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格侬餐馆在五十七街上,公园与麦迪逊之间,几十年了,始终在那儿。一家很经典的法国餐厅,几经风霜,当年的繁华流行,如今已然褪色,但是,拿出来的菜单还是硬里子,道地的法国品味。来这里的多半是识途老马,懂得珍惜这种得来不易的正统法国大餐。它的装潢澄静、内敛而优雅,服务恰如其分,没得挑剔。餐厅里的餐桌,隔得开开的,大大方方,从来没有坐满过,也从来没有空过两张以上。这就是老板认为最得宜的程度。他是来自布鲁日的比利时人,但是,大家都以为他是法国人。他想赚很多钱,从来不会忽略任何一个顾客。“这个星期没订到位子的顾客,”他一天到晚挂在嘴边,“下个星期他就不会来了。”

很多顾客声援他的想法。一个常客引用尤基·贝拉的评论说——挤得要命的地方,没人会去——听这段话被老板引为知己,“精准,要恰如其分。”他说,“餐厅里一天到晚都是人,谁会想来呢?”

法兰西斯·巴克伦发现他早到了几分钟,要计程车在街角停下,在麦迪逊大道上找两家店铺逛了一下,掐准时间,刻意在八点零五分踏进餐厅。

他们已经就位,都在等他。三个中年男子打领带,深色西装。巴克伦上身是颜色亮丽的休闲外套,下面是一条黄褐色的宽松长裤,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穿套西装来的。仔细看看,他一身服饰倒是无可挑剔,外套的品牌是“托布尔与亚瑟”,裤子是阿玛尼的,褐色的皮鞋则是亚伦·艾德蒙的最新款式。他自道这样搭配衣服完美无瑕,唯一的问题是:这种装扮可不可能欠缺会议所需的稳重感?

不,他心里有数,这就是重点。会议是他们想要开的,他不必毕恭毕敬。漫不经心正可显示自己若有所恃,有闲暇静观其变,稳重,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这番话,硬是漂亮,对一个警察来说。

他一直就是这么一个漂亮的警察。一身昂贵的衣物,一口不俗的言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沿门兜售,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深藏若虚。他在苑坡长大,实现了威利·洛曼未竟的事业。他擅长体育,爱出风头又能巧妙掩饰他的野心,轻轻松松地拿到柯盖特学院的全额奖学金。这个学院大概仅次于常春藤名校,而又比布鲁克林学院(这是他的同学最想进的学校)好上一截。他在众人惊讶声中,进入这所让人艳羡不已的好学校,然后又在众人讶异的眼光中,毕业后直接进入纽约市警局。他的法学院入学考试成绩优异至极,申请五所法律学院,四所抢着收他;他只很帅地写信给这些法律学院道谢,盛情难却,他想到纽约市警局报到。

他到吧台绕了一下,向坐在那里的记者克劳蒂雅·葛多芙打声招呼。这个人在他升任局长之后,曾经在《纽约》杂志上帮他写了一篇特写。这位女记者向他介绍她身边的一个工会领袖,他曾经见过此人一面,便冲他点点头,微笑一下,但却没有伸出手来。这家伙没被逮捕过,至少在巴克伦的记忆里没有,但这不代表说,这家伙的手很干净,握了不会脏他的手。

“我在《纽约观察者》上面弄到一个专栏。”葛多芙说,“我们真该这两天找个时间,聊一聊,找点题材。”

“没问题。”他说,“再找时间好了,那边有几个人等我好一会儿了,我现在要先过去。”

这件事,倒是可以让你登在你的专栏上,他想。前警察局长法兰西斯·J·巴克伦可别写成法兰西斯·X·巴克伦,好像每个叫法兰西斯的,中间都有一个沙勿略,还有拜托千万别把姓写成巴什曼——法兰西斯·J·巴克伦被人看见在东城一家很雅致的餐厅,跟三名房地产大亨共享奶油浓汤与青蛙腿。除了胃痛与头痛之外,他今天晚上可能一无所获,但是,把他的名字跟纽约真正的有钱人连在一起,对他也不会有什么伤害。

他接近餐桌的时候,那三个人都已经站起来了。他认识艾佛里·戴维斯,这个人说,“法兰,见到你真好。这两位你都认识吧?艾尔·波斯伯格、哈特利·沙佛特。”

他逐一握手,道歉累他们干等;这三个人也很客套,都说自己刚刚到而已。每个人前面有一杯餐前酒,侍者过来,他要一杯孟买马爹尼,纯的,双份。哈特利·沙佛特从外表看起来,就是颇好几杯的样子,喝干一杯威士忌,趁机又要了一杯。戴维斯跟波斯伯格说他们不续杯了。

饭席间,他们谈话不断,但一直对首要话题避而不谈。先是最近的恐怖活动勾起了大家的兴趣,世贸中心遗址究竟将来会是怎样的面貌,大家也讨论得很热烈。突然有人提到最近某件卫生官员的丑闻。“有一阵子,报上每周曝光违规餐厅名单。”艾尔·波斯伯格说,“看着那张清单,吓坏了,因为你最喜欢的中国餐馆赫然在列。看到这种新闻,你们作何感想?”

“大概有人忘记塞两张百元大钞给卫生官员了。”哈特利·沙佛特说,“但是,你就没胃口了,是不是?拜托,拜托,现在先别提什么餐厅违规好吗?”

