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姆伊这个村庄里,单靠变卖大洋葱和幻觉青麦获得一百达拉斯,便足足可撑上一个月。

下个月中旬,便会有多出今天一倍的收成,所以到秋天之前都不愁没饭吃。

马休·代亚里斯隔着上衣,拍了拍装着金币的皮袋,快步走在大路上,往村郊而去。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一定是因为赚进超乎预期一倍的收入,因此让他对命运的残酷松懈了起来。

守在马车停放处入口的一团黑色物体,一发现他到来,立即分散为五条人影。

当马休从中认出一张他熟悉的脸孔时,顿时陷入绝望之中。

其他四人都是恶名昭彰的混混,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但以那人和他的关系更为久远。

“嗨,爸。”

马休出声叫唤。硬在脸上挤出笑容。

“妈和苏(苏·代亚里斯)都很担心你。你回来得真早。”

“你可真冷淡。”

父亲贝亚多(贝亚多·代亚里斯)如此说道,一股浓浓的酒气逸泄而出。

“你不会跟我说『我们一起回家』吗?”

“你会想回家吗?”

马休从父亲身旁走过,走到马车旁。

右边有欧托·夫拉纳根和米兹·夸洛纳,左边有欧根·萧艾和乔佩斯·拉拉库西斯基——除了从小便修炼格斗技得乔佩斯外,其他对手都不足为惧。其他三人都曾被马休打得落花流水,和乔佩斯也曾两、三度交手,打得平分秋色。马休心想,当时要是没人干预的话,我应该能获胜才对。因此,这四人组也很少向马休找碴。双方都打算日后要找一天分出个高下。

当马休将手扶在驾驶座上时——

“马休,救救老爸吧。”

贝亚多说道。声音无限可怜。他在要钱的时候,总是这副模样。

马休停下动作,叹了口气。

本以为他会转头,但他却毅然踩上踏板。

背后传来一声闷响与一声哀嚎重叠。马休不得不回头。只见父亲紧按着胸口,正要跌落地面。

乔佩斯站在他前方,右拳收在腰际。欧根朝踉跄欲倒的贝亚多腰间踢出一脚。贝亚多往前扑倒在地,欧托和米兹在一旁伸脚一阵狂踢。

“别打了。”

父亲抱着头不住呻吟。

“你到底要怎样还钱啊,死老头!”

“把你的老婆和女儿拿去卖了还钱啊!”

这两人每说一句,父亲的后背和腰部便会传出一声撞击声。

“喂,把他的右手折断。”

乔佩斯在一旁下令。

身材最魁梧的米兹,跨坐在父亲身上。父亲的手臂从两人的影子当中伸出,被拉往头部的方向。

父亲开始放弃哀嚎。

马休立即翻身下车。他很清楚自己的行动有何意义。如果此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他绝不会插手。

他首先朝欧托奔去。欧托迅速从贝亚多身上跳开,逃向一旁。米兹因为正出脚踢向贝亚多腰际,所以慢了一步。他还没来得及重新摆好姿势,马休已踢出一脚,朝他右膝呼啸而去。

尽管米兹长得又高又壮,但骨头的硬度和神经还是与常人没有两样。就在他大叫一声跌坐在地时,马休的脚尖又已没入他脸中。

光是这一击便打得他仰头倒地。

米兹仰头倒地的模样,马休连看也不看一眼,旋即转身。乔佩斯和欧根则挥着手示意他们并不想动手。

马休小心翼翼地走向父亲身边。

“你不要紧吧?”他问。

贝亚多以啜泣声代替回答。看了让人一肚子火,满腹气恼。

马休抬头望着乔佩斯。“你们这些家伙。”这句话脱口而出。尽管不知道父亲欠下多少债务,但这和欠债是两回事。

“放马过来吧。”

马休霍然起身。正当他感觉全身力量贲张时,双脚陡然被人一把提起。

“哇~”

即使整个人向前扑倒,但他仍以伏地挺身的姿势避免身体撞向地面。

乔佩斯的鞋子迎面踢来,马休将手扬起面对这飞来的一脚,他勉强护住要害,躲过攻击,右手按向地面,猛力朝乔佩斯和欧根甩出。两人脸上被洒满黑土,停止了动作。

马休趁机站起身。

突然一阵刺痛钻进他右边的腰间。

马休翻转右臂,握紧对方的脖子。他已料到此人是谁。

“马休,给我钱!”

