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删啊, 拍得挺好看的。”霍崤之赶紧把相机抢过。

照片里的她嘴巴惊得微张,瞪着眼睛往边上躲,低声怪道, “哪里好看了?”

“我不管,反正你怎么都好看。”

小两口低声打情骂俏, 正遇上旅馆的老板娘从楼上下来。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长裙子, 头发低盘在脑后, 孔雀尾羽耳坠摇曳, 站在楼梯后边出声解释,“靠海这面只剩下两间房了,有间窗户坏了还没修好,夜里风大, 会很冷……”

“那就开一间。”

“大床房。”

“行。”霍崤之一口应下来。

乔微还没来得及捶他,他赶紧覆她耳边道,“我睡地板。那么多人呢,给我点儿面子。”

这次跟来北河的,还有一堆保镖。

霍仲英刚进去,难保留在外边的人不会绝地反扑,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乔微也在, 便不能不处处小心了。

老板娘开单时候, 反复抬头瞧了乔微好几眼。

这地方是景区,往来的人多,有几个长得漂亮的不新鲜。

但小两口模样好,风姿出众,最引人注意的, 还是后头跟着的几个大高个,跟拍电影一般。

乔微拿了单,低头签名时,才听老板娘道,“姑娘,我觉得你挺面熟的。”

“是吗?”乔微倒是不常听人说自己面熟。

南方口音,她笑起来,秋波眉散开,病态般苍白的两颊也微有了些淡粉晕开,牙齿整齐雪白,格外好看。

就是这副模样,勾起了些老板娘更久远的记忆,又想她刚来时拎在手上的小提琴盒,想了想,“你等一下。”

她说着,越过柜台,踮脚在那面墙上取下了顶端的两张照片,折回身。

“你瞧,是不是挺像?”

乔微看清那照片,却是激动得连手都开始打颤了。

是她父亲拉琴的照片。

照片中,几年过去,卡片墙的装修与布置变了很多,唯有那昏黄的光线与此刻如出一辙。

“这样的照片,还有吗?”

女人摇头,“没了,他后来就被人接走了。”

那男人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他的小提琴拉得极好,有几次在大厅里拉,当天的客人都要比平时多一些。

人住久了,她便也和他搭上了几句话。

众人起床的时候,他往往已经从海边练琴回来了。

在这样的天与地之间,人的琴声也更与自然水乳交融,令人震撼。

她那时候便想,她也许能忘得掉他的模样,却忘不掉那琴声,磅礴大气,又细腻美妙,纵情动人。

男人的身体不大好,半夜隔着墙也总能听到在咳嗽。

被人接走的那天晚上,他已经孱弱到神志都不大清楚了。

“这两张照片,我能带走吗?”

“你是他的亲属?”

“我是他女儿。”一字一字,乔微念得鼻酸,却又无比骄傲。

那个男人的模样与眼前的女孩重叠在一处,几乎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女人点头,“当然可以,原件给你们带走,明天我去照相馆再洗两份留下来,只是……”

“什么?”

“他走时候,还在抽屉里落了另一样东西,我猜你会想要的。”

她踩着楼梯匆匆上楼,再下来时拿了一个密封的文件袋。

她也是后来,在网上偶然间看到了男人的照片,才得知了男人的身份。也无比庆幸,自己当时将残留在柜子里的手稿保存下来。

这是一首没有写完的曲子,她会弹吉他,稍微能看得懂五线谱,知道音符在段落中间戛然而止。

手稿字迹清秀镌毅,顺畅自在,英文的花体字写得非常漂亮,只看乐谱都能想象出,那必定是一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男人。

蓝笔的批注上,写明了这首曲子的名字——《Song For roses》。

献给蔷薇的歌。

如果今天两个人没来,这曲子可能会永久地放在她床头的柜子里,不见天日。

乔微拿着乐谱瞧了很久,如果不是因为小提琴在楼上,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立刻打开琴盒开始拉的冲动。

“缺了个尾声。”

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小声抬起头来看着他道。

她含着泪光的眼睛像是倒映着外面碧蓝色的大海,清澈深邃。

“我看看。”霍崤之把手稿自她手中接过来。

这位天才小提琴家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作品,是写给女儿的。

整部作品分了四个乐章,与他从前所有的作品风格都不太一样,他几乎完全自工整严密的曲式结构中跳脱出来,不再追求旋律与节奏的均衡对称,大量地采用全音阶和五声音阶,赋予了作品饱满的色彩。

第一乐章的开场是奏鸣曲式的欢快活泼的快板,钢琴奏出,小提琴在音符休止时候刻意模仿了克莱采尔的双音换弦。

乔微记得,她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回,被克莱采尔练习曲第三十三课绕口令一般的双音折磨得没了耐性,刻板又枯燥,练习起来痛苦至极。