于是,他们开怀大嚼法国菜,痛饮加州酒。他讲了几个警察故事,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这个话题总是安全的,因为人人都喜欢听警察故事,而他有一箩筐这样历久弥新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不是每个前警察局长都讲得出的。巴克伦过关斩将,由基层警员升到局长,在纽约是特例。纽约的警界高层多半缺乏警察实务经验。因为这种职位需要的多半是行政专才。现任的警察局长,原先是底特律的消防局长,别说是警察了,连灭火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但还是扶摇直上。

这种升迁模式没什么问题。美国总统也是三军统帅,但是,他却不必是将军出身,一样的道理。

绝大部分的警察都不在乎谁是他们的上司。也许他们是对的,纽约市警局局长跟他们起码有好几光年的距离。这种长官只在乎保住官位,遮掩肮脏马脚,不管是局里面的,还是他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局长,首先是政客,其次才是行政官员,跟警察,其实沾不上半点边。

虽说如此,巡街的警察还是很乐意看到他们的长官跟他们干过同样的活。巴克伦刚进警局的时候,先是分配到布鲁克林的葛威森德,然后进到重案组。巴克伦善用他的周旋手段,翩翩风采,仕途坦荡,破格拔擢,成为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警察局长。他在那里待了三年,佳评如潮,媒体争相报道,犯罪率急遽下降,警员自尊、士气陡然攀升,一般民众对于警察的观感也改善良多。

他喜欢这个工作,但自从他离开纽约,却一日不曾忘情这个城市。波特兰是个好地方,有很多发展的潜力。但它毕竟不是纽约。纽约有其他城市无法比拟的独特魅力——如果你爱它,如果它给你尝过甜头,在世上不管哪个城市都待不下去。

也许是虚荣,也许是无聊。他跟一个电视台女记者发生婚外情,使得他的情况更是恶劣到无法收拾。这不是他第一次的婚外情,但是,在波特兰发生的婚外情,杀伤力格外强劲,不但打乱了他的仕途,更毁了他的婚姻。他的太太一开始就不想来波特兰,带着孩子搬回纽约。但他还是得硬撑下去,尽可能地谨言慎行,尽可能地低调,直到纽约市警局局长出缺,暗中使力之余,还得故作从容,避免让人觉得他太猴急。他暗自决定,就算他当不成警察局长,他也要回纽约。他可以进军民营保安业,开餐馆,卖鞋子也成。不管做什么,他都要留在纽约。

他还真如愿以偿。市长把警察局长的位子给了他,他如市长所愿,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在波特兰把自己与他人的理论,熔铸在一块儿,知道怎么操控警察大军,除了消极的犯罪调查,有时还主动出击,锁定特定的犯罪对象,把他们赶出街头。犯罪的人少了,犯罪率自然下降,这个方法正本清源,自然就没有人指责他为了治安而践踏人权。这套方法在波特兰行得通,在纽约当然也不例外。他就是因为做得太好而丢官。

如果一个人不在乎谁抢走他的风采,他的成就,无可限量。这句话他是胡乱听来的,记不清出处,也不确定确实的字句。几周前,他在家里上网,误打误撞地发现这个句子,觉得心有戚戚焉,就把它印了下来,但始终不记得把这句名言框起来,好好安置。这句话应该贴在书桌前面的墙壁上才对,但现在不用麻烦了。教训是学到了,只是饭碗已经丢了。

因为局长的工作不只是要遮住自己或是局里的马脚,有的时候,还要强按恶心,去抱别人的佛脚——特别是市长的。只要市长看得见的功劳,都要归到他的名下,如果有人抢去,他一定翻脸。

对于这点,巴克伦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当时还真没人知道,市长的狂想自大症,竟有这么严重),不过,媒体喜欢他,他在镜头前又上相:在昂贵高雅服饰的衬托下,身材显得格外高挑,亲切自然的笑容与闪闪发光的爱尔兰蓝色眼珠,轻易掳获了观众的心。市长却是矮矮胖胖,胸膛狭窄,大腹便便,向后梳的遮秃发,比较适合谦逊的人,梳在他头上,就有些格格不入了。巴克伦在镜头前讲话,恰如其分,言简意赅,扣人心弦;至于市长的表现,最宽容的人也只能用“尖刻粗鄙”来形容,经常言不及义,让听到只言片语的人觉得这个人心狠手辣。

他当局长三年半,犯罪率下降,街头安全多了,大家都觉得这里变好了,旅馆住房率上升,重大会议举行次数激增,纽约,突然成为人见人爱的都市。外国观光客蜂拥而至,中西部的乡巴佬,以往连在肯尼迪机场转机都不愿意,现在都一窝蜂地涌入纽约。疯狂的人潮挤进百老汇,看不怎样的音乐剧,要不,就在五十七街上一家家大同小异的主题餐厅外面大排长龙,等着到里面去吃一顿饭。

市长的政绩卓越,广受好评,他当之无愧;问题是他包山包海,眼睛里容不得别人。偏偏巴克伦老是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挡在他的面前;只要他一站出来,摄影机跟媒体焦点就会转到他的身上。所以,市长有一天胡乱找个理由叫巴克伦滚蛋,媒体“揭竿而起”,全力声援,可惜媒体热度不到五分钟,替他抱不平的人少了,观光客还是不断涌入,事情又恢复正常了。市长连任成功,法兰·巴克伦找到一家经纪公司,一场餐后演讲,收费三千五百美元。

他四十三岁接任局长,交卸的时候,四十七。现在,他已经五十三了。市长结束他的第二个任期,由于在九一一期间以及卓越的善后表现,使得他的声望日隆,大有更上层楼的机会。市民甚至希望打破惯例,让他继续第三个任期一如果选民的梦想成真,他真的会变成纽约市的终身独裁者,既有里子,也有面子——只可惜法律规定他只能连任一次,市长还是得鞠躬下台。他的继任者上台已有半年,做得还算行。

