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渐见蒋大头上依稀几根白发,数日来苍老憔悴了不少,忙道:“蒋翁不必为令郎蒋会忧心,他目下虽被关在县狱,不过是证人而已,等到结案自会释放。”蒋大连声道:“小子不争气,不用理会他。各位请回房歇着,我这派人送酒菜上来。”

回到房中,辛渐这才详细说了今日张道子神奇出现后的峰回路转。田智道:“张道子?我听过这个名字,听说他是王什么的内兄,家里藏有王羲之的真迹。”辛渐大奇,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田智只得红着脸说了萧娘的事。

王之涣笑道:“你自称萧郎,人家就给你个萧娘,哈哈,有趣得紧。”田智道:“那萧娘古怪得紧,萧娘并不是她真名。”王翰闻言,对那带着神秘面具的萧娘大起兴趣,不过碍于王羽仙在场不好明问。

辛渐道:“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怕说出来你们不信。之涣,我和你去河东县衙找一趟窦县令。”王翰忙道:“我跟辛渐去。之涣,你留下来陪着羽仙。”

辛渐道:“这事非之涣同去不可。”王翰道:“那好,我们三个一起去。田智,你留下来好生伺候娘子。”他生性疏懒,是以跑路奔波之事众人从不敢轻易叫他,不知道今日为何这般积极。田智很是惊异,也不敢多问,只道:“是。”

王翰道:“钱,钱,快给我取些钱来。”田智慌忙取了半袋金砂,交到主人手中。王翰收了金砂,这才道:“走吧。”

辛渐急于解开心中谜团,甚至不及骑马,拔脚就朝河东县衙赶来,到门前说有急事求见窦县令。窦怀贞正批阅公文,命差役带二人进来,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们又有什么事?”辛渐道:“我们是特意来拜谢明府请了张道子先生到州廨辨认书信笔迹。”窦怀贞道:“本县可没有去请张道子,况且就算请也难以请动,他是自己来的。”辛渐道:“什么?张先生他……”窦怀贞道:“啊,你们刚到蒲州不久,还不知道这件事,张道子就是韦月将的东主。”

辛渐早隐隐猜到这其中关联,赶来县衙就是要特意证实这一点,倒也不意外。王翰则惊奇地张大了眼睛,道:“天下怎么会这么巧的事?”

窦怀贞道:“巧么?一点也不巧,韦月将处心积虑地到张家当教书先生,目的就是盗取为了张家的王羲之真迹。”

原来韦月将几年前携妻子来到蒲州后,想方设法进入张家,教习张道子孙子孙女读书。他为人深沉,有礼有节,从不多话,颇得张家上下人欢心。他也表示想跟张道子学习书法之道,不过性格孤僻的张道子没有答应。两日前,张道子偶然检视书卷,发现所珍藏的至宝王羲之真迹被人调了包,裱糊的封面跟原作一模一样,但里面全变成了白纸,将庄园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不由得怀疑起提前几日请假离开再也没有回来的韦月将来,遂派仆人到找蒲州刺史明珪报案。明珪却称重病不起,又因为制使目下正住在州廨,没有人手来处理,命人将此案转交给河东县令窦怀贞经办。仆人只好找到县衙,请求窦县令派人追捕韦月将。窦怀贞一听即声称疑犯已经找到,命人抬出韦月将的无头尸首来。仆人回报张道子后,他自是悻悻然,但韦月将既死,他也无法知道究竟,想来想去,总是不甘心,所以今日一大早就乘车进城,亲眼见到韦月将的尸首后才算作罢。窦怀贞提起发现韦月将尸首是狄郊等人,又提到几人因谋逆大罪正被缉拿,而罪证就是一封反信。原主狄郊则称信的笔迹是自己的,内容却是伪造。张道子听了当即道:“这世上绝没有一模一样的笔迹,不过是有人分辨不出来罢了。”遂与窦怀贞一道来到蒲州州司,要求看看那封反信,果然发现了端倪,成为证明狄郊无辜的关键证人。

辛渐等人闻言很是吃惊,谢过窦怀贞,匆忙告辞出来。王之涣这才想到其中关联,道:“田智提到的萧娘曾经说过,她夫君仰慕张道子书法出众,所以不辞辛苦,去张家做了教书先生。这教书先生既是韦月将,那萧娘岂不就是苏贞?呀,辛渐,难怪你非要拉上我。”辛渐道:“是,我们中只有你和老狄见过苏贞。”

