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道:“辛渐可有下落?”王之涣摇头道:“石沉大海,我们走的时候依然没有消息。你可有见到羽仙?”王翰摇了摇头,大致说来洛阳后的情形,不过因为俱霜、胥震在场,没有提假车三一事。

王之涣道:“登高窥测宫内判一年徒刑,窥测殿中两年徒刑,律令中确实有这样一条规定。可你家窗口对的就是皇宫,能有的选么?居然还有人告发,这是故意要害你。”又叹道:“昔日梁鸿登山眺望宫中,作《五噫歌》,结果被皇帝亲自下诏追捕,与你今日情形倒有几分异曲同工。”

胥震冷笑道:“而今洛阳宫室可比当年的汉宫富丽堂皇多了,有人敢作《五噫歌》么?哼,那姓武的老贱人……”他素来沉默少言,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讥诮之语,不免令人惊奇,尤其他敢称呼宫中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为“老贱人”,更令人刮目相看。俱霜慌忙打断了他,道:“想不到居然是来俊臣救了翰哥哥。”

王之涣这才想起来借助在这里的刘希夷也在为王翰被捉一事奔走,忙道:“刘先生一直恨为你担心,一大早赶去求他舅父宋之问出面救你了。”

刘希夷宁可接受王翰的资助,也不愿意与有权有势的宋家亲戚们来往,可见与舅舅们的矛盾非同一般,居然会为了救他去向宋之问低头,王翰既意外又感动。

一直等到正午过后,才见刘希夷心灰意冷地回来,似乎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王翰忙迎出堂来道:“承蒙先生盛情,我已经平安回来。”刘希夷大叫一声,惊喜地问道:“翰郎真的没事了?”王翰笑道:“没事了。”刘希夷道:“哎呀,那我得赶紧回去说清楚,不换了,不换了。”手舞足蹈,匆忙转身出门。

俱霜道:“诗人都是这样疯疯癫癫么?噢,当然翰哥哥和之涣哥哥除外。之涣哥哥,我想到南市去一趟,那里有许多旧朋友。”王之涣道:“不成!李将军之前交代过,不准你们两个回到洛阳,我偷偷带你们来,已经是冒了风险。万一你出门遇到那个谢瑶环什么的,神仙也救不了你。”

俱霜又软语去求王翰。王翰披枷戴锁地被关在牢中多日,坐不能坐直,卧不得卧平,人疲累不堪,又脏又臭,正要沐浴歇息,被缠不过,只得答应道:“要去可以,得有之涣陪着。”俱霜笑道:“那是自然。”不待王之涣应承,上前拉住他便往外走,回头见胥震一动不动,叫道,“喂,走啊。”胥震迟疑了一下,尽管很不情愿,但还是跟着出去了。

王翰便命老仆烧了热水,泡完澡直接上床睡了。到傍晚时,忽又有人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王翰懵懵懂懂,本能地反应道:“一定又是敬晖,他迫于来俊臣的压力不得不放了我,但隐患未除,又派人来向我下手,这次可不会只关着我了,一定会杀了我灭口。”哪知道眼睛一睁开,却是俱霜,不由得很是生气,道:“我已经好多天没有躺下过了,你就不能安生些,让我好好睡个觉?”

俱霜忙道:“我不是故意要吵翰哥哥,是之涣哥哥让我来叫你啊,他出事了。”

王翰闻言一惊,道:“他出了什么事?”俱霜道:“我们在逛南市时有人偷他钱袋,他死命去追,结果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坏了腿。”

王翰忙赶下楼来,果见王之涣抱着腿倚靠在榻子上哼哼唧唧,胥震站在一旁,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王翰道:“请大夫了么?”俱霜道:“老仆已经出去去请了。”王之涣道:“我不碍事,不碍事。阿翰,你坐下,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王翰见他神色郑重,便依言坐在榻边。王之涣道:“适才我们在南市听人议论,说温柔坊碧落馆新来了一名奇异的女娼,人称铜面萧娘……”王翰顿时会意,道:“你不会认为她就是苏贞吧?”

王之涣道:“我这次路过蒲州,特意挤出一点时间去盐池看她,可听说她已经被神秘人救走。如今在神都再出现这么一个铜面萧娘,应该不是巧合。阿翰,我腿断了,不能前去验证,趁夜禁还没有开始,你往温柔坊走一趟,看看那娼女是不是。”

王翰摇头道:“我可不去。就算她真是苏贞又能怎样?有人救了她不是更好么?咱们眼下这局面,辛渐失踪,生死未卜,羽仙又落入来俊臣手中,我至今未能见到她一面,哪有精力顾得上苏贞?”

王之涣道:“可这件事你不觉得相当蹊跷么?苏贞身上又能有什么东西值得神秘人冒着被官府追捕的危险去营救呢?为什么她陷在蒲州青楼时没有人救她?”王翰道:“她被自己的丈夫戴上面具悄悄卖入青楼,也许想救她的人不知道罢了。”

俱霜忽然插口道:“哥哥们说的苏贞是谁我不知道,不过翰哥哥的推测没有道理,如果有人真心想救她,为何又让她出来做娼妓呢?”王之涣道:“这正是我下面要说的。阿翰,你想想看,苏贞是个柔弱女子,遭遇凄惨,一直以来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有人冒着风险救她,多半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要紧的事。救她的人从她口中逼问到想知道的秘密后,便又将她卖为娼女。”

王翰道:“这情形跟当初苏贞丈夫韦月将卖她到宜红院差不多。”王之涣道:“不过后来韦月将又重新回去宜红院寻找过苏贞一次,你还记得这件事么?”