新市长还有三年半的任期,如果,他有办法连任的话,再加四年。现在议论他的继任人选,可能为时过早,不过,终究有好事者在推测。

巴克伦的名字始终在“可能名单”的前几名。

这就是这顿饭的由来。他的心里清楚,跟他吃饭的三个房地产大亨心里也清楚。克劳蒂雅·葛多芙和那个工会的大老粗自然也心知肚明,从社会名流到在工厂厮混的小流氓,任何认得出他们四个的人,都想象得出来,他们坐在一起,大吃奶油煎比目鱼,畅饮灰诺白酒,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一边吃,一边讲警察故事,房地产大亨看起来很开心。

“这有意思。”莫瑞·温特斯说,“在你左边,有四个人坐在一起,侍者刚刚帮他们上酒。”

她转头瞥了一眼,见到三个西装革履跟一个穿休闲外套的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她问温特斯这有什么意思。

“这些人坐在一起就有意思。”律师说,“里面有没有你认识的?”

“没有。”她说,又想了一会儿,“那个穿休闲外套的人有些面熟。他是谁?”

“现在不是什么人物,但几年前是警察局长。”

“对了,巴克利,不对,不叫这个名字,巴克曼?”

“巴克伦,宝贝。就是那种装订得很棒的书。名字叫法兰西斯,不过,别叫他法兰克,他喜欢别人叫他法兰。另外三个,我认识两个,都是相当有名气的房地产大亨,第三个想来也是同行。你觉得这几个人聚在一起,是帮前警察局头子找间公寓吗?”

“我觉得不是。”

“但一定是给他找份工作,否则这些人有什么理由在一起吃饭?你的龙卷风怎样?”

她点的是罗西尼菲力,薄薄的菲力小牛肉片,敷上一层厚厚的鹅肝酱,细嫩犹如奶油,略带爽口的咸味。他当然是故意把这道菜名念错,留一点有待琢磨的瑕疵,免得自己太过完美,显得假。他灰色的头发有些蓬乱,在他略显发福的身材上,是一套手工完美的西装,领带上面还有一点食物污渍。她不大清楚他的岁数,想来已经六十几了,行为举止与容颜外貌上,都有些岁月的痕迹。但他还是很有吸引力,怎么这么不公平?一个女的,到他这般岁

数,肯定没有人会正眼瞧她一眼。男人就不一样了,只要他能够散发某种能量,你就会忽略他的缺点,认定这个人很有个性,害你阴部发潮。

“我的龙卷风风势强着呢。”她跟他说。“连拖车都会被它刮走。你的牛肉味道如何?”

“味道好得会让善待动物组织激进分子重新思考运动内容。我跟你说,见到一个女生有这么好的胃口,实在是一种享受。”

“是吗?”

“常常有人说,他们最痛恨一个人吃饭。其实这有什么不好?找家精致的小馆子,带本书,照你喜欢的节奏吃饭。你肯听我说话,真贴心,其实,连我自己都不大理我自己在说什么。我一个星期有五个晚上跟那种人见人爱的女人共进晚餐,这些人不是在减肥,就是斤斤计较自己又吃进多少热量。跟这种人一道吃饭,好有一比,等于是跟艾德·柯奇一起逛窑子。看,你笑了。大家都听不懂我的笑话,或许那些人不觉得好笑吧。你敢吃、敢笑,苏珊,你这辈子不管有什么法律问题,都欢迎你打电话给我。”

“只要我始终敢吃、敢笑。”

“你有什么好不敢吃的?你一点也不胖,身材比模特儿还标准。”

“你为什么要带她们出来吃饭呢,莫瑞?”

“原因还不够明显吗?”

“你用不着带她们来莱格侬啊。”

“我从来不带她们到这种精致的小馆来。我都带她们到那种俗又有力的地方,好让她们有机会摆出识途老马的样子。但是她们长得真是美啊,亲爱的。旁边的人一定在议论:瞧那只癞蛤蟆,竟然跟这么年轻的妹妹出来鬼混。一看就知道这家伙不是善类,老王八蛋。”他耸耸肩,“不管了,反正她们很可爱、惹人怜惜、看了赏心悦目,就像是一只小猫,或是小兔子。但,你总不可能跟一只兔子谈心事,对不对?”

“可能就是你一个人说,对方根本没有反应。”

“但你还是想抱抱那些小动物不是?”他说,“摸摸她们的耳后根,让她们开心。”

“你还找我干嘛?想重温旧梦?”

他们有过一段婚外情,如果你想用这个名词的话,十几年前,她刚离婚没多久。在此之前,他们俩就已经认识了——她的前夫是地区助理检察官,跟莫瑞在法庭上不打不相识,竟然结为好友,后来转行,成为辩护律师。她当然不会打电话找他寻求免费法律咨询,那王八蛋。

他以前还真没带她来过这家餐馆。不过,倒去过几家差不多的,“马戏”、“角落”,都是上好的法国餐馆。上蜂蜜甜酒的时候,他说,他在城里有间公寓,如果工作得太晚的话,他就会在那里过夜。有机会,他想带她去看看。

她说,“你还没离婚吧。”

“当然没有。”

“很好。”她说,“你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我实在很想跟你在你的公寓里温存一下,不过,我跟你一样,都不想惹麻烦。”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说,“介绍我喝蜂蜜甜酒的家伙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喝这种酒要浅啜、细品,让余韵在口中荡开,但你知道吗?”他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结果,事后证明这家伙满口胡言。喝啊,苏珊。很久以前,我就爱上你了,比你想得还久,早在你还没离婚的时候。拜托,你还要一个老头等多久?”

