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日

下午两点,卡米拉·罗西斯从健身中心驾车返家。今天她和往常一样,驱车穿过市区,前往奥斯陆西区的竞技公园健身中心。她之所以去那边,并不是因为那里的器材不同于她家附近提维塔区的健身中心,而是因为那里的人和她比较气味相投。他们同样都是西区人。搬去提维塔区是他和艾瑞克的结婚条件之一,她必须将这点视为婚姻的一部分。她驾车转上他们住的那条街,看见邻居窗户亮着灯光。她会跟这些邻居打招呼,却从不会和他们深入交谈——他们和艾瑞克是同类。她踩下刹车。提维塔区这条街上有双车库的人家不只他们,但只有他们的车库设有电动门。艾瑞克对这种事很讲究,她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她按下遥控器,电动门向上倾斜,升了起来。她放开手刹,驾车驶入。正如她所料,车库里不见艾瑞克的车,他还在公司。她朝前座倾身,拿起运动包和ICA超市的袋子,袋子里装有刚买的东西。她下车前,习惯性地朝后视镜看了自己一眼。她气色很好,朋友如此说,还不到三十岁,就拥有独栋洋房、第二辆车和法国尼斯附近的乡间度假别墅。朋友还问说在东区生活习惯吗?破产后她的父母还好吗?真是怪了,他们的脑子竟然会自动把这两个问题连在一起。

卡米拉又看了看后视镜。朋友说得对,她气色真的很好。她在后视镜的角落似乎看见有个影子晃过,不对,那只是电动门正在关上。她下了车,找寻大门钥匙,突然想起手机还插在车上的手机座里。

卡米拉一转身,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男子就站在她背后。她惊恐不已,后退一步,一手按在嘴上。她想微笑道歉——不是因为真有什么事需要道歉,而是因为那男子看起来毫无恶意——却立刻看见男子手上拿着一把枪,枪口正对着她。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那把枪看起来像玩具手枪。

“我叫菲利普·贝克,”男子说,“我打过电话,你家没人。”

“你想干吗?”她问道,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声音发颤,因为直觉告诉她,千万不能露出恐惧的神情,“你这是做什么?”

男子嘴角闪过一丝假笑:“找乐子。”

静默之中,哈利看着哈根。他走进哈利的办公室,打断他们的小组会议,为的是重申总警司的命令:无论碰到任何情况,关于费列森命案的“理论”都不得泄露出去,即使是伴侣、夫妻或亲友都不得泄露。最后哈根望向哈利。

“呃,我要说的只有这些。”他迅速地做了个总结,离开办公室。

“请继续。”哈利对侯勒姆说。侯勒姆正在汇报他们在冰壶练习场的犯罪现场有什么发现,但是确切说来,他们什么发现也没有。

“费列森被判定为自杀的时候,我们在现场做过初步检视,没发现任何刑事鉴识证据,现在现场已经被污染了。我今天早上去那边看过,恐怕已经没什么可以查的了。”

“嗯,”哈利说,“卡翠娜?”

卡翠娜低头看着笔记:“对,呃,根据你的推断,费列森和凶手是在冰壶俱乐部碰面,他们应该是事先约好的,应该会通过电话,所以你叫我去查通话记录。”

她翻动资料:“我从挪威电信那里拿到费列森的诊所电话和手机通话记录,然后拿去包格希家。”

“拿去她家?”麦努斯问。

“当然啊,她已经没工作了。她说费列森生前最后两天没有访客,只有去看病的患者,这是患者名单。”

他从档案里拿出一张纸,放在他们中间的桌上。

“跟我想的一样,包格希相当清楚和费列森有公事和社交往来的人,她帮我辨别出通话记录上几乎所有的人。我们把这些人分为两类:公事联络人和社交联络人,两者都显示了通话号码、时间和日期,也标明来电或拨出,还有通话时长。”