王翰立即醒悟,道:“呀,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从蒲州盐池救走苏贞的人就是在宜红院杀死阿金那伙人?”王之涣道:“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虽然韦月将是血洗宜红院的首要嫌疑人,最终也被官府定为杀人凶手通缉,可我们都知道他一个人没有那么大能力在短短时间内一举杀死宜红院所有人而不被外面路人发觉,也就是说,是有一伙人抢在了韦月将前头,先用酷刑逼迫阿金交出了璇玑图……”

俱霜道:“璇玑图?是宫中的那幅璇玑图么?你们怎么会知道?”王之涣大是惊讶,道:“啊,霜妹也知道璇玑图?你听起来像是个知情者,是怎么知道的?”俱霜支吾道:“这个……嗯,就是无意中听人说的。”

王翰重重看了她一眼,命道:“俱霜,你先和胥震出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俱霜道:“不,你是不想让我听你们的谈话,我偏要听。”王翰厉声道:“你若再不听话,我就立即派人送你回晋阳。”俱霜不屑地道:“瞎神气什么,说不定将来你还要求我呢。”

王之涣忙向胥震使了个眼色,胥震便道:“走吧,人家不愿意我们听,何必再赖在这里?”上前拉了俱霜出去。

王翰道:“咱们先继续说完,你是说这伙人虽然抢到了璇玑图,可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而苏贞是武功苏氏后人,曾听祖辈说过璇玑图的事,这伙人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所以才救了她出来,问到了秘密,抑或发现她根本就不知情,所以将她带来洛阳卖做娼妓?”

王之涣道:“是,是,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他们不是有意带苏贞来这里,而是他们办完事必须回来洛阳,顺道而已。”王翰道:“嗯,有道理,这伙人应该是洛阳人,至少是在这里居住生活。”

王之涣道:“还有辛渐被人劫走这件事,你记得当初老狄说过,那传令兵士遇见假扮成醉汉的同伙,先叫道:‘夜禁了。’有人答道:‘军爷当这里是天子脚下么?太原的夜禁从来不过是摆摆样子。’这对答不过是随口之语,肯定不是事先编排好的。”

王翰道:“呀,对呀,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细节,我们之前竟然完全没有留意到。只有京师才实行严格的夜禁制度,这些人也一定是来自洛阳,所以才说什么太原的夜禁不过是做做样子。”

王之涣道:“嗯,我也是这么想,我甚至怀疑在蒲州救走苏贞和在太原绑走辛渐的根本就是同一伙人。”王翰道:“这怎么可能?之涣,你是故意这么说,好让我替你跑一趟温柔坊去验证那铜面萧娘到底是不是苏贞,对吧?”

王之涣忙道:“决计不是!阿翰你可冤枉我了!我虽然关心苏贞,可只是同情她的遭遇而已。辛渐却是我们的兄弟,自从他被人劫走,我们哪个不是日日担惊受怕,生怕等官府找到他时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首,我怎么会拿自己兄弟的生命来开玩笑?你看,辛渐被劫在先,苏贞被救在后,时间上完全对得上。”

王翰思索片刻,道:“如果这些人救走苏贞为了璇玑图,劫走辛渐又是为什么呢?我们先前可都是一致认为是朝廷的对头绑走了辛渐,目的是要从他身上逼问百炼钢的秘密。”

王之涣道:“可是你别忘了,璇玑图原本是在李弄玉手中,辛渐几次单独跟她在一起,她钟情于辛渐,说不定已经将秘密告诉了他,绑走辛渐的人也许根本不是为了百炼钢,而是为了璇玑图。”

王翰道:“嗯,虽然听起来有些离谱,不过分析得也有几分道理,要是老狄人也在这里就好了。既然可能跟辛渐有关,我无论如何要去一趟。之涣,还有一件事,关于俱霜、胥震二人的身世来历,你可有问过他们?”王之涣道:“试探问过,可他们不肯说。”

王翰道:“他们两个肯定不是坏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在蒲州冒充制使营救我们。不过他们可是羽林将军李湛强安在我们身边的,李湛什么来头你也知道,这件事还是要问清楚才好。这样,我们今晚将他二人分开,我这就带着胥震去温柔坊,留下俱霜照顾你,你趁机盘问她的来历。”王之涣道:“好。”

王翰便走到门前叫俱霜、胥震二人进来,说要带胥震去温柔坊。不料胥震一口拒绝道:“不,我不去。”王翰道:“为什么不去?”胥震道:“就是不想去。”

俱霜忙道:“我去,我跟胥震换,我跟翰哥哥去,他留下照顾之涣哥哥。”王翰愕然道:“你是女子,怎能去青楼那种地方?”俱霜道:“我装扮成男子,扮成翰哥哥的随从不就完了?”