“如今,十二年后,”他说,“我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因为有你作伴,我很开心。因为我跟一个有内涵的女孩约会,不去跟那些脑袋空空的美女厮混,对这个世界并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像她这样的女孩,跟什么人不好,偏偏跟这个浑老头?他有什么好?”

“他有什么好?他消息可灵通得很呢。”

“我的看家法宝,是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让一大堆年轻有为的嫌疑犯不至于身系囹圄。当然啦,”他伸出舌尖——“它还有别的本事呢。”

她觉得她的脸刷一下地红了。“肮脏老头。”

“这就是我啊,宝贝。”

“讲到身系囹圄……”

“喔,我们刚刚是在谈这个吗?”

“我听说他们逮住杀我朋友的嫌疑犯。”

“她只带你看过几间公寓而已,还称不上是凯·沙塔·凯姊妹会里的姊妹淘吧。”

“我认识的人,如果你觉得用这个词比较好的话,但是——”

“这个笑话你就听不懂了?凯·沙塔·凯,用意第绪语来说,就是嚼啊,老爸,嚼啊。”

“警方抓住一个作家,小有名气,但我却没有读过他的书。布莱尔·克雷顿?”

“约翰·布莱尔·克雷顿,在书上作者姓名通常会省去约翰。现在也到我跟你解释这件事情的时候了:以后,不管是谈到这位先生,或是那位不幸故去的房地产经纪人,我都不能畅所欲言了。”她的眼神有些空洞,他继续说,“我现在担任他的辩护律师,宝贝,所以,不能谈这个案子。”

“你帮他辩护?但是,他……”

“杀人了?但是,你能够百分之百确定吗?我就是干这种活的人,亲爱的。人们杀来杀去,我帮活下来的辩护。”

咖啡倒上了。艾尔·波斯伯格询问在座的客人,可要甜点?“我的孙女上个星期死也不肯让我给她添一块莎莉雪藏蛋糕,”他说,“她说,她得注意她的体重。A,她一点也称不上胖;B,她今年才十一岁。”

“我真不知道是社会该负责,还是父母该负责。”艾佛里·戴维斯说。“如果他们不胖,你会担心他们得了厌食症。这年头,生活不会给人留下多少余地,不是吗?法兰,你应该来一份甜点,从你在警局巡街开始,连一盎司的体重都没有多过。”

“可能是没有,”哈特利·沙佛特说,“不碰甜点就是他体重一点都没有增加的缘故。警察一甜甜圈症候群,你怎么避掉的,法兰?”

“运气好吧。”他说,“我不大喜欢甜食。”

“这的确是运气,没错。”戴维斯说。“我不要甜点,只要一开头,我就会连叫六份才罢休。那边有位先生不像是会放弃甜点的样子,看起来他会把整个派吞下去。除非坐在他对面的女人是他侄女,否则的话,他的乐子还不止桌上的甜点。我是不是认识他?看起来有些面熟。”

“胖子看起来都差不多。”沙佛特说,“但我了解你的意思。我不认识他,但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他。”

“也许在餐厅里见过吧。”波斯伯格说。

“你说得没错,艾尔。这个人我真的常常看到,在他对面,总是坐一些年轻的漂亮妹妹;一般来说,比现在这位更年轻、更漂亮。这位女性满有气质的,看来三不五时会从脑里冒出一些有趣的想法。”

“不像妓女,倒有点宜室宜家的味道。”艾佛里·戴维斯补了一句。

“他叫做莫瑞·温特斯。”巴克伦告诉他们。他才一落座,就认出那位律师;如果两人眼神正对上了,他还会跟他打个招呼。“他是刑案律师,非常棒。这种律师都很有个性,这一位也不例外。”

“这可想起来了。”戴维斯说,“我在电视上看过他。他还上过拉里·金现场呢,跟三四个专家,一起讨论科罗拉多一个小女孩的事情。你跟博得市警方没有什么关系吧,法兰?”

“他们那几招都是我教的。”

他们大笑。“温特斯有一句名言。我记得他以前说过,常常会突然插进一句,其实不怎么搭调,但是,他还是照讲不误。他偏好谋杀案件,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这句名言。”巴克伦说,“你说得对,他以前说过这句话。”

“因为少一个人证。”戴维斯说。

“就是这句。”他啜了一口咖啡。其他人点了无咖啡因咖啡,就他点了一杯纯正的咖啡。他跟他自己说,无咖啡因咖啡怎么喝,味道都不对;也许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这咖啡是没有咖啡因的,先入为主的缘故。也许只是因为他需要咖啡因。

不管,莱格侬的咖啡硬是好喝,法国烘焙的咖啡豆,香气四溢,如饮醇酒。他放下杯子说,“莫瑞今天的感觉一定很好。食物精致,美女在座,又刚刚得到一个辩护的工作。”

“你说什么?”

“那个作家啊。我忘记他的名字了。据说他勒死一个住在格林威治村的女的。”

“克屈顿。”波斯伯格说。

“这是另外一位作家。我想起来了,克雷顿。”

“你觉得是他做的吗?”

“我对这个案子还很陌生,没法发表意见。”他说,“但是,他们手上显然有足够的证据,才能够起诉他,但距离定罪伏法,还远着呢。不过,如果一般人都觉得是他干的,大概就八九不离十了。”

“有人读过他的作品吗?”

