里的餐具上落着厚厚的灰尘。待洗的衣服和洗好的已经区别不开了,最近他几乎就没有正经洗过衣服。照这个样子,就算有人溜进来也很难发现。

光平自嘲地笑笑,然后打开晚报,但立刻又把报纸推到了一旁。

是吗?那么凶手……

我知道了——光平在心中喊着。

6

要去新日电机株式会社的中央研究所,只须乘坐私铁到邻县,在第一站下车即可。站在月台上,香月看了看表,确认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他满意地点点头。

车站附近挤满了小商店。遭弃的自行车阻碍着行人的脚步。人们行色匆匆,挤在人潮中的香月感受到了年关的临近。

索性在离车站稍远处叫辆出租车吧。说出目的地后,司机表示知道路线。

委托中央电子做专家系统的就是新日电机,没想到这点很容易就查到了。作为实例刊登在《科学·纪实》上的三家公司,即M公司(IC设计专家系统)、S公司(生产技术专家系统)、D公司(公司经营专家系统)的确切名称是从出版社打听来的,各家公司使用的是哪家计算机公司的系统,通过直接向各公司查询后,也弄清楚了。

当然,这种情况只有在调查犯罪的时候才有可能实现,并且还得跟对方约定,决不向第三方泄露情报才行。结果正如香月所料,引进专家系统的一方极力想隐瞒该事实,所以杂志上也只是登载了首字母。从这些调查中得知,S公司即大型家电厂商新日电机,该公司最近引进的生产技术专家系统就跟中央电子有关。

出租车抵达了新日电机中央研究所。围墙里有一座白色的四层建筑,比香月预想的要小。

香月在前台报出身份和名字后,未满二十岁的接待小姐神色紧张地望着香月。这大概是她进公司以来第一次碰到警察来访吧。

香月在这里要会见的对象早已确定。由于要询问一些公司机密,对方必须得是一个相当熟悉情况的人才行,而这个人也的确是新日电机一方慎重选择的。

香月在接待室等待着。透过接待室的窗户可以看到运动场和一座小山丘。高级皮沙发十分宽大,甚至坐上个相扑力士都绰绰有余,柔软度也恰到好处。

约好的人很快出现了,是一名年过四十的男子,头发已开始变得稀疏,气色却很好,身体也很结实。男子自称姓山野。“没想到警察先生也会来咨询那个系统的事。”交换名片后,山野晃着硕大的身体笑着说。

“前来咨询系统的人很多吗?”香月问。

“很多。原本我公司想对使用专家系统一事完全保密,一位董事却在一次聚会上说漏了嘴,高层中也不乏一些傻子。从那以来,各种咨询就纷至沓来。比如是否使用推理方法之类——啊,我说专业术语没问题吧?”

“略懂一点。听说内容是绝密?”

山野深深地点点头,回答“绝密”。

“比如,对像我这样的无关人员也要保密吗?”

“没有例外,因为这是保守秘密最简单的方法。显然,警察就算了解了我们开发的系统,也毫无好处或坏处。”

“那么让哪些人知道后会有坏处呢?”香月话锋一转。

“当然是同行。我们为此开发了各种专用软件,一旦这些软件被与专家系统有关的人盗取就糟了。”

“与专家系统有关的人……是指计算机相关的公司吗?”香月问。

“不光是这些。我们这次应用成功的是生产技术专家系统,安装到该系统的知识本身也是我们公司宝贵的财产,一旦流入其他家电厂商,将会造成重大损失……”

“不好意思。”香月抬起握着自动铅笔的手,打断了山野,“如果您能就专家系统做一下说明,我会非常感激。”

山野盯着香月的脸凝视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好吧。简言之,生产技术专家系统就是计算机就生产方法向设计者提供建议的一种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某设计者要设计一种新型发动机,由于想实现小型轻量化,就需要使用新材料。但此时就会遇到一些问题,比如生产时新材料的可塑性如何、能否焊接、热变形如何等。设计者一般都是根据资料或标准进行设计的,可是在实际设计过程中会产生诸多问题,光靠这些教科书之类的规定无法应付。在这种情况下,按照以往的做法,设计者需要一一咨询各领域的专家以做参考。这样比较浪费时间,也容易产生疏漏。”

“因此就设一个计算机顾问?”

“没错。”山野像机器人偶似的点点头,“今后我们将会进入一个多品种少量生产的时代,必须快速设计新产品,快速制造,再快速设计下一个。为此,设计者最好成为生产技术的专家,而人工智能则为此提供了可能性。即使优秀的生产技术人员退休了,他们的知识和技能也能被完美地保存在公司内,传承也极容易。”

“那么不久的将来就不需要生产技术专家了?”

山野闻言瞪大眼睛摇摇头,只差说出“荒唐”二字。“知识和技能从来就没有终点线,系统也需要我们今后不断地输入数据才行。因此,具有前瞻性的研究人员永远都需要,被淘汰的只是那些只会单纯记忆知识、缺乏创造力的人,虽然最近新员工中有不少都是这类人。”

“这样啊。”香月想起中央电子的技术人员也说过同样的话。就算是引入了医疗专家系统,医生也不能被其操控,自己必须要掌握使用系统的专业知识。“明白了。这是贵公司的技术结晶,决不能让其他公司看到,是吧?”

“没错。因为生产技术专家系统被盗,就意味着我们公司所有生产技术的专利都将被别人吸收。当然,不只是这些,面对设计者的疑问,系统如何高效准确地做出判断,与之相关的一些技术也是不能被盗的。”

“为了保密,你们煞费苦心?”

“没错。”山野用力说道,“不输入自己的账号是无法使用系统的。为防范黑客从外网入侵,设置了两三重保护程序。”

“比如,”香月语气变得郑重,从沙发里略微欠了欠身,“了解该系统全部内容的人员,例如参与过制作该系统的人员将情报泄露给其他公司之类,这种情况会不会出现?”

山野脸上从容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峻的神色。“我不敢肯定绝对没有这种隐患。”他慎重地说,“这种隐患不仅限于该系统,甚至关系到所有的公司机密。如果有内奸,谁也没办法,只能平日里多加防范。”

香月理解般地点了点头。“我还有一个问题,有关系统制作的步骤。”

“请说。”

“关于专家系统的制作,你们请求了中央电子的帮助,具体是什么情况?”香月谨慎地说道,因为今天的调查格外重要。

山野舔舔嘴唇。“首先,新日电机需要向中央电子购买开发工具和工作站等用来架构专家系统的工具,再利用这些工具,由我们公司的技术人员跟中央电子的技术人员共同推进作业。”

“我想了解一下这种共同作业的内容。不需要做专业性说明,介绍一下大致的作业分配即可,可以吗?”

