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深知自己的搜査能力非常有限,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决定绝不模仿刑警独立进行调査。翌日一大早,我打电话给在户部警署担任警部的熟人丹下,说明了事情的大体情况,拜托他查一下关于旭屋架十郎一家的情况。如果真像御手洗想的那样,那么日本的天王巨星旭屋架十郎就是杀人犯了。而且,这件事应该是在九年前的一九八三年发生,离杀人案件的十五年追诉时效还差好几年。三崎陶太的文章虽然早已存在,却到现在都没有引起什么大骚动,这说明学者的世界始终是个很小的圈子。不过对曾得到御手洗协助而很早就发迹的丹下来说,这又是一起可增加其知名度的事件,所以他必定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

丹下说下午给我答复。在这之前,我正好可以到文章里描写过的稻村崎的公寓大楼四周进行调査。

为了不损伤向古井教授借来的小册子,我在家中先影印了一份,然后用夹子夹住。我来到关内站,搭地下铁到横滨站,在此转乘横须贺线,一边看着影本,一边向镰仓前进。

昨晚我已大略浏览过一遍,为了加强印象,又反复多读了几次,越看越觉得这是一篇奇怪的文章。对我来说,这是陶太一边回忆噩梦内容,一边拼凑起来的文章。我不禁想起弗洛伊德分析梦境的理论。曾经有一段时期,我很迷弗洛伊德,读了他的许多著作。我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或许与读过他的书有关吧。

著名的“伊尔玛之梦”是弗洛伊德梦境分析论的出发点。而确立其分析方法论的基石,则是“少女杜拉的病例”。所谓“伊尔玛之梦”,是弗洛伊德以自己的梦为研究对象。他以惊人的能力,彻底解体和分析了自己的梦。不过,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少女杜拉病例”。一位叫杜拉的少女,从一九〇〇年秋开始,用了三个月时间接受弗洛伊德对她进行的精神分析治疗,从而引起了弗洛伊德的浓厚兴趣。这位少女当时只有十八岁,因复杂的人际关系而烦恼,是具有强烈歇斯底里特质的女性。

杜拉自诉呼吸困难,有神经性咳嗽以及倦怠感等症状。因为怕她自杀,父亲把她带到弗洛伊德处就医。其实,她父亲本人婚前曾感染过梅毒,因而出现麻痹症状甚至精神错乱,也接受过弗洛伊德的医治。

杜拉有许多烦恼,其中最明显的一个烦恼,是她在父亲疗养肺病的地方,被一位叫傲K氏的英俊的已婚绅士亲吻和求爱。杜拉向父亲求助,要父亲向那个男人表示强烈的拒绝和抗议。父亲真的替女儿出头了,但K氏否认,说这是杜拉的妄想。杜拉知道K氏的说法后,大为恼怒。

接受治疗中的杜拉,向弗洛伊德叙说她反复做的梦:那是一个遭受火灾的梦。家中起火了,父亲站在杜拉床前,催促她起身。杜拉一骨碌起身,匆匆穿上衣服。杜拉的母亲拎着自己的首饰箱正要跑出门,父亲在后面怒吼道:“你只顾自己的珠宝,忍心看我和两个孩子烧死吗?”

弗洛伊德对杜拉说,为了解析梦的要素,希望杜拉能回想起一些她认为与梦有关的事情。杜拉回想起来的内容很杂,比如,父母亲在餐厅里曾经有过激烈的争吵,去某地旅行住在山中木屋里很担心半夜起火,与K氏散步回来后午睡,醒来时发现K氏站在床边,产生强烈的可能被他侵犯的不安感,这位K氏还送给她过昂贵的首饰箱等。

听了这些联想,弗洛伊德认为“首饰箱”意味着“女性的性器官”,K氏赠送首饰箱给杜拉固然是事实,但退回赠物意味杜拉内心的压抑,即杜拉十分害怕自己接受K氏诱惑的欲望。也就是说,杜拉内心虽然深爱K氏,但由于K氏有玩女人的恶习,以及父亲染上梅毒等因素,令她对男人充满不信任感。杜拉断然否定这种分析,但弗洛伊德似乎有事实为据。

读了这篇文章,我还联想到了“心理试验”。因为以前对这方面颇感兴趣,所以知道几种做法。如今还能记起的一种做法是,提出某个条件,说出眼前看到什么东西。

譬如说,假设此刻你站在山岗上,就问你看得到脚下的树吗,是什么树,有几棵。当你走下山岗时,有只动物从你眼前经过,就问你是什么动物,或者在路的前方有一堵墙挡住去路,就问你墙有多高;又或者你手边有一个陶瓶,就问你这瓶子漂亮吗,或是否破裂了,诸如此类的问题。逐一回答这些问题后,就可以拼出一个故事,根据这个故事,即可进行心理分析。

古井教授拿到我们住所来的这篇不可思议的文章,在我看来一定也属于这类文章。虽然御手洗按他的一流思维模式对这篇文章做了解释,但我不知道这样的解释有多大的可信度。即使听过他的解释之后,我仍然认为这篇文章描写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噩梦。也可以说御手洗那种冷静而富于逻辑性的分析,完全被这篇文章压倒性的幻想吞没了。

所以,这回我倒倾向古井教授的立场。正如教授所说,御手洗是为反对而反对,进行空洞的抵抗。例如,昨晚两人所遗漏的情节:急救医院变成了木板屋,里面的医生对陶太完全视而不见。这除了是梦中的情景,不可能做出其他解释。

其实御手洗本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把自己的分析称之为“游戏”。他硬是要玩一个把幻想变成现实的游戏,仿佛成了向弗洛伊德和荣格挑战的唐吉诃德。

我读了几遍这篇文章,电车正好到达镰仓站。一上月台,和煦的春风迎面吹来。远处的屋顶周围和眼前建筑的影子里,处处可见樱花盛开,像粉红色的云。

从这里必须再搭江之电电车,但我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车。文中写着稻村崎,应该在那站下吗?我心中完全没有把握。而且那栋公寓大楼附近好像是没有车站的。不管怎样,我还是以稻村崎为目标吧,只要从车窗里看出去有类似那栋大楼的建筑物,我就下车。