在座没有人读过。

“也好,他现在有新的写作题材了。”艾佛里·戴维斯说。“你有没有想过写本书,法兰?”

“想是想过。”

“然后呢?”

“好几个人上门找过我。”

“你应该好好考虑,总能卖个几本吧。”

“我不知道,艾佛里,在这个城里,也许吧。但是,到了爱达荷州,谁鸟你?而且,我对写书的事情,一窍不通。”

“难道需要自己动笔吗?”

“喔,有人告诉我,我根本用不着打键盘,也用不着坐在电脑前面,只要跟另外一个作者合作就行了。”他转转眼珠。“只有老天才知道,我们这个城里有多少作家。干这行的,多半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也就是为什么每天晚上丝蒂莉吧台都是人满为患的缘故。”

“至于这位作家,现在应该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动笔。”沙佛特说,“除非我们的胖朋友神通广大,一眨眼让他无罪开释了。”

“这话说得好。我可以跟查尔斯街谋杀案的凶手合写一本书,说不定住在普克提罗的居民有兴趣。”

大伙儿又笑了。波斯伯格说,“你只要跟他们讲几个今晚讲过的笑话就行了。”

“战争笑话?不,他们的期望可不止于此。他们要听每个人的私房故事、故事背后的故事,也想知道你们每一个人将来有什么打算?还要听你们平步青云,无名小卒成功立业的故事。”

他用这个暗示开场,大家显然都能意会。他在身体往前倾,眼睛眯起来之前,接触到艾佛里·戴维斯递过来的眼神。“讲到未来,”他复述法兰的话,“你知道吗?法兰,有很多人不只希望你能成为畅销书作家而已。我也了解你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但是如果你从来没有想过搬到上城、更靠河的那边去,一定会有人大吃一惊。”

也就是说换到格雷西官邸。

“而且你大概已经考虑过如果你要搬到那里去,要进行哪些改变。”

他思索这句话的含意。“的确很难不去想。”

“应该说,不可能不去想。”

“随便找一份报纸,或是打开纽约第一频道,你就会听到或看到各种揣测。现在好多了,但是,一两年前有多厉害,你还记得吧。”

“很多人认为你在去年秋天,会背水一战。”

“时机不对。”他说,“那时我要竞选就得和卢迪对着干,但他已经不会参选了,等于是在一个即将下台、又离婚、前列腺又有问题的家伙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脚。当然,那是在他成为全国英雄之前,等他成了气候,要和他对着干,更是难如登天。”他微微一笑。“现在他们又在谈二〇〇五年,就算未雨绸缪,现在讨论人选也未免为时过早。但即便如此,还是得考虑起来:想不想要?如果得到了又想要干些什么?”

“愿闻其详?”

“我自己想干什么?或者说,我想倡导什么?”

他故意让这空档拉长,然后,眼神定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地标区域。”他说。“这城市每一次把旧市区拆掉,一部分的城市历史就跟随着永远消逝。所以,我们必须指定地标区域,维护现在还有的古老面貌。这不单单是留住遥远的过去,那种明显是历史古迹的建筑。还记得〇六年出现的白砖建筑吗?现在他们已经不造这样的建筑了,如果它们被拆掉,就永远也看不到了。幸好,我们还有时间去抢救这些珍贵的历史遗迹。”

“地标区域。”哈特利·沙佛特说。

“还有一件要一起考虑的事情就是,”他继续,“房租管制。这是一个宅心仁厚的高贵实验,我想你们都同意……”

他们连忙点头,气氛活络了一些。准备好后面还有呢,他想。

“……时间一长,房租管制政策遭到了严重破坏,现在不管是蓝领阶级还是中产阶级,都因为房价过高而不可能购房。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所有的新建房屋,不管是从工厂还是从仓库改建过来的,都必须要符合房租管制的原则。房租自由化政策应该立即停

止,改弦更张,否则的话,我们的路就走不下去了。”

天啊,看看他们的神情。他一开始尽可能保持严肃,最后才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天啊。”艾尔·波斯伯格说。

“各位,真是抱歉。我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有一件事得提一下,我不是政见发表,半点这个意思都没有。我真的当上纽约市长会做些什么事情,现在你们大概已经和我一样心中有数了。”

“真是高见啊。”戴维斯说,“你刚刚展现的幽默感比最不可能担任市长一职的人更敏锐细腻。”

还有更强的自杀倾向,他想。跟三个纽约房地产巨人,大谈古迹保存与房租管制。

“亲爱的,对不起,失陪一下。”莫瑞·温特斯说,匆匆站起。“我马上就回来。”

他没有等待苏珊的回应,急急忙忙地朝男厕所走去。一尿急,他就得把社会礼仪扔到一边去,免得更失面子,务必在最短时间把心腹大患解决掉。

但是赶到厕所之后,他还得在尿池前面站半天,前列腺费半天劲,才能顺利尿出来。说来稀奇,尿尿成了唯一比憋尿更艰难的考验。变老,真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但是,当你考虑别的可能性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这些惨状还算是能将就的。

自从他被诊断出前列腺癌之后,最近他不得不开始越来越多地考虑一种可能性。

已经八个月了。八月份的时候,他的内科医生帮他安排了前列腺特异性抗原(PSA)检査,还主动邀集泌尿科会诊。然后,那些可恶的阿拉伯人,不问青红皂白地杀死了三千多人。他临时取消了会诊时间,一忙,又忘了定个新的时间。他的内科医生等不及了,主动通知他,要他十一月到泌尿科报到,进行超音波检查与活体组织切片。这两样检查都他妈的痛得要命,结果也只是重复PSA之后大家都知道的结果而已:他得了前列腺癌,癌细胞有转移的可能。