王翰见天色不早,再耽搁坊门就该关闭了,便答应道:“那好,你去换身男子的衣服。”

俱霜喜笑颜开,忙奔进内室,再出来时,果真成了一个模样清俊的小厮。王翰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对机智伶俐的仆僮田睿、田智来,田睿当日被武延秀酷刑残害,容貌尽毁,左眼珠也被挖出,有一日他照看铁镜,不能忍受自己的丑陋模样,终于上吊自杀。田智恳请将兄长灵柩运回乡里。王翰遂还他平民身份,让他护送兄长尸首还乡安葬,也不知道田智一切是否顺利。

俱霜见王翰盯着自己不放,面色一红,问道:“很难看么?”王翰回过神来,道:“就这样吧,快要夜禁了,赶紧出去雇辆车马。”特意挂上腰刀,带着俱霜乘车往温柔坊而来。

温柔坊位于南市西二街,在惠训坊东南,仅隔两个坊区,车马瞬间即到。刚到碧落馆前,便听见夜鼓“咚咚”响起。车夫跌足道:“又不及回家了。”

近来因朝廷对契丹作战,民间骡、马大量被征用,洛阳城中车马也不是十分好雇,王翰对那车夫道:“正好我来洛阳后还没有置办车马,不如你先来我家当一阵子专用车夫,我加倍给钱就是,总比你四下奔波寻找主顾强。”又问了他名字,原来他姓梁名笑笑,名字颇为有趣。

那车夫喜出望外,道:“多谢郎君照顾。小的家在里仁坊,反正也来不及赶回去,小的就在这里等郎君、娘子出来,明日再回去跟家里招呼一声。”

俱霜奇道:“你看出我是女的了么?”梁笑笑道:“是,小娘子眉清目秀,怎么看都不像是男子。”俱霜道:“呀,我居然装扮得这么差劲,连车夫都能看出来。”王翰道:“走吧,你只要自己拿自己当男子,没人会多问你的。”

碧落馆跟平日常见灯红酒绿的青楼不大一样,它外表看起来不过是一处大户的宅邸,大门虚掩,灯火朦胧,进来后也没有一堆娼女迎上来。也就是说,这里的娼女不多,却都是身价不凡的女子。

王翰走出数步,才有名四十余岁的妇人从堂中迎出,问道:“郎君今日登门,要找哪位娘子?”不是如何热情,却也不见冷淡。王翰道:“铜面萧娘。”

那妇人问道:“郎君贵姓?”王翰道:“姓王。”妇人道:“请王郎到客厅少坐。”迎王翰进来堂中坐下,自称姓阴。又道,“我们碧落馆的娘子个个才貌双全,身价不菲,想来郎君是知道的。”王翰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袋金砂倒在桌上,问道:“这些够么?”阿阴立即笑容满面,笑道:“够,够,太够了。王郎稍候,我这就去叫萧娘出来。”

俱霜惊叹道:“一下子就给她这么多钱?翰哥哥,你是不是疯了?”伸手抓起几粒金砂,便欲揣入自己怀中。王翰道:“放下!”俱霜只得讪讪放下来,犹有不舍之意。

王翰道:“喂!”朝堂后打个手势,俱霜问道:“做什么?”王翰又使了个眼色。俱霜道:“啊,你是说那里有人在偷看我们?”忙奔过去掀开帘子,却已是空无一人。王翰见她远不及田睿、田智机智,不由得浩叹不止。

过了片刻,阿阴一摇一摆地出来,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金砂,这才道:“抱歉了,萧娘已有约客,今晚不能会见王郎。不过我这里还有秋娘、月娘,都是这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女子,我这就叫她们出来伺候王郎。”王翰道:“不必了,我听说萧娘脸上铜面神奇,很是好奇,特意想来见见她。既然萧娘已有约客,我也不好打扰,不过连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么?我这金砂难道连一面都买不到么?阴娘不妨再考虑考虑。”

阿阴望着金砂,又回头往堂后看了一眼,迟疑半晌,还是摇头道:“不行,萧娘不愿意见王郎,我也没有法子。”

她明明贪恋金砂,却非要强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王翰愈发觉得有鬼。他见不到苏贞本人,就无从问清是谁救了她,更无法追查到辛渐的下落,心道:“为了辛渐,我今晚非见到苏贞不可。”向俱霜使个眼色。

俱霜这次极是机灵,立即上前扯住阿阴臂膀,笑道:“阴娘何须如此?我家阿郎又不是要对萧娘怎样……”

王翰趁机举步朝堂后走去,刚走出檐廊,忽从旁侧闪出一人。王翰早有警觉,不待那人近身,回身一脚踢中其腹部。那人惨叫一声,仰天摔倒在地上。

王翰笑道:“我不过是想见萧娘一面而已,有你们这么待客的么?”

话音未落,背后已有人悄然贴近,挺出一柄匕首抵住他后心。王翰还要去拔腰刀,那人低声道:“不想外面那女的死就别抵挡出声。”

王翰听他拿俱霜来威胁自己,料想她已经落入对方掌握,只得停步问道:“你想要怎样?”那人解了他腰刀,道:“走!”押着王翰重新出来堂中。

俱霜还在与阿阴和两名青衣婢女纠缠,她很有几分气力,青衣婢女上前想拉开她,却被她甩了个跟头,忽见王翰被一名汉子持刀推了出来,知道事情不能成功,只得松了手。

阿阴气急败坏地奔到王翰面前,道:“王郎一表人才,如何做出这等下作事?萧娘不肯见你,你就要强闯?”王翰冷冷道:“强闯又如何?这就请阴娘送我去见官吧。洛州州府就在温柔坊斜对面,近得很。”

阿阴一呆,望了那持刀汉子一眼,忙道:“送官就不必了,王郎还是赶紧走吧。”王翰接过那汉子递还的腰刀,道:“好,我还会再来的。”大踏步走出碧落馆。俱霜慌忙收了金砂跟上去,问道:“没有见到人,是么?”王翰道:“嗯,这里很是蹊跷。咱们先回去,等老狄人到了洛阳再说。”