文章对公寓大楼附近的景观有较详细的描写,大楼前面是国道,国道前面就是海了——冲浪爱好者一年四季都在海面上冲浪。大楼两侧分别是烤肉餐厅和海鲜餐厅。

越过江之电铁路,也就是与大楼和海洋相对的另一侧,应该有一条商业街,街上有冲浪板店、名叫“海滩”的咖啡店,以及急救医院等建筑。在这些建筑的前面有消防瞭望塔,塔的前面就是树林了。只要从窗口看到这些,我就在前面的车站下车。

可能正好处于上午交通的低峰时间吧,车厢里非常空,但我必须注意外面的景色,所以没有坐在椅子上。我靠在车门边,透过窗户密切注意窗外的情况,不仅要看右侧窗外的情况,也得看左侧窗外的情况,左右两边都得留意。

电车先后在和田冢、由此滨、长谷三个站停过车,外面的景色与文章所描述的相差甚远,我开始怀疑文章里的景色是否为三崎陶太脑中的想象。

今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车厢里的窗户差不多都打开了。我起身张望车内,车厢像娱蚣似的摆动,车子正往海岸前进。春风从窗户吹入,又从对侧窗户钻出。左侧从海上吹来的风并不潮湿。海面上的确有穿着橡皮潜水服的冲浪者,远看像黑鸟踏在栖木上漂浮着。

陆地这一边零零落落散布着樱花树。铁轨旁偶尔耸立着花朵盛开的樱树,一阵风吹来,花瓣四散。我期待花瓣飞入车厢,但未能如愿。车子钻过一条短短的隧道后,到达极乐寺站。很快地,车子又将月台抛在后面了,在左手边的窗外,终于看到海与国道缓缓靠近,这就是陶太描述的湘南国道吧。靠海一侧的车道非常拥挤,往镰仓方向则比较畅顺。

如果相信那篇文章的内容,九年前这条道路应该是满目疮痍:路面龟裂,杂草丛生,见不到一辆车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御手洗对此又作何解释呢?

在靠海的那一侧,我看到了江之岛,岛上的铁塔也清晰可见。御手洗还敢说九年前铁塔真的消失过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是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情景。文章中还写到:出了房间,搭电梯下一楼,踏进玄关大厅,见到用土袋子堆积的摔角场。看到这个情节,我全身都起了鸡皮挖瘩。拋开常识不说,我能够从生理上理解这样的情景。在现实中虽然显得荒诞,但在梦里却是有可能发生的。陶太那种焦虑和恐惧使我瞬间产生了共鸣,莫名地激动起来。这种情景,也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吧?

如果是弗洛伊德,他又会怎么解释呢?我对荣格完全不熟悉,但我相信对于这种用土袋子堆积的摔角场、围起兜裆布的男人、在屋外步行的穿着西装的兔子等,弗洛伊德必能看出它们的意义。

前方可以见到稻村崎站的小月台了。从左右车窗望出去似乎没有类似文章中所描述的风景,但我还是准备在此下车。先在这附近转转,若找不到那样的场所,再搭江之电电车继续往前走也可以。

没有站前广场,走下月台前方的阶梯,面前就是马路。我向海岸方向走去,很快就来到塞满汽车的国道。往右一看,有一栋挂着牛角形招牌的建筑物。噢,那就是烤肉餐厅了。在餐厅后侧,耸立着一栋白色建筑,我立即向那边走去。右手边是江之电的铁轨,但在铁轨那一边似乎没有树林,虽然有几棵树,但绝不可能隐藏恐龙之类的动物。

我沿着国道走,太阳光还是像夏天那般猛烈,但不感到热,照得人很舒服。由于国道上车声隆隆,海浪的声音便完全听不到了。不过,还是不时传来海滩上年轻人的欢笑声。我也闻不到海水的气味,只有汽车排出的废气味道。

左手边,被正午阳光照得刺眼的海面一望无际。近处,有几张挂了风帆的滑水板在海面迎风漂浮,远处,则可以看到耸立着铁塔的江之岛。这些景物与文章的描述吻合,而且是惊人地一致,反而令我感到些许不自在。

我走到烤肉餐厅前,看到一个由黑色铁枝组合的烧烤炉上摆着黑色铁皿,炉子里炭火熊熊,肉香四溢。证实是烤肉餐厅后,我再向对面走去,那里果然有一栋反射着耀眼阳光的白色大楼。大楼朝海一侧凸出许多阳台,金属栏杆和上方的狭窄空间,向着海洋整齐排列,令人联想到烽巢。

一楼是停车场,停着一大排高级轿车,但进口车并不多,几乎都是国产轿车。或许是因为靠海,担心车子生锈吧,所以住客以购买国产轿车为主。再往前走,大楼的旁边果真是一家海鲜饭店。就这样,我找到了三崎陶太所住的公寓大楼,与文描述完全一致。

这是现实情景吗?我有点不大相信。驻足片刻之后,我慢慢回头察看,发现身后不远处就是大楼的玻璃大门。我转身走近玻璃大门,窥视里面情况,门里面是宽敞的玄关大厅,墙上贴着素陶图纹瓷砖。大厅中央竖立着一件雕刻作品,雕像的胸脯隆起,好像是一尊女性雕像,但随着视线徐徐向下,我大感震惊:五官端正的脸、隆起的胸脯,但下腹部却长着男性器官。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怔怔地凝视这尊雕像。

如果按照陶太的描述,大厅里应该搭了摔角擂台。眼前见不到电梯门,应该是在大厅尽头向右或向左拐角的地方。我正要往里走,突然发现大厅接待处内坐着一位老人,而老人此刻正好与我四目相交,使我不得不退了出来。