泌尿科专家跟他说,遇到这种情况,有几种选择:可以开刀,也可以选择放射线治疗,如果选择后者的话,必须在体内植入放射性颗粒,减轻放射线治疗的部分严重后果。泌尿科专家的建议是:先开刀,割掉前列腺,如果排尿的问题还是没法解决的话,再接受放射线疗程,抑制癌细胞蔓延到前列腺以外的地方。

在这段时间,如果癌细胞又开始作祟的话,他们打算采用激素疗法。但是药效逐渐累积,这些医生特別声明,就会导致所谓“化学去势”的后遗症。没有人会喜欢这种疗法,听起来好像是他们把你的卵蛋割掉一样。但是,医学界有的时候,也会这样做,一来可以让病人省去注射疗程,二来疗效卓越,百分之百有效。因为这是釜底抽薪,直接阻止促进癌细胞滋长的睾丸激素继续分泌。

但这么一来,你的性生活也跟着完了。说巧不巧,温特斯最近碰到一个老朋友,八十几岁的法学院教授,照样性致勃勃,直到他的癌细胞一发不可收拾,必须要动用最后的防御手段——激素疗法为止,这样才能较为持久地延缓癌细胞的发展,让他能——怎么样?因其他原因而死?“我怕死了。”这个老教授跟他说,“我觉得这是标标准准的‘完蛋’,你根本不是个男人了,活着有什么意义?几针打下来,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欲望,完全提不起兴致。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不想做,我不在乎。”

真棒。

如果真能一撒手,什么都不管,他真想吞一大把安眠药,就此沉沉睡去,无忧无虑。

他私底下也搜集了资料,自己来研究,结果赫然发现,泌尿科医师要动的手术,可不只是修修指甲而已,而是大动干戈,就算你命硬,没有死在手术台上,接下来几个月,你都得忍受尿失禁与性无能,这两种后遗症说不定会阴魂不散,在所剩不多的岁月里,死缠着你。所以,你得成天包着成人纸尿布,免得尿滴出来,性欲还在,但雄风难振,更棒的是:癌细胞还是如影随形,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回来,到头来,还是照死不误。

他请教两位接受过放射线治疗的朋友,两个人的答案一模一样:早知道有那么痛苦,宁可死,也不要接受这种鬼治疗。

真棒。

“最后还有一种,”那个医生很不情愿地这么提了一下,“静观其变,密切追踪。你每三个月要来做一次PSA,我们会帮你好好看一下你的情况。”为什么呢?他很是怀疑:为什么做PSA呢?“这样我们才能掌握你的身体状况。”既然他已经决定不再接受任何治疗,他为什么要在乎PSA指数是高是低呢?“我们还是要搞清楚癌细胞的扩散情形,有必要的话,在最短的时间,帮你决定一种治疗方法。”

“我跟你说,”他说,“回顾过去,有一件事情我很后悔。如果日子能从头来过,我一定不会选刑事法。”他故意住嘴,等那些笨蛋接口问他,要不他要选修什么?“医疗纠纷诉讼。在我毕业的时候,这个领域还算不上什么专业,如果我未卜先知的话,我早就荷包满满了;就算赚不到钱,也够我开心的了。”他离开医院,再也不回去了。

他现在服食草药,也许有用,也许没用,要做一次PSA才能知道。只不过一针嘛,哪个医生都能做,但挨那一针干什么呢?

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情,除了那个法学院的老教授。但是,他不想再告诉别人,而且,看来那位教授不管接不接受激素治疗,都活不了多久。这是他的秘密,至今守口如瓶。除了露丝,别人他都没有必要讲。

迟早他得告诉她这个噩耗。婚约,是他一辈子信守不渝的承诺。在他通过律师考试后两天,他们两个就到市政厅去公证结婚了;如果,他再熬个七年,说不定有机会庆祝他们五十周年的结婚纪念日。那时他就要七十四了,能多活几年当然很好,如果到了九十岁,你还是能吃、能喝、能走、能说,想事情也清楚,当然也很好,但是他觉得活到七十四岁就可以了。假设当初有人跟他保证,生命到七十四,无疾而终,他一定很乐意签下这份合约。

泌尿专家没办法给他这个保证。没准凭他自己也能行,多谢,不用了。

而且,他刚才还在尽情享受着与一位美女的完美晚餐,今晚他还没享受够呢,绝对没有。

奇迹中的奇迹,他竟然尿出来了。

他洗洗手,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每个人都说他看起来帅极了,这话听起来真滑稽,他是七八十岁的胖老头,不管有没有得癌症,能帅到哪去?会比自己年轻、消瘦的时候更帅吗?不过,也不要妄自菲薄,他的样子不糟就是了。

他回到餐桌旁。显然他是去得太久了,侍者已经把甜点放在桌子上。苏珊不见了,想来是去上厕所,他的芝士蛋糕跟她的新鲜草莓放在桌子上,外带一壶咖啡跟两个杯子。

他坐定,打量眼前这块蛋糕,感觉嘴里有些口水。他拿起叉子,马上决定该等一等。她不会去太久的,她根本没有前列腺。

他伸手去拿咖啡壶,突然顿了一下,他觉得有一只手摸到他的胯下。

天啊,她钻到桌子底下了!她在下面搞什么鬼?这是什么笨问题?