“应该没问题。”山野一口气把冷掉的茶水倒进喉咙,“一言以蔽之,我们公司的生产技术人员负责提供知识数据,中央电子那边的技术人员则负责将其装入计算机。那边的技术人员是知识工程师,简称KE,是人和机器的中介。”

香月想起松木也曾是KE。

山野继续介绍:“具体来说,首先KE要采访生产技术专家,目的是通过这种方式弄清楚专家是通过什么样的过程来运用知识解决问题的,即把人类的思想转变为井然有序的程序。”

“实现这些后就能够输入计算机了吗?”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实际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有时还涉及专家心理的潜在部分,从某种意味上来说既是哲学也是心理学。这种作业需要恒心和毅力,要坚持不懈。说到生产技术,还会涉及诸如切削、冲压、焊接等加工技术以及金属、树脂等相关的材料技术等,范围很广,需要各个领域的专家参与。我们这次的作业中,至少也应该有十位以上的专家与KE对话过。”

“花费了很长时间?”香月问。

山野想了想,说:“应该是花了一年多。”

“如果说是这样来推进作业,那么KE即中央电子的技术人员就会接触到贵公司大量的机密,是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知道得最详细的,虽然这种说法有点奇怪。”

“那么,你们不担心中央电子会泄露情报?比如,当其他公司委托他们制作类似的专家系统时,也未必不会参照你们公司的成果。”

“的确,这一点是我们非常担心的问题,”山野目光严肃地看向香月,“因为我们无法为人的记忆上锁。剩下的就只能依靠我们公司与中央电子的互信关系了,光是有关保密的协议应该就多达数项。”

“这样就能万无一失了?”

山野略微放松了表情,轻轻摇摇头。“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不过,如果发现情报泄露,并且原因在于中央电子,那么他们以后也就无法生存了。我们公司自然会索要巨额赔偿,而作为一家计算机服务公司,一旦失去信用就完了。他们也不会做那样的傻事。”

“这样啊,原来如此……”香月用铅笔敲着桌子,“您知道当时中央电子那边的技术人员也就是KE的名字吗?”

“当然知道。”他说,“急需吗?”

“不好意思,是得麻烦您尽快。”香月点头致意。

山野想了想,说了句“稍候”,站起身来。大约十分钟后,他回到香月面前,手里拿着一个黑色文件夹。“有三名KE。”山野边看文件夹边说。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山野略微犹豫了一下。“这是绝密。”说着,他打开文件夹,放在了桌子上。

里面装着一些A4大小的简历。简历的左上角贴有名片大小的照片,是参与专家系统的KE的半身照。

当看到第三个人的资料时,香月的目光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了杉本润也的名字。“果然。”他咕哝了一句。

山野看了看,显得有点诧异。

“您记得此人吗?”香月问。

“记得啊。我跟他打了一年的交道。”山野回答,“不过,我记得他好像只是个助理。当时另有负责人,他做助手。这个人怎么了?”

“被人杀了。”香月说,“一刀致命。”

山野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7

周一,光平读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短篇,在收银台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来回扭了扭脖子。随着小树枝折断般的声音,光平感到肩膀舒坦了一些。他按着眼角,微微舒了口气,回味起刚读过的小说内容。他对小说中的诡计有点疑问,不过并不是大问题。

将小说的内容温习过一遍后,光平再次思考起现实中的案子来:此前的推理有没有疏漏?自己有没有看漏什么?

没有,思考的结果是没有。推理堪称完美,剩下的只是去确认了。

问题是确认的方法。光平既非警察也非侦探,对此一点底都没有。他知道找香月是最稳妥的办法,可同时他也最不愿意这样做。虽然他自信地认为谜底几乎已全部解开,可还是心事重重。他很久都没有体会过这种难受的感觉了,这比自己欺骗父母说正在读研究生更加不快。

不知不觉间嗓子干渴起来,光平勉强挤出一口唾液,直接咽到喉咙里,感到一阵温热,有种铅一般的味道。

傍晚时分,很久没来的时田出现了。他两手插在夹克的兜里,歪戴着那顶标志性的红色贝雷帽。“光平,陪我打两局。”时田朝一张球桌努努嘴。

光平从球杆架上取下平时用的球杆。

“你是不是还有秘密瞒着我?”时田猛地开球后,用闹别扭般的语气说道。

“秘密?没有啊。”光平瞄准一号球出杆,球并未落袋。

“别给我装糊涂。”时田架好球杆,“老板娘谈了一个当医生的男朋友,叫斋藤,这你该知道吧?”

“啊,那个男人?”光平明白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哪有空跟你们说。”

“好吧。”时田击出主球,被击中的一号球完美地落入球袋。“听说他们要结婚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光平吃惊地看着他的侧脸。“老板娘说的?”

时田点点头,又瞄准了下一个目标球。

“是吗……要结婚了啊。”可能是因光平知道了斋藤和老板娘的关系,反倒促使他们下定了决心。不祥的事情接连发生,纯子肯定也想找个依靠。“你这大老板被甩了?”光平努力开玩笑。

“别胡说,”时田用球杆敲敲光平的屁股,“我只是她的一个粉丝,别胡说八道。快打球,该你了。”

光平觉得时田的声音有点沮丧。“对了,老爷子,我想问你一点事。”光平将二号球打进后说道,“广美家的钥匙藏在某处的事,你有没有听人说起过?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对吧?将备用钥匙藏在牛奶箱或煤气表箱里之类。”

“备用钥匙?”时田皱了皱眉,“不知道。关键是这么重要的事不可能让别人知道。”

“一点耳闻也没有?”