车夫梁笑笑正倚靠在马车上打盹,见王翰刚进去不久即又出来,很是惊异,却也不多问,只道:“坊门已经关闭了。前面有家温柔客栈,郎君可以到那里讲究一晚,明日一早夜禁解除再回去。”

王翰便依言来到客栈,要了三个房间,梁笑笑听说有一间是专门给自己住,感激涕零,道:“郎君实在是个好人。”王翰便命他去卸下马匹,吃点东西,自行歇息,将俱霜叫进房中,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璇玑图?我要听实话。”

俱霜道:“不说可以吗?”王翰道:“不可以。”俱霜道:“那我也不想说。”王翰道:“那好,你明日和胥震一道回晋阳去。”俱霜道:“不,我要留下来帮你。”王翰道:“你帮我?”俱霜道:“嗯,我在这里长大,大致也有一些朋友,你想知道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包管帮你打听到。”王翰道:“我想知道羽仙好不好,想知道辛渐的下落,你能打听到么?还帮我。明日一早就送你走,不准再拖延。”俱霜赌气道:“走就走。”摔门出去了。

客栈的床板不但硬,且有一股子霉味,王翰这一夜自是耿耿难寐,他总在想今夜在碧落馆所遇到的事。照情形看来,那铜面萧娘必是苏贞无疑,以她的性格,沦为娼妓是迫不得已,断然不会自己出来挑客,因而最先躲在堂中帘子后偷窥的人一定不是她,替她挑选客人的是帘子后面的那个人。他能面对整袋金砂毫不动心,必然不是碧落馆的人。那么他又是谁?他是因为认识王翰,还是在等待什么特殊的人,所以才断然拒绝萧娘出来?

谜团一时也难以解开,又想到王羽仙尚在来俊臣手中,只觉得烦闷无比。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次日醒来,外面已是日上三杆,竟然连晨鼓声都没有把王翰惊醒。出房一看,车夫梁笑笑正候在外面,迎上来道:“车马已经备好了。”王翰问道:“俱霜人呢?”梁笑笑道:“一直没有见到俱霜娘子出来,应该还在房中睡觉。”

王翰便走到隔壁房前,敲门道:“咱们该走了,要睡回家再睡。”不见动静,一推门就开了,床上空无一人,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王翰道:“我昨晚说要送她回晋阳,她竟然生气走了。”忙下楼问伙计。

伙计道:“那位小娘子昨晚上就走了。当时正是夜禁,小人还特意告诉她不到清晨出不了温柔坊,她理也不理,甩手就走了。”

王翰道:“这么说她一夜没有回来,又能去哪里?”一旁梁笑笑忽插口道:“会不会又回去了碧落馆?”王翰道:“你怎么会知道?”梁笑笑陪笑道:“小的不过是瞎猜的。”

王翰沉吟片刻,将梁笑笑叫到门外,问道:“你是来县令派来的,还是敬长史派来的?”梁笑笑道:“什么来县令、敬长史的,小的不知道郎君在说什么。”

王翰冷笑道:“你在洛阳城中赶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然会不知道洛阳县令和洛州长史的名字,这谎话未免编得太过了些。”

梁笑笑见身份已被识破,难以挽回,也不再否认,道:“郎君好眼力!不过小的以前当真是赶车的出身,自认为并无破绽,不知道郎君是如何识破的?”王翰道:“你早看出俱霜是女扮男装,她今日失踪,你却能一口断定她回去了碧落馆,可见你已经知道我们昨晚在碧落馆的经历。这般好奇知事的车夫,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梁笑笑嘿嘿一声,道:“郎君果然聪明过人,佩服,佩服。不过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抱歉了。既被郎君识破,小的也只好就此告辞了。”

王翰道:“站住,俱霜人在哪里?”梁笑笑道:“小的不知道。”

王翰道:“你是洛州敬长史的手下,对不对?你们以为绑走俱霜,就能要挟我么?”梁笑笑道:“小的职位卑微,无法回答郎君的话问。不过小的心想,自古以来都是祸从口出,只要郎君守口如瓶,俱霜娘子就不会有事。”王翰道:“好,我明白了。”

忽见惠训坊家中老仆飞奔赶来,叫道:“阿郎原来在这里,倒教老奴好找。”王翰见他其喘吁吁,满头大汗,忙问道:“出了什么事?”老仆道:“刘先生昨夜醉酒死了,王郎请阿郎快些回去。”

王翰极是震惊,追问道:“你是说刘先生死了?怎么会?”也不及细问究竟,匆忙奔回家中,来到别院刘希夷卧房。却见他仰面躺在床上,脸色微红,有醺醉之态,有些扭曲变形,却是相当平静,仿若只是熟睡一般。王之涣正扶着胥震,凄然站在一旁。

王翰颤声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之涣道:“昨日傍晚你刚走不久,有人送刘先生回来,当时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家里的老仆和胥震都忙着在照顾我,所以只让人将他抱上床,没有多理会。今日一早,老仆进房打扫,才发现先生他已经……已经……”一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王翰抢上前去,拉起刘希夷的手,那只数日前还弹奏出泠泠仙音的手却早已经僵直,没有半分热气。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此消逝,面前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还有带给周围人得严寒般的冰冷情感。

王翰只觉得手足发麻,全身如坠寒潭之中。数日前的晚上他还跟这个人一起把酒言欢,怎么转瞬间说去就去了呢?眼前的一切隐隐约约给他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他感觉自己脚下变得轻飘虚浮起来,不知怎地就软倒坐在地上,任凭泪水缓缓流淌过脸颊。有人将他扶起来拉到一旁坐下,在他耳边说话,他也木然没有任何反应,人整个都变得空洞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在道:“刘先生是不是醉酒而死,是被人害死的。”王翰陡然惊醒,“噔”地站起来,上前问道:“老狄,你……你说刘先生是被人害死的?”

