おふ

“冷死啦。怎么搞的,尿床啦!”

祥太比平时醒得早,他被阿治的嚷嚷声吵醒了。

他把壁橱门拉开一半,昨天应该被阿治和信代送回去的有里呆呆地站在那儿。把有里又带回家的信代,昨晚没给有里脱衣服就让她睡在了自己和阿治中间。有里就在那里尿了床。

信代把叠好的被子粗鲁地推到屋子的一角。

“对不起呢?”

有里和信代的目光撞在一起,大概觉得自己要挨打了,身体僵硬地站在那儿,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行啦。烦死了。”

看着有里瘦小的肩膀,信代心里已经贴上封条的门开始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明知责备也于事无补了,说话还是不由自主地粗暴起来。她也是在生自己一时冲动将有里带回家的气。她对自己还在犹豫不定感到不安。

“昨天送回去了不就好啦……”

阿治又说起了不负责任的话。

“也许吧……”

信代从壁橱中取出祥太穿旧的卫衣裤。

“那是我的!”

祥太不满地说,他还躺着。

“你都不穿了呀。”

信代不再搭理祥太。她一把抓住有里的胸口,拉到自己跟前,脱下她弄湿的衣服,扔到屋子的一角。

“看见皮带了吗……我的……”

阿治将工装裤拉到一半,刚才起就在起居室里转来转去。

今天十分难得接到了日工的活儿,他要去工地。但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想方设法找不去工地的理由。信代很清楚这一点,不管阿治说什么都不理会。

“还是不去了吧……今天太冷了……”

来了来了,意料之中。

“帮我发个短信吧……就说我感冒了……”

还要让我帮他发短信,这个没出息的男人。信代捡起脚下的黑皮带,头也不回地扔给阿治。祥太的卫衣穿在有里身上有点大,但总比光着身子强,信代想。

“奶奶,他要出门啦!”

信代说,她用眼角确认了总算系好皮带的阿治。

“知道啦……”

在厨房里烧水的初枝应道。她开始把茶叶装进“魔法瓶”。祥太不明白这个瓶子有什么魔法,但初枝一直这么称呼它。

信代推着磨磨蹭蹭的阿治的后背走向玄关,送他出门。

“把那个扔了,那个那个。”

放在玄关水泥地上的垃圾袋里,装的几乎都是发泡酒的空罐。

“大哥……给你这个……”

阿治从初枝手里接过银色的“魔法瓶”,开始穿鞋。“痛!”他突然惨叫一声,向鞋子里张望。

又是什么花招?

皮带之后是天气,天气之后是鞋子吗?

信代忍受不了玄关冰冷的木地板,脚趾快要冻僵了。她想尽快跑回起居室,可此刻一松懈,这个男人便会脱下鞋子跑回屋子。

“有指甲啊!”

阿治流露出一脸“已经无语”的厌恶表情,用大拇指和食指从鞋底里夹出指甲,高高举到两人跟前。

阿治脸上分明写着不吉利,但初枝只是淡淡回应了声“哦,是指甲啊”。

阿治终于死心了,把指甲扔在玄关的地上,按照信代的吩咐提起垃圾袋走出了玄关。

2月清晨刚过6点的天空,称作清晨还是过于昏暗了。

空气也冷得似乎嘴里呼出的气息都会被冻住。

阿治打开移门,穿过单侧是一排青铁皮的十来米长的狭窄通道,走进了不见人影的小巷。

附近传来狗叫声,这条狗每次必定冲着阿治狂吠。阿治想,自己没见过那条狗,狗也肯定没见过自己,它为什么对自己狂吠不止呢?

阿治“切”地咂了一下嘴。

电线杆下放着一只收垃圾的蓝色网兜。阿治看了一下标志,今天是扔可燃垃圾的日子。他手里提着装有空罐头瓶的垃圾袋,稍微迟疑了一下。“不管那么多了。”他出声嘀咕道,用力将垃圾袋扔到网兜里,随即向车站走去。一大早,电车经过时的轰鸣声比平时听到的更加震耳欲聋。

指定的集合地点就在站前出租车上车点侧面的吸烟处。集合时间6点半刚过,便来了一辆可以坐10人的大篷车,载上聚集在此的国际色彩浓郁的男人们跑了起来。

最后上车的阿治只能坐在班长神保旁边。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男子,短发,鼻子下留着胡子。他总是皱着眉头,阿治从未见过他的笑容。这会儿,他咂巴着嘴,正用手机给公司打电话,汇报没有按时出勤的自己手下的情况。

“嗯……不是,是手机短信,说不干了。反正来了也派不上用场。下次见了肯定要揍他一顿。”

原本打算用手机短信请假的阿治,像戴着能面一样面无表情,喝了一口倒在保温杯盖子里的茶水。

抵达工地后,先是开晨会,做令人毫无兴致的广播体操,随后,阿治和20个左右的工人一起乘上电梯。电梯里放着经过八音盒重新编曲的《还有明天》的音乐。“哐当哐当”往上升的电梯,虽然有铁格子的外壳,但也没有身处室内的感觉。对于有点恐高症的阿治来说,几乎和在露天没有区别。

“还有明天”,大概是为了消除这种恐高症和“哐当哐当”的声音特意放的吧,阿治想。

差不多过了6楼,阳光照进电梯。周围的建筑物全都在视线中消失了,阿治的两腿变得更加软绵绵的。

今天的现场是在10层楼住宅的最高层。阿治的主要工作是干杂活儿——打扫场地、搬运脚手架等,用来保障建筑工人的工作顺利进行。即便干的只是这种活儿,当他和祥太一起走在街上望见自己干活儿工地上的建筑物时,也会十分自豪地说:

“那就是老爸建的。”

“诶,好厉害!”

祥太的眼睛都亮了。

孩子用崇拜的眼光注视自己,哪怕是假的,阿治心里也高兴。

交代给阿治的工作是用扫帚清扫垃圾、把废料扔进垃圾箱,这些活儿不需要任何技能和经验。对阿治这种脑子不灵活的人来说,从早到晚难免会被人训斥,但只要能忍,一天下来就可以拿到8000日元的工资。

现在阿治又被班长神保在屁股上踢了一脚:“你挡着路啦,闪一边儿去。”被吼的阿治压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离开现场,开始在正在施工的高层住宅中闲逛起来。预计今年秋天完工的这栋高层住宅楼,总共120户房源,好像已经全部售罄。

即使还没有装门,阿治也能一眼看出这里是玄关,这里是厨房,那里是阳台,这个窟窿应该是水池或洗手间。阿治边走边想象完成后的样子,感觉很快活,忘记了现在是工作时间。越往下走,房子的模样在脑子里变得越清晰。

6楼的屋子里,还有一间像电话亭那么大的房间。“我回来啦!”阿治喊道。他走过去推门张望,原来是间浴室。那里放着一个纯白色的长条形浴缸,外面还包着塑料包装纸。

“祥太,洗澡啦,一起洗吧?”

阿治说着,穿着鞋跨进了浴缸,坐下。如果被神保发现,少不了挨一顿臭骂,不过此刻他在10楼呢,不可能来这里。阿治高中退学后辗转各地,住的公寓全都是旧房子,从来没有在全新的浴缸里洗过澡。

他坐在浴缸里,仰视着头上才浇灌好的混凝土天花板,想象自己是否有一天也会和家人一起生活在这样的高层住宅楼里。

阿治和信代每月都要去一两次开在屋后小巷里的酒馆——“乐趣”喝酒。

酒馆很小,只有3张桌子加上吧台前的6个座位。年过70的妈妈桑一人忙活着,生意好的时候,住在附近的女儿也会来帮忙,做些炒面、炒饭。上周,祥太和初枝睡下后,两人又从家里溜出来喝酒。

这天信代叫阿治一起出来喝酒。阿治寻思,她工作上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吧。

“你说……把现在的房子拆了,能不能盖高层?”