“没有。快打啊。”

在时田的催促下,光平随便捅了一下主球,结果犯规了。

“你为什么问这种事?”时田把主球放到开球线内,一边瞄准目标球一边问。当对手犯规时,可以移动主球或任意一个目标球,而移动目标球时,则要放到靠近顶库的置球点或中心置球点。

“应该是有人擅闯了广美家。由于房门上了锁,没有钥匙是无法进入的。”

“那个人就是凶手?”随着猛烈的碰撞声,两颗球落入球袋。时田吹了声口哨,蹭了蹭鼻子下方。

“还不能确定。”光平说,“不过可能性很大。”

“幸亏我不知道钥匙的事。”时田清了清喉咙,再次摆好击球的姿势。

“我可以再问个问题吗?”

时田直起身,说:“什么?”

“广美被杀的那晚,你在哪儿?”

听到光平的问题,时田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挺直腰板和光平对峙起来,肩部的晃动可以看出他呼吸紊乱。“你怀疑我?”

“抱歉。”光平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我不能只让你一个人例外。”

时田的表情瞬间痛苦地扭曲起来,他从兜里掏出七星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用售价一百日元的打火机点上,很难抽似的吐出一口浓烟。“我说光平,”他像发低烧了一样懒懒地说,“算了吧,罢手吧。反正一切都会结束的。”

“还没有结束。”

“结束了,”时田说,“已经结束了。现在无论做什么,死者都不能复生,只会给生者徒增烦恼。”

“老爷子,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来?”

“我是为你着想。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早晚会舍弃这条破败透顶的街到外面去闯的。所以你最好忘掉发生在这里的这个案子,为自己的明天做打算。”

“我无所谓。”光平说,“这些我会考虑的。不过现在,我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

时田一下子泄了气,把还剩大半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瘫倒在一旁的沙发上。“我那天晚上一直待在店里。”

这样的答案光平早就预料到了。“抱歉。”他又说了一遍,“我只是想问问。”

“可以打了吗?”时田朝球桌努努下巴。

光平伸出手掌示意继续。

光平去一楼把其他客人点的咖啡和红茶取来时,井原正在陪时田打台球。光平觉得井原已经很久没在这里露面了。

“有没有新情报?”井原一看到光平便问道。

回答他的是时田:“说是有人擅自闯入了广美小姐的住处。”

“哦……”井原保持着口型,打量了一下光平。

光平只好作答:“闲聊嘛。”然后,他开始思考如何切换到一个更有趣的话题上。

就在这时,窗边的一名客人忽然欢呼起来。

下雪了。

时田与井原一直打到快关门。他们今晚的战况是七比三,时田领先。

光平站在窗边,一边凝望飘落的雪花,一边等待他们打进最后的十五号球。玻璃窗上映出他们的身影,窗外的细雪仍纷飞不停。

最终还是由时田获胜,比赛结束。“被你打败了。”井原叹息道。

“你今天状态不佳啊。身体不舒服?”

“谁都有这种时候,对吧,光平?”井原向光平寻求赞同。

“是啊。”光平笑着回答,“陪你们走一段吧。”

三人离开青木时,雪略微小了一些,但人行道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三人走在上面,立刻留下了清晰的脚印。

“看。”时田朝前方努努下巴,“脚印屈指可数,就算时间很晚了,也不像是大学旁的街道。站前大街可不是这样,雪都没机会积起来。”

井原没有回应,默默地移动着脚步。光平自然也沉默无言。

三人在MORGUE前面停住。

“怎么,不喝点?”时田不满地看着光平。

“今天没心情。不过,店还是要进的,我找老板娘有点事。”

“那我也陪陪光平吧,但不能待到太晚。”

“连你都这样?真不够意思。”时田绷着脸。

三人走进店内,纯子的职业笑容立刻消失,换上了亲切的微笑,但看上去有些不自然。她招呼道:“好久没见到你们,三人一起过来了啊。”

店里有两名客人,一名是点心店的岛本,另一名是医生斋藤。斋藤依然坐在吧台的最边上,默默地喝着酒。光平猜测,纯子的态度之所以有点慌乱,大概是他在这里的缘故。

“你男朋友也在啊?”时田看看斋藤说道。

纯子低下头,斋藤则装作没注意到他。

“别这样说。”岛本一边让时田坐下一边说,“老板娘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嘛。和时田老板你在一起的话,年龄差有点大。”

“我可没说这个,”时田噘起嘴,“只要老板娘幸福就行。只不过——你是姓斋藤吧?老板娘可就拜托你了。我也会帮你的。”话到一半时,他竟朝斋藤说了起来,当说到“拜托”,他甚至还摘下了红色贝雷帽。斋藤微笑起来,轻轻点头回应。

纯子似乎略微安心下来,意识到光平等人仍站着,她露出一副纳闷的表情。“不坐吗?”

“嗯。”光平轻轻点点头,随即抬起头来,“其实,我来是想问你一些事。”

8

香月与年轻警察走出那家公司的大门时,雪花再次飞舞起来。年轻警察不由得竖起衣领,喃喃地说“下起来还真是没完没了”。“怎么办?去哪儿?”年轻警察问。

“是啊……”香月看着亮起前灯的车一辆辆疾驰而过,说,“你先回去吧。”

“那香月前辈您怎么办?”

“我想顺便去个地方。”

“学生街?”年轻警察问。

“……差不多。”

“去看凶手的动静?”

香月瞪了年轻警察一眼,轻轻摇摇头。“还没确定是凶手。”

年轻警察并没有退缩。“动机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他转过头望着刚离开的地方说道。

“光靠这些还不行,我需要证据。”

“从他和松木的联系入手怎么样?他肯定立刻就会招供。”

“没那么容易。我先走了。”香月离开年轻警察,轻轻抬起右手。一辆摆动着雨刷的出租车刚好路过,停在了路边。

“要不要我去科长那边说一声?”年轻警察问道。

香月钻进出租车,朝他点点头。“小心点。”

年轻警察格外礼貌地点头回应。

香月说出目的地后,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看他的脸。“那里是不是最近发生杀人案的地方?”

“是吗?”香月含糊其词。

“是啊。听说尸体被装饰在了圣诞树上,还成了有名的一景呢。”司机是一名长发年轻男子。收音机里播放着马勒的音乐,略带和风的旋律竟与窗外的雪景格外和谐。

“被杀的只有一个人吗?”香月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便试探着问道。

司机摇了摇头。“应该是,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不记得了。”

香月的视线回到窗外。他再次认识到人死后便是如此。就算人们能记得关于圣诞树的案子,松木和广美的死恐怕早就被忘到九霄云外,谁也不会认为这其中有何关联。对别人来说,这些都无所谓。

收音机开始播放低俗的谈话节目时,司机放慢了车速,问道:“是停在这儿吗?”他们来到了大学正面的大街,即新学生街。

“不是这边,是旧学生街。”

司机纳闷地想了一会儿,才连连点头。“啊,是后街那边啊。那里还有店铺?”

