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〇年,曼哈顿的马匹数量已超过十万。而且,即使是在一百年前,这座岛上的空间就已弥足珍贵,因此当时便出现了许多两层或三层楼的马厩,许多家畜都被豢养在好几层的兽房里。

这种多层马厩迄今仍存在于纽约市内,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上西区的“哈默斯泰德骑术学院”。这所学院的大楼建于一八八五年,至今仍保存完好。学院的平地部分是一个大操场,作为骑术课程或马术表演活动之用,操场四周,便是数百座大大小小的马厩。你或许会以为,在二十一世纪,像曼哈顿这样的市区根本不可能存在这种大型繁忙的马厩,但如果你注意到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远的中央公园中,有一条长达六英里、保养良好的骑马专用小径,应该就不会觉得太意外了。

这所学院共有九十匹马,有些是私人所有,有些则可供大众租借。这时,其中一匹出租马匹便由一位红发少女牵着走下马厩前的陡坡,等待租马的人前来领取。

在每星期六的这个时刻,当谢丽尔·马斯顿看着这匹高大、活泼、臀部布满斑点的阿巴卢萨时,她总会升起一种兴奋之情。

“嗨,小唐尼。”她轻轻呼唤这匹马的小名。这匹马的真正的名字是唐璜·迪·米德堡,而马斯顿总爱说,它是喜欢为女性服务的绅士。这虽是玩笑话,却也是事实:如果坐在这匹马上的是男性骑手,它就会忸怩不安、不停地嘶鸣,抗拒着不肯前进,但一旦马斯顿骑上马背,它便立刻乖乖地任她摆布了。

“一小时后见。”她对红发少女说,随即跨上马背,握住柔软的缰绳,感受着她胯下马匹身上那令人惊异的肌肉。

她轻轻抚摸过马儿的胸口,便骑马上路,他们一起走出八十六街,慢慢朝东走向中央公园。马蹄铁掌在柏油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啪哒声,吸引了路旁不少人好奇的眼光,他们纷纷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匹高大的骏马,以及这位穿着马裤、红色夹克,头戴黑色天鹅绒头盔、帽后垂着一条长长的金色发辫、高高坐在马背上的尖脸女人。

在越过马路进入中央公园时,马斯顿转头往南方望去,看见中城那幢她一周在里面花五十个小时埋头于公司法事务的办公大楼。原本,她只要一想到工作,就会有千百种思绪排山倒海般涌来,想到一个同事整天挂在嘴边的那些“当务之急”的案子。但在现在这个时刻,这些事情完全没有干扰她。她坐在马背上,坐在造物主最伟大的作品上,这时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干扰她的。小唐尼沿着开满水仙、迎春花和丁香花的小径上缓缓前行,此刻她感受到的只有迎面而来的温暖阳光和泥土的芬芳。

这是春天第一个美丽的日子。

在前半小时里,她慢慢沿着湖畔前行。人与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各有各的强大与聪明,却能彼此互补,产生如此独一无二的密切关系。马斯顿陶醉在这种喜悦的关系中,享受一小段恣意快跑的乐趣,来到公园北边靠近哈莱姆区偏僻地带的一个急弯处,才把速度放慢,缓缓前进。

这是一段完全平静祥和的时光。

直到意外发生。

她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在她放慢速度,打算穿过两座灌木丛之间的空隙时,突然有一只鸽子直直撞向小唐尼的脸。唐尼发出一声嘶鸣,戛然停住脚步,使马斯顿整个人差点向前飞出去。它接着又立起,使她又差点从它的臀部滑下去。

她紧紧抓住马鬃和鞍部的边缘,才没从八英尺高的马背跌落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吁!唐尼,”她高声叫着,轻拍它的脖子想安抚它,“没事的,小唐尼。吁!”