狄郊正站在床前勘验尸首,点点头,道:“刘先生口鼻扁平,周围表皮有轻微擦伤,皮内、皮下出血,很像是有人用手捂住他口鼻,导致他窒息而死。”

王之涣道:“这不大可能。昨晚刘先生被送回来后不久,老仆送大夫出去,闩了大门,之后再没有人进来过。昨日凑巧姚元也没有回来,因而家中只有我、胥震和老仆三人,老仆不必说,我这样子也杀不了人,难道胥震会没来由地去杀刘先生么?”胥震只冷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根本不屑做任何辩解。

王之涣又道:“如果是有人偷偷翻墙进来加害刘先生,他呼吸不畅,一定会惊醒反抗,弄出声响来。我恰好就住在他隔壁房间,因腿痛一夜未能睡着,根本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狄郊问道:“昨晚是谁送刘先生回来的?”老仆道:“是刘先生的六舅父。”六舅父是宋之悌,武艺高强,骁勇过人。

王之涣道:“这就是了。老狄,刘先生若真是他杀,我和胥震、老仆三个嫌疑最大,宋氏兄弟知道了焉能罢休?”狄郊道:“嗯,刘先生尸表征象不明显,看起来确实像自然死亡,不过……”一时迟疑难定,转头问道,“阿翰,你跟刘先生关系最近,可知道他在洛阳有什么仇家?”

王翰摇头道:“刘先生借住在这里,极少出门,他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又对仕途没有任何兴趣,安贫乐道,诗酒自娱,能有什么仇家?”狄郊道:“那就等宋氏兄弟和凶肆行人看过再说。”

几人出来别院,胥震已经忍耐很久,终于问道:“俱霜人呢?”王翰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向众人交代俱霜失踪一事,只得道:“抱歉,俱霜被人绑走了。”胥震大惊道:“什么?”

王之涣也问道:“什么人绑走了她?”王翰也不提洛州长史派人冒充车夫监视他之事,只道:“事情暂时还不清楚。不过你们放心,对方要对付的人是我,等我处理完羽仙的事,自会去换俱霜回来。”胥震瞪了王翰一眼,一甩手,恨恨出去了。

王之涣很是着急,问道:“是来俊臣么?不过他绑走俱霜做什么?”王翰摇摇头,道:“这事说来话长,回头再细说。老狄,你不是同羽林卫李将军一道么?你人到了洛阳,贺大娘是不是也该到了?”狄郊道:“放心,目下贺大娘还滞留在蒲州。”

王翰很是意外,道:“李湛奉旨押解辛渐母子进京,结果辛渐被人劫走,莫名失踪,而今时隔多日,贺大娘人还在半路,他难道不怕女皇降罪么?”狄郊道:“嗯,李将军称贺大娘重病,经不起长途颠簸,只能时走时停。”

王之涣道:“贺大娘当真伤得如此之重么?你不是说她其实已无大碍,只需调养,辛渐的伤势远比她重么?”狄郊道:“这件事……嗯,我猜是李将军有意拖延。而今朝廷军队屡屡败于契丹,李楷固是契丹第一勇士,其部最彪悍善战,损伤官兵最多,朝廷上下恨其入骨。这样的情形,贺大娘到了洛阳还活得成么?她人一到这里,必然被当众残酷处死,首级也要被送往河北前线向契丹示众。”

王翰道:“你是说李湛有意耽误行程?”狄郊点头道:“我猜他其实想暗中帮助贺大娘。他有皇命在身,不敢私纵贺大娘逃走,可路上耽误几天并不是什么大事,拖上一阵子,或许朝廷对契丹战事能有转机,那么贺大娘的危机也就相对减轻了。”

王翰道:“可李湛不是跟姓武的一伙子么?他跟武承嗣私交最好。”狄郊道:“嗯,不过我一路观察,李将军这个人还真跟武承嗣、武延秀等不大一样,精明干练,军纪严明,一路约束部下不得惊扰地方,以他的身份,能做到这些已是十分难得。对了,我星夜赶来洛阳,是因为发现了辛渐被劫的一些线索,那些人很可能是……”

王之涣道:“很可能是来自洛阳,对不对?我们已经发现了。阿翰,你昨晚夜探碧落馆的情形如何?”王翰叹了口气,大致说了昨夜的遭遇,连来洛阳当日遇见秋官侍郎张柬之和洛州长史敬晖处斩假车三的事也说了。

王之涣道:“这么说,是敬晖派人绑走了俱霜?”王翰点点头,道:“敬晖的目的无非是要让我闭口,不要乱说。我虽然也好奇他冒险换出车三的原因,可眼下事情太多,我的心思全在营救羽仙和找到辛渐上,哪有工夫去理会假车三还是真车三,这件事少不得要先放一放了。”