说到这个话题,信代每每露出一脸狡猾的表情,而且总是带着兴奋。

“说什么蠢话,老太婆绝对不会答应的。”

阿治说着,又要了一杯加梅子的烧酒。

“不愿意的话,就告诉她我们搬出去啊!”

“难保她不会说,请吧,请搬出去吧。别胡说八道。”

“盖个高层……我们住最高那一层,用收来的租金过日子,怎么样?”

“主意倒是不坏……”

酒馆墙上挂的镜框里,是过去从酒馆楼顶拍的隅田川烟花大会的照片。经过日晒,照片上烟花已经褪色,看不出原来是什么色彩。现在,站在酒馆的楼顶上,除了隔壁高层建筑的墙壁外,什么都看不见。

“盖一栋这一带最高的楼……在上面鄙视下面那些家伙……隅田川的烟花,在阳台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特等席位。”

阿治眯着眼睛,脑子里想象着烟花飞上天的情形。

“我在做梦吧?”

信代说。

“是在做梦。”

阿治回答。

反正实现不了。对于这一点,两人早就心知肚明。

不过,这样过过嘴瘾,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用两杯加了梅子的烧酒的价格就能买到的梦想,便宜。

这天,喝到酒馆关门,在妈妈桑和女儿的目送下,两人步履踉跄地回到家里。

阿治的手放在信代肩上,身体重量压了上来。

“起开……好好走路。”

“蠢货,你不是我的拐杖吗?”

“我不会为你推轮椅的。”

“明白着呢。”

这就是夫妻感情吗?阿治寻思,他将放在信代肩膀上的手绕到她的腰部。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夫妻关系可真不赖啊,阿治越发感慨起来。

把阿治送出门后,信代准备好早餐,将有里尿湿的被褥晾到院子里。

8点半,信代骑车出门,去附近的洗衣店上班。

骑上大马路,信代必定先要左右确认一下。

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住在这里。

没问题,没人关心我们这些人,信代对自己说。她用力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踩了下去。

信代上班的“越路洗衣厂”有3家连锁店,在这一带是老字号。门店收下来的衣物集中送到这里后,进行分类作业,或洗或熨烫。

“直到上一代,去污也全都是在这里完成的,现在这种手艺人都没了。”

每当有客人上门时,社长总是这么辩解道,笑容中掺杂着遗憾的表情。

除了从上两代手里继承下来的社长和管财务的社长夫人之外,洗衣厂一共有30名员工,包括临时工。其中四成是来自菲律宾和泰国的打工者。信代已经在这里干了5年,算是老员工了。

按颜色、布料的种类,将从门店运来的大袋子里的服装分类,也是信代等人的工作。这种工作,要对衣服的口袋进行检查,也时常能翻出一些零钱、发票、信用卡等物件。有一次有人将口袋上插着钢笔的西服扔进洗衣机,白衬衣被墨水染成了蓝衬衣,不得不赔偿。按规矩,洗衣房需要保管顾客遗忘的物品,如果知道是哪个客人的话,则必须还给客人。可是信代遇到值钱的东西,会偷偷装进自己的口袋。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罪恶感。“是忘记东西的人不好。”信代这样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偷的,是捡的。

今天她也在西服上衣的内口袋里发现了一只镶着橙色钻石的领带扣,确认了社长不在附近后,她将领带扣装进了工作服的口袋。

同样干着分拣服装活儿的根岸,站在和信代相隔两只塑料筐的位置,眼尖地看到了信代的举动,朝她露出了坏笑。

信代也冲根岸笑了一下,似乎在告诉对方“别少见多怪”。

熨烫是个艰苦的活儿。

车间里到处冒着蒸汽,像桑拿房一样闷热。即便是冬天,穿着短袖的开领工作服也会汗流浃背。和闷热一样恼人的还有烫伤。虽说信代已经是熟练的老员工了,但一不小心还是会触碰到熨斗或熨烫台。每月每周都会发生烫伤的事,她的两只手臂和手指尖上,肤色深浅不一的伤痕从来没有消失过。

午饭,只要事先向工厂预定,花480日元就能吃到外卖送来的便当。不过,更多时候,信代在便利店买杯面或饭团当午饭。从每小时800日元的工资中扣掉480日元实在心疼,而且便当也不好吃。早早吃完午饭,去工厂外面的自行车停车场的吸烟处和同龄的同事闲聊,这对信代来说是唯一的乐趣。

今天工厂前的马路上聚了不少人,十分热闹。去年因为结婚辞掉工作的原同事追田抱着孩子来看社长。从信代等人的角度来看,因为追田嫁给了年龄比自己小的大学毕业生,所以她背叛了大家,是令人作呕的“人生赢家”。

“以后要天天防着臭男人了,当爹的得操心死啦……”

“他说了不让这孩子出门,绝对谁都不嫁。”

追田把社长的玩笑话当真,开心嚷嚷着。

“我小儿子刚上初二……配不上吧?开洗衣厂的。”

“哪有这回事嘛!”

对这种露骨的打情骂俏十分不屑的信代几个,站在远处看着那些人围着孩子开心地说笑,相互对视了一下。

“不好。那孩子不像爹又不像妈,那女人整过容?”

信代模仿孩子的表情,那张脸的确不敢恭维。

“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辞职前她不是干过应召女郎吗……”

“好像瞒掉了呢……听说在床上故意装得笨手笨脚的。”

“真能装啊……”

对别人的幸福生活说三道四,不负责任地说些有的没的,这让她们觉得出了口恶气。信代等人高声笑了起来。

“信酱,今早多亏你帮忙。”

和信代关系最好的根岸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罐装咖啡,递到信代手上。

“别见外,彼此彼此。”

信代接过咖啡,没喝,用来暖手。

根岸早上要去保育园送孩子,手忙脚乱地就过了出勤时间,信代替她打的卡。

“怎么样了?发烧?”

“腮腺炎啊,腮腺炎。流行性的,保育园传染的……”

根岸有两个儿子,一个4岁的和一个2岁的,丈夫还在找工作。“都是没男人疼的苦命女人。”两人经常这样互相安慰。

“你也是,腮腺炎?”

信代摸了一下根岸的脸,讥笑她是圆脸。

“什么呀……我才不是。”

“不好,别传染给我……”

大家提起屁股下的圆凳子挪了一下,装出要从根岸身边逃走的样子。

信代上班出门了,亚纪化完妆后不知什么时候也出门了。

祥太整个上午几乎都待在壁橱里看旧教科书。初枝和亚纪当作卧室的佛堂后面,有一间现在已经变成储藏室的儿童房间。墙上贴着身穿学生服、手里拿着悠悠球的偶像的招贴画,还有外出旅行买回来的褪了色的三角旗。

这个房间的写字台后面的壁橱里,放着用尼龙绳捆成十字形的小学教科书,还有练习书法的用具。姓名栏里是孩子写的字“柴田治”。应该是阿治小时候用过的东西,祥太想。他按顺序从1年级的书开始读起,现在已经读到4年级的书了。

有里大概就要在这个家里过下去了吧?祥太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所以有些担心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生活可能发生变化。

有里穿着祥太的卫衣和运动裤,早晨起一直躺在矮脚桌旁边。她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只是蒙头睡觉。祥太想确认有里是不是还在呼吸,但又不忍心把她弄醒,所以决定不去管她。

刚过中午,一直未露面的初枝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曼秀雷敦软膏,坐到有里身边,轻手轻脚地摇了几下趴在榻榻米上睡觉的有里。有里轻轻坐起来,初枝什么都没说,开始在有里的手臂和肚子上涂曼秀雷敦。她嘴上像念咒语似的不停念叨:“痛痛鬼滚蛋,痛痛鬼滚蛋!”曼秀雷敦软膏刺鼻的气味飘进了祥太待着的壁橱里。

“打扰了。”院子那头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初枝的手停了下来,手指上还沾着药膏。

“我是民生委员米山。奶奶在家吗?”

