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我闲逛过几条街,找到一个招牌灯不亮的旅馆——克劳福德旅馆,爬上一截楼梯来到二楼的办公室,登记入住,并请他们十点钟叫醒我。我被带到一个简陋的房间,先往胃里灌了些威士忌,然后带着老伊莱休给的一万元支票和我的枪一起上了床。

十点钟。我穿好衣服去了第一国家银行,找到年轻的奥伯里,请他替我担保威尔森的支票。他让我等了一会儿。我猜他打电话到老家伙的住处,问清支票是否没问题。最后他把支票还给我,上面像模像样地签着字。

我拿了一个信封,把老头儿写的信和支票放进去,地址栏写旧金山分社,贴上邮票,走出去丢进街角的邮筒。

然后我回到银行,对年轻人说:“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杀他?”

他微笑着问:“知更鸟还是林肯总统?”

“你不打算马上承认你杀了唐纳·威尔森,是吧?”

“我不想顶撞你,”他说,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但我真的没有。”

“这下可糟了。”我抱怨道,“我们不可能一直站在这里争辩而且不被打断。那个戴着眼镜正朝这边走来的胖子是谁?”

年轻人涨红了脸,说:“崔顿先生,出纳员。”

“帮我们介绍一下。”

年轻人看起来不太自在,但还是叫了出纳员的名字。崔顿是个长着一张光滑的粉红色脸的大块头,粉色的秃头上围绕着一圈白发,戴着一副无框夹鼻眼镜。他朝我们走过来。

出纳员助理咕哝着为我们两个做介绍。我和崔顿握了握手,眼睛仍不忘盯着年轻人。

“我正在说,”我对崔顿说,“我们应该找个比较隐秘的地方谈话。我若不下点工夫,恐怕他不会坦白。而我不希望让银行里的每个人都听到我对他嚷嚷。”

“坦白?”出纳员的两唇之间露出舌头尖。

“是的。”我不动声色,模仿诺南的语气,“你不知道奥伯里是杀害唐纳·威尔森的凶手吗?”

出纳员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那双躲在眼镜后面的双眼表明他认为这是个愚蠢的玩笑。但当他的目光转向他的助理时,眼神变成了疑惑。少年的脸通红,嘴角强挤出的笑容惨不忍睹。

崔顿清清喉咙,诚恳地说:“这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天气好得不得了。”

“却没有一个私人房间可以让我们谈谈?”我仍不肯罢休。

崔顿紧张地跳了起来,质问少年:“这——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奥伯里嘀咕了两句没人能懂的话。

我说:“假如这里没地方,那我就不得不带他去市政厅了。”

崔顿抓住滑下鼻梁的眼镜,卡回原处,说:“跟我来。”

我们跟着他穿过大厅和一扇门,走进一间门上标着“董事长”的办公室——老伊莱休的。里面没人。

我建议奥伯里坐下,又替自己拉来一把椅子。出纳员烦躁不安地背靠着办公桌,面朝我们两人。

“好了,先生,请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马上。”我对他说,然后转向年轻人,“你是黛娜的前任男朋友,负责放风。你是在和她交情亲密的人中唯一能够第一时间知道有保证支票,并能及时打电话给威尔森太太和塔勒尔的人。威尔森被一把点三二口径的枪射杀,正是银行喜欢的型号。或许你用的不是银行的枪,但我觉得错不了。或许你没把枪放回去,那么银行就少了一把。不管怎样,我准备找一名枪支专家,用他的显微镜和千分尺检查杀死威尔森的子弹和所有银行枪支发射的子弹。”

年轻人冷静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他又稳住自己了,但那没有用,我得发发狠。

我说:“你为那个女人疯狂,你曾对我说只是因为她受不了,你才没有——”

“别说了——请别再说了。”他喘着粗气,脸又涨得通红。

我故意讥讽地看着他,直到他垂下眼睛。我接着说:“孩子,你说得太多了。你他妈的太急于把自己的一生摊开给我看了。你们这些业余罪犯都这样,总是过于坦白、急着公开。”

