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川条太郎答应以后,小笛立刻就把当时住在附近的亲生儿子——森田友一叫过来,搞了一个小型的订婚宴会。

森田友一很髙兴。这样一来,不但妹妹有了人家,母亲自然也有了依靠。广川也被迫叫了一个叫川村光雄的朋友,前来参加宴会。

订婚宴会之后,广川不得不把千岁带到神户去,但是他悄悄对川村说,他根本就不想娶千岁为妻。

第二天,千岁收拾好行李,跟着广川回神户。小笛为女儿送行,一直送到神户广川寄宿的地方,还在那里住了三天。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小笛不让千岁跟广川睡在一起,甚至不让千岁靠近广川一步。

小笛回京都以后,广川也没碰过千岁。又过了三天,小笛发来一封电报,说她病得厉害,叫广川和千岁立刻去京都看她。

广川和千岁来到京都一看,小笛既没有病也没有事。回神户的时候,广川对小笛说道:“这次回来神户,我就不带千岁了,让她留在京都吧。”小笛马上就同意了,于是广川一个人回了神户。

一月底,小笛一个人到神户来找广川,说什么“千岁的事,就这么拖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样下去,我们没脸见人,还是尽快把婚事办了吧”。

好了,关于广川跟小笛母女关系的原委,我们就介绍到这里。

我们大致可以这样认为:小笛引诱广川,与其发生肉体关系以后,又把养女千岁硬塞给了广川。小笛把千岁塞给广川的意图是什么呢?……

小笛知道,她的年龄比广川大,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对她不利。如果让千岁跟广川发生了肉体关系呢,责任就全在广川身上了。小笛计算得非常周到。

但是,警长的注意力,根本就没在这儿。警长只要确认了广川跟小笛和千岁,都发生过肉体关系,就算完成了任务,所以,他审问广川时才会说出“小笛和千岁都是你的情妇”这种话来。

关于自己跟小笛和千岁的关系,广川条太郎没有一点儿隐瞒,也没有一点儿歪曲,是彻头彻尾的如实交代。

“那么,你提出分手,小笛跟你要多少钱?”警长的口气强硬起来。

“开始她说让我每月给三十日元,一直给到千岁从‘精华女子学校’毕业。我说,这对于我来说很困难,希望一次性结清。她说那就得给五百,我跟她交涉了很久,最后说定给两百五。我先给她打了个两百日元的借条,然后把我的一件大岛牌和服外罩,和一件夹衣送给她,顶了五十日元。”

“那两百日元,后来你给小笛了吗?”

“去年二月中旬,我想做一套礼服,父亲给我寄来―百五十日元。二月末,我把这一百五十日元,和我自己攒的五十日元,一起都给了平松小笛。”

“你给了小笛两百日元,此事当真?”警长说话的声音低沉而严厉。

“是真的。”广川的回答很干脆。

“你还赠送给小笛多少钱?”

“说‘赠送’好像不太合适吧……大正十三年二月,我在大丸百货商店,花十五日元给她买过一把阳伞。同年九月,我搬到神户之前,作为谢礼,送了她一百日元。去年二月,作为跟千岁分手的补偿,我给了她两百五十日元。大正十四年夏天,我在大丸百货商店,花十三日元给她买过一件和服,同年十二月,又在藤井百货商店,给她买了四十日元的绉绸外套染料。最后是今年三月,我特意给了她一百二十日元,希望能跟她彻底断绝关系,但结果还是没达到目的。”

“听说你以前是靠小笛出钱养活的,有这么回事吗?”

“没有。我上大学的时候,每个月都按时交房钱,而且从来都是多交。小笛送我的钱物,都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日元。”

“大月多三郞曾经这样问小笛:广川要是提出跟你分手的话,你打算跟他要两、三千呢,还是要五千或一万呢?这件事你听说过吗?”

“小笛跟我说过这件事。”

“你听了以后是怎么想的?”

“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想?大月那样说,不是教唆也是鼓动,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会给我带来麻烦。”

“今年六月上旬,小笛有没有告诉你,她欠了很多债?跟你要钱没有?”

“她跟我说了,她欠别人六百日元,但没跟我要钱。”

“她跟你说她欠着别人的钱,不就是跟你要钱吗?”

“我没有那样理解。”

“你爱小笛吗?”