父亲满口酒臭地说道。

“你休想。”

马休应道,转头向前方的乔佩斯问道:“你们是讲好的对吧?”

乔佩斯耸肩而笑。

“算是吧。不过,提议的人是你老爸喔。你老爸说他想要一笔钱。”

“马休!”

剧痛再度往体内钻去。

“快点把钱拿出来!你还不快拿出来!”

父亲手握小刀再使劲往里刺,令他亲生的儿子陷入悲戚欲绝的失神状态中。

当马休醒转时,人已在行进的马车上。他不知道是自己坐上车,还是那班人将他运上车。改造马走在他熟悉的道路上,朝农场迈进。

金币已连同皮袋一同遗失。腰部的伤势虽未伤及内脏,但他实在无法感到庆幸。

周遭已化为黑暗的国度,村郊通往农场的唯一道路,就像在高低起伏的大地上,绑上一条白色的缎带。

月明如水。马休强忍着痛,戴上月光护目镜。这种能使微弱的月光增幅,让世界看起来犹如白昼的护目镜,对于必须走夜路的旅人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必备品。

左方黑森林的洼地愈来愈近。这是约莫两百年前的一场大地震所陷落的遗迹,占地相当宽广。足足有十万公顷之多。听说附近的部分强盗集团和某几种飞行生物,会以此处藏匿赃物或是吃剩的尸体。

还有喷发瘴气的沼地,以及毒草丛生的地带,各种诡异的生物更是层出不穷,马休扬起手中长鞭,想要早点通过这个危险地区。

“咦?”

他将脸转向一旁,只因眼角余光扫到一个疾驰的黑色物体。

由西方以迅雷疾风之速逼近,不靠马匹拖曳的车体——一辆超大型的自动车。

“难道是要去我家?”

在他偏头纳闷前,恐惧的寒意已先吹向他的心头。那种车子——只有贵族才有。现在是黑夜,而且朝我家的方向而去。

他那满是惊恐的双眼,这时骤然转为惊愕。

这辆看起来重逾五吨的自动车,竟然在没有减速的情况下飘然浮向空中。

马休不由得勒马停下。他双眼紧盯着那辆自动车停在离地十公尺的高空中,并从驾驶座下取出医药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想睁大眼睛瞧个仔细。但这时候需要先止痛。

他将消毒用的软膏抹在伤口上,将一颗止痛胶囊含在口中,这时——

从空中降下一人,在车子的正面——离地十公尺之处,头下脚上地停在半空。这是个手脚瘦长有如蜘蛛的男子。他那贴身的茶色汗衫,明显展现他的身体曲线。

马休竖耳倾听。断断续续地传来男子的声音。

“找到……普罗……伯爵……盖斯……军的……死状……见到……吗?”

马休看见自动车的天窗盖打开,从里头钻出一名男子,他不禁发出“哇”的一声惊呼。

那是身长高达三公尺的巨人。巨人右手的长枪也和他一样,又长又粗。仿佛猛力一挥,便能引来龙卷风。

“把车……放下去。”

巨人指着地面的方向命令道。

“你自己……下去……”

极尽挑衅的言辞。马休发现两人之间,紧绷着凄厉的敌对杀气。

“报……名来。”巨人说。

“史匹涅。”

唯独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此话一出,那名状似蜘蛛的男子双手一摊,从他的手指撒出无数道白丝般的细线,朝巨人飞去。

蜘蛛丝——马休如此深信,因为男子长得像蜘蛛,这些细线也像极了蜘蛛丝。

巨人并未束手等候这些丝线近身。

他巍然矗立原地,手中的长枪顺着身体中心线直立,再由中心向外猛力回旋。

狂风顺势而生。宛若巨大的风车——他划出的圆弧下端是他的脚尖,上段部位在头顶不住回旋。

飘荡而来的丝线一碰触枪身,便被彻底摧毁。

马休发出“噢”的一声赞叹。

史匹涅难掩诧异之色,身子为之一震,这时,伯爵手中长枪脱手。那是石破天惊的一道黑光。俐落地由史匹涅的前胸直透后背。

蜘蛛男发出罕闻的骇人哀嚎,全身一阵痉挛,接着便不再动弹。他的四肢向内弯绕蜷曲。

事情的经过,从马休目睹到现在,还不到一分钟。这场恶斗,尽管马休位在绝对安全之处,仍因极度紧张而浑身无法动弹。

伯爵傲然矗立于悬吊空中的车顶上,望着那具被串进长枪中,在空中不住摇晃的尸体,接着他蓦然说出令马休瞠目结舌的话语。

“不用……戏了。”