我在停车场前的柏油路上徘徊,一边搜寻位于大楼后面的商业街,一边想:既然公寓大楼就在眼前,三崎陶太应该就住在这栋公寓大楼的四楼吧。

我站在那里,再度眺望江之岛,铁塔依然耸立在岛上,摆出一副任凭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都不变的坚毅之姿。将目光收回至眼前的国道,靠海一侧的马路上,车子还是如蚂蚁般爬行着。陶太是在这条柏油路上见到穿短袖套头衬衫的兔子吗?现在,可以见到稀稀拉拉的行人在路上匆匆走过。

他的头脑究竞出了什么毛病呢?是怎么样的问题使他写出那么奇怪的文章?显然,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能力破解个中奥秘。我能清楚说明的只有一点:通过站在文章所描述的场所实地观察,证明文章中描述的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那完全是陶太的幻觉。

我沿着公寓大楼往右转,走进大楼与海鲜饭店之间的小路。在陶太的梦境中,大楼外墙龟裂、瓷砖剥落,常春藤攀爬其上。但眼前的现实完全不是那回事。虽然经过了九年,外墙略为变黑,但瓷砖绝无剥落,看起来仍然非常整洁。由于我脚下是柏油路面,大楼的墙脚没有露土之处,所以常春藤根本没法落脚生长。在墙壁上,每一层都开了一个小窗,一楼还有门。陶太跑到大楼外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奇幻历程后,又从这扇门回到室内。

走过公寓大楼,左边是海鲜饭店的停车场。道路稍稍呈现出坡度,虽然走起来不至于喘大气,但我的步速明显减慢了。眼前就是江之电铁路的道口,因为道口略呈弯曲,路轨也多少呈弧形。过了道口,商业街就呈现在眼前。

冲浪板商店最引人注目。在大玻璃门上画着棕榈树的图案,其中一扇玻璃门开着,里面有一位蓄胡子的青年正在刨木板。冲浪板商店对面是板壁上镶着大玻璃窗的咖啡馆,伸出马路的招牌上横写着“BEACH”。道路不大宽,可勉强通过一辆车,看样子是单向行车道。现场情况与文章描述一模一样,咖啡馆前面是一栋挂着“急救诊所”招牌的白色三层水泥建筑。

如果眼前见到的景物都是真实的,那么能相信文章所写的一切吗?陶太是因为什么理由才描写那些与事实严重相悖,又完全不可能存在的奇怪现象呢?

我很快就走过商业街,按文中的描述,这里本应是一片小树林,还有一座消防瞭望塔。但除了新建的住宅区外,根本看不到这些东西。当然,这不一定表示陶太在撒慌,而是见证了长达九年的变迁。或许,近几年的建屋热潮铲平了消防瞭望塔和小树林,进而开发成了住宅区。如此看来,那篇文章里脱离现实的描写,一定是出于某种理由。或许只有亲身来到此地,才能体会到那篇文章的内容是有理有据的。

我拐入住宅区,小路两边并列着外形相似的住房,房子大门也都千篇一律。看不到涂了白漆的矮木栅和长满青草的庭院,只有阻拦散步者的矮石墙冷淡地耸立着,令狭窄的小路更加狭窄了。尽管如此,这样的房子也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没有一天不向往这样的小市民生活:一出家门,走几步下坡路就可以见到大海,家里有娇妻和可爱的孩子。

沿着住宅区新造的水泥路向前走,前面又是上坡。登坡不久便看不到房子了,但也没有绿色的树林,两边都是用低矮石墙围住的四方形空地,看来不久又会建成一个类似的住宅区。登上坡顶依然不是尽头,前面还有一大片古老的住宅区。

陶太幻想的不可思议之处,不仅仅是隐藏在树林里的恐龙,还有他在徘徊踯躅间,无意中走人的像幽灵街般奇异的建筑群,所有建筑物都是黑糊糊的,虽然是晚上,但窗口见不到一盏灯,建筑物的墙壁崩塌,窗玻璃四分五裂。这样的城市,究竞在何处呢?

文章中没有提到陶太徘徊的时间,假如他长时间步行,或许有可能走到镰仓站前吧。不,不可能。这座幻想的城市不过是作者梦中黑暗的、令人不安的、怪异的城市。我自己在梦中,也曾多次梦到过这样的景境。

我决定往公寓大楼的方向折返,一回头,又看到大海。我慢慢走下坡道,心想又要去海边了。

离开新兴住宅区,又走回商业街。通过“海滩”咖啡馆门口时,我一时兴起想进去喝杯咖啡。其实我并不口渴,倒是肚子已经饿扁了,所以餐厅可能更吸引我。而且在文章中,并没有陶太进咖啡店的记载,即便进去了,恐怕也找不到任何线索。

穿过国道,我又回到大楼一楼停车场前的柏油路上,然后走到玻璃门的玄关前。这一回,我毫不犹豫地推开玻璃门进入大厅,接待处戴眼镜的老人马上从小窗口里伸出头来。

简直像到医院去探访病患一样严格。一个普通公寓大楼的接待处,竟有如此忠于职守的管理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有何贵干?”管理员的目光从镜片上方射出,打量着我。老人不客气的询问声在大厅里回响。背后的玻璃门关闭,外面的汽车声被隔绝。此时我的脑际蓦然回想起相扑者如氰狗般的笑声。

“嗯,我想请问……这里的四楼有一位名叫三崎陶太的住户吗?”我一边侧视双性青铜雕像一边问道。

“哦?”老人发怒般尖声问道,“你是谁呀?”

“嗯,我受人之托……”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可没有御手洗那种信口开河的本事。“三崎陶太住在这里吗?”我重复问道。

“我没听过有这个人。”老人大声说道。我想这管理员一定耳背。

“没有吗?”

“对,没有这样的住户。我连名字也没有听过。喂,你到底是谁?”老人不耐烦地说道。

“那旭屋架十郎的房间是不是在这栋公寓大楼里?”我的口气也不客气起来。

“旭屋架十郎?你的脑子有没有毛病啊?怎么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老人从接待处的小窗口中伸出头和肩膀,惊讶地说道。

“这栋公寓大楼不是旭屋架十郎拥有的吗?”

