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拍卖时间
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焦躁。他记得有人问李·崔维诺,高尔夫冠亚军锦标赛,把小白球轻轻推进洞中,得背负多少压力?这位高尔夫名将说:压力?贏了是一百万,输了还有五十万,这会有什么压力?真正的压力是你玩两元拿萨,究里却只有五块钱,才是真正的压力。
压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皇冠出版社的伊瑟·布林克夫出的底标,已经远远超过他的期望。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合约上面,会出现他的名字。最坏、最坏,天都塌下来那么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其他四家竞标者一听到皇冠的大手笔,立刻耸耸肩,鸣金收兵,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可以收到一百一十万美元。
昨天晚上他睡得很晚,在电脑前面鬼混,在网站之间游走。AMC上演《北非谍影》,他跟自己说,看几分钟就好,可是在电影演完之前,他根本舍不得关掉电视,下次一定不会看完,他每次都跟自己保证说,可每次都关不掉。当电影里传出《马赛曲》的歌声时,他甚至有些恍惚,总是这样,好一会儿,他才定过神来,全神贯注地听鲍嘉跟克劳德·蓝斯说,看来这是美好友谊的开始。
快到三点的时候,他才上床,不到八点,他又起来了。九点十分,他正在喝第二杯咖啡的同时,电话响了,罗姿打来的。
“选手各就各位。”她说,“不过还没有鸣枪起跑,因为我十点整才会个别通知。这是你第一次拍卖吗?约翰,你知道拍卖是怎么回事吗?”
“出价最高的人得标。”
“我指的是运作的逻辑与过程。他们先就位,然后,我打给其中一家,告诉他们拍卖开始,他们会商之后,把结果告诉我,我再打给下一家。这可不是在游乐场里射娃娃,乒乒乓乓的就完了,可能会拖很久,一整天,或者耗上几天都有可能。”
“会拖到下个星期一吗?”
“那倒不会。”她说,“我跟大家讲得很清楚,今天非决标不可。五点之前,你就会找到新的出版商,或者是跟老伙伴再度重逢,如果我们还是跟伊瑟一起工作的话。”
“一点一百万。”
“或者是X点X百万,假设大家出的价码比底标高的话,她就得动用最终加码的权利了。”
“其他人知道有底标吗?”
“当然,”她说,“全美国人都知道,因为这则新闻已经上了《出版人午餐》,相信我,四个玩家都知道,想标到你起码得花上七位数。”
《出版人午餐》是每日出刊的电子新闻信,里面全都是出版界的新闻与传闻,免费索取。他订过一阵子,在发现他一天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之后,就停订了。原来,这份刊物还会刊登底标价格,看来里面的新闻还有点可信度。
“约翰。”她说了,“我想知道我要不要把进度告诉你。我可以把最新的标价,或者是谁退出的消息告诉你,不过,你正在写书,可能不想被打扰,这样的话,除非有什么必须跟你商量的大事,要不就是拍卖结束,否则的话,我是不会打电话过来的。”
他说,不要吵他好像比较好。她也同意,双方互道好运。挂掉电话之后,他才发觉她的语气中有淡淡的失望。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呢?她坐在办公室里,拿着电话,独自跟各家出版商周旋,打一场会拖很久的硬仗,可是他却一口回绝了她,不,我不要跟你分享艰苦与喜悦。
想到这里,他才发现罗姿不是第一个对他失望的人。
他打了通电话给罗姿。“我改变主意了。”他说,“请你随时把进度告诉我。”
“会不会打扰你写作——”
“开什么玩笑?不管电话响没响,我今天都写不下去了。我想通一件事情:我们这种行业,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很迷人的,也许吧;如果你坐在伊利诺伊州莫林的车库楼上,发愤写书,梦想有一天作品能被印出来,那个时候的你,可能还有几分无知的神采。真当上了作家,你才会发现作家不过是白日梦与文字处理机的组合而已。”
“这话怎么说?”
“作家盼到了有生以来最刺激的一刻,马匹从马厩中拉了出来,准备开跑,我手上满满一把马票,然后,我跟你说,我不想看赛马,比赛有了结果再告诉我,天底下可有这种事情?所以,我改变主主意了。”
他知道接着往下写是不可能的了,但他觉得修改这个礼拜完成的段落,应该不是问题。他印了出来,仔细看一遍,找出几处有点不太通顺的句子,略略修改一下。看到电脑上的句子依照他的想法重新出现,他觉得很开心。十点十五分,电话响了。
“我用抽签的。”她说,“先拨电话给普曼出版社,他们不用开会讨论,因为他们知道底价,公司高层已经商量好了。他们的价码是一百二十万。”
“多了十万。”
“有没有人跟你说,你应该去当会计师?重要的是:他们也加入角逐的行列了。我还希望他们一点一点地加,不要一下子就跳上去。”
“这是什么道理?”