王之涣道:“可是苏贞不是跟胡饼商一起失踪了么?她如何又做了娼妓?真是她丈夫卖了她?”王翰道:“这可能么?韦月将人早已经死了。辛渐,你既然早已经猜到,为何刚才不告诉窦县令,请他派人去将萧娘捉来,一问便知究竟。”

王之涣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他见过苏贞本人,很是喜欢她的贞静贤淑,若她果真沦落为娼妓,外人不知,事情尚有和缓余地,一旦见官,丑闻传遍全城,对她这样性情的女子而言,那可就真逼她上死路了。

辛渐道:“事情未明,万一萧娘不是苏贞呢?还是我们亲自确认过再告知窦县令。”王翰道:“那好,我正想会会这神秘的面具女人。”

辛渐道:“我们这趟去宜红院,确认萧娘是不是苏贞还在其次,关键是要向青楼主人阿金问清楚黄瘸子的详细来历。虽然他人已经死了,也许还有什么我们漏掉的线索。”王之涣笑道:“这件事就交给你自己去办,我和阿翰去会会那面具萧娘。”遂向路人问明宜红院位置,直往青楼而来。

时值正午,宜红院还没有开张。拍了拍门,门缝中露出一张男子脸,问道:“你们找谁?”王翰不悦地道:“你们这里不是青楼么?我们三个男人来这里,难道是找你么?”那男子“哎哟”一声,慌忙拉开门,道:“请进,请进。”扭头扬声叫道,“金娘,有主顾上门。”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阿金一边系衣带,一边从堂后出来,笑道:“几位郎君好早。”走得近些,打量三人气度不凡,显是名家公子,心中大喜过望,忙道,“莨子,快,快去叫大伙儿起床来伺候几位郎君。”莨子道:“是。”王翰道:“不必。不瞒金娘,我就是昨日来过这里萧郎的主人,我想见见萧娘。”阿金一愣,随即笑道:“好说,来,各位郎君先请到花厅坐下,慢慢再聊。”领着三人来到二楼一间雅室坐下。

王翰道:“这就请萧娘出来吧。”阿金道:“阿金不尴相瞒,萧娘目下身上有伤,不能让各位尽兴,怕是招待不了几位郎君。”王之涣道:“我们只是听说萧娘花容月貌,偏偏脸上戴有个铜面具,很是好奇,想见她一见,又不是要对她怎样。”阿金笑道:“就算如此,萧娘新到这里没几天,还不适应青楼生活,须得好好调教。万一她哭哭啼啼坏了郎君们的兴致,我如何担待得起?”

她越是不肯让萧娘出来,众人越是起疑。王翰掏出半袋金砂扔到桌上,道:“只要萧娘出来陪上我们一个时辰,这金砂就是金娘的。”阿金拿起袋子,打开看了看,极是心动,脸上却依旧犹豫难决。

王之涣指着王翰道:“不瞒金娘,我这位同伴生平阅尽无数美女,可从来没有见过戴着铜面具的女人,他心下好奇,非要见到不可。”阿金见王翰玉树临风,确是个翩翩佳公子,又见三人年轻,不似官家人,终于下定决心,笑道:“那好,三位郎君请稍候。还没有用过午饭吧?我这就派人送上好的酒菜来。”收了金砂,一扭水蛇腰,如风拂杨柳,一摇一摆地出去了。

这间花厅布置得颇为典雅,墙壁上挂有不少字画,整齐有序。辛渐一直一言不发,只凝神察看那些字画。

王之涣催道:“你还在看什么?快去找阿金打听黄瘸子的事。”辛渐道:“等一等!田智提过‘宜红院’的牌匾是黄瘸子写的,对也不对?”王之涣道:“是提过,不过……”

辛渐不待他说完,匆匆奔出楼来,站在门前,仰头观看那“宜红院”三个大字,心中有所醒悟,急忙来找阿金。在楼梯口遇见一名女子,问道:“娘子看到金娘了么?”那女子一指堂后,懒洋洋地道:“她在后院,你自己去寻吧。”

