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每走一步,腿伤都疼得厉害,不一会就渗出了血。
茯苓连忙拉着她坐到了廊下的栏杆上。
“你先缓缓,咱们过一会再走,你这样强撑着不行,脸都白了!”
茯苓抽了帕子给她擦汗,计英虚弱地朝她笑笑。
“还是姐姐疼我。”
茯苓叹气,“怎么就中了箭,还中了毒箭?什么人心思这么恶毒?射到了你身上?”
计英当然知道是陆梁,那人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毒箭射到了她身上,也着实令她意外。
陆梁显然是奔着那位二爷去的,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问茯苓,“还有人中了毒箭吗?”
茯苓摇头。
计英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是替那位二爷受了伤吧?
念及此,她一下想到了那位二爷看她的眼神。
他是把正房让出来借她住了一晚,计英感激不尽,可想到他那眼神,居高临下地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令人泛寒。
当然,卑贱的通房受伤,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奴婢替主子受死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上一次山匪袭击,那位二爷着实替她挡了一枪。
计英想到这里,心下登时一轻。
她这算是还上了那一枪的人情了吧?
计英淡淡笑了起来,茯苓问她笑什么,她道。
“我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姐姐,咱们继续往回走吧。”
“好。”
......
小西屋。
计英找了一根木棒咬在嘴里,给自己清洗伤口重新上药。
伤口如小儿巴掌一般大小,血肉横飞,稍稍碰一下就疼得厉害。
她不想处处麻烦茯苓,便在茯苓来看她之前便动手处理伤口。
她得学会自己处理。
如今拂柳山庄的画已经进了宋家,她只要再找个机会摹绘下来,要走就没有牵挂了。
到时候总是要自己处理伤口的。
看这伤,还要一两个月才能好齐全,但她已经不想再等两个月了。
计英细心呵护着自己的伤,过了几日就开始结了疤,不那么容易流血了。
那位二爷没有找过她,也没有看过她,相安无事。
大夫来了几次,说毒清了,就等着愈合就好了。
大夫倒是晓得宋家有一位太医,还同她道,“若是能让那位宋太医给你瞧瞧更好,毕竟是金陵城的太医,用药不是咱们寻常郎中能比得了的,也许有好药,能让姑娘尽快愈合。”
计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位宋太医的好药,但宋太医确实快要沐休了。
他沐休就会回宋家,也许能遇到。
可那位宋太医沐休回苏州那天,宋家接待了从杭州孔家来的人。
计英拖着伤腿洗了衣裳,将衣裳晾在后院的竹竿上,不巧听到了院外说话的声音。
院外是映翠园通向歌风山房的方向。
她听到了许久不见的二爷的声音。
男人声音一贯冷清,此刻却有几分说不清的紧急。
“......此事不能耽搁,我这就启程去杭州。”
黄普在旁道是,“小人这就去准备。”
黄普说着想起了什么,“川二爷昨晚回了苏州,今日本是说过来给二爷和计姑娘再瞧瞧毒,眼下怎么跟川二爷那边回话?”
墙内,计英听到此处,顿了一下。
墙外的男人沉默了几息,开了口。
“不必了,我们即刻启程,让宋川直接跟我去杭州,表小姐的事情更要紧。”
黄普好像没料到,顿了顿,“好。”
主仆两人的声音在墙外远去了,只剩下啾啾的虫鸣。
计英洗好的衣裳已经晒空了,只剩下木盆最底的几条缠伤的白色布带。
她将最后的布带也晾晒在了竹竿上,端起木盆,拖着伤腿回了小西屋。
......
那位二爷回了歌风山房不到两刻钟的工夫就走了,急匆匆的直奔杭州孔家而去,将宋太医也带了过去。
宋家一下子空荡了下来。
梅雨季已经接近尾声,计英看着头顶的晴天暖阳,阳光晒在人身上,晒去所有阴雨滋生的霉斑。
她干脆把所有画具拿出来晒。
有人找到了她,是叶师兄。
叶师兄前些日就来看过她,不知道同那位二爷说过什么,气氛极其僵硬。
计英不想管这么多,跟叶师兄说过几日,那二爷不在家的时候,过来找她。
没想到宋远洲一走,叶师兄就来了。
只是那人走了,没人能放叶师兄进来,计英听到门房的传话,只能找了个拄棍,拄着拐去了门外。
叶师兄见到她这样来了,急的不行。
“我就说要进去,他们说那宋二爷不在家,做不了这个主,竟让你过来了......疼不疼?从歌风山房下来这么费劲,别再动了伤,出了血!”