“从心理战的角度来说,我觉得现阶段慢慢加比较好。我本来就不认为葛萝丽雅会先叫牌,如果你不介意在竞标中听到桥牌术语的话,因为她那个人就是有些温吞,所以,我特别先打电话给她。”。
“你刚刚不是说抽签决定的?”
“不,我干嘛抽签?该按什么顺序来,我一清二楚。我刚刚说抽签,只是希望听起来公平些罢了。其实,我在搞什么鬼,他们心里也有数,干这行的,谁是善男信女?”
“尔虞我诈。”
“我现在等圣马丁的消息,好玩吗?”
“还不错,你呢?”
“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她说,“别离电话太远,好吗?”
最开始的时候,一张上面写着“抱歉”的退稿小纸条,对他来说也是一种鼓励,有的纸条上面还会说,他们非常喜欢他的故事(但没喜欢到把它印出来的地步),甚至会让他小小地庆祝一番。好不容易,他的小说终于刊登在一家小杂志上。这家杂志是按照售出册数计酬给他的。天啊,这可是他的小说第一次化为铅字啊,对方付不付钱给他,有什么差别呢?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进这行,本来就不是为了钱——真的,他还是文坛菜鸟的时候,就不认为创作是为了混饱肚子。他想要创作,有没有饭吃,还真没有把握。
好歹他也撑过来了。有人(他非常确定是詹姆士·麦真纳)说,在美国,作家可以赚大钱,却未必能过上好日子。这句话说得好,有几分真理,因为登上畅销书排行榜的作者,是能赚上一笔,但绝大部分还是得孜孜不倦地写,能一本接着一本出,就算不错的了,还有些人要靠教职、兼差,或是信托基金,才过得下去。
但也有像他这样的作家,从来没登上排行榜,但也用不着领食物救济券,每年都有一两本新作问世,同时发表一些短篇故事、书评,或是无伤大雅的小品。在作家研习营上上课,评论手稿、协助新手早日上路,捞点零零碎碎的小钱。有的时候,出版社也会搭热门电影或是电视影集的顺风车,找他趁热写本原著小说;也有人会找他这样的快手帮忙,幕后操刀,写一些有的没的东西。
爬格子,换钱。没赚过大钱,也没饿死。
这几年日子特别难过,不只是他。上面的人放下身段,下面的人自我提升,全部挤到他这个中间阶层来了。麦真纳那句话,越想越有道理:当作家能赚大钱,却未必能过上好日子。
看来,他也即将成为一个赚大钱的作家了。虽然,他究竟能花多少,还是一个很大的问号。
“圣马丁刚刚出价一百三十万。”
“开价模式慢慢出来了。”
“接下来是赛门与苏斯特,再是利脱布朗。”
“看来今天还有的耗。”
“希望如此。”
崔维诺谈压力,真是过来人才讲得出来的话,但是,压力跟兴奋还是有差别的。他现在并没有压力,没事可做,无能为力。拍卖结束之后,他得坐下来,写一本值一百一十、二十、三十或是四十万的小说,这时压力才会出来。
现在只有刺激。他没法写书,连润饰先前的段落都不行。他只觉得烦躁,必须找点别的事情来做,免得情况更加恶化。
他站起来,走到专放他的作品的书架前面,顺手抽出《锋刃》来。他开始读前言,包括了献词、致谢辞跟一段引用自罗伯特·佛瑞斯特《雇员之死》里面的诗句。为了引用这几句话,他还花了百来块取得版权;即使是文艺界人士,还是不能免俗,他很失望地发现这点——如今重读,他觉得这钱白花了。他钟爱这首诗,不久以前,还又读了一次,只是他引用的那几句,跟他的故事好像没什么关系。
也许他只想在自己的书上看到罗伯特·佛瑞斯特的名字吧。所以,他决定多花百来块钱,实现自己的心愿。
“约翰,你还好吧?”
“还好。我正在读我最心爱的作家。”
“约翰·奥哈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他大笑。“你说得对,”他说,“但我在读一个叫做布莱尔·克雷顿的人写的小说。”
“啊,他也是我最喜欢的作家。赛门与苏斯特决定退出了,抱歉。”
“喔?”