这时,史匹涅的手脚陡然伸展。睁开他那对细眼。

“不愧……普罗……伯爵……这把……还给你……”

他双手搭在枪上,一把拔出。他轻轻一抛,伯爵在空中接住。

“看来……没见到……盖斯……将军……至少……可以让你们……一起……黄泉……”

就在史匹涅语毕的同时,他的脸部再度为长枪贯穿,枪头从他的后脑斜斜刺出,插进地面。

马休看得目瞪口呆。

当长枪再度抛出时,已开始升向空中得自动车,正以惊人的速度被吸向遥远的星空,这时就算伯爵要往下跳,也为时已晚。

猛然回过神来的马休,朝蜘蛛男望去,但他已不知去向,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休回到家中,感觉犹如作了一场恶梦。

母亲和妹妹一看见他满身是血,便赶紧替他治疗伤口,根本无暇听他描述那场诡谲的恶斗经过。

大致包扎好伤口后,母亲对马休说道:“经过紧急处理后,你的伤口已经止血。为了谨慎起见,你明天最好还是到弗雷迪医生那里去一趟。”

马休点点头,说他想睡了。

母亲不发一语地望着他。

“干嘛?”

“和你打架的人,真的只有那四人组?”

“是啊。”

“对方拿刀刺你的手法不够狠。似乎带有一点迟疑。”

马休耸耸肩。

“妈妈每次到村里去,都会听闻那个人的事。听说他老待在那女人家中,终日酒不离身。好像也曾多次向杂货店的哈尼先生借钱。虽然他一再道歉,说等到下次收成时就会还钱,但那个人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敢勒索要钱。如果不依他,甚至还拿刀伤人。”

“妈。”

马休一脸歉疚地唤道。他知道无论怎样扯谎也没用。这名身在边境,独自一人将两个孩子拉拔长大的女人,凡事休想瞒过她的双眼。

“是那个人干的吧?”

马休颌首。母亲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好好休养个两、三天。剩下的收割工作,就由妈妈和苏来做吧。”

母亲朝门口走去,马休出声唤住她。

“妈,这件事你别跟人提起。”

母亲脚步未歇,径自走出门口。

关上房门。

马休叹了口气,躺在床上。

也许是止痛剂发挥了药效,他似乎感到有点昏沉。

但一阵清脆响声将他惊醒。

他茫然思索着声音是从何而来。那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他望向右方。

黑暗笼罩的窗外,有一张摇曳的白皙脸庞。那是一名金发飘逸的绝世美女——这股难以抗拒的睡意,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美貌使然,一方面则是她透过玻璃吹送而来的异样鬼气。

马休闭上双眼,缓缓数到五之后再度张开。

那张脸庞消失了。他心想,也许是在迷迷糊糊中所做的梦。那名女子有如此的花容月貌,可惜却是独眼。

又传来声响。马休听出那是敲门声,心里平静些许。

“请进。”

他将视线从窗户移开,出声应道。

进门的人是苏。睡衣外披着一件长袍。

“你还没睡啊?”

“我有点担心你。”

苏回答道。她天生就是个无比柔软的女孩,尽管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但父母总觉得这孩子无法长命,就连马休也曾一度这么认为。虽然现在仍是一样,但等到她十四岁之后,或许就能平安长大成人,让他们对此燃起一点希望。

“如果是伤势的话,你不用担心。只要明天好好休养一天,就能下田工作了。”

“太好了。”

苏嫣然一笑,欠缺血色的双唇抿嘴而笑,惹人无限怜爱,每次看她这副模样,马休总想紧搂她柔弱的肩头,但他极力抑制这分冲动。

“怎么啦?”