然而,它还是发狂般地抬起前腿,不断用后腿站立。难道刚才那只鸟弄伤它的眼睛了?她关心这匹马的安危,但心中也产生了相当的恐惧。小径两旁全是一颗颗突起的石块,如果小唐尼再继续这样站立下去,便极有可能踏上不平坦的地面,失去平衡而摔倒——而且极有可能把她压在下面。她知道在骑乘活动中发生严重意外受伤的人,几乎都不是因为摔下马背,而是因人马一起摔倒而被夹在几百公斤重的马匹与坚硬的地面之间造成的。

“唐尼!”她吓得大叫。但它又再次以后腿站立而起,保持这个姿势,在慌乱中慢慢接近了石块突起的区域。

“天啊!”马斯顿尖叫起来,“不、不……”

她知道她已无法再控制它了。它的后蹄已踏到了石块,马斯顿感觉到它身上的肌肉因惊慌而颤抖。它大声嘶鸣,知道它也已察觉自己即将失去平衡了。

她知道自己就要摔断双腿了。说不定,她上半身的骨头都会跌个粉碎。

她似乎已经感受到那即将到来的剧痛,同时也感受到马儿即将承受的痛楚。

“不!唐尼……”

就在此时,一个身穿慢跑装的男人不知从灌木丛的什么地方忽然跳出来。他睁大双眼看着马,然后飞跃上前一把抓住了衔铁和缰绳。

“快走开!”马斯顿喊道,“它失去控制了!”

这个人一定会被它踢中脑袋的。

“你快点躲……”

然而……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直视着这匹马棕色的眼睛。他低声说了几个她无法听清的字眼,然后,这匹阿巴卢萨马竟然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小唐尼不再站立,四只脚全稳稳地踩回了地面,尽管它仍有些不安,身上的颤抖亦未完全停止——正如她此时怦怦狂跳的心脏一般——不过最糟糕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了。这个男人抱住马头往下拉,贴近自己的脸颊,又对它说了几句话。

等马完全平静后,他才退后几步,再次称赞了几句,这才抬起头看着她。“你没事吧?”他问。

“没事,”马斯顿摸着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这发生得太突然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

“它被一只鸟吓着了。那只鸟直接朝它的脸飞来,不知道有没有撞到它的眼睛。”

男人上前仔细检视。“看起来好像没事。虽然我不是兽医,不过没见着任何伤口。”

“你刚刚是怎么做到的?”她问,“难道你懂……?”

“你是说我能和马说话?”他回答,笑了起来,羞涩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对他来说,看马匹的眼睛似乎比看人来得自在。“当然不是。不过我经常骑马,我猜,我大概具有能使马镇定下来的特质吧。”

“我还以为它要摔倒了。”

他害羞地对她微微一笑。“我还真希望懂得一些能让你镇静下来的话。”

“对我的马有效的话,对我一样有用。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小径上又来了一位骑士。这位蓄有胡子的男人牵着小唐尼离开小径,让后面过来的那匹栗色母马通过。

他仔细地打量着马斯顿的这匹马。“它叫什么名字?”

“唐璜。”

“这是你从哈默斯泰德租来的?还是自己养的?”

“租来的,不过我觉得它就像我养的马一样。我每星期都骑它。”

“我也经常租马来骑。马真是一种美丽的动物。”

马斯顿现在总算完全平静下来了,开始仔细观察眼前这个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大约五十出头,蓄有整齐的胡子,两道粗厚的眉毛在鼻梁上方交会。她看见他的脖子和胸部有似乎伤疤的痕迹,而且左手有些变形。不过,她并不怎么在意这些缺憾,因为这个男人也喜欢马,光凭这一点便已对她构成了极大的吸引力。谢丽尔·马斯顿已离婚四年,今年三十八岁的她,知道此时他们彼此都在互相打量。

他微微一笑,避开她的眼光。“我想……”他的声音又含混起来,于是他索性拍拍小唐尼如波浪般起伏的脊背,以填补这段沉默的空白。

马斯顿扬扬眉毛。“你想说什么?”她鼓励他说下去。

“嗯……你大概要骑到黄昏吧,可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终于克服羞怯,鼓足勇气说,“我只是在想,如果约你一起去喝咖啡的话,是不是太冒昧。”

“当然不,”她回答,很高兴见到他如此勇敢的态度,但她也立刻补了一句,好让他了解一下自己的安排,“我还剩二十分钟左右,得先把这趟马骑完……如果让你等二十分钟,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不会,不会。我二十分钟后会在马厩等你。”

“那好。”谢丽尔说,“啊,我忘了问了,你的马术是英式的还是美式的?”

“老实说,我骑的是无鞍马,我以前是职业骑手。”

“真的吗?在哪儿表演?”

“信不信由你,”他害羞地回答,“我的马术在马戏团里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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