“说不上爱,但也说不上恨。”

“总之,你觉得小笛很难对付,是吧?”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但是,警长问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却很轻松,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小笛是个神经过敏的女人,一生气就嚷嚷着要死。她的嫉妒心也特别强。只要我一提出分手,她就想方设法威胁我。确实是个很难对付的女人。”

“你给她一百二十日元,希望跟她彻底断绝关系,为什么没能达到目的呢?”这是一种倒序审问。

“我提出分手,可是小笛威胁我说,如果我跟别人结婚,她就要大闹婚礼,还要到我们公司去,把她跟我的事嚷嚷出去。”

“你怕她那样闹,所以就继续跟她保持关系了,是不是?”警长又追问了一句。

“是的。”广川条太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好!……那么,关于你跟小笛的将来,你究竟是怎么考虑的?”

“我当然想跟小笛断绝关系,可是如果断得太突然了,我实在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所以我想用一种比较自然、比较平稳的办法跟她分手。”

对警长来说,广川的回答正中下怀。警长要的就是广川这句话。不用解释,读者也会明白,形势对广川极为不利。

对广川的第一次审问到此结束。关于小笛母女跟广川的关系,证人的证词和广川的陈述,可以说是完全一致的,没有留下任何问题。

在上述关系中,广川的处境被明显确认。在这种情况下,越是强调小笛的执拗,越是对广川不利。

只根据上述情况和证据,就判定广川是凶手,属于非常危险的做法。但是,在没有发现其他犯罪嫌疑人的时候,把广川定为最值得怀疑的人,只能说是不得已的事。以下就要触及事件的核心问题了。

警长对广川的第二次审问的经过如下:广川坐在桌子前面,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他低着头,好像在考虑什么重大的问题。

负责审问广川的警长迟迟不来,显然是故意把广川一个人晾在审讯室里。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首先走进审讯室的,是一个负责记录的警员。警员把纸笔放好,坐下来之后,把两个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嘴角浮现一丝浅笑,默默地看着广川条太郎。广川感到这是对自己的侮辱,很是气愤。

又过去了十五分钟,上次审问广川的那个警长,叼着一支烟,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他坐在广川对面的椅子上,没事人似的继续抽烟。终于,他把烟头扔进烟灰缸,开始用他那特有的低沉而严厉的声音审问了。

“今年六月初,小笛在你寄宿的地方住了五、六天,她是什么意思啊?”

“五月底或六月初,小笛确实在我那里,连续住了五天。那是因为我前一个星期六没去京都,她生气了,来找我算账。”广川抬起头来,看着警长的眼睛。

“那以后,你到京都小笛家来过几次?”

“六月十二号下午四点左右到的小笛家,十三号清晨五点半离开,八点三十五分到达神户。这是一次;六月十九号也来了,那次本来打算二十一号清晨回神户的,但是,十号晚上,我对小笛说,以后不能每个星期都来了,小笛立刻大发雷霆,说什么你要是不来了,我就去死,我死了,你做的事情,就会在报纸上登出来,你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我不敢发脾气,一个劲儿地哄她,那她也不依不饶地哭了一夜没睡觉,也不让我睡觉。第二天早晨,我给公司打电报请假,又陪了她一天。”

“六月二十号夜里,小笛有没有说过,跟你一起殉情?”

“说过。”广川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一点儿都没犹豫,“她说要跟我一起殉情,我耐心地劝她说:‘你可以搬家,换个地方开个店,以后好好过日子。’因此我没答应跟她一起殉情。”

警长等警员把广川条太郎的这段话记录下来以后,继续问道:“六月二十五号,小笛和千岁一起,突然到神户你寄宿的地方去了,为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想叫上我一起回京都。”

“六月二十五号晚上,小笛逼着你殉情没有?”警长用轻松的口气问道。

“没有。”广川否定道,“二十五号晚上,她没有逼我殉情。但是,二十六号早晨,发生了这样一件事——躺在我床上的千岁对小笛说:‘广川哥要是再说不来京都的话,咱们俩就把他杀了!’小笛说:‘广川是个大男人,咱们俩就是想杀了他,也杀不了。’”

“二十五号晚上,小笛真的没有逼你跟她一起殉情?”

“没有。那天晚上,小笛绝对没有逼我跟她一起殉情。”

“是吗?但第二天早晨,小笛母女说过那样的话,从她们的对话来推断,二十五号晚上,应该逼你殉情了吧?”