众人双手交叠,细看那张通话记录。卡翠娜的手稍微触碰到哈利的手,他并未察觉她有任何尴尬情绪,也许她在芬利斯酒馆提出暗示的那件事只是一场梦。重点在于哈利喝酒后是不做梦的,这就是他之所以喝酒的主因,然而他隔天醒来时脑中浮现的想法,一定是在他一步步将威士忌喝得瓶底朝天以及残酷的短暂清醒之间形成的。那个想法是关于洋红色和费列森那支装满药剂的针筒,正因为这个想法,他才没在醒来后直奔特雷塞街的酒品专卖店,也才有返回工作岗位的动力。正所谓一药治一病。

“那是谁的电话?”哈利问。

“哪一个?”卡翠娜说,倾身向前。

哈利指着社交联络人的其中一组号码。

“你为什么要特别问这个号码?”卡翠娜问,好奇地看着他。

“因为这通电话是这个人打给他,而不是他打出去的。这个杀人计划是凶手布置的,所以应该是凶手打电话给他。”

卡翠娜核对这个号码和名单:“抱歉,这个人同时属于公事和社交两类,所以也是患者。”

“好吧,总得起个头,这个人是谁?男的还是女的?”

卡翠娜露出苦笑:“绝对是个男的。”

“什么意思?”

“男人味十足的意思,这个人是亚菲·史德普。”

“亚菲·史德普?”侯勒姆冲口而出,“那个鼎鼎大名的亚菲·史德普?”“把他放在拜访名单的第一顺位。”哈利说。

讨论结束时,他们列出了七通必须深入调查的电话,这七通电话大部分都查得到对应的姓名,只有一通除外:这通电话是在费列森遇害当天早上,从史多罗商场的公共电话拨出的。

“上面有通话时间,”哈利说,“这部公共电话旁边有没有监视器?”

“我想应该没有,”麦努斯说,“但我知道商场入口有一台监视器,我可以去问保安公司有没有录影。”

“仔细查看这通电话前后半小时内出现的所有面孔。”

“这可是个大工程。”麦努斯说。

“猜猜看你要去找谁帮忙。”哈利说。

“贝雅特·隆恩。”侯勒姆说。

“没错,替我跟她问好。”

侯勒姆点点头。哈利觉得受到良心谴责。麦努斯的手机响起,铃声唱的是拉氏乐队(The La's)的《她出现了》(There She Goes)。

众人看着麦努斯接起手机。哈利想起自己拖了很久没打电话给贝雅特。夏季贝雅特刚生产后,哈利去探望过她一次,之后就再也没跟她碰面。他知道哈福森因公殉职之事贝雅特并不怪他,但这一切有点令哈利难以承受,包括看见哈福森的孩子,知道年轻的哈福森警官没能看亲生孩子一眼;而且哈利心底深处清楚地知道贝雅特对这件事认知错误:他可以——也应该——救哈福森一命。

麦努斯挂上电话。

“提维塔区有个男人报案说妻子失踪了,她叫卡米拉·罗西斯,二十九岁,已婚,没有小孩。报案电话是几小时前打来的,可是现场状况有点令人忧心:购物袋放在料理台上,里面的东西没放进冰箱,手机还留在车上,他说他老婆一定会随身携带手机。有个邻居告诉那个先生说她看见一名男子在他家和车库前徘徊,好像在等人。那名丈夫说他搞不清楚家里有没有东西不见,好比说化妆品或行李箱之类的。在尼斯有别墅的人都这样,东西多到根本搞不清楚是不是弄丢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哈利说,“失踪组怎么说?”

“他们说她应该会再出现,会跟我们保持联络。”

“好,”哈利说,“那我们继续。”

之后再也没人对这起失踪案发表意见,但哈利感觉得到这件案子徘徊不去,犹似远方的隆隆雷声,也许会——或也许不会步步进逼。分配好电话名单的调查工作后,会议结束,众人离开哈利的办公室。