辛渐依言寻去,刚跨进院子,正见阿金和莨子押着一名女子自一间房屋出来——那女子全身赤裸,一丝不挂,恍若一尊白玉,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边脸,依稀能见到上半脸面有个黄澄澄的面具,双手反缚在背后,颈间系着一条白绫带,一端牵在阿金手中。

辛渐一愣,问道:“她就是萧娘么?”阿金料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辛渐,慌忙解释道:“是,她就是萧娘。她不听话,昨夜想逃跑,所以我叫人把她绑了起来,这是青楼的老规矩。莨子,快带萧娘去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再送去花厅招待几位郎君。”莨子应了一声,牵了萧娘上楼去了。萧娘头垂得老低,始终不敢抬起来一下。

辛渐心思根本不在萧娘身上,无暇多问,只道:“我适才见到外面牌匾上的字写得不错,请问那是谁的墨宝?”

阿金见他丝毫不多问萧娘之事,似是知道青楼发生这等事很正常,这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笑道:“原来郎君也爱好书法。什么墨宝不墨宝的,是本地一个叫黄瘸子的写的,不过来这儿的客人都说写得还不错。”叹息了一声,道,“不过我才听说他前晚大火中烧死了,唉。昨日那位萧郎不是要找他写信么?唉,他真是命薄,能轻易赚到手的钱却无缘赚到。”

辛渐道:“黄瘸子可是左撇子?”阿金奇道:“左撇子?郎君如何会这么问?我年轻时跟他好过一阵子,从来不知道他是左撇子,他都是右手拿筷子吃饭、右手拿笔写字的。”

辛渐心道:“黄瘸子右手执笔,当不是伪造书信的人了,写那封反信的另有其人。这河东县城不大,却是藏龙卧虎,在民间隐有如此多高手,当真难得,到底是天下之中的舜城。”仔细想了一想,又问道:“牌匾上‘宜红院’三个字是金娘亲眼看见黄瘸子本人所书么?”阿金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道:“那倒不是,是黄瘸子写好了送来的。不过楼上花厅的那些字画,大多是我亲眼看见他当场作的。郎君问这些做什么?”

辛渐道:“嗯,我就是有些好奇这些字,所以想问个清楚。”又走出楼来扬头凝视那牌匾。阿金见状,以为他不过是跟传说中张道子一样的书痴,也不再理会。

辛渐正是按张道子指点狄郊的方法,发现了这牌匾和楼上花厅那些字画的不同——牌匾上的“红”字最后一笔有细微笔丝带起,也就是说,写“宜红院”牌匾的人是左手执笔;而花厅的字并无异样,才是黄瘸子亲笔所书。

如此推断起来,黄瘸子背后还有一个左手执笔的人,他既能仿冒黄瘸子的笔迹,当然也能伪造狄郊的书信,他才是真正仿冒书信的人。只是这个人既有如此本事,为何一定要藏在黄瘸子身后呢?如此一来,显名的是黄瘸子而不是他本人,岂不是不合世人务求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常规心理?这位无名氏既是默默无闻,旁人不可能知道他,当是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向淮阳王武延秀举荐了黄瘸子,黄瘸子出于某种原因,又找到了他代笔。只是眼下黄瘸子已被烧死,又如何能知道无名氏姓甚名谁?

辛渐苦苦思索良久,也始终没有头绪,只得重新上楼来。花厅中酒菜满桌,萧娘已盛妆艳服打扮得齐整,坐在王之涣和王翰当中,垂着头一言不发,场面甚是难堪。

辛渐问道:“如何?”王之涣点点头,示意萧娘正是苏贞,又摇了摇头,表示她非但不肯自明身份,还假装不认识他。辛渐听过田智遭遇,料来这厅中必有暗眼供阿金监视,苏贞心有畏惧,不敢多嘴,便道:“萧娘既是身子不便,我们不如过几日再来。”

王翰见苏贞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又不肯开口说话,也甚觉没趣,道:“嗯,这里酒菜太差,不合我口味。走吧!”王之涣无奈,只好道:“改日再来看娘子。”苏贞始终不吭一声,也不起身相送。

三人刚出花厅,阿金便笑着迎上前来,笑道:“我早说过萧娘不懂事,还需要好好调教,几位郎君扫兴了吧?”王之涣道:“没有没有,这位萧娘挺特别的,我们改日再来。”