“那天晚上,她确实没说过逼我殉情的话。”

“是吗?……”警长盯着广川条太郎的眼睛,拿出一张纸来,放在广川的面前。那是小笛写的遗书,上面盖着广川的印章。那是编号为第十六号的物证。

“这封遗书,你知道吧?”

广川盯着那封用铅笔写在稿纸上的遗书,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看了好一阵,非常清晰地回答说:“不知道。”

“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警长说话的声音严厉起来,“你可以说你不知道,但是,你不能说,不认识这个印章吧?你说!这个印章是谁的?”

“这个印章是我的。”

“承认了,是吧?我再问你,这稿纸呢?”警长紧追不舍。

“稿纸和铅笔,也应该是我那里的。”

“嗯。”警长沉默了一会儿,说话的声音突然和蔼起来,“那么,你认为这封遗书,是在哪儿写的?”

“在哪儿写的我不知道,不过,从稿纸反面的凹凸来看,可能是在我寄宿的房间里的桌子上写的。”

“知道得真清楚啊!知道得这么清楚,这遗书你却不知道,你认为你这种说法,符合逻辑吗?……混蛋!……”警长勃然大怒。

“我真的不知道。”广川用顶撞的口气说道。

“在你不知道的遗书上,为什么盖着你的印章?”

“这个我也不知道。”广川条太郎摇了摇头。

“混蛋!……又是不知道!除了不知道,你还会说什么?”警长说完这句话,站起来出去了。

二十分钟以后,警长又进来了。

“光说‘不知道’,可解决不了问题。那个印章是你的,你自己也承认了,盖着那个印章的遗书,你能说不知道吗?那么你说说,你的印章是怎么盖到这封遗书上的?”警长的嘴角上,挂着一丝令人不快的浅笑。

“请再让我看看那封遗书。”广川从警长手里接过遗书,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看,说道,“这个印章是象牙的,一直放在我的一件白色的西服坎肩的口袋里。坎肩挂在我寄宿的房间的衣架上。二十六号早晨我去上班,没有穿那件坎肩。我认为是在我离开家以后,小笛从坎肩的口袋里,把印章拿出来以后盖上的。还有,遗书的笔迹虽然是小笛的,但铅笔的颜色有两种,看来不是在一个地方写的。不过,具体情况我真的不知道。”

“回答得很精彩。不过,你的答辩成立不成立,那就很难说了。至于你的印章,是不是装在你的坎肩的口袋里,你的坎肩是不是挂在衣架上,很快就能弄清楚。你可不要在这儿胡说八道,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绝不是胡说八道。那个印章就在我白坎肩的口袋里,一直挂在衣架上——二十六号早晨去上班后,也在那里挂着。”

“行了。那我再问你个问题吧:二十六号当日,你是几点到小笛家的?”

“我二十六号早晨八点四十分左右去公司上班,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在三宫车站跟小笛会合以后,跟她一起来京都的。下火车以后赶上下雨,我们就在祗园的石阶下面,拦了一辆出租车,晚上八点半左右到的小笛家。”

“那天晚上吃的什么?”

“叫的外卖。两人喝了两瓶啤酒。外卖迟迟不来,千岁去餐馆催,路上摔了一跤,膝盖受伤,回家以后缠上了绷带。”

“二十六号晚上,小笛有没有说过要殉情。”

“没有。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长

时间,小笛没有说过要殉情。”

“那么,二十七号晚上都说了些什么?”

“那天晚上,小笛母女把早就认识的大月多三郎的两个女儿——喜美代和田鹤子带到家里来了。小笛问她们想吃什么,说想吃豆腐,又问她们还想吃什么,说想吃鸡肉。于是上街买了豆腐和鸡肉。我和小笛喝了一瓶啤酒,及一合半的日本酒。”

“吃晚饭的时候,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重要的话。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小笛对我说:你要是不到京都来了,阿姨不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呢。那天晚上也没提殉情的事情。”

广川看上去已经非常疲劳了,但是,警长完全没有停止审问的打算。

下面就要触及事件的核心部分了。关于二十七号的晚饭,广川的供述,跟预审法官的勘验报告完全一致。

“你说过,二十七号白天,你跟小笛母女,去下鸭一带找房子去了,对吧?”