马休从妹妹凝望他的神色中,发现一丝难掩的不安,于是他温柔地问道。

苏伸手来到嘴边,轻咬着食指头。

“喂。”

“哥,你有没有做梦?”

“做梦?”

“从发生那件事之后。”

“那件事?你是指十天前,大家都做同样的梦那件事吗?”

苏颌首。

“梦见流星坠落。听说北部边境区灾情惨重。从那之后,我每天都做着可怕的恶梦。”

“什么样的梦?”

“哥,你没梦见吗?”

“什么样的梦?”

苏闭上双眼,双手交握于胸前,口里喃喃念着“好可怕”。

“有好几个黑影从浓雾中步步逼近。前天我仔细一数,发现黑影一共有八个。其中一个黑影,就像高山一样巨大,矗立在后面,其他黑影则是从它的山脚——应该说是从他脚下涌出。”

“是你自己太神经紧张了吧。不过是梦罢了。如果是梦魔的话,倒是也有在这一带出没。”

“我心里明白。”

苏全身颤抖,有话想要倾诉。

“明白什么?”

“有人对我们虎视眈眈。他们的目标就是我们。”

“我们?包括妈妈和我吗?”

“还有爸爸。”

“那么,就让老爸去处理吧。”

“哥!”

面对一脸愁苦的妹妹,马休扬起单手挥了挥。

“开玩笑的啦。”

马休说。

“不过,他们应该没理由对我们下手吧。当陨石坠落在北部边境时,像我们一样做那种怪梦的人,应该有满坑满谷。梦这种东西就是这么回事。首先,就算有人想对我们不利,那和陨石又有何干?难道是来自外太空其他行星的刺客?你自己应该也觉得有点不合逻辑吧?”

“哥,这么说来,你没梦见啰?”

“是啊。什么也没梦见。”

“是吗,那就好。只有我做那样的梦。”

苏整个人靠向门边。从她的神情看得出来,她心中的不安尚未尽除。但这个生性文静的妹妹,还是为了家人刻意表现出放心的样子。

马休本想询问母亲的情况,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因为这样只会自找麻烦。

他走下床,来到妹妹身边,执起她的手。

“去睡吧。梦总会醒来的。就算你无法从梦中醒来,也会有白马骑士到梦中解救你。”

“说的也是。”

苏会心一笑。这种笑脸蕴含着无限凄楚。倘若命运注定有痛苦相随,少女对这一切必定也早已了然于胸。

“苏。”

当马休出声叫唤时,妹妹的表情骤变。她明亮的双眸,仿佛映照着梦幻,任谁也不禁赞叹,但此刻她眼中映照的不是她的兄长,而是其他事物——窗户和站在窗外的人影。

马休甚至忘了进一步确认苏眼中人影的性别,便急忙转头而望。

但玻璃上只映照着无边黑暗。

妹妹犹如标本般呆立,马休伸手在她肩上用力摇晃,将她唤醒。

“你看到谁?”马休问。

“一名女子。”

苏回答道,呼吸急促。

“虽然容貌很美,但却令人望而生畏。就是她!那个想对我们不利的女人。在梦里不能看清楚对方的容貌,但现在我全明白了。”

“你快回房间去。把门窗锁好,顺便将除魔草带在身上。你有螺栓枪吧?”

“你放心,我不怕。”

苏将手放在胸前保证。

现在要是将手搭在她胸前,想必能感觉心跳就像破钟一样大声;妹妹就像一尊玻璃艺术品,但内心却又潜藏着刚强的一面,马休对这样的她感到无限爱怜。

马休将斧头和白木楔插在腰带里,走出屋外。

由于戴上了星光护目镜,视线良好。

此时满天星斗。

但马休却无法抬头仰望。因藉由光亮增幅,将夜晚转为白昼的星光护目镜,对一般的光源也会发挥同样的效果,在直视星光的瞬间,视网膜会被烧毁而就此眼盲。

巡视过主屋周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于是他绕向仓库。

这栋约五十坪大的建筑,除了耕耘机和自动插秧机外,还塞满了修理农具的机器、火药、化学药品等等,离主屋不到两分钟的路程。两座建筑中间有一口井。

马休来到仓库的大门前,停下脚步。

他伸手放在门上,使劲一推。前天他才给门铰上过油,所以大门顺利地应声而开。

里头一片黑暗。

他抽出斧头,握在手中。

会不会有人藏在门后?一想到这里,他便不能坐视不管。

马休悄悄挤身进门缝里——有个东西倏然冒出。

“哇?!”