曲子将她那时厌烦的情绪淋漓尽致表现出来,恰似一位父亲的无可奈何。  

钢琴再奏到休止符时,便又到了乔微开始拉帕格尼尼的时候。

几乎每个主题,都是一段记忆,只是没人想到,这些小事情,居然如此深刻地记在了这父亲的脑海里。

钢琴推动着小提琴的旋律前进,那音乐的展现像是一幅长卷,记录了一位少女的长成,忽明忽暗,或亮或淡,看似松散凌乱,却又紧密而充实地组合到一处。

到了第三乐章,更多便是对她未来的期许与盼望,美妙的和声朦胧又神秘,钢琴与小提琴音仿佛在竞相追逐,迈往高潮。

任何一个听到这曲子的人也许都会感叹。

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给了乔微的父亲世人可望不可及的天赋,又让他在短短的生命里,还须得忍受疾病的折磨与痛苦。

饶是霍崤之才华横溢,自负之至,竟也不知道该给这样一首遗世的佳作,接上个什么样的尾声,才不至于辱没了这一番伟大的父爱。

……

当天晚上,乔微是霍崤之拥在同一张床上睡的。

他收拢手,声音落在她耳边,带着一点热气。

“我开始有点嫉妒了。”

“嫉妒什么?”

“爸爸。”

“是我爸爸。”乔微反驳。

“反正是咱爸,”霍崤之低声嘟囔,也懒得纠正,“嫉妒他能给你这样能叫人铭记的爱。”

乔微没有应答。

……

他的呼吸声渐渐绵长均匀,只有她还清醒着。

窗外就是海浪拍击海岸礁石的声音,天地苍茫广阔,荡气回肠。

绵软的月光落在他精致的眉眼,霍崤之的睡颜像个小孩,天真又纯粹,叫人无限心软下来。

乔微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上那眉骨、眼睛、鼻尖,用心描摹他的轮廓。

其实他不用嫉妒。

无论世人能不能记住,他给予她的这些,她是会铭记的。

乔微十五六岁的时候,每天晨起都睡不够,只觉得白天的日子实在太长。到现在,就算她常常在凌晨被疼痛从睡梦中惊醒,却再也不觉得日子长。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贪心,想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

胸膛里像是塞了一团棉絮,有喜悦,也有忧愁。

她想尽可能地陪他走远些,又隐约明白天长地久实在太难。

“阿崤。”

耳边只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枕下就是他臂上传来的炙热温度,她蜷缩肢体,轻声呢喃。

这名字仿佛只是念着,便有糖浆在唇齿间流淌。

甜到心坎里,温暖又舒畅。

***

北河的太阳升起得特别早,乔微凌晨起床,正看见东方的水域泛起鱼肚白。

橘红色的晨光从柔和变得越来越耀眼,好似被水墨渲染过后的金黄,光亮追逐着黑暗一点一点消退。

休息一阵,潮水退了许多。

时间太早,小镇上节奏慢,开门的店铺不多,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早点铺子冒着白烟和香气。

他们本来还有其他行程,却临时改成了去镇上的图书馆。

老板娘昨天告诉他们,镇上的图书馆有钢琴,他们迫不及待想试着合奏一次。

好在他们赶到时,图书馆已经开门了,管理员头埋在柜台里昏昏欲睡。

霍崤之上前,轻敲几下,指指一楼大厅角落的钢琴,“那个能弹吗?”

“放在那不就是给人弹的……”

上班时间太早,那管理员迷糊着抱怨,心想那个二愣子这么大清早跑图书馆来弹钢琴,才睁开眼睛便吓了一跳。

他昨晚睡前,最后瞧的视频,就是他们在音乐节上的演出片段!

他看视频时候还暗搓搓觉得霍崤之那家伙五官生得太贵气,肯定是个女人投胎变的,这会儿真人往眼前一站,居然比视频上爷们一百倍。

眼睛往后看,是个极漂亮的女人,仔细辨认一番才发觉,居然是小提琴手!

他做梦也没想到,旋律在他梦里循环播放了一百遍的主唱乐队,此刻居然就在眼前,拎起手里的旧抹布,结结巴巴道,“只是……只是好久……好久没人弹了,你们要弹的话,我给你们擦擦灰!”

“不必了。”霍崤之抬手拒绝。

那钢琴确实许久没人动过了,落灰不说,还有些走音。

他脱了外套扔给身后的人,吩咐了几句,挽起袖子,蹲身开始调音。

为首的大个子不久便回来,用沾清水的细软布,把琴键都擦拭干净。

音都校准了,霍崤之才把昨晚誊抄的乐谱摆好,坐回钢琴凳上,先弹了段练习曲活动手指。

事实上,他也很久没碰过钢琴了。

抬头,乔微的琴弓刚刚扬起来,目光交汇,心念在这一瞬间相通。

他垂眸,修长的十指便开始跳动,流畅的音符倾泻而出。

钢琴声部欢快,和声新颖,小提琴的独奏变幻有力丰富,竞相追逐,一唱一和。

时而灵活跳跃,时而延绵舒展,弦乐与钢琴交织出的旋律简直惊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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