“去了。二十七号上午九点左右,小笛、千岁和我三个人,是一起从小笛家出来的,但是,我是从京都大学农学院,走到元田中,再坐电车到出町柳车站,跟去大月家接喜美代的小笛和千岁会合,然后再坐电车在植物园下车,在下鸭一带找房子。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就回家了。回家途中,千岁在出町柳站下车,去大月家接田鹤子,我、小笛和喜美代,在元田中下车,先去附近的大X正X家看了看,又去农学院的游泳池看游泳,回到小笛家,是下午五点左右,冲完澡的时候,千岁用婴儿车推着田鹤子来了。”

“二十八号早晨,你是怎么走出小笛家的?”

“清晨四点半左右,小笛比我先起床。她把电炉子点着,烧上了一壶水。我也紧跟着起来,洗完脸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已经把前一天晚上,吃剩下的鸡肉热上了,我吃了一些鸡肉,一些削了皮的盐水黄瓜,两碗冷饭,对了,还有芥末拌茄子。”

广川条太郎的供述,也有必要跟预审法官的勘验报告对照一下。

“我是五点三十分左右,从小笛家里出来的。”广川继续说道,“我没有沿着出町路走,而是一直往南走,在熊野神社前边,坐市营电车去京都火车站,然后坐六点三十分的火车,回到神户,八点四十分到公司上班。”

“你从来都是在熊野神社前边坐车吗?”

“对,我每次都是在那里上下车。”

“你说你是五点三十分,从小笛家里出来的,对吧?那么,你是从哪儿出来的呢?”

“那天早晨,小笛给我擦了皮鞋,还让我把报纸……”

“没问这个!我问你是从哪儿出来……”警长提髙了声音。

“从大门上的便门出来的。”没等警长说完,广川便反抗似的答道。

“从便门出来……好!这么说,便门是你锁的了?”

“不是。我出来以后没锁门。”

“那为什么便门上挂着一把锁?”

“这我可不知道。据我的猜想,可能是为了假装家里没有人吧。”

“混蛋,你说的话全是谎话!……”警长粗暴地说道,“别的先不说,单是这封遗书,就足以证明是你下的手!你本来应该跟小笛她们一起死的。你说,小笛她们是不是你杀的?”

“不。我……不管怎么说,小笛她们死的时候,我不在现场。”广川条太郎坦然说道。

“你不在现场?不管你说多少遍你不在场,证明你在场的证据有的是!”

审问持续了很长时间,广川回到拘留所的时候,己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广川条太郎本来就很瘦弱的身体,经过连日几乎是通宵的审问,更加瘦弱不堪了。尽管如此,他的精神却很好,甚至很兴奋,苍白的脸上,唯有两只眼睛在闪闪发亮。

他内心有一种想冲着什么大喊、大叫、大骂的冲动,但是,这种冲动逐渐冷却下来,变成了对自己丑恶过去的反省。

一想到自己那丑恶的过去,广川甚至觉得,就算被怀疑为杀人犯也不冤枉。当然,小笛等人绝不是自己杀的,这个事实早晚会被判明。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反省那丑恶的过去,找到真实的自我,然后正直地活下去。想到这里,广川感到了几分安慰。

翌日,广川被带到警长面前的时候,显得平静多了。

“怎么样?睡好了吗?”警长说话的口气,比昨天和气一些,但声音里带着讽剌。

“根本就没有睡着。”

“是吧?睡不着是正常的。你要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就能睡个踏实觉了。”

“不,我睡不着的原因,不是您说的那个意思,我……”广川觉得自己又激动起来了,“我没有杀人,我……”

“算了!……”警长打断了广川条太郎的话,“你还记得你手上有X田X郎、X形X松、X本X次郎的名片吗?”

“记得。他们几个的名片,都是他们亲手给我的,我把它们连同我自己的名片,一起放在名片夹里,最近一直带在身上。”

“二十八号,你的两张名片,和另外三个人的名片,掉在了千岁尸体旁边,你没注意到吗?”

“名片在名片夹里,而且装在西服内兜里,只掉出来五张来,根本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掉出来的名片,为什么掉出来了?”

“我认为这是小笛为了陷害我,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名片从我口袋抽出来藏好,后来扔在千岁尸体旁边的,不是我自己掉的。”

“你小子到底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很会为自己辩解嘛!但是,你这是不打自招!……你说不可能掉出来,又说是小笛为了陷害你,抽出来扔在千岁尸体旁边的,这就更证明,是你自己掉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您要是那样曲解,我可就麻烦了。”广川又激动起来,声音在颤抖。

“曲解?麻烦?……混蛋,什么叫曲解?什么叫麻烦?……死了的人,能把名片从名片夹里抽出来,扔得到处都是吗?”警长大声斥责道。

停顿了一下,警长又压低声音说道:“你真是个懦夫。老实交代了吧,怎么样?”