这声尖叫,令马休高举的斧头在半空中应声停住。

“你这个冒失鬼!”

那是马休熟悉的声音。

“妈,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发现有异状。不过,仓库里一个人也没有。”

母亲称不上壮硕的双臂,握着一把枪身和握把皆很短小的霰弹枪。

她没向孩子们交待一声,便只身走进危机四伏的黑夜中。想到母亲的这分爱心,马休不禁胸口为之一热,但他仍是强忍着情绪说道:“妈,你不可以这样。像这种时候,你不先跟我说一声,我面子往哪儿摆啊。”

母亲一脸放心地凝望着自己的儿子,旋即扳起了面孔。当马休恶作剧,或是出言不逊时,母亲便会扳起脸赏他耳光,而当他给别人添麻烦时,则是好不容情的赏他一拳。

“傻瓜,再等十年吧你。”

她瞪了儿子一眼,两人一同走出屋外。

马休将门关上。

“来,回去吧。”

语毕,马休发现母亲全身僵直不动。

他朝同样的方向望去。

有名穿着一袭白色洋装的女子站在井边。挺出双峰,勒出蛇腰,再搭上宽松的蓬裙。这是贵族享受舞会用的盛装打扮。

“阿迪鲁·代亚里斯,以及你的儿子马休。”

女子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们两人。她的瞳孔散发着金光,月光在她的金发上滑动,一如银河。

女子迈步向前。

“别过来!”

母亲将霰弹枪架上肩上。里头应该一如平时,装满九颗子弹。若是在这样的距离下挨上一枪,可轻易让人脑袋开花。

“我们替这家人看守房子。他们外出旅行。得等到明年才会返家。你到这里有何贵干?”

“为了你们的命。”

女子笑盈盈地说道。尽管平静有如冬夜,但母子俩都感到一股宛如冬夜般的寒意。

“我来此,是为了赐给你们全新的生命。快抛开你手中的枪吧。”

这阵开朗的声音,在两人的脑中诡异地鸣响。

两人闭上眼睛。女子金黄色的双眸却在他们的视网膜中熊熊燃烧。

母亲缓缓放下手中的枪。马休的双手静止不动。

“过来吧。”

女子向他们招手。母子两人摇摇晃晃地站在女子面前,仿如人偶般,被女子指尖放出的无形丝线操弄于股掌。

女子先注视着马休,随后将目光移向他母亲。

“真可怜。”

她满含嘲讽的口吻,带有同情之意。

“你那无数的皱纹、松弛的肌肤、严厉的眼神——这一切都是岁月这种诅咒之物所造成的。你年轻时想必也是个美人胚子。现在就重拾你青春的美貌吧。”

只见她伸出白皙的食指,由母亲汗衫的胸口滑向腹部,汗衫立即裂出一道开口。

母亲未穿内衣。女子将手搭在她丰满的乳房上。

“噢,好美的酥胸啊。我知道你体内的血液在翻腾。人类的血就是这么温热,令我们无限神往。我将从这里汲取。”

她的手掌从母亲的乳房上移开,犹如一只美丽的虫子,在母亲的肌肤上往上攀爬,来到颈项处。

她光是用手指在表面上轻搔,母亲便开始微微娇喘。

“看得见雪白肌肤上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吗?要记得它位在什么地方喔。”

接着,女子的朱唇印在母亲的颈项上。

同时,在那宛若妖物般的艳丽红唇与柔软的颈项中间,传出一阵呕吐般的声音。

母亲和马休向后倒退,女子双手按着左胸,步履踉跄。

从她紧握的拳头中,刺出一支沾满血渍的树枝。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子转身待走而飘散的长发,被扯住拉往水井的方向。

她的身体没做任何抵抗,直接被拖进井中。

马休与母亲面面相觑,耳畔传来一阵水声。

“马休,那个女人是贵族。”

“我知道。但她是谁,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马休重新握好斧头,母亲则是迅速捡起地上的霰弹枪。

水井的表面隆起一团光亮之物。

它由水井的外缘满出,漫延至两人脚下。是水。

他们无暇惊讶。

因为从满溢的水面下,浮现出一名妖艳的女郎身影。

及腰的金色长发、闭月羞花的美貌、外加洁白如雪的洋装。但她不是适才那名美女。洋装紧身而修长,清楚展现出她艳光四射的玲珑曲线。最特别的是——独眼。

“你……你是?!”