他应该站在门外,初枝想。男人又高喊起来。

初枝用眼神示意祥太带着有里从厨房的侧门出去,她嘴上应道“来了,来了”,起身向套廊走去。祥太只好用手势示意有里“跟我来”,带着她走向厨房。

确认了两个孩子进了厨房后,初枝打开正对着起居室套廊的玻璃门,正好可以露出一张脸。

“奶奶,我是米山,民生委员。”

向院子里张望的中年男子看见初枝,打开门走了进来。

“我去开门。你走那边,那边。”

初枝让米山去玄关一侧。

大概好几个月没有打扫了吧,米山想。看着落满灰尘的玄关,他犹豫是不是该坐下。他从黑夹克衫的口袋里掏出手帕,铺在地板上,以防弄脏西装裤。

“金子老奶奶结果还是搬到公寓里啦……她有3个儿子呢。”

米山冲着正在厨房泡茶的初枝开口道。金子比初枝还大3岁,两人过去有段时间关系不错,经常相互串门。好像后来崴了脚,又突然患上了老年痴呆,家里人不再让她出门。

“难怪最近见不到她。”

厨房传来初枝的说话声。

“初枝奶奶,您和儿子也好好商量商量吧。是住在博多吧?”

初枝端着木质的托盘走到玄关,托盘上放着一只茶杯。“哎哟。”初枝嘴上重重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了下来,把茶杯放在米山面前。

米山端起茶杯,忽然发现杯口上有一大块脏东西,又把茶杯放回托盘,一口没喝。看着米山的模样,初枝露着牙床坏笑了起来。

“又是哪个开发商派你来的吧?”

“不是不是。我担心您老人家一个人生活太不方便。”

“你什么时候变成菩萨心肠啦?”

“别骂我了……我早就不干征地强拆的事儿啦!”

泡沫经济时期那会儿,米山凭着一张伶牙俐齿,赶走了一大批过去就住在这一带的老人,为建设高楼大厦出了一把力。因为拆迁,生活变得不幸的人大概远远超过变得幸福的人。

“把我们赶走,你能拿到多少好处?”

初枝又抿嘴笑了起来,用没有牙齿的牙床啃了一口拿在手里的橙子。

穿着大人拖鞋从厨房侧门走出去的祥太和有里,绕过房子的北侧,从后门走到了高层住宅楼对面的停车场。有里跟在祥太身后,边走边闻初枝给她涂的曼秀雷敦的气味。

“那个奶奶,以为曼秀雷敦什么都能治好……”

大概有过相同的经历,祥太的语气好像很无奈。

祥太家的周围建起了大量高层住宅,原先住在这里的老邻居几乎都不见了踪影。

因此,祥太他们几个一起生活在这个家里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祥太没有要去的地方,便沿着河边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有里紧跟在他身后。

祥太捡起扔在草丛里的自行车脚踏板。“瞧这。”他拿给有里看。

有里没什么反应。祥太用手除掉脚踏板上的土,下面露出了银色。

脚踏板已经有些生锈了,不过,用锉刀锉一锉的话还会变得锃亮,祥太想。他将脚踏板放进派克服的口袋里。

两个身背双肩书包的男孩儿迎面走来,各自手里抱着一个大概是手工课上做的很大的模型。

“不会在家里学习的人才去学校。”

望着擦肩而过的两个小学生的背影,祥太把阿治告诉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他从来没想过上学的事情。即使不去那种地方,自己现在也跟着阿治在学习“工作”,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够格的大人了。学校,是那些还没有成为够格大人的家伙去的地方。

不过,祥太还是很在意有里看自己的眼光。为了让她明白自己和那些“孩子”不一样,祥太决定去“大和屋”。

“大和屋”是眼下已经过时了的卖粗点的店铺,还能偶尔在住宅区里见到。有时阿治接到施工现场的日工没空时,祥太便来这家点心铺“工作”。在这里他一个人也能完成任务。

“摆在店里的东西还不属于任何人。”

阿治津津有味地吃着偷来的杯面告诉祥太。祥太也这么深信不疑。

乘着怀旧的东风,昭和时代的粗点经过改头换面,又重新受到大人们的关注,而“大和屋”却是真正意义上保留着昭和传统风味的粗点店铺。店铺的木质货架上摆着卫生纸、洗发水、牙刷等日用品。还有一个用餐角,刚好有个老人在用店里配置的热水壶往炒面杯里倒完热水,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杯面走到餐桌前。这对嫌在家里烧水麻烦的过着独居生活的人来说十分便利。

祥太走进店铺,用手势示意有里“看好了”,自己一脸即刻就要上场比赛的运动员的表情,站在货架前,等待那个时机出现。店铺门口,安置着一面防小偷的镜子。

镜子中能看到这家店的店主——山户老头的身影。老头习惯坐在比店门口高出一截的房间里边喝茶边琢磨棋谱,只有在顾客买东西时,他才从那里面下来。老头几乎不抬头,这对祥太的“工作”来说是再理想不过的了。当然,店里也没有装防盗摄像头。

不过,最好的机会还是要等到老头走出房间的那一刻。

祥太没想到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正巧有个和店主差不多年龄的老头进门来了,冲着店主叫道:“喂,给我来包烟。”

听到分不清是“喂”还是“哎”的喊声后,店主慢吞吞起身,下到店堂里。店主身上散发着和初枝身上一样的橱柜里面才有的樟脑味。他从祥太身边经过,走到原先那里大概才是店堂正面的货架前,取出牌子叫“若叶”的廉价香烟,放到柜台上。这样一来,祥太所处的位置完全成了死角。老头应该是个常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今天好冷”“冻死人了”开始聊起天来。

祥太迅速做完已经形成习惯的手势,抓起一只点心装进口袋,从有里面前经过,又在后面的货架上拿起洗发水,径直走出店铺。店主还在和顾客聊着明天的天气。有里一直站在店堂里,似乎没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走出店门的祥太,将偷来的点心和洗发水分别拿在两只手里,得意扬扬地望着有里,脖子扬得高高的。

虽然对没有任何反应的有里有些失望,祥太还是用眼神示意有里“快出来”,自己先迈起了步子。

有里边偷觑着店主的脸,边走出店门追赶祥太。

两人向河边的停车场走去。这里虽然也叫停车场,但不是按时间收费的那种场地,只是为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夜里停车假寐提供的一块空地。人行道一侧的护城河前,扔着一大堆废弃的电视机和自行车等大型垃圾。垃圾堆边上,还扔着一辆没有轮胎和灯泡的废车。

车窗的玻璃几乎全都碎了。祥太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他在打碎的玻璃窗上用黏胶带糊上硬纸板,不让风吹进来。

后风窗上由于贴着玻璃膜,当太阳光照进来时,车厢内各处反射着海底般的蓝光,十分耀眼。

祥太坐在玻璃膜窗前的后座上,用混凝土砖块用力摩擦刚才捡到的自行车脚踏板。有里在一旁看着。

信代给她穿的祥太的卫衣还很宽松,袖子太长,有里从刚才起就老往上卷袖管,涂着曼秀雷敦软膏的两只手臂上的疤痕每次都会跳到祥太的眼里。

“怎么啦,那里?”

祥太停下擦脚踏板的手,问道。

“摔的。”

有里还是重复着昨天的解释。

“是烫伤的吧?”

“……”

有里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谁烫的?妈妈?”

之前一直低着头的有里,听到祥太这么问才抬起头来。

“妈妈对我挺好的,还给我买衣服。”

有里眼睛直视祥太,反驳道。究竟是因为无论受到多么残忍的对待都不愿意对别人说自己妈妈的坏话,还是不愿承认自己没有被疼爱,祥太不清楚。他只知道,维护伤害自己的人,是无法坚强地生活下去的。

将残酷的事实也告诉眼前这个女孩,不是自己的责任吗?祥太这样想。

太阳西下了,肚子也饿了起来。祥太和有里出了小车往家走。祥太想,有里如果直接回自己家的小区也没关系。信代也绝不会为这事责怪自己,也许反而会轻松下来。可是,有里紧跟在祥太身后。

有里什么都没有说,跟着祥太回到家门口。在经过“乐趣”小酒馆时,祥太停下脚步,回过身去问有里。

“你怎么办?想回家吗?”