就算有些疑问,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她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的鼠溪,另外一只手在拉他的拉链,有几秒钟,他可以感觉到她在吐气,然后,就把它含进嘴里。

他赶紧坐定,激动到难以形容的地步,无法确定,餐厅里面有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一定有人看到她钻到桌底下去。有没有人看到?这重要吗?

对啊,什么事情比得上这纯然的快乐?这不是因为他在公开场合,让一个漂亮的女人吹喇叭,而是她的技巧实在称得上是艺术。她慢条斯理,细吹细打,这个小天使,还是露了一手。

她已经在吃甜点了,对不对?他觉得自己很邪恶,端过起司蛋糕,咬了一口。

“我跟卢迪是有点问题。”法兰·巴克伦说,“但主要是与他个人之间的,而不是针对他的政策方向的。我要采取的政策大概与你们过去八年看到的不会有多大不同。”

“我们现在的情况比八年前好。法兰。当然,去年此时,我们没有现在这样的金融紧缩状况,都是由于九一一。”

“到了二〇〇五年,情况可能变好,也可能变坏,所以,我现在跟你们讲我的应变策略,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也无法比较我跟麦克的施政风格,因为他还没有自己的特色。”

“小号的卢迪。”哈特利·沙佛特说。

“作为一个管理者,我会把我纽约警察局以及之前在波特兰的经验搬出来运用。找一批人才,训练成可靠的工作伙伴,分层负责,让他们尽情发挥。我的眼睛盯着他们,两只手却不干预他们。”

他们在点头了。很好。

“我会尽量把利益分给住在这个城市里的老百姓,不让那些只想捞一票就走的人太得意。这可能意味着在曼哈顿中城区,有些地方要划归成步行区,这就可能要在高峰时段限制载货卡车进出。我当然得先进行可行性研究,但是,这两种做法应该很受欢迎才对。”

他们又在点头了。他们对于这个计划不怎么确定,但至少肯敞开心胸听一听。

他更加卖弄本事,旁征博引,提供翔实的资讯,把他在市民团体、兄弟会组织一次要价三千五百元的演讲功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说,他要拨更多的预算给公园管理处与图书馆,优先提倡艺术,至于博物馆墙上要挂些什么,他完全尊重专家意见。最重要的:他要谨守服务市民的最高原则,确保他们的人身安全与福祉,提供支持性的架构,协助市民成长与自我实现。

侍者过来帮哈特利·沙佛特上白兰地,顺便帮其他几位加咖啡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等侍者走开,他突然说,“不要太明显,偷偷地瞥一眼莫瑞·温特斯的餐桌。”

“不就他一个人吗?”波斯伯格说,“那女的上哪去了?抛弃他一个人走了?”

“如果那女的真的那么狠心,他的整个心脏现在大概已经粉碎了。她留给他一客起司蛋糕,看起来他挺满意的。”

“恐怕不只满意吧。”巴克伦说,“简直飘飘欲仙了。”

“没错,看起来真的是很享受的样子。”

“那女的不是弃他而去,”他跟他们说,“也没去上厕所。”

“那他是拿她怎么了?连人,带一身黑洋装、首饰,囫囵吞下去了?”

“这话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我猜她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太扯了——”

“我是受过训练的观察者。”他说,“当一天警察,一辈子都是警察。看他脸上的表情,好吗?起司蛋糕怎么会让他爽成那个样子?”

天啊,真是爽呆了。

那是一种全然屈服、全然盲目的感受,跪在他的面前给他看不见的舒畅服务,有一种匿名的快感。另一方,则是感到处于完全的主宰地位。

还是她在主导,她像吹笛子、指挥交响乐一样的玩弄他,逐渐拉高力度,把他逼到高潮的时候,立即压住他的冲动,等他恢复冷静,她故伎重施,又把他带到射精的边缘,再把他拉回来,重新来过……

有的女人不喜欢玩这个。有些女的直接拒绝你,不留情面。一代又一代,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少。她听说克洛伊这一代,把口交当做是快速满足男人的简单方法;比性交的亲密程度低一些,比在门口跟男友吻别的程度高一些。她这一代认为口交是很隐私、很亲密的行为;她妈妈根本觉得再亲密也不能这么亲密。

她妈妈帮她爸爸口交过吗?现在当然不可能,她爸爸在世的时候呢?这是她原本拒绝想象的事情,但是,现在她却强迫自己,排除各种抗拒去推测、描绘。她觉得她变成她妈妈,跪在地上,帮她爸爸口交。

天啊,如果外面的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定会把她关起来的……

莫瑞在外场的表现也不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除了她把指头伸进去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他自此闷不作声,全然被动,手放在桌上,并没有摸摸她的头发,或是,天啊,那样更惨,用手固定她的头。他完全不想主动,随她爱怎么搞都行,这真的很棒,很过瘾,他真想一辈子都这样玩下去。但是,不行,是时候了,对不对?还是要再等一下?

这一次她放手让高潮倾泄而出,画下句点,他喷出来的体液,全部被她咽下去,感觉到精力从身体扩散出去,直抵她的手指尖、脚趾尖。她还是把它含在嘴里,不断地吸吮,只是更加轻柔。感觉它慢慢地软下来,缩了起来。她吸完最后一滴,用餐巾擦擦,把它放回裤子里,拉链拉上。

就算射精的人是她,她大概也不会有更刺激的高潮了。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轻轻地说,“刚才有没有人看我们?”

“我哪分得出来?”