辛渐想起适才初遇苏贞时她的惨状,特意指着王翰道:“我这位同伴特别喜欢萧娘这类的女子,金娘可要善待她,我们很快会再来找她。”

阿金笑道:“瞧郎君这话说的,萧娘如今是我们宜红院的第一大摇钱树,我如何敢不善待她?放心,郎君们下次来,保管她服服帖帖地伺候好各位。”亲自送出楼来,再三叮嘱道,“几位郎君还要再来呀。”王之涣道:“一定。”

走出一段,辛渐见左右无人,说了在宜红院的发现。王翰道:“这可奇怪了,黄瘸子自己如此穷困落魄,还会有人在暗中帮他做事?”辛渐道:“可事实就是如此。眼下线索已断,我想去一趟州廨,告诉宋御史这件事,看看他能不能让我见见宗大亮,也许能问出一些线索。”

王翰道:“那好,咱们一起去。”辛渐道:“不,我们同去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肯定要被宋御史下狱关押候审,万一有新的线索,无法亲自追查,难免会受制于人。还是我一个人去的好,宋御史多半还会放我回来。”

议定后,辛渐独自往蒲州州廨而来,顺利见到御史中丞宋璟,见礼后告道:“我们找到新的证据,写那封反信的人原来不是黄瘸子。”宋璟道:“噢?可宗大亮已经招认,他向曹符凤举荐的人就是黄瘸子。”

辛渐道:“宗大亮已经招供了?实在太好了。不过伪造书信的人确实不是黄瘸子。”当即详细说了在宜红院的发现。宋璟听完,沉默许久,才道:“难得,难得。”隐有赞许之意,又道,“嗯,本史知道这件事了。辛渐,你先回去,继续劝说你的同党回来投案自首。”

辛渐见他表面不动声色,一派严肃,却总以同样的理由放自己出去追查线索,心中忍不住暗暗发笑,道:“是。”行了一礼,退出堂来。他猜以宋璟之精明厉害,必有所行动,是以并未真正离开,只躲在暗处监视。

过了小半个时辰,果见宋璟的心腹侍从杨功领着一队人押着一名赭衣囚犯出来,站在台阶上。那犯人手足被镣铐锁住,头上罩了个黑色布袋,没及颈间,完全遮住了面容。

辛渐心道:“这人是谁?为何不让旁人看见他的脸?是老狄么?宋御史要派人押他去哪里?”

等了一会儿,有差役赶过来一辆囚车,杨功命人将那犯人塞入囚车,自己上马,带队往东而去。囚车行走不快,辛渐从容跟在后面。来到城东普救寺外,车马停下来,杨功令人拽出犯人,架着往寺里而去。住持早得到禀报,候在门边,不敢多问一句。

辛渐一直等杨功一行尽数进寺,这才几个箭步登上台阶。住持登时认出他来,叫道:“哎,你不是……”辛渐“嘘”了一声,一步跨入门槛,装成是香客的样子,不远不近地跟在杨功等人身后。

却见杨功带着犯人径直来到寺后梨花院外,命人摘下犯人头套,问道:“是这里么?”那犯人却不是狄郊,而是河东驿长宗大亮。宗大亮点点头,道:“就藏在里面。”杨功道:“好,你带我进去找。”一行人拥进了梨花院中。

辛渐躲在树后,暗中瞧见,心道:“原来是宗大亮,却不知道他为何带宋御史的人来这里,是跟裴昭先有关么?可裴昭先已死,另一名刺客阿献又被宋御史擒住,刺客案水落石出,再无意义,他还来这里做什么?”因有兵士守在院门前,他难以接近,更无法得知院中情形,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过了一会儿,杨功重新出来,道:“走吧。”又将宗大亮蒙了脑袋,原路押回。

辛渐一心想知道究竟,跟出寺外,即上前叫道:“杨侍从!”杨功道:“是你!你是在跟踪我们么?”辛渐道:“抱歉,我也是不得已。杨侍从专程跑一趟普救寺,可有什么发现?”杨功道:“事关案情,辛郎本人又是嫌疑人,恕我不能泄露机密。郎君若真想知道,何不跟我一道返回州廨?”辛渐道:“也好。”当真一路跟在杨功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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