有里不吭声。

祥太走进一侧是青铁皮的通道。他把擦得锃亮的自行车脚踏板按在青铁皮上,青铁皮发出“咯哒、咯哒”好听的声音。祥太喜欢听这个声音。有里紧随其后。祥太感觉到了,不知为何,他一下子安心下来。

晚饭吃寿喜锅。不过,锅里尽是些白菜和魔芋,肉也不是牛肉,而是猪身上的五花肉。

祥太走出壁橱去添饭。他望着锅里,没有发现肉,使劲儿用筷子搅来搅去。

亚纪在篮子里发现了祥太偷回来的洗发水,拿在手里。

“什么呀,是梅丽特啊!”

亚纪的语气有些不满。

“大和屋只有梅丽特一种呀。”

“我不太喜欢梅丽特的香味。”

“别那么讲究。”

信代语气严厉地制止了亚纪的埋怨。对于以母亲自居对待全家人的信代,亚纪有时很不服气。

“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是诱拐啊。”

亚纪生气的矛头一转,目光尖锐地投向信代,并用下巴指了指坐在角落里吃炸薯片的有里。

“错了……我们又没绑架她,也没要求赎金。”

信代说道,她没看有里。

“问题不在这里吧?”

“还没人报警吗……寻人?”

初枝将肉放在锅里“咻——咻——”涮了涮,放进盘子里,魔芋和豆腐她好像都是直接吞到肚子里去的。看在眼里会觉得很恶心,祥太尽量不去看初枝放在盘子里的肉。

“人家没准觉得很清静呢,现在。”

活该!自作自受!信代流露出对有里父母露骨的敌意。

“只有白菜……”

祥太死心了,端起装满白菜的盘子回到壁橱里。

“白菜对身体好啊。肉汁都渗进去了。”

狠狠心买了肉回家还要遭埋怨,负责料理的信代愤懑道。

“今天那么晚……”

初枝看了一下钟嘀咕道。平时这个时间阿治应该回家了。

“肯定去干这个了,不会错的……”

信代做了个玩柏青哥的手势。

“留点肉出来?”

“不用了……吃完吧……”

信代把盒子里剩下的一点点肉都倒进了锅里,把魔芋放进自己的盘子。

“面筋我够了。”

信代一说“面筋”,有里马上抬起头来。

亚纪第一个注意到,对信代使了下眼色。信代回头看有里。

“嗯?喜欢吃面筋?”

信代问道。有里点了点头。有里来这个家里还是第一次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过来过来。”初枝用筷子示意有里。有里走到饭桌前。亚纪用筷子夹起面筋,放了一块到初枝的盘子里。初枝噘起嘴,唇边起了一大堆皱纹。她“呼——呼——”地吹了几口气让面筋冷下来,随后将已经入味后变成茶色的面筋送进有里嘴里。全家的视线都落在有里身上。

“好吃吗?”

初枝替大家问。

嘴里嚼着面筋,有里用力点了点头。

“吃过面筋吗?”

信代问。

“嗯。”

“和谁吃的?”

“奶奶。”

有里看着信代说。

这孩子一定不是生下来就被母亲虐待的,应该也有幸福的回忆。大家觉察到了这一点,心里也好受了些。

亚纪又夹起一块面筋放到盘子里。

“别吃得太饱,夜里又会那样。”

信代担心有里尿床。

“那就跟奶奶睡吧。”

初枝很少见地用嗲嗲的语气说。

“不行,那里是我睡的!”

亚纪来这个家里以后一直和初枝盖一床被。和祥太的壁橱一样,亚纪也把奶奶的被窝、可以闻到被窝气味的那个空间当作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盘。不管有里有多么可怜,她也不想把好不容易占到的地盘拱手相让。

初枝伸手从电视机边上的托盘里取过食盐瓶,打开瓶盖,在有里的手掌心里敲了几下,倒出盐来。

“你舔一下试试。”

“什么?盐?”

信代吃惊地看着初枝。

“对尿床很有效呢。过去,大家都是这么治好的。”

“乱说。”

信代说着看了一下亚纪。

有里舔了一下倒在手掌里的食盐,皱起了眉头。这个表情让3个女人的表情都放松下来了。好久没这样了。有里来家里以后还没见她笑过,消失的情感似乎一点点地回到了她身上。

“啊,回来了!”

从刚才起就在注意观察外面动静的祥太站起来,向套廊上跑去。外面好像有关车门的声音。

“是出租车吧?”

亚纪说着,看着信代。

“我要杀了他……”

信代嘟哝道。打了一天日工挣到钱了,一定是喝了酒,胆子也变大了。

祥太打开玻璃门,站在套廊上向外张望,阿治抓着一个男人的肩膀正走进来。狗在狂吠。起初以为他喝醉了,但又不像。

街灯下,一瞬,祥太看到了白颜色的拐杖。

“他受伤了。拄着拐。”

祥太回头对着屋子里高声道。随着巨大的响声,门打开了,阿治勾着班长神保的肩膀走了进来。来到套廊上的初枝,立刻料到出事了,她用目光示意信代把有里藏到壁橱里。

“这是怎么了……”初枝开口问两人。

“作业时从上面……”

神保说话时的温和语调和他那张神情可怕的脸十分不相称。是摔倒了吗?阿治的工作服上都是泥。

“啊——啊——啊——”

初枝见阿治这副模样无语地叫道。

阿治也不想让神保进屋,所以一直在重复“可以了,可以了”。神保以为阿治客气,或许他心里还有着负疚感,觉得部下受伤自己也有责任,所以他边说“送到里面”边脱下了鞋子。

到了这一地步也不能硬生生地赶走他,那样反而会引起他的怀疑。信代几个立刻改变了策略。

“……往这儿……被子……扶到里面。”

初枝将两个男人引到佛堂。

“骨折了?”

信代藏好有里,折回来后问道。

“裂了……裂了……马上就成这样了。”

阿治张开左手给信代看。

祥太手里拿着在套廊上接过的拐杖,站在远处观望发生的一切。

“祥太别到处乱扔啊。亚纪……给客人泡茶……”

亚纪打开佛堂的灯,转身去厨房泡茶。

“一大早我就有不祥的预感。都是你逼我去的。”

阿治冲着信代说着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的话。信代明知这只是阿治在撒娇而已,想着他也怪可怜的,所以没有反驳。刚才发疯似的狂吠的狗,等阿治一进屋立马安静了下来。

“摔成这样,一个月都干不了活了。”

让阿治在被窝里躺下后,信代低头看着他说道。比起担心他的身体,信代更担心他没法外出挣钱了。

“说是工伤保险会下来的……日工也一样……是吧?”

阿治用求助的目光看着神保。

“嗯……应该会……”

神保移开视线,含糊其词地回答。

“真的?那还不如断了,比骨裂更好。”

信代受了“工伤保险”这个词的刺激,不合时宜地开心嚷了起来。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差点摔死!”

信代听了阿治夸张的说法又差点笑出声来。少不了是因为开小差从楼梯上掉下来的吧,她想。

亚纪将茶水放到神保跟前,点头打招呼。

“好可爱啊。”

神保的视线追随着返回起居室的亚纪。

“哦……我老婆的妹妹。”

“同父异母。”

初枝赶紧解释道。

“这是我老妈。”

此时,壁橱里面发出很大的声音。是有里。信代跑到发出声音的壁橱前,用身体挡住。

初枝为了转移神保注意力,摸了一下他厚实的胸脯。

“小哥,身体真结实啊……平时运动吗?”