哈利回到窗前,低头看着公园。夜晚来得越来越早了;白昼离开后,夜晚的降临似乎是摸得到的。他想起他跟费列森的母亲说,费列森晚上会去替非裔妓女义诊,那是费列森太太第一次脱下面具——并非出自悲痛,而是出自愤怒——她尖叫说哈利说谎,她儿子绝不会跑去治疗黑鬼妓女。也许还是说谎比较好。哈利想起昨天他跟总警司说屠杀可能暂时停止。黑暗慢慢聚拢在他周围,只有窗外景物依稀看得见。幼儿园的小朋友常在这座公园里玩耍,尤其是下雪的时候,而昨晚就下了雪。至少今天早上他来上班时,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眼花才对,因为他看见公园里伫立着一个灰白色的大雪人。

自由杂志社位于阿克尔港一栋大楼,大楼顶楼可以眺望奥斯陆峡湾、阿克修斯堡垒和奈索坦根村,顶楼占地两百三十平方米,是全奥斯陆单价最高的私人豪宅。这套豪宅的主人是《自由杂志》发行人兼总编辑亚菲·史德普,或只要称呼他亚菲就好了,因为哈利按门铃时看见名牌上是这样写的。楼梯和楼梯间走机能性极简风,橡木大门两旁各摆了一个手绘瓷壶。哈利心想:如果抱走一个不知道可以卖多少钱?

他按了两次门铃,终于听见门内传出说话声,其中一个声音叽叽喳喳、活泼开朗,另一个深沉而冷静。门打开,银铃般的女子笑声流泻而出。她头戴白色毛皮帽——哈利猜想应该是人造毛皮——帽子下方是金色长发。

“我很期待啰!”她说,转过身来,正好和哈利面对面。

“哈啰,”她说,语调平板,过了片刻,她认出哈利,立刻热情地说:“呃,嗨!”

“嗨。”哈利说。

“你好吗?”她问道,哈利见她记起了上次他们的对话结束在莱昂旅馆的黑色墙壁上。

“你认识欧妲?”史德普说,他双臂交抱站在玄关,打着赤足,身穿T恤,上头隐约可见路易·威登标志,下半身的绿色亚麻长裤倘若换作别的男人来穿,肯定娘味十足。他的身高和哈利相仿,个头差不多魁梧,一张脸有着美国总统候选人梦寐以求的轮廓:坚毅的下巴,男孩般的蓝色眼眸,眼角带有笑纹,一头白发相当浓密。

“我们只是打个招呼,”哈利说,“我上过一次他们的脱口秀。”

“两位,我得走了。”欧妲说,边走边丢了个飞吻,脚步声沿着楼梯噔噔噔一路响了下去,仿佛逃命似的。

“对,她来找我也是为了那该死的节目,”史德普说着,请哈利进屋,握住哈利的手,“我的表现癖已经可悲得无以复加,这次我连主题是什么都没问就答应去上节目。欧妲是为了节目内容先来对稿的,呃,你上过节目,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只是打电话给我而已。”哈利说,跟史德普握过的那只手余热未散。

“你在电话里的语气听起来很严肃,霍勒警监,我这个卑劣的新闻人能帮上什么忙吗?”

“这件事跟你的医生兼冰壶同好伊达·费列森有关。”

“啊哈!当然当然,请进来吧。”

哈利扭动双脚脱下靴子,跟着史德普穿过走廊,走进客厅。客厅比屋内其他地方低了两个台阶。进了客厅,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费列森那家诊所的候诊室装潢灵感是从哪里来的,只见窗外的奥斯陆峡湾在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

“你是不是在进行‘由因及果’的调查?”史德普说,啪嗒一声坐在一张塑料模型椅上,那是客厅里最小的一件家具。

“你的意思是?”哈利说着,在沙发上坐下。

“就是从结果开始反推回去,找寻原因。”

“‘由因及果’是这个意思吗?”

“天知道,我只是喜欢这个名词而已。”

“嗯,你对我们发现的结果有什么看法?你相信吗?”

“我?”史德普大笑,“我什么都不相信,不过这是我的职业病,只要某件事开始接近既定真相,我的工作就是提出反对意见,这就是自由主义。”

“那这件案子呢?”