狄郊道:“车三不过是个默默无名的道士,敬晖这般冒险偷梁换柱,也许是想利用车三仿人笔迹惟妙惟肖的本领。”王之涣道:“你是说敬晖又要跟之前淮阳王武延秀用假信陷害你和你伯父一样,利用车三伪造假信来陷害朝中哪位大臣?”狄郊道:“应该是这样的。”

王翰根本没有往这方面多想,哪怕因为假车三一事被敬晖逮捕下狱多日,经狄郊提醒,才悚然而悟,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万一……万一……老狄,不如这就去找一趟你伯父吧,你上次来洛阳就没有登门拜访,已是失了礼数。”狄郊也顾不上姨母不准自己与伯父来往的禁令,道:“好。”当下留下王之涣在家中照看刘希夷后事,自己跟王翰一道雇了车马往城南而来。

狄仁杰城中住宅位于长夏门西的尚贤坊,在惠训坊正南方,隔有五个坊区。狄府隔壁邻居就是建安王武攸宜,也就是目前征讨契丹的武周大军统帅。王翰和狄郊经过建安王府,正遇到大批侍从、婢女护着一名中年妇人出来。那妇人三十余岁,气质雍容,华贵飘逸。

妇人一眼望见了王翰,特意顿下脚步,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这才扶着侍女上马。狄郊问道:“你认得她么?”王翰道:“不认得。”他一眼看出这妇人是个淫荡角色,大约是看到自己年轻英俊,所以刻意瞩目,不愿意多惹事,忙夹马加紧离开。

凑巧狄仁杰因病没有上朝,听闻幼侄狄郊求见,大是意外,忙命三子狄光昭出迎。狄仁杰总共有三子,长子光嗣在朝中任户部郎中,次子光远在外地任州司马,三子光昭任员外郎。当初武则天让狄仁杰推荐员外郎人选,狄仁杰毫不犹豫推荐了第三子,被武则天认为是举贤不避亲的典范。

狄光昭将狄郊、王翰迎来书房,狄仁杰早已在此等候。他年近七旬,头发花白,背也有些佝偻。狄郊多年不见伯父,忽见他老迈至斯,不禁心有所感,上前行礼,叫了一声“伯父”,已经是哽咽难言。

狄仁杰呵呵笑道:“好,好,郊儿这般大了。这位是……”狄郊慌忙引见王翰。狄仁杰道:“王公子,我久闻你的大名。还真要多谢你和你的同伴,如果不是你们几个帮忙查出真相,上次那件反信案可真不知道会如何收场。”王翰道:“狄相公何须客气,本是份内之事。今日冒昧拜访,正是为反信案一事。”

狄仁杰道:“反信案由御史中丞宋相公审结,后来刑部又复审过,而今已经结案,车三等犯人均已伏诛,还有什么不妥么?”狄郊道:“这件案子还没有完结,车三没有死。”

狄仁杰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挥手命随从和儿子均退出书房,只留下狄郊、王翰二人,这才肃色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翰当即说了来到洛阳当日偶然发现被斩首的车三并非是真车三的事,又说了洛州长史敬晖还因此逮自己下狱。狄仁杰听完经过,重重一拍桌子,道:“胡闹,真是胡闹。”狄郊道:“车三有模摹他人笔迹的本领,怕是敬长史要利用这一点。”

狄仁杰道:“嗯。这件事还有旁人知道么?”王翰道:“没有,狄郊和之涣也是刚刚才知道。”狄仁杰道:“敬晖位高权重,又极得圣上信任,他要是决心做些坏事,还真不好办。这样,你们提到的秋官侍郎张柬之恰好是我门生,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置,你们不要再理会。”狄郊道:“是。”

狄仁杰又问道:“你们这次来洛阳所为何事?”狄郊道:“是为羽仙和辛渐而来。”当即详细讲述了关乎二人的事情。

狄仁杰道:“据我所知,来县令对王夫人极为爱慕敬重,羽仙既是王夫人的亲妹妹,想来来县令也不会对她怎样。他派人接小姨子来洛阳,也许只是为了安慰王夫人的思亲念乡之情。若是他真有敌意,就不会出面从敬晖手中救出王公子了。”

王翰心道:“我最了解王夫人为人,她自被迫嫁给来俊臣后,深以为耻,若不是担心连累亲人,只怕早已自杀。她素来最爱惜羽仙,怎么会为了一点思念就将妹妹与来俊臣扯上呢?”但对方既是狄郊长辈,又是当朝宰相,不便公然反驳,只得道:“狄相公说的极是。”

狄仁杰道:“至于辛渐,希望他吉人自有天相吧。不过反过来想,有人将他劫走未必是一件坏事,若是他现在被押到洛阳,因为跟契丹大将李楷固有外甥舅之亲,一样要受株连处死。”

狄郊道:“伯父的意思是,劫走辛渐的人或许是要救他?”狄仁杰道:“我也不能确定,也只能是一种推测吧。”又留二人吃饭,狄郊知道王翰尚惦记刘希夷后事,便辞谢道:“伯父身子不好,还是下次吧。”狄仁杰道:“也好。”又叮嘱二人切记不可再插手真假车三一事,这才叫进三子狄光昭,命他送客出门。