“还有几家。”香月说。

香月在MORGUE前面下了出租车。店前的路上也积了雪,地上有几个脚印,虽散乱,却保持着方向。街上空无一人。仿佛一切声音都被雪吸收了,静谧覆盖着整条街道。香月故意咳了一声,想刻意打破这种静谧。声音仿佛撕裂了寂静的四周。他打开店门,面带微笑的纯子转过身,表情立刻僵硬起来。

“客人好像依然很少啊。”香月环视店内说道。

吧台旁只坐着三名男子,其中二人很面熟,一个是姓时田的书店老板,一个则是策划巨大圣诞树这一愚蠢活动的点心店店主,似乎姓岛本。二人看向香月的目光中都怀有敌意。

“您来点什么?”纯子不带感情地问道。

“有点事想问你。”香月说,“你知道一本叫《科学·纪实》的科学杂志吧?”

纯子生硬地看了看吧台旁的客人们,又把目光转回香月身上。“知道又怎样?”

“听说是松木交给广美小姐的,是吗?”

“……那又怎么了?”

“当时,除了杂志,有没有给其他东西?”香月直直地盯着纯子。

纯子低下头避开那锐利的目光,唇角挂着微笑擦起酒杯。“忘记了。”

“你能想起来的,应该是给了什么。”

“这有什么问题吗?”时田突然在一旁插话道。他对突然出现的香月怒目而视。

香月苦笑了一下。“和你无关,抱歉,请少插嘴。”

“和我是没有关系,我只是看不惯你这种奇怪的做事方式。其他人也是,一杯酒都不喝,还净问些奇怪的问题。”

“其他人?”香月纳闷地问。

“刚才还有两个人,也是只提问不喝酒,”点心店老板告诉香月,“而且问的问题也和你的一样。是吧,老板娘?”

纯子无奈地点点头。

香月朝吧台探身。“谁来问过?”

纯子轻轻抬起头,把擦亮的酒杯倒扣过来。“光平啊。”

“果然。”香月说,“看来他也逐渐接近真相了。这是自然,毕竟他的行动开始得更早。”

“我跟那孩子也是这么说的,我说‘很遗憾,记不清了’。”

“想起来之后请通知我。”香月转身,打开门走到外面,脚印立刻清晰地印在了雪地上。见此情形,他忽然一愣,迅速回过身来打开门,盯着店内的人们。“刚才说的是‘两个人’吧。”他对所有人问道,“说有两个人只问不喝,是吗?”

“是啊。”岛本回答。

“是津村光平跟谁?”

“绅士啊。”时田不屑地说,“估计你也认识,就是平时总穿着西装来打台球的那个人。”

“什么时候来的?”

“我不是说了吗,就在刚才。”

“现在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

香月像猎犬一样冲出店门。

9

雪又下起来了,光平和井原一起离开MORGUE,在雪中慢慢走着。十二月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雪,连不时经过的汽车都行驶得很小心。

“好安静的夜晚啊。”撑着黑色大伞的井原平静地说。口中吐出的气息格外白,仿佛直接被冻住了似的。

“是啊。”

“方便的话,到我家去坐坐?”井原说,“请你喝点热的。”

“不了。”光平摇摇缩在棒球衫里的头,“今晚就先算了,我还有个地方想去。”

“是吗?”井原微微点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转身向前走去。皮鞋踏在积雪上的声音极富节奏。

二人来到道口附近,拐角处的西装店里传来了《铃儿响叮当》的旋律。橱窗的玻璃总是模糊不清,仿佛这家店睡迷糊了一样。光平略微放缓了脚步,倾听着音乐。一阵嘈杂声突然响起,是道口的警报响了。

“我要去广美家,”光平对和他一样放慢了脚步的井原说,“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嗯……”井原挠了挠鼻侧,“和案件有关吗?比如广美小姐被杀的状况之类。”

“是的,”光平望着井原的眼睛回答,“正如你所说。其实,现场就是一个密室。”

“密室?”

“对。凶手杀死广美后,应该无处可逃。”

“有意思。”井原的声音变大了,“啊,抱歉,我不应该说有意思……不过你一定要详细地和我说说。”

“那你能稍微陪我一下吗?”光平问。

井原用力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为此回家晚点也没办法。”

“那我就边走边给你讲吧。”

二人朝公寓走去。光平向井原解释了一下密室的情况。井原不时佩服地点头,发出惊讶的声音。在光平眼里,此时的井原看起来就像一名纯真的少年。

“原来如此,的确是密室,没想到这种推理小说般的事情居然会在现实中发生。你解开谜底了?”

“基本上。”

“嗯,所以你才打算去确认你的推理?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你也解开谜底了?”光平平复着心中的不安问。

“当然了。”井原语气平和地说道,“或许和你一样,我也是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能不能让我也听听你的推理?”

“好啊,让我们来个推理大战。”井原看上去真的很高兴。

光平和井原进入公寓,乘电梯来到六楼,在广美被害的电梯间相对而立。

“广美小姐就是倒在这里的,凶手的身影却忽然消失了……是这样吧?”井原确认般地问道。

光平点点头。

“可是,你会不会漏掉了一点?凶手未必总往下逃。”

“楼顶?”光平看向上方。电梯能上到六楼,如果继续走楼梯还可以到楼顶。

“凶手在上面一直躲到事态平息,这种情况也并非不可能。”

“可是,警察应该调查过。”

“总之,我们上去看看再说。”井原啪地拍了一下光平的肩膀,走上楼梯。

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楼梯间,门从另一侧锁住了。假如有人从这里出去,锁应该是开着的,但光平并不清楚广美被杀时的情况如何。

光平第一次爬上这座公寓的楼顶。没有灯,只能隐约看到积雪的白色影子。走在上面时,就像半夜离开山中小屋的感觉,心里非常不安。

雪仍在下,眼前是一片寂静的黑暗,仿佛连雪一片片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随即消失。

“凶手能不能藏在这儿呢?”走在前面的井原突然回头问。

光平停住脚步,用力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

“警察应该调查过了。若楼梯间的锁是打开的,他们不可能发现不了。而且躲在这种地方对凶手也没有任何好处,那时候最重要的应该是及早逃脱。在这里一旦被发现,那就全完了。”

“言之有理。”井原迅速转过身,“我的推理不合格?”