计英说没事,拄着拐杖靠到了墙上借力站着,笑道:
“我如今练就的一身铜筋铁骨,这点小伤不在话下。”
叶世星听见这话,眼眶都红了。
“你在宋家还不如在白家,好歹白四爷能护你一二,这宋二爷......你中毒箭,显然是因为他中箭,不然寻常百姓怎么会受这种伤?我上次同他说,把你接回计家养伤他还不肯,我以为那宋太医会帮你诊治一二,没想到我来的时候正遇见他把宋太医带走了……就让宋太医给你看一眼都不行吗?!他去哪儿这么要紧?!”
计英并不似她师兄这般着急。
“二爷是去杭州孔家了,像是为了表小姐的事。”
叶世星眉头都皱了起来,“宋远洲对他表妹当真是好......”
计英低头笑了一声,没有做什么评论。
那人对他表妹确实好,为表妹遮风挡雨,引表妹走回正路,替表妹惩奸除恶,甚至木塔寺一事,表妹名声也没有任何损伤......
计英很清楚。
他觉得愧对他表妹,更觉得是她害了他表妹,所以让她在表妹手下挨打也好,替表妹背锅也罢,都是她应该还的。
可果真是她害的表妹人生境遇如此吗?
计英也说不清。
不过这一切也都不再重要了。
她跟叶世星轻轻招了招手,声音压到了最低,附在叶世星耳畔。
“师兄,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说,我可能要离开宋家了......”
话没说完,叶世星睁大了眼睛。
计英示意他不要声张,继续低着声音,把剩下的话告诉了他。
待她把话说完,叶世星额头上冒了汗,但眼睛亮的厉害。
“英英,你现在腿还伤着,这般作为真的行?”
计英神情坚定。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容易被人怀疑,师兄放心吧,我会处理好我的事情,师兄只要助我一臂之力即可。”
叶世星用力地点头,“你也放心,都交给我吧!以后,你就能重新生活了!”
......
叶世星很快走了,宋家巷口里吹起阵阵清风。
同样是风,吹在宋家院外和院内全然不同,计英靠着墙享受了一会院外的风。
她要走的时候,看到巷口缓缓驶过一辆马车。
她看过去,马车上的人也看了过来......
陆楷先说了声不巧,“我今日本是过来要见宋二爷,却没想到他不巧出了远门。”
他说着,看向计英,又说了声巧了,“你怎么正巧在此处?你这腿伤这么快就能走路了?”
计英先跟陆楷正儿八经道了谢,陆楷不等她道谢完就扶住了她。
“举手之劳。倒是陆某看姑娘腿脚还不灵便,不要再伤了腿才好。”
计英说还好,“多亏世子除毒及时,这腿伤已经开始愈合了,想来过不了太久就能如常行走。”
“哪能这么快,到底是毒箭......”
不知道是不是碍于射出毒箭的人,陆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是看向计英,看到了姑娘眉目平静的样子。
她穿着柳黄色的衣裙,站在黛瓦白墙下面,神色颇有几分轻快,细密的睫毛微扇,好似扇起了巷子口的清风。
陆楷声音也随着清风轻柔了几分。
“姑娘若是不嫌弃,陆某有金陵城太医院配出来的加快伤口愈合的药,可否赠与姑娘?”
计英一怔。
“太医院的药?”
