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沈清弦在唯心宫待得很惬意,其实只要他想,天底下还真没哪儿能让他待得不舒坦。

顾见深当真是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视线可及之处,抬手便可以碰到心爱之人,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快活的?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爱之人也心爱着他,两人待在一起,浓情蜜意得让整个唯心宫都散发着滋滋甜味。

最近出入宫殿的大臣们纷纷表示牙疼,嗓子眼麻——生生给齁的。

之前走火入魔的乱鹰已经无事,他出入唯心宫时,沈清弦有留意看过,没在他身边瞧到自己那混蛋小徒弟。

他对这乱鹰挺有兴趣的,逮着机会接近了一下。

这孩子倒是极守规矩的,因知道他身份特殊,所以目不斜视,说话也客气有礼,没有丁点儿逾矩。

沈清弦又暗中观察了一下,觉得乱鹰的性子正是沐熏往日里最厌烦的那种“刻板无趣”,按理说沐熏都不会靠近他,怎地还牵扯这般深?

他心中一动,神识散出去,本没以为能捕捉到自家徒弟的踪迹,结果竟然找到了。

略微一探,沈清弦心猛地一揪,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豁然起身,顾见深刚好回来,看到他这般神态,当即问道:“怎么了?”

沈清弦道:“我出去下。”

顾见深说道:“需要我帮忙吗?”

沈清弦怕他担心,便交代道:“我那小徒弟不知怎么搞的竟灵田尽毁,重伤垂危,我去看看。”

“灵田尽毁?”顾见深凝神道,“轻染圣人已然成圣,又怎的……”

沈清弦道:“我也不太清楚。”

他顿了下又道:“前阵子乱鹰走火入魔时我便发现他灵田有些问题,但没想到如今竟恶化成这样子。”

顾见深道:“我同一起去吧。”

沈清弦摇摇头道:“我自己去就行,他打小性子傲,容不得人见他狼狈。”

顾见深握住他手道:“莫要担心,有事叫我。”

沈清弦心里暖暖的,说道:“能有什么事?他便是把自己作死了,我也能让他好生活过来。”

顾见深想想他的本事,笑道:“也对。”

沈清弦这便离开了。

他找到沐熏时发现这家伙还有力气布阵,外头迷阵重重,寻常人还真是闯不进来。

这自然拦不住沈清弦,他抬手点了点便看到了原貌。

这儿是一处废墟,断壁残垣上满是霜雪,冷风呼啸而至,薄雪被掀起,暴露了一地狼藉。

沈清弦眉心紧拧着,走到倚靠在一根圆柱上的沐熏跟前。

他这小徒弟生得很是惹眼,一双桃花眼,凉薄冷唇,不笑时桀骜,一笑又很是多情。

天生一副游荡人间的薄情模样,偏生如今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他似是察觉到有人来了,陡然睁开眸子,全身戒备。

沈清弦冷笑了一声。

抬眸看到熟悉的容貌,沐熏身体猛地一僵,但很快他垂下眼帘,敛去了眼底的不安。

臭小子,沈清弦真想给他一脚。

“怎么回事?”他问他。

沐熏一声不吭。

沈清弦道:“活腻了?”伤成这样,也亏他成圣了,要不早不知死多少次了。

沐熏什么都不说,也不看他,就靠在那儿,仿佛和周围的霜雪融为一体。

沈清弦抬手,一缕青绿色光芒在掌心升起,他欲给他疗伤,沐熏终于开口了:“师父……”

沈清弦以为他终于要正经说话了,谁知这家伙竟来了句,“您别管我了。”

什么叫不管他了?真的活够了?

沈清弦眸色冷了下来:“你想死就死利索点儿,别让我看到!”

沐熏紧锁着眉,往日里最是孤傲不驯的性子如今竟满是颓唐,只听他低声道:“……是弟子不孝。”

沈清弦将手中的光球扔向他。

本来可以轻松点儿给他疗伤,但看他这模样他就来气,也就没什么温柔可言了。

他既有本事把自己的灵田糟蹋成这样,想来也是不怕痛的。

可其实怎么可能会不怕痛?灵田牵动了修士浑身经脉,伤到一分一毫都是剧痛,成了沐熏这样子,想必已是痛极了。

沈清弦动作上很是粗暴,但其实还是心疼他。

见他死咬着下唇,打死不吭声的模样,他又心软了,动作放轻,声音也没那般冷冰冰了:“我虽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但我也算你半个父母,你这样糟蹋自己,可有想过我的心情?”