“很遗憾。我想凶手是不会这么做的。”

“嗯。”井原又向前走了走,踩在雪上的声音随即传来,“下面就让我听听你的推理吧。”他继续说道。

光平的视线从井原宽阔的后背移向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又看向清晰地印着鞋印的雪面。“最重要的是,”光平低下头说道,“广美到底是在哪儿被杀的。”

“在哪儿?”井原的声音很低沉,“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一点很重要?她不是在电梯里被杀的吗?”

“只是尸体在电梯里而已。”光平语气平静地说。

“这么说……凶手转移了尸体?可就算如此,凶手逃脱的方法才是最重要的啊。”

“不。”光平挺起胸,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穿过喉咙,刺激着肺部。“凶手并未转移尸体。”

“那你说是谁转移的尸体?”井原回过头来。二人在夹着小雪的风中相对而立。

“这里有好几个疑点。”光平说,“首先,广美跟凶手都不是从一楼上的电梯,而且广美最后并未把家门钥匙装进包里。”

“钥匙?”井原露出不解的表情,“那又怎么样?”

“广美应该总是会把钥匙放在包里的。虽然包被盗了,钥匙却掉落在她身旁。”那把钥匙如今在悦子手里。

“我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井原的声音中带有一丝焦躁。

“不懂?因为她需要从包里拿出钥匙。为什么?理由只有一个,为了进自己的家。可见,她是打开锁走进去后被害的,当时,她手里恐怕还握着钥匙吧。凶手行凶后就逃走了。这些都发生在我赶到公寓之前。”

“既然这样,尸体应该在她家里啊。”

“如果就这样死掉……”

因为逆着光,光平看不清井原的表情。不过,他的嘴角一瞬间抽搐了一下,这一点仍没有逃过光平的眼睛。

光平继续说道:“如果就这样死掉,那她应该倒在那里。可是,她使出最后的力气站了起来。在凶手离去后,她出了家门,走过走廊,然后上了电梯。我在一楼的时候,上行的电梯之所以停在了三楼,其实就是她按的。她要去的当然是六楼,所以电梯又在六楼停下了。”

“为什么?”井原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当然是为了求救。”光平回答,“因为MORGUE的老板娘就住在六楼。老板娘去了店里,但意识模糊的广美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走到那儿就能获救。”

“可是,这样应该会留下血迹。”

“人被捅伤,尤其是凶器仍扎在上面的时候,血几乎不会流。可是,她的生命力也到此为止——到达六楼前,她就在电梯里咽气了。电梯门打开的同时,她的身体随之倒下,倒地瞬间使凶器更深地刺入,这才从伤口中流出大量的血来。”

悦子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光平得到了启发。

那时,广美还抱着花束,穿着外套,都是被刺后拼命求生的样子。

“原来如此。”井原又转身背对光平,缓缓地迈出脚步。光平跟在后面。

井原说:“凶手逃走后,是广美小姐独自乘电梯移动的,是吗?的确,若是这样,就合乎情理了。”

“不过,”光平对着井原的后背说,“问题是我们要解的并不是这个谜。重要的是凶手为什么会在广美家。”

“哦?”井原的语气没有变化,“为什么?”

“在说这个之前,我们需要先把这一连串案子梳理一下。首先是松木被杀一案,他的住处曾被翻乱。”

“好像是。”

“也可以说,对方是在寻找某样东西。此后不久,青木的沙绪里家也出现了被人潜入的迹象。”

“我怎么不知道?”井原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不过光平并不清楚他为什么感到意外。

“凶手在杀死松木后想拿到什么东西,却没有找到,于是闯进了与之关系亲密的沙绪里的家。如此一来,凶手出现在广美家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

“你是说,凶手是在找某样东西?”

光平点点头。“此前我一直认为广美是在电梯里被杀的,所以把注意力放在了凶手杀死她的动机上。但如果凶手事先就已潜入她家,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被她发现,凶手无奈之下才杀害了她。”

“可是,凶手侵入沙绪里家的行为可以理解,他有必要潜入广美小姐的家吗?松木和她没有联系吧?”

“没有,”光平回答,“这一点我待会儿再说明。总之,凶手在她家里的理由可以解释清楚了。但让我不解的是,无论我如何检查广美家,都没有发现有人翻找过的痕迹。因为她的家跟沙绪里的不同,十分宽敞,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找到某样东西。如此一来,可能性就只剩下一个,即凶手事先早已知道那东西藏在哪儿。”

井原似乎说了句什么,光平并未听见。

“不,藏在哪儿的说法并不恰当,或许说他知道那东西的标志更为确切。那么,那个标志是什么呢?其实就留在案发当晚的广美的家里——那本《科学·纪实》的创刊号。”

膝盖在不停地发抖,光平的脸却涨得通红。不知不觉间,雪停了,井原也停下了脚步,静静地俯视着夜晚的街道。

光平做了个深呼吸后再次开口:“我不清楚凶手为什么会知道那本杂志是标志,但从刚才的推理来看,知道广美有那本杂志的人便是凶手。会是谁呢?综合各种情况,只有三人。第一个便是目击松木把杂志交给广美的MORGUE的老板娘。”

“还有两个是听说过这件事的时田老板跟我,是吗?”

“没错。”光平紧张起来,“老板娘有不在场证明,这一点我知道。时田老板也没有作案时间。”

“那么我就是凶手喽?”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雪地上。光平定睛一看,黑伞倒在了井原脚边。光平感到他似乎要准备行动了。

“动机是什么?你在寻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虽然这些我都不知道,但除了你,凶手不可能是别人。以我的猜测,这大概和松木以前从事的工作有关吧。”

井原并未回答,仍注视着霓虹灯闪烁的站前一带,仿佛真的在欣赏那里的风景一样。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井原轻微地咳嗽了一下。光平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和松木啊,”井原背对着光平,缓缓开口,“是在一家台球厅兼酒吧的小店里认识的。墙上安着液晶电视,总在播放一部名叫《赌徒》的电影。”

“你们并不是在青木认识的,是吗?”光平想咽一口唾液,可是口中干燥得连一丝水分都挤不出来。

“这是他来这条街之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公司的处境有点不妙,想赶紧干一件能让我大放异彩的工作来挽回颓势。这时,太田副教授身边的一个学生把松木介绍给了我。我和他见面聊了聊,发现他的工作内容对我非常有帮助,我便想和他联手。”

“就像间谍一样?”光平问。

井原微微笑了。“你真聪明。你这种能力用在别处该有多好。”

“于是,松木就从公司辞职了,是吗?”