马休以斧头护住身体,女子开口道。

“你们是阿迪鲁·代亚里斯和马休·代亚里斯对吧。我的名字是露西安。奉某人之命前来。”

从她的金发到下巴一带不停滴落的水珠,像是绽放月光色泽的宝石。

她适才瞬间收拾一名女贵族的惊人魔力以及登场的模样,不用看也知道。她便是在阳光下,和D在大河上展开死斗,挨了D两剑而逃离的水妖——露西安。

扑面而来的妖气——也许就连妖气中也蕴含着水分子,母子两人的脸和手满是水滴,阿迪鲁以手背擦拭双眼。

“快带苏逃离这里。”

她大叫。

“不,妈,你快逃。这家伙我一个人应付就行了。”

“她可是个击毙贵族的妖怪啊。你不是她的对手。——快去!”

“我才不要呢!”

马休往化为一滩泥泞的地面上猛力一蹬,向前疾冲。

那名女子轻盈落地。马休从她浮现脸上的浅笑,感到足以令心脏为之冻结的寒意。

“呀啊~~”

他将浑身力气倾注于右手,手中斧头疾砍而下。

瞄准女子的头部——斧头直接命中,刀锋直入肉里,连手也一并没入。不,连同肩膀和身体全部一头栽入。感觉就像穿过一道水作成的隧道,伴随着成千上

万的水滴飞沫,翻向女子的背后。

马休从前扑的动作猛然扭身,双手撑地挺起上身,纵声喊道。

“我穿过去了!这女人的身体是水做成的!”

“让开!”

阿迪鲁喝道,不待马休避开,便已扣下扳机。

只听见一声直撼地底的轰然巨响,将露西安的头颅炸成粉末。

因后作力而上扬的枪身以及后仰的身体,阿迪鲁好不容易才站稳恢复原状,但她手中的双管枪,左边枪口仍对准那名伫立原地的女子。

露西安从颈根部隆起一团透明块体。转眼间,上面长出眼鼻,金色流动,再形成了拥有一头飘逸金发的美女脸庞。

露西安嫣然一笑。

阿迪鲁背脊感到一股令全身血液凝结的寒意,紧接着开第二枪。

但只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声响,枪口黑烟直冒。这是子弹燃烧不完全所造成。

水妖女露出无声冷笑。

“你的子弹潮湿,并不是自然现象,而是因为我的力量。就让我将你们这对母子变成我最喜欢的水袋吧。”

露西安倏然欺身向前。

马休紧紧抱住她的腰间。

“你这个臭怪物。妈,快逃啊!”

他的手臂使劲环抱,在妖女的腰部中间交缠在一起。

露西安的右手钻往自己的胸口一带,一把掐住随着冲劲从背后冲进她体内的马休脖子,将他推向前方。

马休的双手四处乱抓,穿透露西安的手臂,但制住马休脖子的露西安却是五爪如钢,文风不动。

“先从这个孝顺的儿子开始下手。”

语歇,露西安的左手被吸进马休的口腔内。

马休放声咳嗽。透明的水从他的口鼻满出,他痛苦地扭动身躯。

在月光之下,大地之上,这名年轻人即将就此溺毙。

“住手!”