陆楷连忙道是,“陆某时常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故而常备此药。姑娘若是不嫌弃是随身之物,拿去用便是。”
他说着已经让人把药瓶拿了出来。
计英连连摆手,“这怎么好?奴婢卑贱之人,实在不能收世子爷的东西。”
陆楷干脆将药瓶放到了她手中。
“一瓶药而已。况且姑娘中箭能隐忍不发,陆某实在佩服,倒也不用讲什么奴婢世子的话。姑娘安心收着吧。”
如此这般,计英不收下反而是不给陆世子颜面了。
计英收下了药瓶,谢过陆世子的时候,目光落到了他的箭袖上。
她一晃,好像想起了什么。
茯苓姐姐告诉她,是陆世子抱她回了歌风山房,究其原因,是她揪着人家的箭袖不放。
计英想到此处,再看着陆楷的箭袖,莫名就有点脸红。
她昏迷的时候,怎么能做这样尴尬的事?
她这般表现,陆楷一下就猜出来了。
他连忙解释劝解。
“姑娘那时已经昏迷,有些特别的行为也没什么。陆某想着,若是回了宋家姑娘还抓着陆某不放,陆某只能把箭袖留下了。”
这叫劝人?
计英的脸不能更红了。
看着少女飞红的脸颊,陆楷也微微有些出汗。
他是不会劝人的,更不要提劝小姑娘家了,劝来劝去,越描越黑......
陆楷干咳了一声,不敢再跟计英多说,三言两语同她说了用药的事项,便要离了去。
只是离开之前,陆楷又转头补了一句。
“姑娘先擦着这药,这到底是军中用药,未必适合姑娘,待我回了金陵,再寻合适的药给姑娘。”
他说完,看了过去。
清风下,少女拿着药瓶安静的站着,闻言水亮的眼睛无措地想要推辞。
陆楷没等她说话就道“不必”,“反正我还要来宋家寻宋二爷的,届时正好给姑娘捎来......到时候只盼姑娘伤已经好了。”
他说完,再不等计英说什么,飞快地上了马车走了。
计英眼看着马车快速驶离了小巷,至于马车里面的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她却不知道了。
她只是看着手里的那瓶药。
金陵城太医院的药。
她还以为如果有幸拥有此药,会是宋太医所配,却没想到没有等来宋太医,却以这种方式拿到了药。
冥冥之中,有种说不清的阴差阳错的讽刺。
说不清也好,说得清也罢,真的都不重要了。
......
梅雨过后的天气干热起来。
那位家主滞留在了杭州好几日。
计英腿伤好了许多,偷偷溜进正房内室翻找卖身契,可惜一无所获。
她想想自己拿了卖身契,以宋远洲的势力也不能令她去官府成功销案,倒也无所谓了。
茯苓按照惯例打理书画,计英继续跟在她身边,把拂柳山庄的每一个角落都刻进脑海中,然后摹绘到自己的画卷上。
许是这样作画多了,又或者她对园林画的理解更加透彻,没到三天就完成了这拂柳山庄的摹绘图。
从蓬园到幻石林,再到云澜亭和拂柳山庄,外加叶师兄找人摹绘的快哉小筑,流落在民间的五幅图进了宋远洲手中的同时,画上的内容也被计英以这种方式抓在了手心。
看着最后完工的那副图,图上的山石房舍花木,一切风貌都好像在朝着她笑。
抬头去看窗外的蓝天,都更加湛蓝无边。
计英心潮澎湃了一瞬。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发出了啧啧的挑衅声音。
思绪突然被打断,计英转头看了过去,看到一个有些日子没见的人。
“香浣?你来此处作甚?”
香浣叉着小腰,挑着眉头看着她。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二爷快回来了!”
计英怔了怔,算算日子,那二爷确实走了好些天。
但香浣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然后呢?”她问。
香浣见她没表现出来什么高兴,有些不满。
“二爷回来你不高兴吗?!”
计英莫名其妙,平淡道,“高兴。然后呢?”
香浣真是被她气到了,“高兴?你马上就要哭!夫人说了,二爷和表小姐情深义重,正思量着再续旧约呢!你当年破坏的了二爷和表小姐的婚约,如今不成了!你等着表小姐进门,看表小姐怎么好好治你!到时候你还高兴?有你哭的!”
计英被她说得彻底愣住了。
宋远洲这么着急着去杭州孔家,原来是为了再续婚约的事情吗?