“也是为了掩盖泄露情报的事实,需要一个恰当的空白期,他便选了这条学生街作为藏身地。这儿离我家近,还能以打台球为借口,随时碰头。”

光平终于明白了松木来到这条街的理由,也理解了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逃离”的意思。“泄露情报的补偿是什么?”光平问。

“把他招到我们公司来,给予特殊待遇。但他真正的目的是以此来敲诈我和公司。”

“所以你就把他杀了?”

“我只能说这是无奈之举。”井原转向光平。在车站灯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熠熠闪光,表情却像能乐面具一样毫无变化。

“你所要寻找的,就是你们合作的证据?”

“没错,可以说是字据。为了取回它,那天我和松木约好见面。”井原将身体正对着光平,右手慢慢地从外套的兜里抽了出来,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匕首。

“不过,松木没有犯错,他并未把东西放在自己的住处,而是在和你见面之前交给了别人。”

光平一点点往后退,运动鞋的鞋底磨蹭着地面。他感到井原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一旦自己动作过大,井原随时都会扑上来。

“到底交给谁了呢?我十分害怕。如果不赶紧拿回来,后果将无可挽回。我最先想到的是沙绪里,可是字据并未在她那里。”

“这时你得知了科学杂志的事?”

井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松木没理由将这种科学杂志交给小酒吧的一个女人。于是我恍然大悟,也许字据就夹在那里面。剩下的就是我什么时候、如何潜入将其取回的问题了。”

“你知道广美家有备用钥匙?”

“没错。”井原说,“也许纯子不记得了。有一天,她身体不舒服提早打烊,我们就谈到了这个。她说要顺便去广美小姐家一趟,我就试探着问‘广美小姐大概不在家吧’,结果她说‘有办法进去’。我当然就跟踪了她,然后知道了藏钥匙的地方。”

光平感冒卧床的时候,纯子突然闯了进来。原来,当时还有一个人也来到了公寓。

“剩下的就只是尽早拿回字据了。为防万一,我决定在周五这天行动。”

“周五?”

“你不知道?这座公寓的管理员周五肯定是不在的。万一被他看到相貌就糟了。”

光平终于明白了。他知道公寓里有一个管理员,却一直没有在意。“你只是潜入,没想过杀人?”光平问。

“那得以拿到东西为先决条件,不过最终恐怕还是要杀掉的。”井原回答。

“对我也一样?”

“没错。”井原露出深邃阴险的微笑,“对你也一样。”

“我可以问一下吗?”

“什么?”

“你平时都是这样随身带着刀子吗?”

井原笑了,鼻子里冒出阵阵白气。他边笑边向前迈步,果断地占据了有利位置,看上去无懈可击。“并非总是这样。不过,我有一种莫名的不安,觉得快要用到这东西了。你刚才在MORGUE问老板娘了吧?你问除了科学杂志,松木还交给了广美小姐什么。听到那句时,我暗自庆幸准备好了匕首。而且,关于密室的那番话也给了我压力。”

“其实这一切都是刺激你的手段。”

“是的,因为你早就猜到了凶手是谁。你选择了一条豁上性命也要和我对决的道路。可是,我只能说你太鲁莽了。我的手里握有王牌,你手里却一无所有。”

井原巧妙地和光平互换了位置,光平背靠着护栏。

井原持刀步步逼近。“只要你死了,谁也不会怀疑到我。从这种意义上说,我真是太幸运了。只是,对你的推理我要做一个补充,广美小姐被刺后出去求救时,似乎没有锁门。当然,意识模糊的时候谁还顾得上做这种事。如果门就那么开着,警察和你恐怕早就发现真相了。因为我忘记把钥匙放回门牌后面,当时我回到了她家,顺便锁上门离去。巧合的是,当时好像正是你听到女人尖叫后冲上楼梯的时候。于是我径直逃走,真幸运,竟没有被任何人撞见。”

“好运总有一天会到头的。”

“不过这并不适用于我。”

匕首凶狠地刺来,井原那看似笨重的身体爆发出超乎想象的速度。光平勉强躲开,夹克的领子却被井原用左手揪住。

“我再告诉你一点,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练过柔道的。你也许会想,如果动起手来,自己是不可能输的。可是你错了,松木也错了。”

“啊!”光平惊呼声未落,身体已被扔到了雪地上,衣领却仍被揪着,无法挣脱。匕首随即挥了过来。光平拼命抵住井原持刀的手。刀尖掠过手背,鲜血滴到了胸口上。

井原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匕首上,力气很大,光平的胳膊快被压断了。他拼命抵住,左脚狠狠地朝井原的腹部踢去。随着一声呻吟,压在他身上的身体终于离开。

光平刚站起来,井原就已调整好了姿势,重新握紧匕首,正要发起第二次攻击。

“住手!”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光平背后传来。他回过头,看见香月正站在那里。

“好了,快住手吧。这样谁都得不到好处,在这样的雪天里大闹也没什么意思。”香月慢慢地靠近。来到光平身旁后,他叹了口气看着井原。“你恐怕也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吧,人杀了好几个,钱却一点都没赚到。”

“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井原平静地说。刚才的动作那么剧烈,他的气息却丝毫没有紊乱。“你们知道我们有多辛苦吗?先看看你脚下吧。”

光平闻言不由得目光下移。

井原说:“你们脚下的地基,你们以为都是谁支撑起来的?是不断生产着享誉世界的产品的制造业工人们。你们只会在我们所搭建的地基上自说自话,什么向往自由生活,什么讨厌制造业,都是胡扯。像你们这种任性的人怎么能理解凝聚着我们鲜血的奋斗!”

