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潼关路窄道。

武独策马穿过山道,进入平原。

“驾!”

快马加鞭,回去的路好走,两天半即到西川,再翻山越岭回来,一路顺遂的话,三天可折回。

夕阳在绵延的山峦尽头缓慢地沉下去,带着暗红色的光,照耀着群山,山与山之间阴影错落交汇,不知从何时开始,武独已渐渐不太喜欢夜晚了。每当黑夜降临之时,总有一天即将结束的苍凉感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习惯了在白天里行走,不愿再回到夜里。

“你是刺客,刺客没有白天,只有夜晚。”

那个声音在他耳畔再度响起。

他催促马匹,朝着西面夕阳最后的那一抹光追赶而去,仿佛不愿看着这世间这么快就进入黑暗,他守望着仅有的几缕光,直到夕阳完全沉没,山后的天幕余下一抹绚丽的深蓝,留给他一个静谧的、五光十色的梦。

他还记得小时候不喜欢白天,只喜欢晚上,与黑夜融为一体,才是安全而踏实的,然而现在更宁愿待在白天里。白天更热闹,也更有趣,早上那小子醒了,便会笑着朝他说话,忙这忙那,世界一下就活了起来。

晚上一旦入睡,他们便不再交谈,武独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守着那扇关着的门,等段岭醒来,彼此说说话。又一天过去,又睡觉了,门又关上了。

就像以前在赵奎府上见过的,番邦进贡的一个西洋钟,每每到了时候,钟上会应时打开一扇门,门里出来个小人儿,叽咕叽咕地叫。武独第一次看见它时,觉得甚是好笑,但小人儿只有到了点才出来,余下时候,每当他经过卧室之时,便会驻足等等,等那报时的小人。

人生就只有这么点乐趣,武独不禁感叹,自己过得也真是失败。

群星升了起来,北斗在秋季的星空里闪闪发亮,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再过几天,就是七夕了。

七夕怎么过呢?只怕最后一天,没有这么容易脱身……武独开始想,自离开师门后,自己便总是一个人,过节不像过节,过年不像过年。这次办完了事,可以好好休息。

武独总觉得自己看不透那小子,这名唤“王山”的少年自第一天来到自己身边,心里便像是一直藏着事,藏得很深很深,仿佛戴着一个面具。然而仔细想来,王山又实在没有什么太过异常的举动。

有时候精明得和狐狸一般,有时候又傻乎乎的,真不知道是什么人……

静夜里山路吹来一阵清风,马蹄也仿佛变得轻了起来,落叶在武独身边飞扬起来,沙沙声响,被他抛在后头。北落师门也升起来了,武独沿着曲折山路掉转方向,改而向西南,进入了山中官道内。

翌日清晨,段岭睡得天昏地暗,一脸疲惫。

这天起了浓浓的雾,出庭院时,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段岭下意识地要叫武独,却想起武独已回西川去了。管家前来通知,段岭便去见边令白。

费宏德的腿已好得差不多了,两人正等着段岭用早饭,厅堂内还有几名武将。

边令白朝段岭说:“前几天你来得仓促,未曾为你介绍这几位,俱是潼关的副将,也是叔伯辈的。”

段岭刚起身,那几名武将倒是先行谦让。

“不敢当不敢当。”

边令白逐一介绍,两名副将,两名校官,一名主簿,副将一人姓王,另一人姓谢,地位最高,主簿反而管不得事,边令白有举措,俱征询费宏德这名高参,内务更不愿让主簿多插手,是以开饭时,校官与主簿便退了出去,唯余王、谢二人陪着。

饭后边令白便吩咐一人点兵,陪同自己与段岭出潼关去,前往秦岭东段,检查他的宝藏是否还完好。

潼关依山而建,南通西川,东达淮阴与上梓,北接西凉,自古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出得关隘,段岭驻马高山前,顿觉心胸开阔。

茫茫云海,滚滚雾气,视野随着一路登高,群山就像朝两侧分开一般,云瀑直泄出山去,远方黄河奔腾,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戎儿。”边令白骑着马,不疾不徐地与段岭并肩而行。

“哎,叔叔。”段岭答道。

“你的话太少了。”边令白说,“总是这么安安静静的,说你成熟稳重呢,也是,话太少,就怕扶不起来。”

段岭说:“我在家里就是这样,叔父教训得对,以后会多开开口。”

“你爹是个谨慎的人。”边令白说,“言多必失,说多错多,是不错。你来说说,你对如今辽、西凉有何看法?”