“呃,我看不出费列森有任何合理的杀人动机,或者疯狂到可以公然蔑视标准定义。”

“所以你不认为费列森是杀人凶手?”

“反对世界是圆的并不代表相信世界是平的,我想你手上应该握有证据吧——需要酒类饮料吗?咖啡?”

“咖啡,麻烦你。”

“我是逗你的,”史德普微笑道,“我这里只有水和葡萄酒,不对,我说错了,我还有一些阿贝迪恩农场生产的甜苹果酒,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尝一尝。”

史德普快步走进厨房,哈利站起来观察四周环境。

“你这间房子很漂亮,史德普。”

“这是三间房子打通的,”史德普在厨房喊说,“第一间属于一个事业成功的船东,他因为穷极无聊而上吊自杀,大概就在你现在坐的地方。第二间是我现在站的这里,原本属于一个证券经纪人,他因为内线交易而锒铛入狱,却在监狱里得到心灵解脱,把这间房子卖给我,钱都捐给了奉行内在使命运动的牧师。不过这应该也算是某种内线交易,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听说这个人现在快乐多了,所以有何不可?”

史德普走进客厅,手中拿着两个杯子,里头是淡黄色液体。他递了一杯给哈利。

“第三间房子原本属于厄斯坦修区的一个水电工,他们在计划建造阿克尔港区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将来要住这里,我猜那应该代表他想爬上社会顶层吧。后来他进出黑市外加索取超额工资,攒钱攒了十年,终于买下这间房子。可是他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所以没钱请搬家公司,只好找来几个朋友自己搬家。他有个保险箱重达四百公斤,我猜应该是用来装那些从黑市赚来的钱。就在他们快到最后一个楼梯间、只剩下十八级台阶的时候,那个可怕的保险箱突然滑动,把水电工给拖了下去。他摔断背脊,全身瘫痪,现在住在老家附近的疗养院,看着厄斯登士凡湖的风景。”史德普站在窗边,喝着杯中的酒,若有所思地眺望奥斯陆峡湾,“虽然只是一座湖,但也算得上是景观。”

“嗯,我们想知道你跟费列森有什么交情。”

史德普夸张地转过身,动作跟二十岁少年一样灵敏。“交情?这是个很强烈的字眼。他是我的医生,我们正好一起打冰壶;也就是说,我们打冰壶,伊达最多只是把石头推来推去和清理冰面而已。”他轻蔑地挥挥手,“对对对,我知道,他人都死了,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哈利将他那杯苹果酒放在桌上,一滴未沾:“你们都聊些什么?”

“多半是在聊我的身体。”

“嗯哼?”

“我的老天,他是我的医生啊。”

“你想替身体整形?”

史德普放声大笑:“我才不需要那些呢。当然了,我知道费列森会动整形手术,像是抽脂什么的,可是我认为预防胜于整形。我是会运动的人,霍勒警监。你不喜欢喝苹果酒吗?”

“里面有酒精。”哈利说。

“真的?”史德普说,注视着自己的酒杯,“这么一点哪算?”

“你们都讨论身体的哪个部位?”

“手肘,我有网球肘,打冰壶很碍事。他开了止痛药要我在上场前服用,那个白痴,止痛药也会抑制发炎,害我每次都拉伤肌肉。呃,我想我也不用提出医疗警告了,反正他都死了。不过吃药来止痛是不应该的,疼痛是好事,如果没有痛感我们就无法生存,我们应该感谢疼痛。”

“是吗?”

史德普用食指轻敲玻璃窗,那玻璃非常厚,将城市的噪声完全隔绝在外,“如果你问我,我会觉得峡湾和湖水的景观不能相提并论,或者其实可以?霍勒警监,你说呢?”