离开狄府,狄郊道:“我伯父说得有道理,也许劫走辛渐的人当真是要救他。”王翰道:“这不可能。你想想看,辛渐是钦犯,劫他是死罪,愿意冒这么大风险出全力营救辛渐的人,应该只有我们和大风堂的人,或者是契丹室木等人,我们没有做,大风堂的人当时都还被关在监狱里,那么只剩了室木一种情况。可我们已经能够确认那些人是来自洛阳,室木因而也可以排除,包括突厥、吐蕃人在内。我敢说,劫走辛渐的人一定是不怀好意,绝不是为了救他。”

狄郊道:“会不会是李弄玉的手下做的呢?她对辛渐钟情,本身就与朝廷做对,根本不顾忌什么死罪不死罪的。”

王翰道:“你忘记了么?李弄玉已经承认是她害了大风堂、害了辛渐,她肯定是李唐皇族身份,所以阿史那献才肯对她下跪。李湛当日在场,肯定也看出了这一点,你认为他会轻易放过她么?李弄玉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她哪里还有能力来救辛渐?再说辛渐已经知道她是害惨大风堂的罪魁祸首,决不会领她的情,她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狄郊也觉得有理,思虑过一回,才道:“看来只有期盼之涣的推测是对的,希望温柔坊的铜面萧娘就是苏贞,也希望救她的跟劫走辛渐的是同一伙人。”王翰道:“嗯,我们先回去安排妥当刘先生的后事,然后再去碧落馆走一趟。”

计议已定,遂匆忙赶回惠训坊,却发现宋之问刚刚派人运走了刘希夷的尸首。狄郊道:“验尸的行人怎么说?”王之涣道:“根本就没有行人同来,而且一句话都没问就直接搬人走了。”

按照惯例,死者无论什么原因死亡,若是临死前没有缌麻以上亲属在场,均需要官府派人检验尸首后才能下葬。宋之问如此仓促将外甥尸首抬走,不合常理,难免令人起疑。

王翰道:“午饭后我们去宋家看看。”匆匆吃过午饭,与狄郊骑马赶去洛水北面的清化坊。

清化坊位于皇宫正东面,这里是左金吾卫的驻地。宋之问宅邸在清化坊东,王翰、狄郊二人赶到时,宋府上下正在忙着张挂丧布。王翰报了姓名,片刻后就有一高大魁梧的男子赶出来迎接,道:“二位公子有心,我是希夷六舅父宋之悌。”

狄郊问道:“昨晚送刘先生回惠训坊的就是宋郎么?”宋之悌道:“正是。我亲手抱了外甥下车,放他到床上,出来后因赶上夜禁,出不了坊门,在坊西客栈滞留了一夜,今日清晨才匆匆离开,哪知道……哪知道……唉……”

王翰道:“我与令甥相交不长,却是一见如故,请允许我在他灵前祭奠一番,以慰故人之情。”宋之悌道:“多谢盛意,只是灵堂未成,颇见仓促寒陋。”领着二人来到灵堂中。

灵堂才刚刚开始搭建,只有一方灵柩,几条白布。王翰颇为感伤,在灵前拜了三拜,见宋之悌正为后事忙得不可开交,不断有仆人来请示各种事宜,只得就此告辞。宋之悌歉然道:“我兄长被刚刚被圣上召去了宫中,家里只有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怠慢了。来人,送客。”王翰道:“不必,我二人自己出去便是。”

出来灵堂,王翰低声道:“你看出来了么?这宋之悌并不怎么为外甥的死难过。”狄郊道:“嗯,刘先生辈分比他低,年纪却比他大,想来自小感情就不和睦。不然为何先生宁可住你那里也不来投奔宋氏兄弟?”

刚到门边,忽有一名婢女奔过来叫道:“郎君请留步,我家卢夫人想请二位到别院坐一坐。”王翰道:“卢夫人?是哪位卢夫人?”婢女道:“尚书监丞宋相公的夫人。”王翰与狄郊交欢一下眼色,均心下起疑,不知道宋之问夫人找他二人何事。

王翰道:“卢夫人见召,有事么?”婢女道:“是为刘郎的事。”二人听说跟刘希夷有关,遂跟着婢女来到一处小别院。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正伫立树下等候,不过与常见的雍容华贵的外命妇不同的是,那妇人一身道袍,不施任何脂粉,素淡得倒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

婢女道:“这就是卢夫人。”卢夫人道:“多谢王公子一直以来收留照顾刘郎。”王翰道:“卢夫人认得我么?”卢夫人道:“我听刘郎几次提过公子。请进来坐。”

引着二人进来堂中,室内极为素净,只有简单的桌椅,别无他物。卢夫人歉然道:“我入道修行已有数年,一直居住在此,简陋惯了,只是怠慢了二位尊贵公子。”

王翰道:“夫人不必客气。”见桌上摆有两张诗笺,顺手拿起来一读前两句“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便知道是刘希夷那首新作《代悲白头吟》。

卢夫人道:“听说王公子新近遭了官司,想来已经无碍。刘郎昨日来到宋家,恳求我夫君出面救你,我夫君本已答应。唉,若是早知道王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刘郎又何须苦苦哀求……”王翰忙道:“刘先生仗义相助,王翰十分感激。只可惜昨日还来不及说一个谢字,刘郎又匆匆出门,今日再见,竟是……竟是……”一时悲恸,难以说下去。

卢夫人脸有凄凉之色,道:“他终究是先我而去了。”