“我并不意外。克莱儿很想把你签下来,但上面的人不支持。不要失望。”
“不会的。”
“我打电话给利脱布朗的吉欧弗雷,上面授权给他直接下标。想知道他出多少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两百万,约翰,你还坐得住吗?”
“差点摔倒。”
“这就是我为什么最后打电话给他的原因,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把价格拉到新高,我估计我们差不多就这个价,现在就看伊瑟要不要动用她的加码特权了。你还好吧,怎么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
“你现在根本用不着说话。接下来,我本来要打电话给普曼的,但他们都去吃午饭了。”
“现在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一点了。帮自己弄个三明治吧,要不打通电话叫外卖。”
“我吃不下。”
“哈,我也是。如果你要出去的话——”
“我不想出去。”
“如果你要出去的话,记得在两点半以前回来,好吗?电话要接。”
《锋刃》的致谢辞曾经刊登这些短篇小说的杂志。他早忘了各家杂志社付给他多少钱,只记得《花花公子》曾经看上其中一篇,稿费五千元,大概占了总数的一半。(《花花公子》只买过这一篇,但是,这个故事非但没有什么性的成分,他私底下想,甚至也不怎么出色,只能说,主编的品味有些奇特。)
选集出版之后,他又赚了五千元,在精装本跟平装大众版发行之间,又拿了几千块,海外版权也卖掉了。比较稀罕的是:偶尔会有人想要重新刊行其中的某几篇故事,这样的话,他还可以再拿一两百块的支票。
当然,有人会针对他的作品写些评论,几篇作品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其中一篇描述年轻人性别认同的小说,还让他收到几封书迷来信,他们在同性、异性恋间挣扎,彷徨无依,写信来向他倾吐心声。他没有回信,也没有把他们的信留下来,但是,他很高兴能收到读者来信。
“普曼已经加到两百二十万了。”
“没开玩笑?”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吉欧弗雷这样一搞,我想葛萝丽雅要出局了。现在已经不是赛马、桥牌,注意到没有?现在已经是梭哈对决了。”
“接下来轮到谁了?”
“圣马丁出版社,说还要想一想,刚才他们以为一百三十万够强了,没有想到还不到一轮,就落后了九十万。”
进到内容,他开始担心编排。他还记得他苦思良久,反复再三,先后顺序一换再换,务求完美。最初,他想要用时间顺序来排,但是,用创作时间还是出版时间,又有些拿捏不定。再想一想,谁会在乎这些小说的时间顺序呢?应该有更顺畅的排法才对。他把这批贫弱的小说,像牌一样地颠来倒去,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看得顺眼,可是,他已经不记得最后的顺序究竟是怎么决定的。
如果是现在,他就用字母顺序,简单明了、独断独行,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那么第一篇就会是《一个落脚的好地方》,从八开始。这样的安排方式,其实是个陷阱,就等着批评者往下跳。他可以想象笔下缺德的人会怎么写:克雷顿第一篇小说叫《一个落脚的好地方》,相信我,读完全书,你就会发现,你真该在此落脚……
他当然想要重读这个故事,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他动笔写手上这本书之后,不再看
这一篇了,现在没有理由破戒。他决定看看被《花花公子》挑上的那一篇,接下来再读选集中唯一没有在杂志上发表的那个短篇。也许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吧,他觉得没有发表过的那一篇写得比较好。
“两百四十万。”
“圣马丁出版社?”
“圣马丁出版社。不过,利脱布朗退出了。”
“真的?”
“意料之中,约翰。一开始,吉欧弗雷已经尽可能地抬高价钱了,他一向喜欢你的作品。他要我向你道贺:你终于拿到与你才气相称的稿酬了。他只是觉得超过两百万,出版社很难赚到钱,原本以为他开出的价码十拿九稳……坦白说,我也这么想。”
“我真觉得……”
“我知道。他热爱你的作品,配合度也不错。但付这样的价钱把你签下来的出版社,难道不该全力配合吗?这是他们本来该做的事情啊。这些出版社都爱死你的作品了,他们参加竞标,就是想要卖他们喜欢的小说,让这本小说大卖特卖。我想,大概就是圣马丁出版社得标了。两百四十万,你能接受吗?”