“你在胡诌些什么呀!我已经在这里工作十年以上了,这样的话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能让我进去转转吗?”

“不行!不要开玩笑了!”老人叫喊道,“快出去!如果赖着不走,我只有叫保安或报警了!”

老人的口气严肃而认真,我除了退出屋外,别无他法。

回到室外喧嚣的环境中,海风迎面袭来,拂平我有些愤然的心情。我一边往海鲜饭店走去,一边思考着。

我完全不是行迹可疑的人。假如我是住户的朋友而上门拜访,又会怎样呢?那位管理员的态度有点莫名其妙,只是询问旭屋架十郎是否为大楼的所有人,三崎陶太是否为住户,值得如此生气吗?

回到大楼与海鲜饭店间的小路,为了慎重起见,我转了转大楼后门的门把。在陶太的梦境中,后门是打开的,但我握住门把,却转不开。我放弃了,决定先去烤肉餐厅填饱肚子,顺便给丹下打个电话。

走进烤肉餐厅,我在最内侧的双人餐桌坐下,向服务员订了餐后,起身跑到饭店入口旁边的电话亭。白漆木台上放着一部灰色电话机,我拨通了丹下的电话。电话亭的木窗棂也被漆成白色,透过窗玻璃可以见到耀眼的海面。冲浪好手们在波浪间若隐若现,女孩子们在沙滩上嬉戏,此情此景使我一时忘了自己身处日本。

丹下马上接听了电话。我说我是石冈,对方说正等着我的电话呢。

“据调查,旭屋架十郎的本名是三崎嘉二郎,生于昭和七年九月二十一日,是一名电影演员。”

“对。”我点头。

“目前还在世。”

“啊,是吗?”

“他现在的住所,是位于镰仓市镰仓山的别墅,俗称‘旭屋御殿’的豪华大宅,内有泳池和网球场,房子大得不得了。他的妻子于昭和四十二年去世,现在似乎是单身。”

“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他没有孩子。”丹下干脆地说道。

“不会吧。他应该有一个生于昭和三十七年的畸形儿,名叫三崎陶太。”

“会不会是领养的?”

“这我不能肯定,还是要拜托你调查一下。”

“是吗?但是我收到的资料里面,确实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因为他是知名的演员,会不会把畸形儿过继给附近人家了?”

“啊,原来如此。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孩子就要改姓了。”

“是呀,不是将他的姓改为三崎了吗?”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陶太的童年会那么孤独呢?我心想。

“不清楚从哪一年开始,但到一九八三年为止,旭屋架十郎与一名叫做香织的女性过着如同夫妻般的生活……”

在古井教授拿来的那篇文章中,包含一篇陶太童年时代的作文。这篇作文虽然篇幅不长,但涵盖的时间范围却很广。香织好像在很久之前就成为他的继母,至少有十年之久了吧。这么说来,香织成为陶太继母的期间,应该是从七十年代初开始,直至一九八三年。

“香织,哦,是这样吗?”丹下好像在做笔记。看来,从他那儿得不到什么重要的情报了。

“但是,这个叫香织的女人应该在一九八三年五月去世了,拜托你确认一下。还有,旭屋架十郎到一九八三年为止,身边有一个叫加鸟的秘书,这个男人也应该在一九八三年五月死亡。”

“叫加鸟吗?哦,哦……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物呢?”

“不知道。”我回答道,心里大感失望。警察的调査能力与普通人没有两样,怪不得御手洗看不起警察。

“那么,丹下先生,你那边还有其他线索吗?”

“前面说过,旭屋架十郎现在还活着,不过他已全面退出演艺圈,包括电影、电视、舞台的表演工作,目前主要负责经营旭屋制作公司,以及管理遍布全国的不动产连锁物业,如高尔夫球场、酒店、公寓大厦等。据说近年来完全进入归隐状态,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他的健康状况不佳吗?”

“旭屋是日本电影界的传奇人物,他的一切都是谜。关于他的健康状况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已处于癌症晚期,也有人说他患了老年痴呆症,甚至还有人说他染上了艾滋病。比较可靠的说法是他正过着轮椅生活。”

“但他的年龄只有六十岁左右吧?”

“是呀,多半因疾病所致吧。另一个可能是,他曾因身为银幕美男子而享誉全国,如今老态毕现,便不愿意在大众面前出现了。”

“他住在哪里?”

“应该在镰仓山御殿吧,据说整天闷在家里。”

“那旭屋制作公司在哪?”

“位于东京涩谷和镰仓。总公司应该在镰仓吧,札幌、名古屋、大阪、福冈等地还有分公司。”

我听着丹下的汇报,突然注意到电话背后有记事簿,便把簿子拉到身前,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旭屋制作公司镰仓总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知道。你想了解吗?”

“是的。”我从笔插里拔出圆珠笔。丹下首先说了电话号码,然后是地址。“镰仓市雪下街一段四十一弄三十号……是吗?嗯,明白了。”我说道,“非常感谢你的帮忙!以后若有新的情况,请务必告诉我一声,拜托你了。”

挂了电话,我又拨通家里的号码,向御手洗报告我这半天的行动情况和从丹下那边了解到的事。当我说到三崎陶太的公寓大楼与周边环境和文章描述基本相同时,御手洗顿感得意。说到丹下提供的资料并不多时,御手洗说警察的水平就是这样子了,不过没能进人三崎陶太的公寓倒是个遗憾。我又提议向一零四电话台咨三崎陶太的电话,御手洗说不妨一试,但也可能号码没有在电话簿上登记。

“那么,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好呢?”我问道。

“我想你再回到那栋公寓大楼做调查。”御手洗轻声说道。我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什么……还回去干吗?”