“不打紧。”她嘟嚷了一句,伸手摘下一个耳环。她刚刚

从桌底钻出来的时候,手中高举一个耳环,故作胜利状,回座之后,又把那个耳环戴回耳朵上。

他看起来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你让我赞叹。”他说。

“如果有人瞥到,”她说,“会以为有一个女人,掉了耳环,在桌子底下找呢。”

“万一他不是偶尔瞥一眼,而是一直盯着看的话,他就会发现这个女的起码在桌子下待了十分钟。”

“我真的在下面待了这么久?”

“我没看表,如果看了,说不定会让你觉得很意外。其实,就算是有人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也不在乎,对不对?”

“没错。”

“你觉得如果这样还更有快感。”

“也许。”她承认,“我是个淘气的女孩。”

“我本来想把你带回家,好好地惩罚你。”他说,“可是,我不确定还有没有力气。明天早上我有个保释的听证会。”

“你不是说我们不能谈这个案子吗?”

“其实是可以,只是我不想谈罢了。没错,这个保释案是我那个新客户的。”

“我应该让你一个晚上都没法睡觉,让那个烂人蹲在牢里,一辈子都不要出来。但是,我也喜欢一个人早早回家,悠闲一下。付钱吧,再找辆计程车给我。”

“你会不会觉得……”

“欲求不满?我刚才觉得好舒服,跟你的感觉一模一样。”

到了街上,她说,“我还没告诉你,我刚刚发掘了一位艺术家。有个黑人小孩,在我打电话给你的那一天找上门来,给我看一些雕塑的照片。他有个疯疯癫癫的叔公,会从街上捡垃圾回来,拼凑出感人作品。”

“好吗?”

“好得不得了,我想,称得上是有里程碑价值的作品。你买一件好不好?”

“好啊。”

“今年秋天,我要帮他举行一个个展,你可以在预展的时候先来看,我们俩一起挑一件精品。如果你不喜欢,就算了;不过,我想你应该会有兴趣才对。”

“你当然知道我喜欢什么。”

她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个展开幕的时间,应该在十月底,或是十一月初。别担心,我知道我十月初要去当陪审员。说不定,我会被分配到你的庭上。”

“我的庭?”

“你的新客户。”

他摇摇头。“照排也要排到明年春天。”他说,“更晚些也有可能。反正你不会在那个庭上就对了。”

“因为我聪明,品味高雅,对艺术品有特殊的鉴赏力?”

“因为你认识死者,因为你对于被告有没有罪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因为你跟被告律师享有暧昧的关系。”

“享有这个词不错。暧昧之外,也很亲密吧,莫瑞。你觉得口交比较亲密,还是性交比较亲密?”

“你的车来了。”他说,站在人行道上,招呼要车停下。

“如果明天就要竞选的话,”艾佛里·戴维斯指的是现任市长,“他当然稳操胜券。但是,在未来的三年半里,还有很多事情会发生。所有人都等着看他出糗。”

“到目前为止,他的表现无懈可击。”沙佛特指出。

“没错,到目前为止,他还可以,这我也不觉得意外。他是现任市长,不是私人企业的老板,他很清楚两者的差别,表现得还算是中规中矩。”

波斯伯格说,“‘是的,我吸过大麻,我还挺喜欢的。’”

“那又怎样?比起‘我没吸’,的确令人耳目一新。现在的情况很难说,他不见得会竞选二〇〇五年的纽约市长。也许他会觉得在政坛已经玩够了,就此鸣金收兵;也许他想在〇六年的时候,挺进奥尔巴尼。柏塔奇今年稳赢,大家心里清楚,四年之后,他第二个任期就结束了,麦克为什么不能更上层楼?”

有没有可能他先竞选连任,然后挟着胜利余威,直接入主奥尔巴尼?

“在竞选的时候,他必须承诺要做完这个任期。如果在竞选期间,他东拉西扯,回避这个问题,会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如果他食言,半途落跑,伤害更大。不过,话要说回来,我们今天晚上一再强调,这事毕竟还早。”

大家都同意这一点。

“接下来这个问题,才真正严重。”艾尔·波斯伯格说,“赌大都会,还是洋基?”

巴克伦大笑,剩下的人连忙附和。“我支持纽约的每一个球队。以下是我的个人意见:任何一个超过十六岁的人,在比赛结束后半个小时,还对那场球赛念念不忘的话,那就明显是个发育停滞的病例。如果是球员,或是球队老板,当然例外。”

“你真是猜透我心思了。”波斯伯格说,“我刚刚想到一个很特别的俱乐部老板,也许你们可以猜得出来是哪一个。他是发育不良的榜样。所以,让他见鬼去吧。”

“你们的说法,我大致同意。”沙佛特说,“尼克队例外。这个球队不能算。”

有人讲起运动故事,另外一个人接了下去。几分钟之后,艾佛里·戴维斯签完支票,抬起头来说,“今天晚上的聚会真愉快,法兰。我们现在更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了,希望你对我们的了解也更进了一步。”

戴维斯走出餐厅,挥挥手,半条街区外,一辆加长型房车闪了闪灯,表示他看见他的招呼。“我要送这两个家伙回家。”他说,“你呢?法兰,要不要我们把你送到哪里去?”法兰道谢,说他在吃完晚饭后,想散散步。“你之所以没有发福,这又是一个原因。”戴维斯说。

另外两个人先钻进房车里面了,戴维斯把巴克伦拉到一边去,“你给人印象很不错。”他说,“或许有点早,但是,时机成熟,你想要挺身而出,我想,你会得到应该有的支持。”

“我很高兴知道这一点。”他说。

“不管什么事情,能早一点开始盘算,总是好的。”

没错,他想。但是,首先他得搞清楚,他到底想不想要那个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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