“我家没景观。”

“是吗?应该要有比较好,景观让人有视野。”

“说到视野,挪威电信给了我们一份费列森最近的通话记录,他死亡那天你跟他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史德普以疑惑的眼神注视哈利,脖子一仰,喝完那杯苹果酒,满足地深深吸了口气:“我几乎都忘记我们通过电话了,我想应该是谈论手肘的问题吧。”

崔斯可曾说扑克选手如果打算要以虚张声势的功力来赢得牌局,那么注定会输。的确,人在说谎时都会表现出轻浮的行为;然而,崔斯可认为,除非你冷静且刻意记下每个选手的行为模式,否则很难看穿虚张声势的高手正在故弄玄虚。哈利倾向于认为崔斯可的看法是正确的,所以他并未根据史德普的表情、声音或肢体语言来判断史德普说谎。

“费列森死亡当天四点到八点你在哪里?”哈利问。

“嘿!”史德普扬起双眉,“嘿!关于这件案子,我和读者是不是有什么应该知道的?”

“你在哪里?”

“你说话的语气像是你们还没逮到雪人,是不是这样?”

“我希望你能让我发问,史德普。”

“好,我跟……”

史德普突然住口,他的脸突然亮了起来,露出孩子气的微笑。

“不对,等一等,你是在暗示我跟费列森的死有关;如果要我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先知道这个问题是以什么条件作为前提。”

“要我记录你拒绝回答问题是很简单的,史德普。”

史德普举起酒杯做敬酒状:“很常见的反制招数,霍勒警监,我们新闻人每天都在用,所以我们才叫新闻人,英文是Press People,也就是‘逼迫别人’。可是请注意,我不是拒绝回答,霍勒警监,我只是克制自己不要立刻回答而已,也就是说,我要想一想。”他走回窗边,站在那里对自己点头。“我不是不肯讲,只是还没决定要不要回答,以及要回答什么,所以现在你必须等一等。”

“我有的是时间。”

史德普转过身来:“我不是要浪费时间,霍勒警监,但我曾宣告说《自由杂志》唯一的资产和生产工具是我个人的诚信正直,希望你能体谅我身为新闻从业人员有义务利用现在这个状况。”

“利用?”

“别闹了,我知道我现在就坐在独家新闻的小型原子弹上,目前应该还没有报社发现费列森的死有可疑之处吧。如果我现在就回答你,可以洗清我的嫌疑,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摊牌了,没有办法在回答问题之前问出相关消息。我说的对吗,霍勒警监?”

哈利察觉到这段对话正往什么方向发展,以及史德普这个王八蛋比他预料的还要聪明。

“你需要的不是消息,”哈利说,“你需要的是被告知故意妨碍警方执行公务是会遭到起诉的。”

“说得好,”史德普大笑,态度明显变得热烈,“但是身为新闻从业人员和自由主义者,我必须考虑我的原则。现在的问题是,我身为公开的反现存社会体制看门犬,是不是该对宰治政权的法规和秩序无条件提供我的服务。”他丝毫不加掩饰自己话中带有的讽刺意味。

“你的先决条件是什么?”

“当然是背景数据的独家消息。”

“我可以给你独家,”哈利说,“同时我也可以禁止你把数据传播给别人。”

“嗯,呃,这样我们还是没有交集,真可惜。”史德普将双手插进亚麻长裤的口袋,“不过这些就已经够我质问警方是不是抓到真凶了。”

“我警告你。”

“谢谢,你已经警告过了。”史德普叹了口气,“想想看你对付的是谁吧,霍勒警监。这星期六我们将在广场饭店举办一场盛会,六百名宾客将一同庆祝《自由杂志》创刊二十五周年。对一本总是挑战言论自由界限、每天都航行在被合法污染的海水中的杂志来说,这样算很不错了。二十五年啊,霍勒警监,而且我们在法庭上没打输过一场官司。我会把这件事拿去请教我们的律师尤汉·孔恩,我想警方应该认识他吧,霍勒警监?”