他看着自己的手。我又给他补了一枪。

“你很清楚是你杀了他;你很清楚如果你用的是银行的枪,事后又把枪放了回去,你肯定会被捕,毫无悬念。这一点枪支专家会负责的。即使你没放回去,我还是要逮捕你。好了,用不着我告诉你是否还有机会,你自己清楚得很。

“诺南想把这笔账赖在低语者塔勒尔头上。虽然没有证据给他判刑,但绳子拴得足够紧。如果塔勒尔因拒捕被杀,局长就能落个一干二净。这就是他的打算——直接杀死塔勒尔。塔勒尔整晚都待在他在国王街的联络处躲警察,此刻还在躲——除非他们已经抓住他了。只要有警察靠近他,塔勒尔就出局了。

“如果你认为自己有本事逃过一劫,并想让另一个人当替死鬼,那是你自己的事。但如果你知道没有机会——万一枪被找到,你就完了——看在老天的分上,给塔勒尔一个机会洗清嫌疑吧。”

“我愿意。”奥伯里的声音像个老人。他的视线从手上抬起,看着崔顿,又说了一次“我愿意”,然后停下了。

“枪呢?”我问。

“在哈珀的柜子里。”年轻人说。

我对出纳员皱皱眉,问他:“你能去拿一下吗?”

他马上出去了,好像很高兴离开。

“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年轻人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带着鼓励的意味点点头,努力摆出严肃而同情的表情。

“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他重复着,“虽然我带了枪。你说对了,我为黛娜而疯狂——曾经是这样。总有几天会特别糟糕。威尔森拿支票去的那天就特别糟。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失去了她,就因为我没有钱,而他却拿着五千块钱去找她。全是那张支票,你能理解吗?我早就知道她和塔勒尔——你懂我的意思。即使我知道她和威尔森有关系,如果没有看到那张支票,我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我敢保证。都是因为看到了那张支票——我知道,我会失去她就是因为我没钱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监视着她家,看见他走进去。我很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因为那是特别糟糕的一天,我的口袋里又有枪。说实话,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很害怕。除了那张支票和我为什么会失去她,其他我都无法思考。我知道威尔森的太太爱吃醋,这人尽皆知。我想,如果我打电话告诉她……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我跑到街角的商店给她打了个电话,然后又打给塔勒尔。我想让他们过来。如果我当时还能想到其他和黛娜或威尔森有关系的人,我都会给他们打电话的。

“接着我又继续去监视黛娜的家。威尔森太太来了,塔勒尔也来了,两个人都待在原地盯着房子。我很高兴,有他们在,我就不用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了。过了一会儿,威尔森出来走到街上。我看了看威尔森太太的车,以及塔勒尔藏身的门廊,但他们两个人什么也没做,威尔森越走越远。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为什么想让他们过来。我指望他们会有所行动,这样我就不用动手了。但他们什么也没做,他就要走远了。如果那时他们其中的一个能走过去和他说些什么,或者跟踪他,我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可惜他们没有。我记得我把枪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就像我哭了似的。也许我确实哭了。我不记得开枪的那一刻——我是说我不记得瞄准和扣下扳机——但我记得子弹发射的声音,我知道那声音是从我手上的枪里发出的。我不记得威尔森的表情,也不记得他是否在我逃进巷子之前就倒下了。我一回到家,就清理手枪并重新装满子弹,第二天早上放回了出纳员的柜子里。”

带着年轻人和手枪去市政厅的途中,我为稍早那套唬人的乡下把戏向他道歉。我解释道:“我不得不把你惹毛,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你谈起那个女人时的演技真是太棒了,直截了当的提问是无法攻破你这种人的。”