“石冈君,那栋公寓大楼是案发现场,非常重要。你吃完饭后马上再去,不择手段也要潜入大楼内部做一番调査。”

“太困难啦!”我耷拉着脸,哭诉似的说道,“接待处的管理员凶得很,我怕如果强行闯入,他就会报警。”

“就算发生最坏的情况,我也有办法疏通当地的警察局,立刻把你从拘留所放出来。”

“别开玩笑了,我不想留案底毁了一生的前途。”

“哈哈,石冈君,你这把年纪,还想去应征做打工的小弟吗?请死了这条心吧。”

“无论怎么说,我都不想被警察抓起来。”

“这就要动脑筋、想办法了。我再重复一次,那栋公寓大楼是非常重要的地点,那里可能发生过命案,而凶手很可能就是旭屋架十郎,一切秘密都隐藏在其中。潜入大楼当然是件不容易的事,对方必定严密防御,但如果我们不深入敌人巢穴,又怎么会有收获呢?无法掌握情况,什么事也做不成。”

“请警方调査怎么样?刑警扬一扬警察手册,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进人大楼了。”

“绝对不行。警察出马就会惊动旭屋,引起他的戒心,所有对他不利的证物都会被处理掉。”

“都是九年前的事了,大楼里还会留下证物吗?”

“直接证物未必有,但在那里曾经发生过杀人事件的蛛丝马迹应该还存在。”

“那么就让警察申请搜査令好了……”

“石冈君,你说说看,申请哪一间房子的搜査令?我们连搜査目标都还没有弄清楚呀。再说,就凭那一篇文章,能拿到搜査令吗?看在一般人眼中,那篇文章所写的内容不过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而已。”

对御手洗的这种看法,我在心里也非常赞同。“那么,你有信心断言那篇文章不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吗?”

“嗯,从各种情况来看,我都认为那篇文章是真实的。”

“无论怎么说,穿了西装的兔子在稻村崎海边漫步,恐龙在后边的树林里出没,太阳绝灭后世界变成黑夜等情节,太荒诞不经了吧。”

“石冈君,我现在很忙,不能向你详细解释。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

“我当然愿意相信你,可是这一回,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石冈君,我说可能,就一定是可能的。”

“啊,是……吗?”御手洗这个人任何时候都信心十足。

“潜入大楼后,你把四楼每一户的名字都记下来,三楼和五楼也如法炮制。然后记住公寓大楼的名称、是几层楼的建筑物、房间的大致布局、整体外形等。接下来,访问四楼的住户……”

“哦!还要登门拜访?”

“对。你要向每一户打听一九八三年五六月间,在这栋大楼是否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件。”

“用什么身份好呢……”

“这个嘛,假冒信用调查所就可以了。”

“但是,如何才能进入大楼呢?难道要强行闯入不成?”

“一楼不是有停车场吗?车子停到停车场之后,为了不让下车的人被雨淋湿,通常都有一扇从停车场直接通往一楼走廊的门。如果运气好,这扇门说不定没上锁。”

“是吗?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

“如果门锁着的话,打破一楼的窗户爬进去也可以。”

“别开玩笑了。”

“对大楼的调查工作结束之后……”

“哦!还有其他的任务吗?”

“我想请你去看一看镰仓山的旭屋御殿。它的玄关和围埔是怎样的,宅邸占地有多大,可能的话请登上附近建筑物的天台,俯瞰宅邸的整体布局。”

“这不可能吧。”

“你还得调查他与哪些人一起居住,住在宅邸里的人有多少,有没有守卫和保镖之类的人物,佣人有几名,目前是否与妻子或情妇一类的女人同居。”

“不是说旭屋架十郎目前没有妻子吗?”

“石冈君,那是户籍上的资料,我们现在要实际了解御殿内有没有女子居住。”

“那你岂不是要我当小偷潜入屋内做调査?”

“我不管你用哪种手段,总之要查清上述事项。完成这些调查工作后,你打个电话给我,我再决定你是否要去旭屋制作公司走一趟。”

“什么?有去旭屋制作公司的必要吗?”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石冈君。如果前面两项调査做得扎实,调查旭屋制作公司的必要性就降低了。总之,希望你尽力而为,在此预祝你调查成功!”御手洗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我也不得不搁下电话。走出电话亭,回到烤肉餐厅,此时,饥饿感达到了髙峰。

吃完饭,又喝了几杯茶,我站起身,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考虑如何潜入公寓大楼。正在柜台结账时,我想是否可以向收银员打听隔壁大楼住户三崎陶太的事,但很快就明白这不可行。一则,这已经是九年前的往事了;二则,在那篇文章中,陶太本人一次也没有提过到烤肉餐厅吃饭的事,所以向餐厅职员提问也没有用。

走出餐厅,外面的阳光仍像夏日般耀眼。回头往大楼方向走,只见玄关屋檐写着“稻村崎公寓”,这应该就是这栋大楼的名称了。我心中自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根本没有客户委托我们调查此事,都是御手洗自己心血来潮要玩这场游戏。但他只是待在家中呼来唤去地让我为他跑腿,受管理员的气。而且,我根本不认同御手洗的想法,为什么非做这种事情不可呢?

我来到一楼的停车场,略侧过身,挤人停着的丰田Ceslior与丰田MarkⅡ间的缝隙,向里走到墙壁前。往左看,我发现一辆货车的后方有扇门,因为被货车挡住,所以从外面的柏油路是看不到的。于是我再侧过身,紧贴着汽车后面的防撞杆,走到门前。我伸出右手握住门把,满怀期待地用力扭转,可惜门把纹丝不动。大失所望之下,我左看右看,似乎再看不到其他的门了,只好再侧身从Ceslior与MarkⅡ间的缝隙走出去。如果从货车后方走出,就太接近玄关了,我怕被管理员看到。

回到柏油路上后,我想到经过玻璃门玄关,在大楼的另一侧还有一个停车场。但我不想从玄关的玻璃门前经过,因为这样一定会被大厅的管理员看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或许必须选择从大厅强行进入大楼,但在此之前,我不想被管理员发现,以免那个老头子有心理准备。

我再度走进大楼与烤肉饭店间的小路,经过大楼后方,绕往另一个停车场。大楼后方非常简陋,没有阳台之类的设施,就连窗户也只有在一楼并列着一排,二楼以上就没有了,远看就只有一堵硕大无比的墙壁。经过一楼窗户时,我用手触摸了一下玻璃,但每扇窗户都关得很严实。

