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正文完结

柳絮飘扬,飘过了庄严冷寂的皇宫,似乎这片飞絮,也飘过无数个日夜,从春光正暖的京城,一直落到秋风瑟瑟的益州,落到如雪般的芦花上。

“姑娘,柳公子让我给你送来的桃片糕。”

付桃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抓住乱蹬腿的兔子。

“他还送了只兔子来,说给你养着玩儿。”

小满正专注地在看账本,闻言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

“你帮我回个礼吧,我就不去了。”

付桃叹了口气,说道:“姑娘真的不考虑一下柳公子吗?

他人还挺不错的,也没有那些儒生的酸腐气。

都过去这么久了,据说皇上也要开始选妃了,怎么只有姑娘还放不下呢?”

小满顿了片刻,回头看她,疑惑道:“可我不是放不下这件事啊,无论有没有放下,我都不喜欢柳公子。

他人是好,可与我而言也仅仅是个好人而已,我为什么要考虑他?”

付桃一噎,似乎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对,又向她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怕你会难过,毕竟皇上他……”

“我知道。”

她合上手中的账本,看向窗外花苞低垂的海棠,微微敛眉。

“我不难过。”

付桃走后,小满坐在窗前看着被风吹着摇摆的海棠。

离开京城已有一年的光景,很多事都变了。

知道她假死的人并不多,因为她身份实在尴尬,不想再牵扯从前,所以连江若若也是等到事情安稳才告诉她,这也是出于江所思对若若的了解。

她想,若是韩拾知道了此事,多半会气到从边关赶回京城,便让周攻玉特意和韩拾写了信安抚他。

除此以外,时雪卿也知道此事。

她又回到了益州,江夫人得知她的死讯,哭得极为伤心,乍一见到她回来,也就不再斥责她假死一事,只要她平安康健的活着便好。

和她一同来到益州的,只有白芫和付桃。

白芫受了重伤,一只手臂险些废掉,来益州之后便一直在养伤,虽然手臂是养好了,却注定往后不能再习武,对于此事,她倒是没有多难过,还反过来安慰小满,说:“我从小习武只是为了活下去,如今能安稳度日,想必也无需再拿剑杀人,于我而言并非坏事,还望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白芫是因为喜欢跟在小满身边,平静又自在,而付桃则是简单的想换个地方。

因为曾被卖做妓子这件事,她在京城生怕被从前在青楼遇到的男人认出来,也不愿日后爹娘找上门掀她的伤口,求着小满带她一起离开。

小满在益州,一直是这二人在照顾。

她没有再和周攻玉有过任何的书信往来,也不知道周攻玉是否会在她身边安插眼线,兴许会有,也兴许他真如传闻那般,又有了新欢。

但至少,他也如自己承诺的那样,只要身在皇位一日,就不会再来叨扰她。

小满也清楚,山河广阔,若不是刻意想见到,便真的不会再有偶然相遇这回事了。

周攻玉生来就和皇宫连在一起了,权势才是相伴他一生,早已融入骨血的东西,如何为了小小一个女人让位。

益州和京城隔得太远,即便是书信也要许久才能送到,其他的事,也就只能听听民间传闻。

尤其是那茶馆里的话,都是三分靠听七分靠胡说,当不得真,听来了还要闹心,一来二去,她也刻意不再听京中传来的消息。

日后如何,全靠缘分。

时雪卿告诉她,姜恒知辞去了官职,去了离经书院教授学生。

兴许是因为他曾是丞相,而自己又有真才实学的缘故,书院也有了冲他去的一部分官家子弟。

坏处就是书院也有拜高踩低,抱团欺负人的事情了。

小满听到这些,也觉得苦恼,然而也提不出什么太好的建议,毕竟她人在益州,不了解书院的情况,每日都要被江夫人逼着学习管理商行,有学不完的东西。

游历天下也是要花钱的,她总得挣够了钱再去游历。

——

短短的时间里,变故多的让人来不及反应。

很多人都说皇上疯了。

他似乎是撕下了一层面具,变得不再谦和忍耐,会在朝堂上毫不留情发火,也会讥讽嘲笑那些惹他不满的臣子。

比起从前温润好说话的那个周攻玉,如今的这个皇上,性格称得上恶劣。

尤其听不得有人说已故太子妃的半句不好,若是说了,轻则贬官重则打入牢狱。

换做从前,谁敢相信这是周攻玉做出来的事。

周定衡不止一次听人抱怨周攻玉脾气差了,去找他商议的时候,他也只是淡然道:“朕早就想这么做了。”