光平没有抬起视线,只是注视着被踩乱的积雪。

“随你怎么说。”香月说道,“扔掉你的匕首,过来让我逮捕你,这样我又能多一件功劳。”

井原再次发出他那奇怪的笑声。“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但我是不会让你抓住的。”

一切发生在瞬间,甚至还没等光平叫出声来,井原便敏锐地翻越了楼顶的护栏,径直跳下。他的身体在光平二人的注视中旋转半圈,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只有脚印留在雪他上。

10

警察处理井原的尸体时,光平在广美的家里与悦子相对而坐。录像机里一直在播放卓别林的老电影,却没有人观赏,只有独特的背景音乐回荡在空旷的房子里。

“真是乱来。”悦子喝了口白葡萄酒说,“你既然都猜出凶手是谁了,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案子。”

“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光平抚摩着邋遢的胡子低下头。融化的雪早已打湿他的头发。

“总之,不许你一个人自我表现。不仅凶手死了,你还差点送命。”

“因为我没有任何证据,只能穷追猛打,让他自取灭亡,而今晚也正是绝好的机会。”

“下着雪,又有氛围?”

“对,”光平认真地点点头,“下着雪。”

“荒唐。”悦子猛地举起酒杯,浅金黄色的液体随着泡沫一起灌进了她的喉咙。看到她的样子,光平想起了深夜电影插播的广告。

“这么说,姐姐终究还是受松木的牵连才被杀害的?”悦子托着腮说。听声音,她好像在拼命压抑着感情。

“从结果上来说是的。”光平说,“不过我想,所有非自然死亡都是因受某种形式的牵连导致的,无论是飞机事故还是大楼火灾都不例外。若是被真正的电梯魔杀害,那恐怕连这一说法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结果。”说着说着,光平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带着辩解的意味。自己到底是在辩解什么呢?

“可是,松木为什么要把那个字据交给姐姐?交给你也行,让沙绪里保管应该也可以。”

“他是不是觉得,那样会立刻被井原发现?如果是个难以料想到的人,这对井原也会形成一种威胁。其实井原的确搜过沙绪里家。”

“姐姐恐怕也不知道杂志里夹着那么重要的东西吧。我觉得她一定连自己为什么会被刺都不清楚。”说完,悦子沉默下来,似乎在透过空酒杯看着什么。

光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也像她一样沉默下来。

打破沉默的是门铃声。悦子出去后,先传来了开门声,继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原来主角在这儿啊。”香月环顾室内,思考片刻后倚在了沙发的靠背上。大概是因为他常坐的地方已被光平占了。

“我是不是也应该向你道歉?”

香月惊诧地皱起眉。“道歉?为什么?”

“因为我让凶手死掉了啊。你肯定会觉得自己能独自处理得更好。”

香月抿嘴一笑。“是他自己想死的,这样的人谁都拦不住,而且他只有这一条路。”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来回打量着光平和悦子,“总之,案子告一段落。我也想加入庆祝的行列。”

“有酒啊。”悦子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空酒杯,“不过我事先说明,虽然光平已经把大致情况都告诉我了,有关案子的背景仍有很多不明之处。”

香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拢了拢微微濡湿的头发,露出工作结束时的疲态。

“你是怎么知道井原是凶手的?”光平问。

香月点上香烟,美美地吸了一口,然后拿过茶几上的烟灰缸,弹了弹烟灰,终于无奈地开了口:“你给我的那本杂志,最终让我抓住了关键。”

“……果然。”

“当然,我也走了很多弯路。”香月讲述了松木企图靠和某大学的共同研究情报混进另一所大学,并于一年前与一名姓长谷部的学生接触。

“长谷部曾在太田副教授的研究室待过,最近死了。”

“被人杀了?”

“也许吧,我们当然会怀疑太田副教授。因为从松木以往的行为来看,比较合理的推理就是松木把某个情报泄露给了太田。不过,这种推理也存在着各种问题。我们便猜测松木兜售情报的对象会不会不是大学,而是企业。于是,我们开始关注刊登在那本科学杂志上的专家系统使用案例。”

“你是说,松木参与了那些案例?”

香月点点头。“我们调查了杂志报道中和松木曾工作过的中央电子有关的公司,结果一家名叫新日电机的公司浮出了水面。对了,新日电机你知道吗?”

“知道,一家大型家电公司。”

光平回答后,香月点点头,好像在说“好的”。“新日电机为了调整公司结构,应对即将到来的人工智能时代,开始了一项名为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开发。这个词解释起来太长了,我能不能省略?”

“只要和正题无关就行。”光平说。

“你把它当成一种新的计算机系统即可。这种系统一旦开发成功,将会成为公司的重大成果。同时,这也是一项绝密工程,绝对不能让竞争对手知道。”说到“绝密”时,香月刻意加重了语气。

“松木也跟这项工作有关?”

“开发这个系统需要工具,而这个工具就是由中央电子公司提供的。松木作为一名技术指导曾出入过新日电机。查明这一点后,我顿时眼前一亮。井原所在的东和电机是新日电机的强大竞争对手。松木的情报对井原非常重要,对吧?而且井原与太田来往密切,松木又与太田的学生长谷部接触频繁。于是,井原和松木之间也有了连接点。”

跟井原所说的完全一致,光平想。“于是,他们就勾结起来,开始了间谍行动?”

“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就去东和电机调查了一下,结果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当时井原在公司业绩不佳,差点就要被派到承包公司去。说得好听点是外派,其实就是降职。可就在这节骨眼上,他突然提出了一个计算机应用的新项目,并运用该项目极大提高了工作效率。最终,他的工作成绩得到了高度评价,降职处理也被取消。对方并未向我透露项目的内容,但我认为,恐怕跟新日电机的生产技术专家系统是同一种东西。”

“大概是参考松木的情报改进的。”

“我也是这么推理的。如此一来,今后对井原形成威胁的就是松木了。虽不清楚二人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井原蓄谋杀害松木是完全有可能的。而长谷部的死,据我推理,井原也是为了灭口,怕他说出自己和松木的关系。”

“这是什么人啊!”光平咬着嘴唇。

“至于杀害广美小姐一事,我推断是因为她知道了这一秘密,在我思考她为什么会知道时,注意到了松木曾给她科学杂志一事。我便想,说不定松木与井原之间存在勾结,而证据就夹在那本杂志里。”

事实正是如此。也许最初松木只是想把字据单独交给某人,可在看到时田手中的杂志后,很可能觉得把两种东西放在一起会更容易揭露井原的企图。

松木的灵机一动最终起到了效果。如果没有那本杂志,一切都会石沉大海。

“于是我便去找MORGUE的老板娘确认情况,没想到竟有人抢先问了同样的事,而且那人还是跟凶手一起去的。”香月望着光平,用揶揄般的口吻说道。

光平缩了缩脖子,无言以对。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在楼顶上?”悦子问。

光平也有同样的疑问。

香月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说:“警察的直觉。还有一点,下雪天也给你带来了好运。因为地上留下了足迹,在行人稀少的路上,一直延伸向公寓。我便推测可能是你们二人的。”

“真得感谢你。”光平说。

“你还是感谢雪吧。”香月回答。

“对了,”悦子来回打量着光平与香月说,“堀江园长被杀的案子呢?他也是被井原杀死的?”