“上高中前玩过篮球。”

突然被素不相识的老太婆摸了一下,神保身体僵住了。

“诶……是这样吗?”

初枝听错了,做了一个扣排球的手势。

由于太想装出“一大家”的样子,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情绪亢奋起来,但谁都没有意识到。

“你有家人啊?我一直以为你一个人呢。”

神保对躺在被窝里的阿治说。

“啊啊,别人都这么说……”

“小子,快过来,老爸工作上的大领导。”

初枝对祥太招招手。

祥太手里拿着拐杖走过来,坐在初枝边上。

“这是长子祥太。”

阿治躺着手指祥太。

“叔叔好。”

祥太轻轻鞠了一躬。

“哪年出生的?”

“……4年。”

神保这么一问,祥太马上撒了个谎,机灵得让人意想不到这是个10岁的孩子。

“和我儿子同年。”

神保第一次露出笑容。

有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将移门打开一条缝向外张望。信代发现后立刻反手重重关上了门。

有里在这个家里已经生活了一个多月。

信代每天都十分关注电视和报纸上的消息,好像并没有孩子失踪之类的新闻。虽然她叮嘱初枝和祥太尽量不要让她出门,但完全把她关在家里,也就失去了特意把她留在这里生活的意义。

一旦被人发现,那就到时候再说,就说是为了保护她,信代想。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一家人少不了遭受世人的指责。

不过,遗弃有里的父母也难逃罪责。对于信代来说,这是自己对30年前所受的暴虐的复仇。

阿治受伤后,祥太便一个人外出“工作”。“新鲜组”比较难出手,他便把目标放在相对较小、工作人员也比较少的店名为“堺屋”的超市。

今天祥太带有里去超市,打算让她见识自己的“工作”。

出了超市,祥太背着很重的双肩包犹如逃跑似的一阵狂跑。有里也跟在祥太的身后跑。

穿过商店街,拐到一条小马路上,两人在混凝土的石块上并排坐下。祥太从双肩包里一件件取出今天的战利品给有里看,每取一件,他的眼神好像都在问:“看,怎么样?”

“我很快会教你。”

有里轻轻点了下头。祥太感到有里看自己的眼神里似乎有了崇拜的意思,心里十分高兴。

尽管不是阿治告诉自己要这么做,但祥太觉得,在这个家中自己应该承担起师父的责任,教会有里“工作”。

“这个,是你喜欢的吧?”

祥太从双肩包里取出刚刚偷来的面筋给有里看。有里点点头。这就是奶奶给自己吃过的面筋。

“你奶奶很疼你吗?”

祥太问。祥太自己完全没有生活在这个家里之前的记忆。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更不用说奶奶了,一点儿都不记得。

因此,那天听有里说“我奶奶”三个字时,心里多少有些羡慕。

“和奶奶一起住吗?”

祥太又问。

“她在天堂里。”

有里点着头,答道。

可能是奶奶死了以后有里的人生也发生变化了吧,祥太想。

不过,人不能永远抓住那些幸福的记忆而不愿撒手。

祥太作为有里人生的前辈这么觉得。

“那就,赶快忘了吧。”

这是只有10岁的祥太根据自己的人生哲学说出的暖心话。

亚纪陪初枝来了银行。今天是两个月发放一次的养老金打进银行账户的日子。这一天初枝拿到手里的11万6000日元是全家生活的保障,比什么都重要。

“嗯……想想……1192……镰仓幕府……”

站在ATM机前的初枝念叨着取款密码。

“都让别人听见了。不行,别出声。”

“没出声啊。”

“出声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宛如关系和睦的祖孙。

离开银行回家途中,两人去附近拜了水神。

初枝用足力气摇响大殿前的垂铃。

“摇得太响啦,奶奶!”

“响好。”

“为什么?”

“这样才能叫醒他啊。”

“叫醒谁?”

“神灵呀,神灵。”

“神灵睡着了吗?”

“是啊,你不知道?”

初枝按照正式的参拜顺序,二鞠躬、二拍手、一鞠躬,然后将手伸向放在大殿边上的神签盒,随意取出一支签,顺着石阶往下走。

“行吗,不放钱?”

亚纪边留意着周围边冲着初枝的背影喊道。

神签盒上写着:每支签100日元。

“有什么不行,反正没人看见。”

初枝毫无愧意地说。亚纪也学着初枝,从神签盒里取出一支签。

“一起来。”

两人边走在冬天温和的阳光照射下的神社境内,边同时打开神签。

“奶奶抽到啥?”

“……末吉。”

“我,小吉……这两个,哪个好?”

亚纪看了一眼初枝的神签。

“所等之人,现身迟。”

这次轮到初枝看亚纪的神签。

“婚姻之事,莫着急。”

两人对视了一下,想了想。

“哪个都不算太好。”

初枝说着,粗鲁地将神签揉成一团塞进上衣口袋。

“算什么吉签。”

亚纪抱怨着,挽起初枝的胳膊,两人一起迈开步子。

穿过神社,在通向神社的参拜道旁有一家名叫“角谷”的老牌甜品店,两人走了进去。

初枝过去就爱吃这家店的年糕小豆。她好像喜欢那种加了盐后不怎么甜的口味。亚纪犹豫来犹豫去,最终点了份豆沙水果凉粉。

初枝手里拿着一张长方形的小纸片,年糕小豆放在跟前。这张印着“自选项目表”字样的纸上,有名字、房间号,以及服务内容和价格。这是亚纪打工的一家风俗店里的纸。

“什么意思?夺童……”

“夺取童贞的缩写。”

“那是要做什么?”

亚纪把凉粉送进嘴里,开始向初枝解释工作内容。

“我们穿着从侧面可以看到乳房的针织连衣裙,就是这样……”

亚纪从左右两侧把自己的乳房往中间挤着,晃了几下。

“侧乳。这种现在很流行……”

初枝脸上没有愠色,反而津津有味地看着亚纪。

“嗯。3000日元,店里和我们女孩对半分。”

“不错啊,这样就能挣钱。”

初枝用筷子夹起小豆年糕中的年糕,开始用牙床“吧嗒、吧嗒”地舔。其他人见了难免会反胃,但亚纪完全不在意。

“奶奶不也在挣钱吗……”

初枝领取的养老金是已经去世丈夫的遗族养老金。亚纪觉得从挣男人的钱这个意义上来说两件事情没有多大的区别。

“我的这个,和赔偿金差不多。”

“赔偿金?不是养老金吗?”

亚纪确认道。一瞬,初枝陷入沉思。“对……养老金。”她重复着亚纪的话。“给你。”她将嘴上舔着的年糕放到亚纪的豆沙水果凉粉上。此刻,她不想吃这块年糕了,不过,吃到现在她也不想说不喜欢。

“我懂……”

亚纪同情地说。初枝的丈夫,婚后不久便在外面有了女人,抛下初枝和儿子出走了。初枝作为单身母亲一个人抚养儿子,想必吃了不少苦。对于被男人抛弃这件事,埋藏在她心中的仇恨和痛苦无疑是最大的,亚纪想。

但是,初枝从不在亚纪他们跟前说丈夫的坏话,总是以十分怀念的口吻提起穿漂亮和服、过着富裕生活的往事。现在亚纪依然能感觉到她对丈夫的强烈不舍,这似乎让她内心的痛苦显得更加突出。

“我说……”

亚纪沉思着,初枝突然发问。

“……你为啥叫‘沙香’?”

“什么?为啥?”

被初枝突如其来这么一问,亚纪有些不知所措。“沙香”是亚纪在风俗店工作时用的花名。

“不怀好意吧?”

初枝的目光从小豆年糕转移到亚纪脸上。

“和某人很像吧?”

为了掩饰,亚纪做了个鬼脸,随后笑了起来。

阿治绑着脏兮兮的石膏带,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有里配合着他,把矮脚桌上的插座拔出来插进去,好像在做什么训练。

“好,好。就这节奏。”

说着,阿治摸了摸有里的头,在矮脚桌边上坐下。

“有里,你真聪明啊!”