“没有,我没杀人,也没有把名片,扔在千岁的尸体旁边!”广川愤然说道。

“这把锁,你还记得吗?”警长突然拿出一件新的物证。

“记得。这把锁是大正十三年一月,我住在神户市XX町的XX会馆时用过的,去年四月送给了小笛,打那以后,她一直在用这把锁。”

警长把堆在地上的物证,放到了桌子上,问道:“这些东西你都知道吗?”

“这条和服腰带我见过,我每次去小笛家的时候,她都系这条腰带。这件平纹细布的单衣,也是小笛经常穿的,二十八号早晨,她给我做早饭的时候,穿的也是这件衣服。这条印着XX储蓄银行的手巾,是以前小笛在吉田神社下边,卖面条的时候,XX的职员送给她的。这件斜纹哔叽的衣服,我吃早饭的时候穿过,离开小笛家的时候,我换上了西服,这件衣服就留在了小笛家里。”

在上述广川的毫无造作的回答中,“二十八号早晨,她给我做早饭的时候,穿的也是这件衣服”以及“这件斜纹哔叽的衣服,我吃早饭的时候穿过”等都非常自然,给人的感觉是很真实的。

警长的审问仍在继续。

“你说小笛和千岁不是你杀的,但你在记事本上,写给X野X太郎和另一个人的信中,说什么:‘因小生无德,断送二人性命,不知如何表达谢罪之意。’还说什么深情厚谊、没齿不忘,深表感谢。你甚至连欠别人多少钱,都写得一清二楚。这你怎么解释?”

“六月三十号晚上九点半左右,XX报社一位记者来到我寄宿的地方,问我认识不认识京都的平松小笛,我说‘认识啊,怎么了?’他告诉我说,‘千岁被杀,小笛自缢。’我感到非常吃惊,觉得自己应该马上来京都看看,于是坐上了晚上十点四十分的,由神户三宫站开往京都的火车。在火车上,我想了很多。如果我跟小笛的关系,被登在了报纸上,实在对不起那些有恩于我的人,根据具体情况,我也许不得不自杀。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在记事本上,留下我想说的话,以便那些有恩于我的人,了解我的意思。关于写上该还别人多少钱,也不难解释。既然我想到了自杀,金钱方面的事情,也应该有一个清楚的交代。”

“恐怕不是吧?你是想万一被警方发现小笛、千岁、喜美代和田鹤子是你杀的,就来个畏罪自杀,所以才留下遗书!”

如果广川是因为想畏罪自杀写遗书,“断送二人性命”这句话,就太难理解了。

XX报社的记者,问过广川条太郎这样一句话:“小笛家是四口人吗?”广川回答:“不,只有两口人。”这是因为他当时不知道,喜美代和田鹤子也死了。无论如何,如果广川写遗书,是为了畏罪自杀作准备,应该写“断送四人性命”,而非“断送二人性命”。

负责审问广川条太郎的警长,应该弄清楚,报社记者采访广川之时,广川是否知道,大月家的两个孩子死了,还应该弄清楚,广川写在记事本上的遗书,到底是何时写的。但是,警长对此没有深究。

广川坐在昏暗的审讯室里,等候着警长的到来。经过连日来通宵审问,已经精疲力竭的广川条太郎,突然感到格外的空虚。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手的时候,头顶上的电灯亮了。就在电灯点亮的那一瞬间,他觉得眼花缭乱,脑海里浮现出四条大街的霓虹灯,和匆匆过往的人流。

剧烈的打击,极大的震惊,以及随之而来的精神恍惚的状态下的平静,使广川条太郎正在危险地失去自我。广川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会发疯。

沉淀于混乱的谷底的平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搅动——那位警长进来了。

“广川先生,请你老老实实坦白交代吧!这对你有利。不管你说多少不知道都没用,这么多有力的证据摆在这里,你能抵赖吗?”

“证据,有力的证据……”广川条太郎忍不住重复着警长的话,突然又闭紧了嘴巴,那消瘦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沉默了一阵之后,非常平静地说道,“我没杀人,您让我交代什么?”