阿迪鲁抛开霰弹枪,从佩在腰带上的皮鞘中拔出小刀。这把刀身长二十公分的小刀,就算睡觉也绝不离身,是边境人士的必备品。

这名母亲知道,她纵身一跃,只会遭遇和马休同样的命运,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怯和踌躇。

她举刀过顶,快步朝女子疾奔去。

在那之前,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个白雾般的物体包覆露西安全身。

水妖女发出喉咙碎裂般的惨叫,全身痛苦地扭曲。

她从马休口中抽出手臂,身体也从马休的颈部移开,且仰躺倒落地面。

在地上痛苦打滚的露西安,眼鼻从她脸上消失,双手溶入身体中,双脚融合为一。

勉强仍残留人体大致轮廓的水块,在耀眼白雾的折磨下,缓缓往井边拖行,像使尽最后的力量般往地上一蹬。也许是就此摆脱了白雾的束缚,只见化为一滩水的女妖,犹如瀑布般往幽暗的井底倾泻。

阿迪鲁和马休呆立原地,无法动弹。眼前的怪异景象,即使是生长在边境,拥有钢铁般身体和意志的两人,眼前这情形一样超乎他们在精神方面所能容许的极限。

白雾产生变化。

它开始具备人的轮廓,长出四肢,金发飘扬。

身穿雪白洋装的女贵族,静静伫立在他们面前。

“贵族的奴仆竟然也敢以下犯上。不过,她终究还是下人,以为自己赢得了主人吗?”

她回身面向他们两人,朱唇粲然一笑,这时她才发现那个令这对母子瞠目结舌的物体。

有一枝树枝的前端从她的左胸冒出。

女子的笑靥转为苦笑,她一把握住树枝前端,往前方抽出时发出皮肉破裂的声音,但她脸上没有半点痛苦表情。只要不是被刺穿要害,便不会有痛觉。

然而,左胸——亦即心脏,不正是贵族的唯一要害吗?

“那个女人,我待会儿再给她应有的处罚。”

她将树枝抛向一旁,缓缓向他们两人伸出手。双眸同样带有诡谲的金色。

“来吧。”

就在她招手的瞬间,在她身后五公尺处堆积如山的干草上空,有个物体急速坠落。

如同上百道闪电同时劈落的轰隆巨响和冲击力道,摇撼着大地。

母子两人被向后震飞五公尺远,重重撞向仓库的大门,仓库本身也斜倾欲垮。女贵族踉踉跄跄,扶着水井稳住重心。

火舌窜升。

干草与坠落物磨擦,因而起火燃烧。究竟是什么物体?从多远的高空上坠落?

瘫软在地的阿迪鲁和马休,两人的双眼如此问道。那名美女的神情也有同样的疑问。

答案立即分晓。

一个巨大的人影,从烈焰中霍然站起。

紫红色的长袍,配上右手一把长五公尺的大长枪。他出现在烈焰中,缓缓向前跨出一步,全身无一处着火。

尽管如此,巨人似乎仍是不放心,他用空出的左手拍了拍肩膀和腰间后,以睥睨之姿俯看地上的三人。

“好久不见了,米兰达。”巨人唤道。

“要称呼我公爵夫人,普罗周伯爵。”

女贵族笑吟吟地抬头仰望。

“您是从哪儿来的?”

“离地四万八千公尺的高空。”

普罗周伯爵拍着脖子。

“对方偷偷在空中暗藏了一名奇怪的部下,好像叫做史匹涅的。我虽打败了敌人,但最后却从高空被抛下。哎~真是脸上无光啊。”

“您还是老样子没变,虽然斗志高昂,但却粗枝大叶。您这样有能力履行承诺吗?五千年来的铁锈,恐怕是不好清干净呢。”

面对这名直言不讳的白净美女——米兰达公爵夫人,普罗周伯爵露出和善的笑容。从他的笑容来看,两人似乎颇为熟识。

“接下来……”

巨人朝仓库前摇摇晃晃起身的这对母子望了一眼,旋即走向左方。

身穿蓝色长袍的苏,此刻出现在主屋的玄关处。她手中的原子灯不住摇曳。

“妈、马休!”

她放声叫唤,接着,她发现有其他古怪的来访者在场,随即全身僵硬有如雕像。

“苏,快点进家里去!”

面对母亲的叫喊,苏的双脚没能移动半步。因为她已当场昏厥。

高达三公尺的巨人、身穿一袭雪白洋装,在月光下闪耀生辉的美女,背后干草燃起的熊熊烈焰,将夜晚照耀得亮丽如画。这时候有办法可想,反而奇怪。

“求你们别对孩子们动手!”