听阿治这么说,有里开心地笑起来。两人击了一下手掌。

原本打算自己教有里“工作”的祥太,眼见有里被阿治夺走,便不再看两人。

训练结束后,阿治开始吃葡萄。阿治被送回来的第二个星期,神保又陪着所长来过,葡萄是他们带来的礼物。距离他们来探望已经过了10天,这些高级葡萄也过了保质期。

“今天这么晚……不去上班啦?”

阿治问信代,信代在厨房洗东西。

“说是分享工作机会。”

“什么意思?”

“付不起工资,让10个人下午去上班。”

“让大家都一点点穷下去?”

“差不多,就那意思。”

信代跑到矮脚桌前,准备把阿治盛葡萄的盘子拿到厨房里去洗。她想快点干完厨房里的活儿。

“哎,还没吃完呢!”

阿治伸手夺盘子,差一点点没够着。他依依不舍地把还剩在手中的一颗葡萄送到嘴里。

“连工伤保险都下不来。”

“真是,大家都太好说话了,损失一大笔。”

一段时间不用干活儿也能维持下来,阿治的如意算盘就这样被轻易打破了。这对信代来说也一样。

“没问题吧,那人?”

信代还在担心那天阴差阳错地让神保进了自家的门。

“他没留意咱家的事情……”

“不过,人不错……他是正式工?”

“啊……”

嫉妒的表情在阿治眼中一闪而过。

“正式工真好啊,羡慕死人了……”

信代吃着从阿治手上夺下来的葡萄,把葡萄皮吐在水池中。

祥太拿起放在厨房饭桌上贵金属一样的东西给信代看。

“你看,这是什么?”

“领带扣。送给你了。不过,是个仿制品。”

这只领带扣是信代在洗衣厂上班时顾客忘在口袋里的物品,她偷偷带回家了。

祥太兴奋地把领带扣别在衣服上,回到壁橱里。

看到祥太,有里也站起来,跟着祥太进了壁橱。

祥太打开头盔上的灯,在领带扣上照着。鹅卵石形状的橙色石头在光线下闪闪发光。

好美。即使是个仿制品也很美。有里坐在祥太身边,把脸向前凑去,看着领带扣上的光亮。

“要吗?”

祥太问有里。

“嗯。”

有里诚实地点头。

“不给你。”

就像一开始就准备好了答案一样,祥太冷冰冰地回答。这是对有里跟自己以外的人学习“工作”的报复。

“老太婆的养老金应该有7万吧?”

阿治说,他正用大拇指的指甲挠着从石膏带里伸出的右脚大拇指。

“7万……也不错啊……靠着丈夫一直能拿到死呢……”

只剩下夫妻两人后,聊天马上就变得毒舌起来,这已然成了习惯。

“成天了不起的样子,好像自己挣的钱一样。还不是我在照顾她。”

“你说……”信代把脸凑到阿治跟前,表情变得更加刻薄。

“她会不会有私房钱,藏在什么地方?”

阿治一下子来了劲头,一脸“我也早就怀疑了”的表情。

“我觉得那房间很可疑。”

阿治指了指佛堂后面的儿童房间。

“下次老太婆不在家的时候找找看……”

“嘘——”

信代注意到院子里有动静,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玄关响起了开门声,初枝回来了。

“您回来啦!”

信代用欢快的声音招呼道。

“我回来了。”

传来初枝的声音。

“奶奶,欢迎回家!”

阿治嗲声嗲气地说道,就像手掌朝外翻的发财猫。

“水神神社那边的池子里还结着冰呢……”

“小心点哦,脚下一滑闪着腰可不得了。”

只有此刻阿治才像个关心母亲的儿子。

“亚纪呢?”

信代问道,她开始做出门上班的准备。

“去那儿了。”

初枝模仿刚才亚纪做的动作,挤了挤胸口,晃了几下。

“哎呀,亚纪也太薄情了吧,说过让她搀着把您送回来的。”

初枝正要去佛堂,阿治伸出手来。他知道今天初枝去银行取养老金了。

“我还没那么虚弱呢。”

初枝把一包日式点心放在阿治手上,不是钱。

“什么啊,这是?”

“蒸板栗。”

初枝不再理会怄气的阿治,穿过起居室,把银行的信封供在佛龛前,敲了一下铃,合掌。

佛堂上现在还端端正正地放着抛妻弃子、离家出走的初枝丈夫的照片。

“奶奶,有里就拜托您了。随便弄点吃的。”

信代站在玄关,交代了一句便出门了。

“随便弄点……”

有点难度,初枝想。

“我说……”

阿治手里拿着蒸板栗羊羹走进佛堂,放在佛龛上。他露出讨好的笑脸,戳了一下初枝的腰。

“干吗?”

初枝揣着明白装糊涂。

“去呗。”

阿治做了个柏青哥的手势。他想用初枝的养老金当赌资。

“不行。大哥技术太差。”

初枝不搭理阿治。初枝还没傻到把钱交给明摆着只会输钱的人。

亚纪和初枝分开后径直去了锦系町。那家店就在出站后步行大约5分钟距离的杂居大楼的4楼。那是一家女孩子身穿高中生制服进行“表演”的JK体验店。

店门口放着圆凳子,已经有两个顾客坐在那里等着下午1点钟开门。

亚纪默默地从两人面前经过,推门进去。一进门便是接待客人的前台,前面陈列着“典雅”(Tenga)。柜台后面的墙上贴着在这里工作的女孩子们的照片,上面写着编号。其中也有身穿制服的亚纪的照片,她的编号是66号。

“早上好!”

亚纪向气色很差的店长和气打招呼。

一到店里,亚纪便马上变身为“沙香”。

“沙香酱,请假的话请告诉我一声。”

和气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温柔还是肚子痛。他的身份虽说是店长,其实不是老板,也只是个打工的。他经常笑着自嘲,营业额掉下去的话,下个月就得滚蛋。

亚纪进店门时,同事刚好都在换制服。

这里的同事,年龄从19岁到28岁,有正在上学的大学生,也有家庭主妇。23岁的亚纪在8个人中年龄排在第3位。

“同时在夜总会兼职太累了。我已经30个小时没睡了。”

坐在跟前的女大学生晴美打了一个重重的哈欠。

晴美今年应该大四了,但她好像从来不去学校。一开始干这个工作只是为了积攒留学资金,后来却渐渐变成她的主业了。

站在前台的和气走进房间。

“爱结小姐,客人预约了两点半的聊天室。”

“耶!”

身着泳衣的爱结做了个欢呼胜利的手势。这家店纯属体验店,女孩和顾客之间隔了一块亚克力板,不能直接接触。

女孩在看不到客人的单面可视玻璃后面穿着制服表演自慰。如果客人有意愿,可以另外预约称作“聊天室”的房间,提供直接服务。房间里的行为和店里无关。自选项目中原则上有枕大腿、掏耳朵、拥抱等服务,女孩和店里对半分成。超出自选项目范围的“私下交易”,由客人和女孩自行交涉,这已经是默认的规则。也有些客人,一开始就是以“私下交易”为目的上门来的。

也有的女孩想挣更多的钱,为客人提供性服务。有的和卖淫女孩一样,先通过店外交往,然后去酒店或去客人家里提供服务。

“沙香小姐……那个投诉你穿两条内裤的客人来的话,脱掉外面一条。”

听和气一说,亚纪吐了下舌头。

“沙香,别糊弄客人。”

“不是啊,我怕冷。”

“还有晴美小姐。”

和气转身对着晴美,脸上好像写着“对不住”三个字。

“店里面禁止把手指伸进内裤。稍微注意点。被人发现的话店就要关门啦。”

和气还是那个肚子痛的表情。

“是。”晴美一点不操心地笑着应道,表情似乎在说“又没被人发现”。

“晴美太认真了。”

亚纪吐槽道。

“就你话多。”晴美顶了一句。

个性要强的晴美好像从来不愿意在客人的指名数上输给亚纪。亚纪不太明白晴美为什么会有这种竞争意识。

和爱结、晴美等人比起来,亚纪在这个店里的工作热情不高。不直接和客人接触这一点反而让她比较安心。有那么几个是专为“沙香”来的常客,但亚纪从来没想过要和他们建立超越亚力克板的关系。

“非常感谢您经常来捧场。今天您休息吗?”