“目前还不清楚。”光平说,“我当时也想问井原,可他突然袭击我。凶手恐怕也是他吧。或许是堀江从广美那儿听到凶手的名字后,便来见他,结果被杀害。”

悦子并未回答光平,而是径直问香月:“香月先生怎么认为?”

“我现在也一时说不上来。”香月说,“但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因为我们有各种调查手段。总之,你们就不要再插手了。”

“你就是跪地祈求,我们也不会插手的。”悦子说。

11

时间像风一样转瞬即逝,几天过去了。

光平从被窝里醒来,披着毛毯抽出门后信箱中的报纸打开。大量岁末大甩卖的小广告被自暴自弃般夹在报纸里。

有关那件案子的报道,他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找到,一个新案子填满了版面。被窝里的光平深深感慨道这个世上的案子太多了。

那件案子的善后处理中,最麻烦的是东和电机公司的责任问题。东和坚称间谍行动完全是井原的个人行为,这一点大概是真的。比较棘手的是新日电机向东和提出的公开专家系统内容的要求,东和表示井原只是系统开发项目中的一名成员,他对系统的贡献只是一小部分,拒绝公开。这个问题似乎很难解决,但这跟光平没有任何关系。

光平合上报纸,一咬牙从被窝里跳出来。今天似乎仍十分寒冷。

光平来到青木,咖啡厅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沙绪里像往常一样在里边的桌子旁剪着指甲。

“新年怎么过?”沙绪里交叠着充满魅力的双腿,问道。

“还没想好。你呢?”

“嗯……有人约我去滑雪。”

“男朋友?”

“算是吧。”沙绪里回答。她到底有几个男朋友,光平完全弄不清楚。

“我大概要在家里睡懒觉吧。”光平说。

“不回老家?”

“回不去,也不太想回。”

沙绪里“嗯”了一声,好像明白了。剪完指甲,她又开始仔细地锉起来。“MORGUE的老板娘,”锉到拇指的时候,她说道,“说是要结婚了,和一个综合医院的医生。”

“我早知道了。”

“她好厉害,就要成为阔太太喽。估计MORGUE也快关门了吧。”

“是啊。”光平也这样想,而且他希望如此。

“最近净是些烦人的事,说不定老板娘结婚能除一除晦气,这样最好不过。”

“是啊。”光平说。

“案子好像也顺利地侦破了。”

光平并未作声。他坐到台球厅的收银台旁后,也一直没有客人来。正值寒假,来大学的一般都是自主训练的体育社团成员。就连他们也无须特意绕一大圈到旧学生街来,因为此时连新学生街的台球厅也空荡荡的。

光平坐在椅子上,望着连日遭受折磨的球台。它们似乎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回顾着走过的这一年。光平也想学它们的样子,可心里仍无法释然,让他不能痛痛快快地品味即将到来的新年。他知道让自己不平静的根源是什么,是广美的过去。虽然这与广美被杀以及围绕在她身上的各种谜团无关,光平仍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

总是纠结于这些事情究竟有没有意义,就连光平自己都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最终还是沦为一种想了解心爱之人一切的自私想法。他叹了口气。一想到自己还要继续纠结下去,他就不禁叹气。

光平坐回到椅子上,试图去想一些轻松的事情时,香月来了。他两手插在衣兜里,只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怎么像座幽灵城市似的。”香月说。见光平未作声,他又补充道:“我是说这条学生街。路上没有行人,所有店铺都像是关张了一样,连一条野狗都没有。”

“因为到年底了吧。”光平说。不过,若对方问起是否一到年底所有学生街都是这样,他还真没有自信肯定,因为他也觉得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

香月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我有点事想问问你。”

“尽管问。”光平回答。他现在已没有理由敌视警察。

“是有关堀江园长被杀的事,有一点我想确认一下。”

“确认?”光平略一思忖,提议让沙绪里也一起来。“因为发现尸体的时候她也在场。去一楼边喝咖啡边聊怎么样?我请客。”

“主意不错。”香月说道,声音听起来却有点沉闷。

来到一楼,生意同样萧条。二人倒上咖啡,边喝边在桌边聊起来。

香月的问题和案发当夜的时间有关。“圣诞树最初亮起的时间是将近午夜十二点,当时井原在场吗?”

光平和沙绪里互相确认后,回答“在场”。

“你们看到他回去的情形了吗?”

光平说“没有”,沙绪里也在旁边点点头。

香月长舒一口气,看着他们。“你们从圣诞树前离开的时候是十二点过后吗?”

“是啊。”沙绪里回答,“然后就去了MORGUE。”

“当时圣诞树上没有任何异常吗?”

“没有。”光平说,“至少没有尸体。”

“发现尸体的时候是凌晨一点?”

“没错。具体情况应该都告诉当时出警的警察了。”

“我只是确认。”香月神色不快地说。他来回看了看光平和沙绪里,为难地微微向右歪着头。

光平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十分意外。“遇上棘手的事了?”

香月苦笑着微微点点头。“算是吧,反正不太愉快。”说着,他打开警察手册,一边看一边用淡淡的口吻说道,“那天晚上,井原是看完热闹后和商业街的人们一起回去的,而且当晚井原家里来了很多亲戚,一直喝到快天亮。当然,我们也怀疑过这是不是伪证,但提供证词的是关系不算特别紧密的亲戚,事到如今做伪证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光平停顿了一下,“他有不在场证明。”

“没错。”香月合上警察手册,脸上露出一副极不情愿的神情。

“看来杀害堀江园长的另有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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