阿迪鲁挺身向前,欲保护马休。面对贵族,手无寸铁的人类只能束手无策。

“你们敢乱来的话就试试看。在你们以邪恶的利牙刺进我孩子们的血管之前,我会先把你们活活咬死。”

“有意思。”

米兰达嘴角上扬。从她微笑的唇际露出森森白牙。

“别这样。”

巨人将手搭在米兰达肩上。她那柔弱的香肩,仿佛会因此而受伤,但她只是轻轻一晃,巨人的手便就此被震开。

“别这样。”

巨人再度伸手搭在她肩上。米兰达的肩膀文风不动。

“您为何要阻拦我?就这一家人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成为贵族同伴的人类,最是贵族的奴仆,但这么一来,就不会轻易遭人杀害。就算对手是贵族也一样。”

“话是这样说没错……”

“那您就别阻拦我。”

“不,等一下。先不谈我们的意见,应该听听看他们的想法才对。——想让这位美女吸你们的血吗?”

“才不要呢。你别再过来喔!”

阿迪鲁悍然拒绝。眼前的情况透着诡异。看来,这两名贵族的出现,不是只为了吸血。首先,这附近应该没有贵族才对,但现在家里一次来了两个,一定有哪里不对劲。这两人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秘密。总之,他们是贵族——吸血的妖魔。绝不能大意。

坚定的决心,开始让温热的血液往几欲冻结的身体回流。

普罗周伯爵高高在上地俯看这名母亲的身影。

“断然拒绝是吧。公爵夫人,你就放弃这种做法吧。”

“哎呀,这对我们彼此来说,是最好的方法呢。这位人类的太太,我劝你好好考虑考虑。”

米兰达的双眸又开始蕴含金色光芒。

阿迪鲁的瞳孔深处也亮起同样的金色光芒,正欲融解她坚定的意志。

“喂。”

“请您不要说话。”

米兰达以满含怨怼的声音说道。但语调却像是个温柔的贵妇。

“您心里应该也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我只是要她改变心意罢了。请您不要在一旁多嘴。——到我这里来吧。”

阿迪鲁对米兰达的招手做出回应。这名刚强的农妇,又差点就要在月光下袒露丰满的酥胸,陷入吸血鬼的陷阱中。

当生与死只剩两公尺的距离时,米兰达的脚下发出破碎声,同时扬起一道银白色的原子火焰。火焰烧及洋装,眼看公爵夫人整个人化为一座人型火把。

“妈!”

马休和苏朝摇摇欲坠的阿迪鲁奔去。

“噢~”

巨人在空中发出感佩的低吟。

这名身材娇小的少女,将手中的原子灯抛向米兰达,化解母亲的危机,巨人对此大为赞赏。

非但如此,她在走出屋外时,手中握着螺栓枪,挺身欲保护母亲和兄长。

“这一家人确实了不起呢。米兰达。”

这句话并非是在征求认同,但那座人型火把回答道。

“没错。既然这样,他们或许也承受得了我的回敬。”

她将起火的双手向两旁高举,使劲呼口气,同时双手往下甩。

火焰熄灭。原子灯也同时熄火。

这名娉婷而立的白净美人,其玉肤和洋装皆未留下任何焦痕。

“过来吧——不,我亲自过去。”

伯爵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迈步向前。

走了两步蓦然驻足。

米兰达公爵夫人回眸而望。

普罗周伯爵亦然。

莫非他们听见什么,看到了什么?这对母子是在隔了约莫五秒之后,才得知此事。从主屋深处的幽暗中——亦即农场的入口处,传来逐步接近的马蹄声。

来者究竟是何人?

看米兰达和普罗周的模样,那就是贵族不知恐惧为何物的表情吗?

“此人是谁?”

公爵夫人询问的声音略带震颤。

“一名顶尖高手。”

普罗周回答。

“会是谁呢?”

阿迪鲁低声自语——

答案浮现在月光下

从黑暗中现身的美绝暗影,正以漆黑的纵马之姿,在月光下缓缓走来。

当他从干草旁走过时,烈焰将他的上半身染成一片赤红。

在距离巨人和米兰达三公尺远的位置,此人勒马而立。

“不知该说你来迟了,还是刚好赶上。总之,我们又见面了,D。”

米兰达公爵夫人从伯爵的语调中听出一丝畏意,不禁也咽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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