走到大楼西侧,再沿着墙壁往左转,经过刚才被锁上的后门,就到柏油路了。从这里向左转,就会到达停车场前面,我侧身挤入停在眼前的日产Cima与墙壁间的缝隙,移步至里面的墙壁前,然后向右探看——果然,在不远处有一扇门。我再次挤进车子防撞杆与墙壁间的缝隙,艰难地挪步到门前,用手抓住门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是打不开这扇门,恐怕我只能绕到大楼后面打碎玻璃破窗进入了。怀着最后的希望扭一下门把,唉!跟其他的门一样,门把纹丝不动,这是我转动的第三个门把了。在这一瞬间,我绝望地陷人全世界的门把都转不动的错觉之中。

从车子间穿出,我又回到柏油路上。为了不被管理员看到,我小心翼翼地往江之岛的方向走去。我心里盘算着,打不开门,只剩下两种方法了。一是当着管理员的面强行闯人,二是绕到大厦后方打碎玻璃破窗而入。但是,假如强行闯入大厦的话,要从容记录各家的名字以及调查询问四楼住户就完全不可能了。这么说,打碎玻璃破窗而入是唯一的方法了。

不知不觉间,我又走回大厦后方。可是打碎玻璃一定会发出声音,管理人听到声音会跑过来查看吗?或许他耳背,听不到声音吧?不过,管理员一旦听到声响就一定会过来查看。那么拆两块玻璃如何?不,这也是不可能的。凭我刚才触摸玻璃的感觉,就知道玻璃窗关得很紧。这时我不禁想,要是我手上有小偷常用的盗窃工具该有多好呀!若是换了御手洗那家伙,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面对接待处那个一本正经、忠于职守的老头,就算是御手洗恐怕也会束手无策吧!

我又走到西侧的后门前,这扇门刚才已经确认被锁上了。要是后门打得开,就能轻易进入大楼了……我边想边握住后门的门把,再试着转了一次。

“什么?”我不知不觉发出惊讶之声。

像做梦一般,门把竟然转了一围,门随之往我的方向开启。后门打开啦?但刚才不是锁住的吗?我环视四周,没有人看到我站在门前,于是我抓住门把的右手又加了一点力,把门慢慢拉开。门外没有人,门里边或许有吧?我透过门缝往里头窥视,静悄悄的走廊映入眼帘,打过蜡的油漆地板发出冷峻的光泽,走廊里并无人影。我急忙闪入门内,并轻轻将门掩上。内侧的把手是喇叭锁,或许在我进餐时有住户开后门外出,忘了锁门。实在是太幸运啦!

后门的右侧就是电梯,我按了往上的按钮,电梯似乎停在上层,下来需要一点时间。但即使是很短的时间,我也感到非常着急,因为走廊前面往右转就是接待处了,说不定管理员会突然走过来。而且电梯内万一有人搭乘,门打开正好与我照面,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躲才好。

电梯很快降到一楼,开门时吱吱嘎嘎的声音响彻走廊。幸好电梯里面并没有人,我连忙走进电梯,按下“关闭”的按钮,然后再按下“4”的按钮。数字的按钮一直到“8”,说明这栋公寓大楼有八层。我掏出记事本,记下“八层建筑物”。

电梯到达四楼,我惴惴不安地走出电梯。我看到右手边摆着一盆盆栽,走廊则与一楼相同,看不见一个人影,打过蜡的油漆地板同样发出冷冷的光。左手边有一扇小窗,站在小窗前,正如文章所描述的,可以远望江之岛,当然,岛的中央耸立着一座铁塔。

转过身回望走廊,走廊的右侧排列着房间,左侧是墙,但没有窗户。走廊看起来很明亮,因为天花板的电灯二十四小时都亮着,而且壁纸很干净。我想,如果在左侧墙上开几扇窗户,不就可以节省电费了吗?

我慢慢往前走,从眼前的房门开始依次记录门牌上的名字。一排有五间房,最前面的是四〇五号房,主人是木内,然后依次是四〇四号房的光田、四〇三号房的佐藤、四〇二号房的芳贺和四〇一号房的冈部。没有看到三崎的名牌。

我首先按下最靠近电梯的木内家的门铃,但按了几次都没有人回应,看来屋内没有人。没办法,我只好移动到下一户的光田家门口。按铃后很快就有动静了,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位中年女性的脸,她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我赶紧递上一张写着侦探事务所的名片,一边向她低头致意一边说道:“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个叫三崎陶太的人,他以前应该是这栋大楼四楼的住户。”

“三崎先生?”这位女性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猛一看会觉得她是中年女性,但她的年龄也许还不到四十岁吧。

“是的,他姓三崎。您认识他吗?”我再度询问。

在三崎陶太的文章中,并没有说明自己的房子是从电梯数过来的第几间,但我总觉得离电梯很近,所以这间房子很有可能就是陶太住过的地方。

“在这层楼,没有姓三崎的人。”

“是吗?那么上一层或下一层楼有这个人吗?”

“这个嘛……我对其他楼层的住户不熟悉……不过从一楼的信箱来看,恐怕其他楼层也没有叫做三崎陶太的人。”

“这样啊?可是他以前的确住在这里呀。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一年住进这里的……”

“从昭和五十九年就搬到这里住了。”

“五十九年?”那就是公元一九八四年了,正好是发生文章中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的第二年。

“大致可以确定,三崎陶太先生至少在这里住到一九八三年五月。对不起,请问您是怎么找到这个房子的?”

“由镰仓站前一家不动产公司介绍的,位于东口……”

“哦,那您还记得那家不动产公司的名字吗?”我像刑警般取出记事本,一边问一边做记录。

“名字倒是记不起来了。”

“是吗?您在此地住了差不多有八年了吧,在这段期间,这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事。其实,这栋公寓大楼的生活环境挺好的,每户都装了洗衣机和干衣机,还有两部电话。”

“哦,是吗?对不起,请问这房子是租的吗?”