他同他表妹,真的要重新结成姻缘了?
计英愣住之后,突然笑了一声。
这一声把香浣吓了一跳,她今日听了夫人同自家外婆说起此事,立刻就来告诉计英了。
她要看到计英的惊吓无措又恐慌的表情。
可是计英却笑了,还笑得一脸真诚,甚至轻声说了一句,“那可真好。”
香浣脑子不够用了,“你、你不害怕?你笑什么?你疯了?!”
计英当然没疯,她只是有种说不出的看懂了宿命的感觉。
宿命让那二爷同他心爱的表妹又能在一起了,而她也收集到了五幅园林画,功德圆满。
一切都在预示着,这几月甚至几年她经历的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她就要迎来新的生活,是不是三哥也很快能找到了?
计英越想越觉充满了希望,嘴角高高扬了上去。
香浣却彻底吓到了。
“你疯了,真疯了你?!”
计英想到香浣这几月没少给她使绊子,看着她笑出了声。
“你说疯了就疯了吧。不过我都疯了,你还不快点跑,不怕疯子抓烂你的脸?”
香浣最要紧的本钱就是这张脸,她一听,差点跳起来,急急忙忙捂住了脸。
“你个疯子!别靠近我!你要敢再打量我的脸的主意,我咒你睡觉被火烧死!”
香浣的嘴向来毒,计英也习惯了。
但这句令她一顿,接着越发快活的笑了起来。
“那就借你吉言了!”
香浣惊恐地看着她笑嘻嘻的样子,一边喊着“疯子”,一边拔腿跑了。
香浣的声音招来了茯苓和厚朴,姐弟两个都问计英有没有什么事。
“那香浣莫名其妙又来找你做什么?你别理她。”
计英说没什么,把香浣听来的关于表小姐的事情讲了。
茯苓讶然,“不会吧?”
她说着,投向计英担心的目光,计英心里暖的厉害。
她说不要紧,“二爷喜欢表小姐,本也是桩和美的姻缘。我不过是个卑贱的通房罢了,表小姐约莫也懒得多看我一眼。”
茯苓皱眉。
计英不想再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叫了茯苓和厚朴去了自己房里。
她把几样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了茯苓。
茯苓惊讶,“你这是做什么?突然给我东西,奇奇怪怪的。”
厚朴拿了她画画用的笔墨也很奇怪,“你不画画了?你可以做个好画师,你学画很快的。”
计英知道他们一定会疑惑,可惜她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她只是道:“我房里最近干燥的厉害,我怕这些引了火。姐姐和厚朴房间大,放你们那儿吧。画画的物什厚朴也能用,正好。”
她说着,又拉了厚朴的胳膊。
“小师父夸我了,我记着呢,我不会忘了画画的,你放心。”
她一边托付着东西,一边说些借口打消姐弟俩的疑虑。
她身无长物,没什么能给这对帮了她太多的姐弟,甚至不能正儿八经说句“珍重”再走,只有这些东西能赠给他们。
茯苓姐弟没有再起疑。
三人说了一会话,在黄昏的日光中吃茶说笑了一阵。
不一会,天黑了。
歌风山房接到了那位二爷近日要回来的通知,上上下下打点好了,各处熄了灯火。
计英也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同所有人一样,吹熄了蜡烛。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
后半夜,月明星稀。
苏州城里的打更人照着往常守着这座入了夜的城。
他一面照着时辰敲着手里的锣,报着更点,一面嘴里出声警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念得就要瞌睡了,锣敲得也有些迟滞。
但就在他转身到了宋家的小巷时,眼前的火光突然撞进他眼中。
半瞌睡的打更人登时惊醒了。
大火卷了半边天,锣声急急地咚咚咚响了起来。
打更人再没有任何睡意,连声大喊。
“走水了!走水了!宋家走水了!”
这一喊惊醒了宋家的门房。
门房向园中看了过去,火苗在歌风山房的后院席卷,也惊得跳了起来。
“快醒醒!醒醒!歌风山房烧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火葬场之门开启倒计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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