皇后没有再管过他,或者说是没有机会。

独自在宫里过了半年后,忽然觉得余生枯燥无趣的皇后喝了酒,站在高高的宫墙上吹了许久的冷风,支开宫女后便从高墙一跃而下。

那一日,周攻玉从宫外回去,给她带了好看的衣料和头面,希望能哄她高兴,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皇后跃下的时候,宽大的衣袍被风扬起,像是鸟儿张开了羽翼。

她跳下宫墙,最后死也是死在宫外,没有留在这个困了她一生的牢笼里。

周攻玉脱下外袍,盖在她的尸身上。

回宫后,他谁也没有见,什么也没有说,沉默中酝酿着躁郁和疯狂。

他情绪如同崩塌了一般叫嚣着想要离开,想走出去也从城墙跳下算了。

一切一切加在他身上,都叫他想要崩溃,可那个时候,他又看到了书案上的信。

是小满写给时雪卿的。

“巴郡将入夏时,花开得最盛,只可惜没有紫藤。”

周攻玉顷刻便冷静了下来,没有再胡思乱想。

他时常觉得前路昏暗,再怎么走都只有冰冷死寂,可想到小满,又觉得一切没那么差,似乎黑暗中也能见到一点光亮,寒冬的时候也能有一丝暖意。

这皇宫唯一能牵绊他的人也不在了,往后的岁月,他只想换个活法。

京城的霜雪如约而至,再一次覆满这个繁华却又苍凉的宫城时,早就无人居住的东宫却生了一场大火,将盘绕在回廊的紫藤烧成了焦炭,烈火一直蔓延到了宫室,火光照亮夜幕,滚滚浓烟腾起,一直到第二日天亮,这场大火终于被扑灭。

因为东宫早就没有需要侍候的主子了,救火的宫人也以为只损伤了些财物。

等他们得知周攻玉在此缅怀太子妃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皇帝驾崩之后,所有人才反应过来,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皇帝无子,平南王身为储君接替皇位,而朝堂早就被肃清过,本应成为最大阻碍的许家落败,周定衡也在朝中理事许久,即便立刻上位,也不会因为事发突然而出什么大乱子。

周攻玉为周定衡铺好路,早就将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妥当。

此事除了震惊世人以外,并没有惹出什么乱子,他走的安静又平和,连一丝浪潮也没有掀起。

后事全由周定衡一手操办,等一切事了,周定衡去找江所思抱怨的时候,周攻玉就坐在亭中和江所思下棋饮茶,一副悠闲做派,看得最近忙头转向的人来气。

他大步走去,满脸写着不乐意,问道:“皇兄倒是自在了,人人都在哭你英年早逝,前几日还有好些个小姐闹要去灵堂上香,有个还伤心得晕过去了。”

周攻玉挑了挑眉,语气颇为风凉,浑不在意道:“是吗?”

江所思抬眸看了他一眼,问:“陛下想如何安排?”

周攻玉目光落在棋盘上,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短暂的沉默后,才答道:“早些去吧,免得我不在,她身边又多了乱七八糟的人。”

江所思低头轻笑一声,不做言语。

前段时日,益州安排的人回来传话,说是有个柳公子心悦小满,为人正派不说,还讨得江夫人欢心,周攻玉当场就黑了脸,若不是江所思在旁劝着,以周攻玉的脾性,多半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这位公子安排什么“意外”。

周定衡皱眉道:“我一直没问你,这件事小满知道了吗?”

“为了不走漏消息,还未与她说过。”

周定衡听了只觉得离谱,惊到拔高了语调:“啊?”

周攻玉淡淡瞥了他一眼。

“等我到了益州,她自然会知道。”

“那小满听说你驾崩,肯定要伤心难过,你竟然舍得不告诉她?”