段岭知道边令白打算造反了,边令白也刻意不瞒着他,含含糊糊的,似有意透露给他一点,却又不朝他交代全盘计划,想必是打算试他的忠诚。

“叔父怎么想,我就怎么做。”段岭答道。

边令白哈哈大笑,没想到段岭会这么说,通常蠢人都看不出自己的蠢,却也喜欢提防身边的人太聪明——这是李渐鸿教给他的。

“你得替我办一件事。”边令白又说,“我看那党项王子倒是挺喜欢你,你替我约他一约,约到城外去,我另有安排。”

“好。”段岭想也不想,便一口应承下来。

边令白有点诧异段岭居然什么也没问,但这什么都不问的态度却正合边令白心意。

“可是我拿不准。”段岭想了想,说,“万一他不愿意跟着我走怎么办?就怕他……起疑?话说,叔,咱们是要做什么来着?”

边令白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会自己想办法?”

段岭不吭声了,边令白说:“多陪陪他,凡事不懂就去问费先生。”

段岭只得点头,心道你这是要我出卖色相吧,不过也正好,刚想与赫连博聊聊天。

云雾散开,秦岭内始终罩着一片乌云,他们来到上次遇伏之处,段岭说:“就在这附近了。”

边令白正要吩咐人展开搜索,段岭却轻轻一拉他的衣角,说:“叔父,我有话说。”

边令白走到一旁,段岭想起费宏德没来,突然不由得佩服起这老狐狸。当时费宏德早就知道他找到藏宝地的入口了!却什么都不说。

“我怀疑一个地方。”段岭小声在边令白耳畔说,“谁也没告诉。”

“快带我过去。”边令白说,继而吩咐手下在此处等着,又问段岭:“你会使刀剑不?”

“会射箭。”段岭答道。

边令白便取了一张弓、一个箭囊给他,又扔给他一把剑,自己提着剑,示意段岭上马,段岭指路,便策马进了密林里。

“这儿。”段岭说,“上次来时我便看见了,可我没告诉费先生。”

段岭本意是我没告诉费先生,你也别露了口风,边令白却曲解了他的意思,下意识点头道:“嗯,乖。”

段岭登时哭笑不得。

边令白小心下马去,二人朝那天刺客经过的洞穴内张望,里头吹来冷飕飕的凉风,边令白便径自上前。段岭弯弓搭箭,在后掩护,指向边令白后颈时,手上不住发抖。

现在放箭,一了百了,可是就算射出去,也跑不掉,还是等武独回来吧。

“进来吧。”边令白朝外说。

段岭检查周围的痕迹,里头显然还有蜿蜒曲折的通道,通往洞窟最深处,走到尽头,面前是一个空旷的地底悬崖,段岭点起蜡烛,示意边令白看,果然悬崖边上有踏足的痕迹。

“叔,不能再进去了。”段岭说。

边令白神色游移不定,似乎在想什么事。

“你看那后头。”段岭又说,“有截绳子。”

“是这儿了。”边令白缓缓点头,说,“改天再来起出宝藏,让费先生掐算下日子。”

“走吧。”边令白挡在段岭身前,段岭突然有点儿不想杀他了,除了想造反、要杀赫连博之外,边令白似乎也没对自己做什么太过分的事。

边令白回头看了段岭一眼,那目光有点奇怪,似乎心不在焉的,段岭正在想武独什么时候回来,突然边令白伸脚一勾,段岭躲闪不及,朝着悬崖边直滑下去,登时大喊一声。

边令白沉默地看着段岭,有点遗憾。

“对不住了,融儿。”边令白说,“这个秘密,叔想了又想,还是少点人知道的好,反正你赵家也绝户了,下去还能与你爹团聚,就这么着吧,叔给你烧点纸钱。”

接着,边令白狠狠一脚,踩在段岭的手上,段岭发出愤怒的大喊,从悬崖边上滚了下去。

傍晚,武独已快马加急,进了西川城。

迁都的皇令已发了下来,不到半月间,大户纷纷撤出这千年皇城,城中一片混乱。

“丞相呢?”武独连着偷账本的那夜,足有三天两夜没合过眼,双目带着疲惫的红丝,进府第一件事先找牧旷达,然而相府内空空荡荡,没几个人了,想必已先行迁去了江州。

武独暗道糟糕,千万别是走了,否则又要去江州一趟,时间就来不及了!

昌流君正陪牧磬在院里踢毽子,两人看了武独一眼。

牧磬诧异道:“武独?!王山呢?!你们去哪儿了?!”

昌流君怀疑地端详武独,武独喘着气,袖手而立,说:“求见牧相,有紧急军情。”

昌流君嘲笑道:“居然用‘求见’?看来当真紧急,不凑巧,牧相已先一步去江州了。”

武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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