“是的。你问完了吗?我正在洗东西。”

“啊,真是抱歉!谢谢您的协助。”

门“砰”地关上了,我再走到隔壁的佐藤家。该户也有人在家,开门的又是一名中年女性。奇怪的是,这名主妇也是一九八四年才搬来此地居住,是经由横滨的不动产公司介绍才租了这间房子。接下来的芳贺、冈部家也是相同的情形。这四户都没有听说过三崎陶太这个人,而且都认为其他楼层也没有这个人。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们都是一九八四年搬来的。

我也询问了这栋公寓大楼的业主是谁,他们都说对业主的情况不是很清楚,听说业主的名字叫秋山,好像还在经营江之岛的餐厅,但从未见过业主,每个月的房租都由银行自动转账。

右边三户和左边二户之间是楼梯口,我毫不犹豫地登上楼梯。台阶是由铁板制造的,一踏上去便发出“眶当”的响声。楼梯呈螺旋状,中央是通风的地方,抬头往上望,顶部是装着荧光灯的天花板。

走到五楼,这一回是从东侧开始,依序记录房间的门牌。这五家的主人分别是太田、畠山、长田、镰持、津山,仍然没有见到三崎的姓氏。假如四楼住户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这栋大楼的业主是江之岛餐厅的老板,而不是旭屋。

按下津山家的电铃,走出来的似乎是一位主妇。住在这里的,恐怕都是上班族吧。

奇妙的巧合在持续着,津山家也是一九八四年搬来此地的;接下来的镰持家和长田家也是如此。好像互相约好了似的,大家都是一九八四年搬来此地。只有畠山家是例外,他们是一九八九年八月才搬来的。总之,四楼和五楼的住户全部是一九八四年或之后才搬来这栋公寓大楼的,很难认为这是巧合,恐怕有什么原因吧。我问道:“这栋大楼在你们搬来之前,应该早就落成了吧?”所有人的回答是:“当然啦,但不知道具体落成的年份。”我又问:“有没有八四年以前,就住进这栋公寓大楼的住户呢?”所有人的回答又都是:“不知道。”

没办法,我只好再爬一层楼。六楼的五户人家同样朝向靠海的那一侧。我逐一记下门牌上的名字,但仍然不见三崎的姓。再爬楼梯跳过七楼到达八楼——也就是最高的一层楼。这层楼同样有五户并排在靠海的一侧,但看不到三崎的门牌。从楼梯走到走廊,我按下右侧最近的金子家的电铃,没有反应,可能没人在家吧。我再按下隔壁一家的电铃,里面的人出来打招呼。我照例提出知不知道三崎陶太这个人的问题,对方的回答一如楼下的住户。问到搬来此地的时间,对方说她和隔壁住户分别是去年和前年搬来的,由于生活环境好,房租比市价便宜,暂时都不想再搬家了。关于大楼的业主,对方一无所知,而隔壁住户的情况对方亦所知不多。确实,住在都市公寓大楼里的人多半互不干扰,像我住在马车道的公寓大楼,对左邻右舍同样所知不多。

继续登上螺旋形楼梯,尽头有一扇漆成淡绿色的铁门。门把的中央有一个匙孔,不同于一楼后门扭转的喇叭锁,要插入钥匙才能上锁。我一边想着门一定被锁住了,一边转动把手,想不到门一下子打开了,出现在眼前的是明亮、微风轻拂的天台。

天台非常广阔,简直可以盖一个网球场了。但实际上,东西两边都成了晒衣场,虽然现在并没有衣服晒在上头。看一看手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阳光仍然相当强烈,但太阳已略向西斜。

我在天台上漫步片刻,然后站在面海的那一端,海风轻轻地吹来。为了安全起见,天台四周围着一人高的铁丝网,我依靠在铁丝网前,眺望嫌仓海。

从这里看过去,宛如果冻般的海面上漂浮着许多冲浪板和风帆。右手边是永恒不变的江之岛,当然,岛中央耸立着一座铁塔。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人相信,只要将视线移开一会儿,那座铁塔就会消失无踪?

不过,天台上的视野确实一流,居住在这栋海滨大楼想必非常惬意。因为我从未住过如此高级的大楼,不免对这里的住户有几分羡慕。住在这里,当写作累了的时候,就可以上天台来活动筋骨,欣赏一下海景。即使不上天台,走到房间的阳台上,也已足够令人心旷神怡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在陶太的文章中似乎没有对天台的描写。

我转过头,见到楼梯出口处有一个四方形的水泥箱子,旁边还有三把塑胶靠背的铁椅。由于长年风吹日晒,红色的塑胶已经褪色。

天台上并无电梯出口,看来电梯是以下面的八楼为终点。海风吹拂我的头发,我心想,回去时是不是应该从八楼搭电梯直达一楼呢?

离开铁丝网,我慢吞吞地向楼梯出口走去,天台上除了我,看不到其他人影。推开铁门进入楼梯间,我靠着螺旋楼梯的扶手栏杆。因为中央部分是通风处,可以一直看到底下。

可是御手洗竞自信满满地对我说:“石冈君,只要你稍待一会儿,马上就能看到那座铁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岂不是天方夜谭。

咦?我不由得疑惑起来,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这栋大楼是八层建筑,所以我站着的地方相当于九层高的地面,朝下俯瞰,应该就是令人目眩的九层高通风道啊。但让人感到怪异的是,通风道出奇地短,大概只有四五层楼的高度就见到水泥地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思考片刻,我终于恍然大悟。刚才,我是从四楼开始爬楼梯的,所以我看到的是四楼的水泥地。也就是说,金属制螺旋形楼梯是从四楼才开始,四楼以下并没有通风道。

弄清楚这一点后,另一个极大的疑问又在我脑中浮现。在紧急情况时,住户万一不能搭电梯,只能利用楼梯逃生,但是楼梯又只到四楼为止,那么四楼以上的住户如何跑到地面呢?再者,三楼以下的住户如果想上天台,那不是非要搭电梯不可?这样的建筑结构,实在难以令人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决定不搭电梯,再次走楼梯下到四楼。

我快步下楼,一下子就到了五楼,可以清楚看到四楼就是地面,楼梯到此为止。下到四楼,转入刚才已调查过的四楼走廊。看来这一层只有电梯,我一边想一边往右望,突然发现刚才没有注意到的一扇门。看来这是作为紧急出口用的,它位于与电梯相反一侧的走廊尽头。我大步向这扇门走去,抓住门把转动,再用力一推,门就打开了,眼前出现了金属制的平台和铁扶栏。这应该是紧急出口吧?