是有些不舍得。

他起初的确是想提前告诉小满的,但她在与时雪卿和江若若的书信往来中,再没有过问他的消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似乎是铁了心与他断干净。

他做不到和小满一样狠心,所以才会借时雪卿的口吻与她写信,也会将她每一封信看反复看,以期望能看到她问起,即便是些不着调的民间传闻,只要能看到与他有关的蛛丝马迹也好,然而没有。

周攻玉心中其实是有些埋怨的,也是因此才将此事瞒下,等去了益州亲自见她。

——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郡守府的时候,小满正在给院子里的花浇水,江夫人脸色悲戚,欲言又止地看了她许久。

小满起身看向她,脑海中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之前一直有传闻,说皇后人选已经定下,她是不肯相信的,可看到了义母这样的神情,又难以抑制地从心底浮出酸楚来。

她眨了眨眼,问道:“怎么了?”

“京中传来消息,皇上驾崩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微微睁大眼,又问了一遍:“什么?”

“皇上夜里去东宫喝酒,东宫走水,火势太大……”眼看小满脸色越来越差,江夫人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了。

小满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才动作迟缓地转过身,呼吸也变得急促。

江夫人见她神情怔愣,真要开口劝慰,就见她身子晃了一下,脱力般朝一旁倒了下去。

待到小满醒来,付桃和白芫,以及江夫人都围在她身边。

小满躺在榻上,睁大眼望着帐顶,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她醒来又觉得很不可思议,驾崩?

怎么可能驾崩,周攻玉怎么会死,又怎么会是这种死法。

不可能的。

她始终不愿相信,兴许他是真的放弃了,他想离开皇宫。

小满揉了揉眉心,对担忧自己的人说道:“我没事,已经好了。”

江夫人仍是神色担忧,心疼地摸着她的脸颊,说道:“既然离开了,总归是有缘无分,日后就放下这些,不要去想了。”

“好。”

京城的消息都传到益州来了,书信应当也不会太晚。

兴许他只是临时想到了办法脱身,书信在路上耽搁了,才没有告诉她。

小满强撑着打起精神,和往常一样做自己的事,却每日都在等来信,每等一日,心就凉一分。

最后等来的是江所思和若若的信,信中劝她放下。

小满坐在海棠树下,捏着信纸的手颤抖着,将信纸攥出了褶皱,指节用力到泛白。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白芫,无措道:“白芫……这是假的。”

她睁大眼,泪水蓄在眼眶。

“是假的吧?”

白芫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走近将她抱住,轻轻拍了两下。

连续几日,小满都郁郁寡欢,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院子里的花也是付桃照看。

白芫放心不下小满,几乎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而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安静地看书,只是稍注意些,便发现她的书许久不曾翻页,看着看着便会开始发呆,眼眶莫名泛红。

付桃很喜欢那位诚恳又正直的柳公子,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话,一直对白芫说:“要让姑娘好起来,就该让她结交新的郎君。

那位柳公子才貌双全,为人又好,何不让姑娘看看他呢?”

“姑娘嫁过人了。”

付桃立刻又说:“公主尚且三嫁,柳公子不是那种迂腐的人,他早就知道了,也并不在意这些。”

白芫觉得不靠谱:“这些话你自己和姑娘说。”

付桃和小满说完,又被拒绝了。

柳公子这次选择攻其所好,知道小满爱花,便将家中稀有的兰花给偷偷搬走,亲自来找小满想送给她。

小满在院子里看着又一株死去的紫藤,心情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姜姑娘怎么了?”

她自己心中烦闷,不想因此迁怒旁人,勉强地答了话:“柳公子来了,也没什么,只是益州似乎不适合种紫藤,几次都活不到开花,眼下正是紫藤花开的时候,可惜这里见不到。”

柳公子察觉自己抱着花盆的样子有些傻,立刻放下花盆,安慰道:“兴许是用错了方式,巴郡也能种活紫藤,我见过的,姜姑娘一定也可以做到。”

“公子见过?”

小满疑惑。

“在何处?”