哈利闷闷地点点头。史德普慎重地朝门口摆动手臂,表示这次访谈已经结束。

“我保证我一定会尽力协助警方,”史德普站在玄关说,“只要警方也协助我们。”

“你很清楚我们不可能跟你谈这种条件。”

“你不知道我们已经谈了什么条件,霍勒,”史德普微微一笑,打开了门,“你真的不知道。我希望很快就可以再见到你。”

“我没料到这么快就会再见到你。”哈利说,扶着开了的门。

萝凯快步踏上通往他家的最后一级台阶。

“有,你料到了。”她说,投入他怀中。她推他入内,用高跟鞋踢上门,双手抓住他的头,贪婪地亲吻他。

“我恨你,”她说,松开他的皮带,“我现在的生活不需要这些。”

“那就走啊。”哈利说着,解开她的外套纽扣,脱下她的上衣。她的裤子侧边有条拉链,他拉开拉链,伸手进去,直抵脊椎尾端,触碰冰凉柔滑的丝质内裤。玄关十分安静,只听得见他们的呼吸声和她的高跟鞋发出咔嗒一声,她挪动一只脚,让他进入。

事后两人躺在床上共享一根烟,萝凯指责哈利贩毒。

“他们不是都用这种手法吗?”她说,“第一次免费,结果一次就上瘾了。”

“然后就得付钱。”哈利说着,朝天花板吐了一个大烟圈和一个小烟圈。

“付很多很多钱。”萝凯说。

“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性,”哈利说,“对不对?我只知道是这样。”

萝凯抚摸着他的胸膛:“你变得好瘦哦,哈利。”

他不接话,只是等待。

“我跟马地亚不是很顺利,”她说,“也就是说,他的部分很好,简直完美,是我的部分不好。”

“你们有什么问题?”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当我看着马地亚,心想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梦幻情人,他点燃了我心中的火,而我试着想点燃他的,我几乎都要攻击他了,因为我需要一点欢愉,你明白吗?那会很棒,感觉很对,可是我就是没办法……”

“嗯,我有点难以想象这个画面,可是我在听。”

她用力拉扯他的耳垂:“我们总是渴求对方,并不一定就代表我们的关系有质量保证。”

哈利看着小烟圈追上大烟圈,形成一个8。对,那是8,他心想。

“我开始找借口,”她说,“比如说马地亚从他父亲那里遗传来的奇特身体构造。”

“什么身体构造?”

“没什么特别的啦,只不过他自己很难为情。”

“别这样,快跟我说。”

“不行不行,没什么大不了的。起初我觉得他的难为情很可爱,现在我开始觉得有点烦,好像我想拿这种小地方来挑剔马地亚,作为借口……”她陷入沉默。

“作为来这里的借口。”哈利接口说。

她用力抱了抱他,起身下床。

“我不会再来了。”她噘嘴说。

萝凯离开哈利家时已接近午夜。毛毛细雨静静落下,柏油路面在街灯照耀下闪闪发亮。她拐弯走上史登柏街,她的车就停在这条街上。她坐上车,正要发动引擎,忽然看见雨刷下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有手写字迹。她把车门打开一条缝,伸手将那张纸拿进来。纸上字迹已几乎被雨洗去,她试着辨认模糊的字迹。

我们都得死,淫妇。

萝凯心头大惊,环顾四周,但四下无人,街上只见其他停在路边的车辆。其他车上也夹了纸条吗?她并未看见。一定是碰巧;不可能有人知道她把车停在这里。她按下车窗,用两根手指夹着纸条,然后放开,发动引擎,驾车离去。

车子快到伍立弗路尽头时,她突然感觉有人坐在后座看着她,她往后视镜看去,竟看见一个小男孩的脸孔。那不是欧雷克的脸孔,而是个陌生小男孩。她猛然踩下刹车,橡胶轮胎摩擦柏油路面发出尖鸣,接着就听见后面的车辆发出愤怒的喇叭声,大响三次。她看着后视镜,胸口剧烈起伏,只见后方车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脸惊魂未定。她浑身发抖,继续驾车前进。

艾莉站在玄关里,双脚像是粘在地板上,手中依然拿着话筒。原来她不是心理作用,完全不是。

安利亚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是谁打来的?”

“不知道,”她说,“打错了。”

他们上床睡觉时,她想偎依在他身边,但她做不到,她没办法靠近他,她是不洁的。

“我们都得死,”电话里那声音说,“我们都得死,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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