“你还是这张脸,不管你这张脸有多么优秀,事情也是你干的!和一个跟你的父母年龄差不了几岁的女人私通还不算,还把人家的养女给睡了,这是一个知道羞耻的人干的事吗?具有这样一种劣等品格的人,害怕自己的丑事,被整个社会知道,决意自杀,连遗书都写好了,谁会相信你的辩解?当你忍受不了杀害小笛等人的罪责的重负的时候,又在记事本上写好了遗书,这些难道不都是事实吗?”

广川条太郎听着警长的冷嘲热讽,默默地低下了头。

“怎么样?今天就坦白交代了吧!”

“我跟小笛的关系,一直保持到现在,还冒犯了千岁,对此我感到非常羞耻,我不作任何辩解。我在公司里,在父母兄弟那里,都得到了相当的信任,结果呢,我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我想到过,如果我跟小笛母女的丑陋关系,一旦被人们知道,我就没脸见人了,我也许会自杀,所以我在记事本上写了遗书。这些我都承认,但是,平松小笛她们不是我杀的。”

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

“你看看这张照片吧。”警长说着,把一张照片递了过来。那张照片是小笛吊在门楣上,还没放下来的时候照的。广川如饥似渴地看着那张照片。

“看了这张照片,你有什么感想?”警长盯着广川条太郎的表情问,“是你把她勒死以后挂在这里的吧?”

“我看了这张照片,才知道小笛是吊死在这里的。在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这回事。”

“你怎么说都没用!……现己判明,小笛的死亡时间,是清晨四点左右。那个时间你就在小笛家里,你不是已经交代了吗?好,你不交代是吧?那我就天天审问你,直到你交代为止!……”

闷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拘留所里,夜深了。已经接受了五个昼夜,严厉的连续审问的广川条太郎,无力地靠在墙上,闭着眼睛。他的头发蓬乱,眼窝深陷,面颊消瘦,简直就像一个死人。

被警察抓起来以后,他一直在拼命地为自己辩解。但是,他越是辩解,警长对他的怀疑就越深,看来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而且也没有再说什么的力气了。

“唉,这就是我的命啊!……”想到这里,从已经干涸的泪腺里,他又涌出泪水来。

他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有记忆中纷繁往事的片段,以及现实中狼狈的自己,还在大脑里来来往往。不知从何处传来轻微的鼾声。

忽然,广川条太郎想起了,自己白天看到的那张照片。那是一张多么丑恶的脸啊!丑恶且惨不忍睹。

警长到底是怎么想的,为

什么要把那样一张照片,拿给我看呢?难道他以为,我看到那样一张照片以后,就会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就会吓得浑身发抖,从而承认自己就是杀死小笛的凶手吗?儍瓜!看了那样一张照片,才使我知道,那个丑恶的女人,在临死之前,不但实施了无以类比的残虐行为,杀死了三个孩子,还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陷害我,我看了以后更解气!

广川条太郎那几乎燃尽的意志之火,仿佛在死灰复燃。但是,还没等他的意志之火燃烧起来,马上又反省起自己来了。

难道都是小笛的责任吗?自己的软弱、不道德乃至乱伦的行为,不就是造成这个悲剧的根源吗?小笛如果活着的话,并不是一个坏人。她釆取这种自暴自弃的,恶魔式的行动,我广川至少应该负一半责任……广川这样反省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深了,惨白的电灯好像渐渐失去了光亮,只剩下一片昏黄。在昏黄的灯光下,广川条太郎仿佛看见,自己紧紧抓住套在小笛脖子上的和服腰带,抬头看着门楣。

瘫倒在墙角昏睡的广川条太郎被惊醒了。

“不……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广川在心里想道,“警长只让我看了看那张照片,我的神经就产生混乱,甚至做了那样一个噩梦。如果明天再被带到警长面前,说不定我就会承认,小笛是我杀的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那已经疲惫到极点的神经,在梦境与现实中徘徊。

“广川……广川先生!……”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叫他。

那是一个来自很远的地方的声音。那声音虽然听得很清楚,但广川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看看了。

“广川先生,如果人果真是你杀的,你一定要尽早交代。如果人不是你杀的,不管是多么严厉的审问,你都不要违心地屈打成招,要是你那样做了,你的命运就注定了,再想反悔是绝对不可能的!你听明白了吗?……广川先生!……”

广川条太郎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完全清醒过来,急忙向四周看去。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

广川条太郎虽然没有睁开眼睛看,但他认为,那绝不是梦中的声音。可以肯定,那声音是从昏暗的楼道里传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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