他咧了咧嘴,语速缓慢地说:“那不全是在演戏。当我身陷险境,即将面对绞刑台时,她好像不再——不再那么重要了。我当时无法——现在也不能——完全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你懂我的意思吗?那件事把一切——包括我自己——都变得廉价而俗气。我是说从头到尾。”

我无言以对,只能随便说些没意义的话,比如:“事情总是这样。”

在局长办公室,我发现了一个曾参加过昨天晚上突击行动的成员——一位姓比德尔的红脸警官。他那双灰眼睛呆滞地盯着我,但没问起国王街的热闹事。

比德尔从检察官办公室叫来一位名叫达特的年轻律师。奥伯里又将故事对比德尔、达特和一名速记员重复了一遍。正说着,警察局局长来了,看起来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

“哎呀,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诺南说着,一边上上下下晃着我的手,一边轻拍我的背,“老天!昨天晚上你真是命大啊——该死的老鼠们!我以为他们肯定会吃了你,结果踢开门,发现贼窝里空空如也。告诉我那些王八蛋是怎么溜出去的?”

“是你的两个手下帮他们从后门逃走的——带他们穿过后面的屋子,再用局里的车把他们送走。他们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所以我没办法给你通风报信。”

“我的两个手下干的?”他反问,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惊讶,“好,好!他们长什么样儿?”

我形容了一下。

“肖尔和里约丹,”他说,“我早该知道的。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冲奥伯里点了点肥脑袋。

我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年轻人则继续做笔录。

局长轻声笑着说:“哎呀,哎呀,我错怪低语者了。我得找到他,跟他说清楚。这么说是你抓到这个孩子的?真是太棒了。恭喜你,同时也谢谢你。”他又握了握我的手,“你不会打算马上就离城吧?”

“暂时不会。”

“那没问题。”他向我保证道。

我出去吃了顿早午餐,然后理发、刮胡子。我发了封电报回社里,让他们把迪克·弗莱和米基·莱恩汉派到博生市,之后回到房间换了身衣服,出发去客户家。

老伊莱休坐在透进阳光的窗户边的安乐椅上,全身裹着好几条毛毯。他伸出短粗的手,谢谢我抓到了杀死他儿子的凶手。

我得体地客气了一番,没问他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的。

“昨晚我给你的那张支票,”他说,“刚好支付你已完成的工作。”

“你儿子的支票付那笔账绰绰有余。”

“那就当我的是红包吧!”

“大陆社规定不准收红包或奖金。”我说。

他的脸开始发红。

“哼,该死的——”

“你该没忘记,你开那张支票是为了支付调查博生市的犯罪和腐败行为的费用吧?”我问。

“胡说八道!”他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昨晚我们都太激动了。撤销吧!”

“我可不想撤销。”

他骂了一大堆脏话,然后说:“那是我的钱,我可不想把它们浪费在一堆该死的蠢事上。如果你不想把那些钱当做你目前所做的事情的回报,那就还给我好了。”

“少对我大喊大叫。”我说,“除了好好整顿这个城市,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你想买的就是这个,并且马上就会得到。现在你已经知道杀死你儿子的是年轻人奥伯里,不是你的合作伙伴。同时他们也知道了塔勒尔没有为帮助你而出卖他们。你儿子死了,你便可以向他们保证报社不会继续深挖那些丑事,一切又恢复美丽安详了。

“告诉你吧,这些我早猜到了。于是我为你设计了一个坑,而你马上跳了进去。支票已经保付了,你无法停止支付。那封授权信或许不像正式合约那么有效,但你也得上法庭去证明它无效。如果你想把事情弄大,请便,我都能想象,那样一来你更会吃不了兜着走。

“昨天晚上,你那个胖子局长想暗算我。这招我很不喜欢,而我刚好够小气,会因此狠狠报复他。现在轮到我寻开心了,用你的一万块钱玩一玩。我要用这笔钱为毒镇开肠破肚。我会尽量让你及时收到报告的,希望你喜欢。”

说完我走出房间,满脑子都是他的咒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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