沙香微笑着问看不见脸的顾客。

“上班。溜出来的。”

客人在白板上写字回答沙香。

沙香称之为“4号客人”的常客据说是公司销售员。

“我也逃课了。”

沙香现在的身份是东京都内私立女中还在上学的高中生。

“……”

“您想看我正面?反面?”

“正面。”

“……”

“我想看着你的脸。”

她甚至连这个男人究竟多大年纪,长一张什么样的脸都不知道。

“好的,我开始了。”

沙香按下定时器,解开制服上的纽扣,露出了胸罩。接着,她撩起裙子,开始扭腰。

因“分享工作机会”而变成中午上班的信代,已经在熨烫台前站了两个小时。背后的大型裤线热压机不断向外喷着蒸汽,在那里站10分钟就已经让穿着短袖衫的信代汗流浃背了。信代没和任何人闲聊,一个人默默地熨衣。

从门店返回的社长越路从信代身边经过,做了个“上来”的手势。

有什么事呢?

觉得奇怪的信代目送越路的背影,她和根岸的目光撞在一起。根岸在相邻的另一张熨烫台前干活儿。信代用右手做了个滑稽的割脖子的手势,笑了起来。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比你早……)

根岸也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个刀割的手势。

(会不会偷回家的东西被发现了?)

(不可能,那家伙的嗅觉没这么灵。)

两人边熨着衣服边像表演哑剧似的聊着天。

办公室在车间2楼。8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一排灰色更衣箱靠在墙边,更衣箱的门高低不平,没法完全合上。更衣箱的旁边,社长和财务两夫妇的办公桌亲密地靠在一起。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木桌子,休息时间,员工们就在那里吃便当、喝茶。

信代没去桌子边坐下,一直站在门口。

原本是越路自己叫的信代,但他却背对着她,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吃午饭。

“舞弊……哪有?”

“嗯?说错了吗?难道没有瞒着公司吗……”

“可是美酱……根岸家里,她要送两个孩子去保育园。”

越路说的不是盗窃客人遗忘的东西,而是替根岸打考勤卡的事。

“所以呢?”

越路冷冷地反问。

“不是……那迟到1分钟小时工资就减半,不也太严厉了吗?”

公司不但单方面推出“分享工作机会”方案,减少了员工工资,还蛮横无理地制定出这样的规矩,不正当地削减小时工资,信代想不通。

“不严厉啊。我们有30个员工,每人迟到1分钟,会给别人造成多大麻烦。1分钟乘以30个人等于30分钟,所以要减半。”

越路的歪理在别的地方估计无法说得通,但在这里,他的决定就是唯一。

无法信服,但信代清楚,再待在这里也只会让自己不愉快,所以她弯腰行了礼,准备离开。

“从来没想过大家应该相互帮助吧……”

越路难听的话从背后刺向信代。打开门,半个身子已经走出去的信代顿时停下脚步,她闭上眼睛扬起头来,慢慢转过身子。

“……你说什么?”

信代的眼神和往常不同,闪着寒光。

“你没拿好处吗?有人看到啦。你还让别人买饮料谢你啊。”

越路手里拿着筷子,做出打卡的手势。信代觉得自己对朋友的好意被他的“拿好处”几个字玷污了。一定是同事告的密。假如知道是谁,绝对一拳打到他脸上,信代想。

不过,信代还是选择了忍字当先。此刻发怒和他争执的话,难免被他找到借口解雇自己。

信代这样想着,她克制住激动的情绪,走出办公室。

现在不能辞掉这里的工作。信代的脑子里浮现出了全靠她维持生计的一家老小每个人的脸。

拒绝了阿治的邀请,初枝一人来到车站前的柏青哥店。

初枝唯一的爱好就是玩柏青哥。她在耳朵里塞上从家里带来的耳塞来阻挡周围的噪声,在熟悉的“大海物语”游戏台前坐下。万事俱备。很快,1万日元便被机器吞噬到了肚子里。

初枝环视了四周片刻,看上去像在考虑移往哪个空位。坐在她邻座的顾客起身去洗手间,刹那间,她把他座椅背后上面插着“大中”牌子的钢珠盒子中的一盒移到了自己的台位前。她的目光和隔了两个座位的男子撞在一起,男子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初枝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眉头皱了一下,随后咧嘴一笑,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

她的眼睛完全没有笑意。男子慌忙移开了视线。

阿治被初枝甩了后,带祥太和有里来到渔具店。他并不想钓鱼。只是这家店“工作”起来比较好下手。

有里被一条章鱼外形的粉红色的拟饵吸引住了。她站在观察周围情况的祥太身边,忘记了自己假扮顾客的身份,全神贯注地晃动着钓丝,脑子思考着,水中那条章鱼为什么看上去像真的一样在游动。

“我去休息了。”

站在收银机前接待顾客的店员和同事打了招呼后走进后场。等待这一时机的祥太,看了一眼站在拟饵货架前的阿治。

阿治动作夸张地拖着受伤的右脚走近收银台。

“请教一下,我想钓海鲈鱼,栓型饵和沉水铅笔有什么不同?”

“你是要沉水铅笔吗,这儿请。”

祥太头也不回地听着身后两人的谈话。阿治把店里仅剩的一个店员引开到了店铺里面沉水铅笔的货架前。

收银机周围变得空无一人。阿治手上的拐杖发出的“咯噔、咯噔”的声响变得越来越远。阿治和店员的动静一消失,祥太便迅速起身,顺手拿起一根放在入口附近的钓鱼竿。注意力集中在章鱼身上的有里也起身了,她迟了一步。

“快!”

祥太催促有里。

祥太对难以按计划行动的有里有些生气。

有里走到门口,从插口上拔下防盗门的电源,看着祥太。这就是刚才祥太在家里看到她和阿治练习过的动作。祥太飞跑出店门。有里又把电源插回插口,也跟着祥太跑出店铺。

在停车场会合的三人,沿着河边人行道走着。对今天“工作”不满意的祥太,走在地势稍高的车道上,俯视着阿治和有里。

“今天干得不错。有里也很棒。”

有里开心地点着头,和阿治碰了一下拳头。

“我说得不错吧?那种情况不要急,关键是要耐心等到店员减少。”

阿治得意扬扬地夸着自己的计划圆满完成。

“两个人也能干。”

祥太忍不住插话。

“这种就叫……分享工作机会。”

阿治模仿信代的说法。

“什么意思……”

“大家……一起分享工作的机会。”

“这家伙碍事啊。”

祥太指着有里。

教过多少遍了,要抓住时机,差一点因为有里导致行动失败,祥太为此十分恼火。

“别这么说,她是你妹妹。”

“不是我妹妹。”

“是你妹妹。有里是你妹妹。”

祥太撇下两人跑远了。有里呆呆地望着祥太远去的背影,手里提着的章鱼拟饵,8条腿在晃动。

“你是妹妹哦。”

阿治对有里温和地说。阿治走了起来,可有里一动不动地站着。

“怎么了?走吧。”

阿治催促道,有里还是站着不动。

“不是有里的错。那小子最近叛逆期。”

有里十分顽固。

阿治哄了十多分钟才终于让有里迈开步子。

阿治决定把偷来的鱼竿暂且藏到壁橱的最里面。虽说是打折商品,但也是4根崭新的鱼竿,收获够大了。

“这个月我不干活儿也没问题了。”

阿治唱歌似的说道。

“那些值多少钱?”