我迎着微风,走到外头。当我反手掩门时,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如果这是逃生楼梯的话,应该直接连接地面吧?但是,刚才我从下面经过好几次,都没有看到这道楼梯。

我将身子倚靠在扶栏上,俯身向下观看,顿时目瞪口呆。多奇怪的楼梯呀!楼梯很陡,途中有平台,然后呈U字形折弯,只有一层楼的高度。换言之,暴露在半空中的楼梯仅仅是从四楼通往三楼而已。我一边循阶而下,一边注意这空中楼梯的终点。果然,楼梯终点有扇门。这扇门应该可以接回大楼内部吧?那一定是三楼走廊了。

如果确实是如此的话,那刚才在地面没有注意到这段楼梯就可以理解了。除非仰着头向上仔细观察,否则是不容易察觉三四楼间有一^短的空中楼梯的。

在楼梯平台转向,我蹑手蹑脚前进,尽量安静地走下空中楼梯。我不知道做这种设计的理由,但这栋大楼的构造显然十分奇特,令我大开眼界。

步下金属台阶走到门前,我转动门把,门没有上锁。将门朝着我这侧打开,地板的蜡油味飘然而出,熟悉的走廊风景又映入我的眼帘。

进入走廊,我反手缓缓将门掩上,三楼走廊也没有人影。我一边慢慢前行,一边注视并列在走廊左侧的门牌,依次是二谷、高杉、石桥,然后是下楼的楼梯。三楼以下楼梯的位置似乎跟四楼以上的不太一样,似乎往西移了一个房间的距离。

为了慎重起见,我走到楼梯间往上看,头顶上就是水泥天花板,装着一只荧光灯,没有见到往上的楼梯,向下俯瞰,中间是通风道,可以看到一楼的地面。再回到走廊,往左走,继续读门牌,永渊、土肥,这一层依然没有三崎的姓名。

我按下三〇五土肥家的门铃,一名中年男士将门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打量着我。我照例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做三崎陶太的人在这栋大楼住到一九八三年。“三崎陶太?”他的反应与其他住户一模一样。我点点头,他赶紧说从未听到过这个名字。我再问他什么时候搬来此地的,他说是昭和五十九年。我问他在这之前住在哪里,他说住在横滨的矶子。

“住在这栋大楼的人为何都是昭和五十九年或以后搬来的呢?”我提出憋在心中的问题。

“因为昭和五十八年到五十九年间这栋大楼进行改建。”对方若无其事地回答,“听说以前的住户全部搬走啦。”

我再问他知不知道以前住户的情况,他摇摇头说完全不知道。与这位中年男子的谈话基本上与其他住户的谈话一样,没有什么收获。不过,这位男子无意中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约摸四五年前,有人在这栋大楼招募海洋运动的爱好者,似乎想成立同好会什么的。当这件事被大楼管理员知道后,马上被强行制止了。管理员没有说明理由,只是说这样做会带来麻烦。

“哦,有这种事吗?”我说道。我暗忖或许此人能提供有用的情报,可惜我无法巧妙地提问。

“你在这里住了八年,有没有注意到这栋大楼发生过什么奇怪的情况?”

“奇怪的情况?”土肥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出现一些不寻常的情况,例如生活上的不方便,或是住户间的流言……”

“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方便的地方,一定要挑剔的话,就是阳台上没有把手,也没有固定晒衣绳,没办法晒衣服。不过这不是大问题,因为每户都装了干衣机。”

“那楼梯只能走到三楼,如果想到四楼以上的楼层,就必须走空中楼梯到四楼,是吗?”

“这个问题嘛,我们通常都搭电梯,所以没有感到特别不方便。那只不过是逃生楼梯而已。”

“可是,大楼内部的楼梯为什么不由下而上从一楼直通顶楼呢?”

“如果这样的话,中央的通风道就有八层楼高,那太危险了。这栋大楼的小孩子特别多,楼梯做成现在这样,可以降低危险。”

“就算是这样吧,这大楼的结构还是让人觉得怪怪的。没必要只做一层高的逃生楼梯吧……”

“不,还是有必要的。这段做在外面的逃生楼梯看起来虽然不合常规,但有其合理性。通常有逃生梯的大厦往往做到二楼,但从上面看下去难免会使人产生有人从逃生梯偷偷爬上来的担忧。所以这栋大楼才将逃生梯设在三楼。”

“啊,是吗?”

“是呀。二楼走廊的各个尽头都做了门,打开门,利用逃生绳梯就可以降到地面了。”

“哦,原来如此。”

“所以,这样的结构也不能说特别奇怪。”

“是吗?”

此时,土肥交抱手臂,眼睛望着地面,似乎陷入沉思。不一会儿,他仰起头说:“不过,最近我倒是听到一些奇怪的传言。”

“奇怪的传言?”

“其实,我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奇怪的传言,或许只是毫无意义的玩笑话吧。”

“不管怎样,说来听听吧。”我不知不觉地来了劲儿。

“是上星期朋友之间的闲聊吧,有人说这栋大楼是幽灵大楼。”

“幽灵大楼?”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

“那么,你知道说这件事的人的名字和住址吗?”

“不知道。那个人是别处来的冲浪者,我以前不认识他,也无法跟他取得联系。”

“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这样说呢?”

“没有。因为是闲聊嘛,大家听过就算了。”

我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对方不想再说什么了,便不得不向他道谢告别。之后,我又下到二楼,记下二楼住户的名字,依旧没有三崎。调査工作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怏怏地离开这栋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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