他说,他会强迫自己接受。
他又读一篇早期的作品,看完之后,他觉得他早期作品还不差。他现在不这么写了,因为他经历丰富了,技巧熟练了,更善于压缩旧的素材,更善于延伸新的感受。有些元素看起来太单纯,不过这是中年人评价自己年轻的时候一定会出现的态度。
大致来说,不差。但要说能不能从这些故事里看出一些线索,预言这个作者有一天能拿到七位数的版税——如果按照美国小数点后两位一并附上的传统,那就是九位数了——坦白说,还真看不出来。
“普曼不玩了。”
“你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收手?”
“我真的不觉得最后得标的会是这家出版社,不过,他们一出手,数字就不小,我还以为我会猜错呢。他们出局了,希望你不在意。”
“所以最后得标的是圣马丁?”
“除非皇冠觉得你值那么多,再加百分之十五。当初跟他们谈优先权,就是这个条件,至少得再加一成五,才能把你带回家。”
“换句话说,你的佣金算是他们付的就对了。”
“嘿,我倒没有这样想过。这个想法不错,现在来看看伊瑟喜不喜欢。”
等待的空档,他打电话叫外卖。香烟没了,这是当然的,拍卖从早上一直搞到下午,够折腾的了。他叫他们送一条来,外带三明治跟半打啤酒。
东西送来之前,他开始琢磨该给多少小费。通常是两块钱,就一般的情况来说,这笔小费不算少了。但是,今天很特别,他可以给他五块、十块,天啊,干脆给个二十算了。他负担得起。
万一他真给送货小弟二十块钱呢?在这种住宅区,给二十,叫的一定不是啤酒跟香烟。但是,他下次来只得到一般的小费,会作何感想?疑惑?沮丧?愤怒?
送货小弟出现的时候,他的善行冲动已经消逝。这是给你的,他说,递出两块钱。
“听好,”罗姿说,“我们非好好地庆祝一下不可。希望你今天晚上没有安排别的节目。”
“开什么玩笑?在审判日之前,我哪会有闲情逸致?”
“现在有了。我要带你出去吃晚饭。”
“这个嘛……”
“不许争辩,宝贝。就是今天晚上,我请客。要找个好地方,价钱贵得要命的那种高级餐厅。”
“竞标结束了?”
“喔?”她说,故作矜持冷漠,“我没告诉你啊?没错,竞标结束了。”
“赢家是圣马丁,两百四十万。”
“又错了。”她说,“贏家是皇冠,价钱是……等一等,我把它记到哪去了呢……”
“他们又加码了?”
“是啊,我想伊瑟·布林克夫已经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了。找到了,三点一五,呵呵呵……”
“三百……”
“三百,外加一十五万。”
“你知道吗?在你告诉我底价已经超过六位数的时候,这些数字对我来说,早就不真实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知道。”
“这笔钱……这笔钱已经多到我的心思都转不过来了。我只知道两百万比一百万多,三百万又比两百万多。”
“你的数学真好。”
“我讲的都是废话,是不是?三百一十五万。等一等,不对啊——”
“我觉得对得不能再对了。”
“圣马丁出两百四十万,是吧?再加百分之十五——我一时算不出来,但怎么样也不会超过三百万啊。”
“你的算法没错,等会儿到餐桌上我再解释。就把今天当成你的生日吧,想上哪去?”
“只要出去吃就行了。这阵子,我还没出过远门呢。”
“没有?你是说真的吗?”
“我昨天出去散步,走到街角那儿就回来了。前两天,我去喝了杯啤酒,鱼壶,你还记得吧。”
“不就是……”
“就是那里。走到那里感觉有些奇怪,但是,这是我该面对的事情。结果,根本没有人注意我。老朋友还说有阵子没看到我了呢。”
“我知道我可以带你去哪里了。原本我想带你到马戏团或是鲁岱斯,后来想想联合广场餐馆也不错——”
“这些地方都很棒。”
“——但是,今天要的不只是美食,不只是花大钱,搞排场。今天出门是要昭告世界,我们胜利了!”
“意思是——”
“丝蒂莉。”
“天啊,我几百年没到那里去了。”
“可以吧?如果你有顾虑——”
“不,正合我意。几点?”
“九点,那个时候比较容易有位子,你能撑到那么晚吗?”
“冰箱里还有份三明治,还饿的话,也找得到东西填肚子。丝蒂莉是吧?我想我得先搭一号地铁,到八十六街,然后搭东西向的公车,要不,就得……”
“搭计程车吧,开什么玩笑,你现在是有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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