王翰道:“还请夫人转告尊夫,尽管事没有成行,还是多谢肯答应出面相救。”卢夫人登时换了一副脸色,鄙夷地道:“公子以为我夫君是心甘情愿救你么?他不过是贪图刘郎这首……”瞟了一眼桌上的诗笺,忽觉得在外人面前议论自己丈夫终究不妥,便道:“总之,我是想替刘郎多谢公子。”王翰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遂与狄郊告辞出来。

狄郊道:“这位卢夫人似乎刘先生很看重,对自己那大名鼎鼎的丈夫反而不以为然。”王翰道:“宋之问诗是写得不错,只可惜人品实在有亏,想来卢夫人也是因此而看不起他。”

原来宋之问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文章华美,有雄辩口才,又懂得倾心献媚,正是武则天喜爱的那一类。他甚至主动献诗,表示愿意当女皇的面首。可惜偏偏有口臭的毛病,只能入得朝堂,上不了武则天的床第,他便大肆巴结武则天宠爱的面首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甚至为二人手捧溺器,成为洛阳轰动一时的笑柄。

回来惠训坊,将事情对王之涣说了,忍不住又喟叹了一番。王翰和狄郊又往温柔坊碧落馆而来,未近门前,远远见到一名男子正在门前窥探徘徊。那人四十来岁,头戴一顶双耳胡帽,压得老低。见到有人骑到来,那人便转身欲走。王翰却已经认出了他,一时惊得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狄郊见王翰神色有异,问道:“那人是谁?”王翰道:“王孝杰王将军。”狄郊道:“你认错人了吧?王孝杰已经在征讨契丹时战死,朝廷下了制书追赠其为夏官尚书,封耿国公。”王翰道:“真的是他!他想跟我们太原王氏联族,征讨吐蕃路过太原时还一起喝过酒呢。”打马追上前去,叫道,“王将军!”

那人头也不回,反而加快了脚步。王翰道:“将军留步,不然我可就要大声喊了。”那人停了下来,慢慢踱回来,叹了口气,叫道:“王公子,幸会。”王翰道:“王将军,当真是你。你不是已经……”王孝杰道:“王公子说得极是,这世上已经没有王孝杰这个人,他早死了。”

王翰当即会意,王孝杰是败军之将,活着回来只会被武则天下令处斩,说不定还会牵累亲朋好友,战死沙场却有朝廷追赠的爵位,可以遗泽眷属子孙,“死”是他目下唯一的选择。只是他既已经是个“死人”,为何又要冒险回来神都洛阳呢?

狄郊也追了过来,大有好奇之色。王孝杰四下看了一眼,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咱们找个安静些的地方。”遂来到前面的温柔客栈坐下。

王翰道:“洛阳认得将军相貌的人极多,将军冒险回来到底是为什么?”王孝杰吞吞吐吐地道:“王公子也是性情中人,我不敢隐瞒,我在碧落馆有个相好,人称月娘,是洛阳城中第一歌姬。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她一眼,哪知道碧落馆中多了许多陌生人,我弄不清状况,不敢轻易进去……”

忽有客栈伙计端上来酒菜,狄郊道:“我们好像没有点过这些。”伙计陪笑道:“这是小店送给几位郎君的,不要钱。”狄郊和王翰均以为是客栈主人认出了王孝杰,不由得朝他望去。

伙计却对王翰笑道:“郎君尝尝看,合不合口味,不满意的话还可以再换。”王翰道:“你认得我是谁?”伙计道:“郎君昨晚不是来小店住过一夜么?”王翰道:“是啊,可我也没有报姓名,用的是同伴俱霜的名字。”伙计道:“郎君这样的贵人何须报姓名!不过小的还是想知道郎君到底是谁?”

王翰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白送这些酒菜,不怕我是骗子么?”伙计道:“昨日为郎君赶车的车夫可是堂堂洛州州府的兵曹,这是小的亲眼所见,假不了。郎君,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翰这才明白伙计为何要百般奉承自己,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问道:“你怎么知道车夫是洛州州府的兵曹参军?你认得他么?”伙计道:“原先不认得。今早公子走了后,他立即召来许多官兵,把碧落馆围了,小的去看热闹,听一个当兵的说的。”

王翰微微一惊,问道:“官兵可有从碧落馆带走什么人?”伙计道:“没有。官兵来的时候气势汹汹,但进去后不久就一股脑儿涌出来撤走了。小的猜里面肯定正好有位来头极大的客人,就像郎君这样的。”

王翰隐约觉得有事情不对头,忙道,“这件事回头再说。”打发走了伙计,转头道:“王将军,此地不宜多留,你可有什么打算?”王孝杰道:“我预备西去吐蕃,不过不是去为吐蕃人效力,而是劝赞普尽量跟我们中原和睦相处。”王翰也听说过他容貌与赞普墀都松赞父亲酷似的事,便道:“如此甚好,将军既有了容身之处,又可为两国和平尽一分力量。将军放心,月娘我自会替她赎身,好生安置。”

王孝杰知道他是天下第一巨富,经济上有此能耐,答应了的事也一定会做到,当即起身拜谢,道:“王某就此告辞。”

送走王孝杰,狄郊望着他背影,摇了摇头,道:“他冒险回来神都,不为妻子儿女,而是为一名娼女,当真令人咋舌。”王翰道:“正好我们去会会这月娘,看到底是如何得千娇百媚,才能将王将军迷成这样。”

狄郊道:“可别忘记了里面有一位能惊走洛州州府兵曹参军梁笑笑的大人物。”王翰道:“嗯,正好也去看看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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