他心生喜悦,忙道:“是醴泉寺的后院,以前一位香客种下,后来被僧人悉心照料,生得很好,我去年陪母亲去看过。

只是地方偏僻,有些难找,我可以陪姑娘一起去。”

小满向他道了谢,却还是想自己去,便出言拒绝了他的好意。

“公子课业繁忙,还是不要为我浪费时间的好,这兰花想必也不是凡品,公子还是拿回去吧,我承不起这个人情。”

柳公子也不觉得生气,分明是个书生,笑起来却和韩拾这样的混不吝有几分相似,理直气壮道:“这有什么承不起的,我觉得姑娘承得起。

索性你周身没有旁人,何必如此推拒我的好意?

这盆花在我眼中和路边野草无异,只因要送给姑娘,它才成了珍品。

无需承我的人情,我一厢情愿也觉得满足。”

小满哑然了一瞬,突然觉得柳公子这想法,和从前的她竟然是无比相似。

“不该一厢情愿,这不是好事。”

“那我也认了。”

柳公子又答。

小满对上他坚定的眼,才发现自己对于这种情窦初开的少年,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无论旁人说什么都是劝不了的。

为了不被柳公子缠着,打听了醴泉寺的位置,第二日小满便和白芫一起,想要自己去看看。

哪知道他似乎是料好了这一切,她找到上山的路时,正好撞见他带着自己的小厮小跑着跟上来,笑容满面地打招呼:“姜姑娘,好巧啊!”

“……”

小满无语凝噎,被迫与他同行。

但柳公子的话也不算假,醴泉寺的确不好找,有许多岔路,石阶上都是碧绿的苔痕,湿滑难行。

她到了寺门前时,鼻尖都出了层薄汗。

醴泉寺路远又偏僻,寺中香火不好,僧人也只有零星几个,四周幽静而雅致,能听到山中鸟鸣和不远处的隐约泉鸣。

她往厢房处走了没几步,便见到了柳公子说的紫藤。

确实生的很好,她没想过在巴郡也能见到如此繁茂的紫藤花。

花苞沉甸甸地垂挂着,如一团紫云。

她呼吸都轻了几分,也没注意身后喋喋不休的人何时没了踪影。

小满坐在亭子下,仰头看了片刻,眼眶忽然就酸涩了起来,从心底漫出的苦涩和无奈,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用手蒙住脸,肩膀微微颤抖,难以抑制地哭出来。

已经过了许久,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她周攻玉活着。

她宁愿二人不再相见,他好好活着,都好好活着。

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一片安静中,她听到了脚步声,也许是柳公子,也许是白芫,都无所谓了。

她没有抬眼去看,仍陷在悲痛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哭什么?”

温雅又清冷的嗓音,像醴泉寺的带着凉意的山风。

走过了无数个日夜,从她十岁那年,一直到今日,这句话萦绕在她耳边,像是一场易碎的梦境。

小满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来人。

周攻玉半倚着廊柱,眉梢微挑,语气戏谑道:“认不出来了?”

不是梦。

小满闷声看了他一会儿,眼眶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起身扑到他怀里。

周攻玉张开双臂接住,将她抱了个满怀。

他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姜小满。”

周攻玉笑起来,问道:“小满,那你吃糖吗?”

小满愣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什么,正要摇头,周攻玉扣住她的后脑,径自落下一吻,吻得深而急切,将许久以来的思念和忐忑不安,全部交付在这个吻中。

小满被亲的舌尖发麻,头脑昏昏沉沉的,终于被他放开。

周攻玉埋在她的脖颈处喘息着,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末了心情愉悦地笑出声。

“你笑什么?”

小满奇怪地问他。

“你还是喜欢紫藤。”

他神情中,竟露出了一丝少有的得意。

“无论其他的花多好,都不如紫藤。”

小满抿起唇,红着脸不看他。

周攻玉闭了闭眼,低笑一声,将她抱得更紧。

“我想到了第一次见你,那个时候的我,如何也不能得知,日后我会如此爱你。”

“那以后你要做什么?”

“游历河山”,周攻玉睁眼看着她,深潭般的眼眸映出浮光点点。

“与你一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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