信代抬头看着轻飘飘的阿治问。

“4万日元应该有的。”

“4万?”

信代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的筷子。她正在吃茶泡饭。

“亚纪也拿出一点来,你不也在挣钱吗?”

信代把话题引向了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的亚纪。亚纪头也不回地瞪了镜子里的信代一眼。

加上洗衣厂里发生的事,今天信代心情不太好。

“不用了,这孩子……事先都说好了的。”

初枝帮亚纪说话。

不要房租、不要生活费,初枝以这样的条件让亚纪住了进来。

“奶奶太宠她了,欠账越来越多了。”

亚纪用手势制止信代,停了片刻,忍无可忍地回过身子。

“到底是谁欠账越来越多。每个人不都在啃奶奶吗?”

“什么叫啃奶奶?”

信代看着亚纪眼中凶狠的目光,站了起来。

“能啃的你们就啃吧。”

初枝开玩笑地说,她试图缓和两人的气氛。

“没得啃,没得啃。”

阿治也附和着初枝想逗大家开心。

“行啦。我交过保险了,才不想死了没人问。”

初枝说道,手上的针线活儿一刻也没停下。她在改信代的旧内衣,打算给有里穿。

“那叫什么保险……”

阿治嘴上嘟哝着向洗面台走去。信代见自己说的话被大家拿来开玩笑,心里不太愉快,可也无计可施,只好作罢。

亚纪知道不用交生活费,表情又由阴转晴,钻进初枝的被窝。

“大家晚安。”

亚纪在被窝里将自己冰冷的脚插到初枝的两只脚中间。

“啊,奶奶的脚好暖和。”

这一瞬间,亚纪感到最幸福。

“怎么?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为什么这么问?”

“脚比平时冷啊。”

初枝经常说些迷信的话,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些话是真是假。不过,今天被初枝说中了。

“奶奶什么都知道啊!”

亚纪还是很开心,自己的心思都能被奶奶猜到了。她觉得这是两个人亲密关系的证明。

初枝凝视着头枕在自己膝盖上的亚纪的脸。

“……好看,你鼻子高……”

“真的?我不喜欢……”

亚纪说着,摸了下自己的鼻子。

亚纪长着一张眼睛和鼻子线条都很分明的脸,看上去聪明伶俐。她走在大街上就像个大学生,完全没有在风俗店工作的女孩子常有的老于世故的感觉。这大概反而给男人一种无从下手的印象,所以在店里的人气始终不温不火。

“有里,睡觉前再来点盐。”

第一天尿床之后,有里有时还会尿床。信代也知道那只是迷信的说法,但她还是按初枝说的那样,让有里睡觉前舔一下食盐。

在厨房里刷牙的阿治指了指玄关。

“在干吗?”

信代拿着食盐走到玄关,有里脸朝外坐在那儿。

“怎么了?”

有里没有回答。

“坐那儿太冷了。”

信代在有里身边蹲下。

有里手里握着章鱼拟饵。

“你在担心祥太?”

这个5岁的女孩,自己不久前受着父母的虐待,而此刻却在为别人担心,这让信代十分吃惊。

她怎么会那么善良?

信代好像看外星人似的凝视着有里的侧脸。

“不是有里的错哦。”

说着,她使劲儿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像逃跑一样地回到厨房。

信代屏着呼吸,走到水池边上,转身望着玄关。阿治从浴室边上的洗面台走过来,嘴里含着牙刷。

“你说,买一份送终保险怎么样……”

信代被阿治想出来的无聊点子说得哭笑不得。

“被父母害得那么惨……她还……”

信代望见了坐在玄关的有里的背影。阿治马上明白了信代想说什么。

“是啊,她还在替别人担心呢。”

阿治也被有里的善良举动打动了。

“不得不生下来养大的孩子,不会是这样的。”

四目对视了一下。信代自打小时候起,母亲就是这么说的。阿治,无论在母亲那儿,还是在朋友那儿,自己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始终是遭到否定的。

“嗯……按常理是吧……”

“我做不到对别人善良。”

“是啊……是啊……”

阿治也是这么长大的。

“……不那样的话活不下来……”

假如有里是个性格极其扭曲的孩子,那么自己的性格和对人的恶意,也能心安理得了,信代想。

可是,有了有里这样的孩子,便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缺陷,责任全在自己。可信代想把自己不幸的缘由都归结到母亲身上。

自己的这种任性,是不能被自己原谅的吗?看着眼前的有里,信代更加觉得自己是多么不幸。

我不是为了让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才把她带回家的,信代想。

祥太又钻进了河边停车场上的那台破车里。每当想一个人待着时,祥太便会来到这里。

明月透过贴膜的玻璃窗照进车里,河面上经过的大船发动机发出的“嘭嘭嘭”的响声时不时地传进耳朵。祥太有时会产生一种自己待在水底里的错觉。

祥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有里那么愤怒。为了不再多想这件事,祥太已经用混凝土石块在捡来的铁齿轮上连续擦拭了两个多小时。

“咚咚”,有人敲车窗。祥太撩起挂在车窗上的手绢往外看,阿治站在那儿。为了看清楚里面,阿治对着车窗哈了一口气,用上衣袖子擦着。

“在呢?在呢?”

祥太默不出声。阿治绕到车身的另一侧,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

“冷……”

阿治双手握在方向盘上说道。

“有里担心你,一直在玄关坐着。”

祥太还在擦铁齿轮。

“讨厌有里?”

不,祥太摇着头。不讨厌。

“那……为什么?”

祥太停下手。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

“还是两个男人在一起开心。”

祥太从来没有说过的心里话直接对着阿治冲出了口。心里的想法变成语言说出来后,祥太也终于明白了,让自己不愉快的元凶是什么。

“你说得没错。可你想过没有,能让有里出点力,她在那个家里不也更容易待下去吗?”

这也的确有道理。所以自己才想尽快让她学会“工作”,为大家出力。祥太点点头。

“那……明白了?”

“明白啦。”

祥太故意很不情愿地说。

“有里呢?她是你的……”

阿治追问道。

“妹妹……”

祥太无奈地说。

“那我呢?”

阿治像出谜题那样地问道。

“……”

“是你的……”

阿治做出“爸爸”的口型。他想让祥太叫“爸爸”,祥太也深知这一点。

“……行啦。”

祥太转过脸去,望着窗外。

“什么呀……就叫一次嘛……”

祥太还从未叫过阿治一声“爸爸”。

“很快的。”

祥太这么说,避开了阿治的压力。

“明白了。说好很快的啊!”

死心了的阿治把右拳伸到祥太跟前。祥太万般无奈地用拳头碰了一下。两人下了车。

没有拄拐杖的阿治,拖着右脚在停车场里慢慢走着。只有两人踏在碎石上的脚步声响在冬天的夜空中。

“钓鱼竿卖了?”

祥太问。

“藏好了。”

“那就好。”

“想?”

阿治做了个钓鱼的手势。

“嗯。”

阿治想在把偷来的钓鱼竿换成钱之前,两人先去钓一次鱼。

“唔……《小黑鱼》的故事知道吗?”

“老爸……不会英语。”

阿治有些难为情地回答。

“不是英语。是语文课本里的……”

“老爸……更不会语文了。”

“《小黑鱼》讲的是小黑鱼和大家同心协力干掉大金枪鱼的故事……它们为啥要干掉金枪鱼?”

阿治思考着。

“那当然是金枪鱼好吃咯。”

阿治真是这么想的。

“我觉得不是。”

这个回答太无趣,祥太马上把它否定了。

“好久没吃金枪鱼了……”

阿治两手掰开嘴巴,学着鱼的样子上前袭击祥太。

祥太笑着在停车场里四处逃窜,阿治一张一合地上下舞着两只手臂在后面追赶。

苍白的街灯照着两人的身影,两人犹如游在海底的两条鱼。

海底又暗又冷,但两条鱼快乐地放声高喊,不停追着,不停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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