沐熏空寂的眸子慢慢有了些光泽,他顿了下,声音里满是歉意:“对不起。”

“跟我道什么歉?”沈清弦又气又恼,实在弄不清这混蛋在想什么。

沐熏没再出声,沈清弦也开始凝神给他疗伤。

沐熏这次是真的作死,往死里作那种,若非他有沈清弦这个师父,真是要死得透透的了。

可即便是沈清弦,给他疗伤也费了极大的心神。

沐熏这成圣的灵田不比寻常人,沈清弦救他一人付出的力气不比当年的半座城池来得轻松。

足足七天后,沐熏已无大碍。

沈清弦额间略有薄汗,见这家伙睡下了,倒也宽心许多。

看这情况,他至少得昏迷上数月。

在这寒风冷冽的地方不宜修养,将他就这样送回万秀山他也不太放心,索性……沈清弦就带他回唯心宫了。

顾见深自是将其好生安顿下来……嗯,沈清弦的徒弟就是他的徒弟,以前还挺讨厌沐熏的,如今瞧着倒也没那么惹人嫌。

顾见深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沈清弦道:“谁知道?老大不小了,因为点儿事就闹死闹活,真是出息了。”

顾见深道:“估计不是什么小事,等他醒了你还是要好生宽慰他一番。”

沈清弦摇头道:“这小子嘴巴像个河蚌,别说宽慰他,怕是要把宽慰他的人给气个半死。”

顾见深只能安慰他:“你也别想太多,不会有事的。”

沈清弦其实很担心。他只是嘴硬,说到底他就这三个徒弟,虽然自从他们成圣后就一个个疏远了他,可教养了这么多年,着实费了心血,要说不在意那是假的。

沈清弦轻叹口气道:“我想再多也没用,又不是小孩子,管也管不了。”

顾见深笑了下。

沈清弦看他:“笑什么。”

顾见深握着他手道:“咱们像不像忧心孩子前程的老夫老妻?”

沈清弦瞪他一眼,顾见深本以为他是恼他胡言乱语,谁知沈清弦经道:“什么叫老夫老妻?明明是老夫老夫。”

顾见深嘴角笑意更深,沈清弦瞧着好看,凑过去吻他一下。

他一吻顾见深便反客为主,好生亲了亲他。

又过几日,沐熏的情况已经彻底稳定,只是需要静养。

沈清弦怕他醒来闹挺,索性让他继续睡着,什么时候把身体“睡”好了,什么时候再让他醒来。

他抽空回了趟万秀山,说是去给沐熏拿药,可实际上却是去找了叶湛。

叶湛身为尊主大人的头号迷弟,办事利索又稳妥,他之前吩咐的事,他如今已经办好。

叶湛小心将怀中的物事拿出,双手恭敬地捧在掌心。

沈清弦定睛看看,颇为惆怅和感慨。

幻境中发生的事仍历历在目,可世事变迁,早已物是人非。

沈清弦接过后说道:“辛苦你了。”

叶湛受宠若惊,连忙道:“能为尊主解忧,是弟子大幸!”

沈清弦拿了个玉瓶给他:“每隔甲子用一枚,对你修为大有益处。”

叶湛眼睛一亮,但却拘谨道:“尊主有事尽管吩咐弟子,弟子不敢……”

沈清弦打断他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这点儿东西我还会在意?”

叶湛还在犹豫,千百年来祖师爷好不容易吩咐他做点儿事,他只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哪里还敢讨奖励?

沈清弦便拿万年不变的话来压他:“长者赐,不可辞。”

叶湛诚惶诚恐地收下。

沈清弦其实挺喜欢这几个徒孙的,只是他们在他身边实在拘谨,沈清弦也不愿让他们不自在,便说道:“回去吧。”

叶湛自是小心退下。

人走后,他又拿出那几块灰败的牌子,忍不住轻轻叹息。

顾见深最过不去的坎便在此处了。

枉死之人,无力回天。

沈清弦小心将它们收好便回了唯心宫。

入夜,顾见深回来后,沈清弦已经早早在等他。

顾见深道:“我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

沈清弦逗他:“我哪舍得留你独守空闺。”

顾见深最爱听他耍嘴皮子,他顺着说道:“守了万万年的空闺,如今还真是连一夜都不想守了。”

这话又听得沈清弦心里发软,他虽也想同他亲热,但却还揣着正事。

“你跟我来一趟。”说罢他上前握住顾见深的手。

顾见深没想太多:“去哪儿?”

沈清弦道:“随我来便是。”

顾见深笑道:“我可脸皮薄得很,不敢再外面胡来。”

脸皮薄……他脸皮薄,这天底下就没脸皮厚的人了!

沈清弦瞪他一眼,牵着他的手却是没松开。

两人一起出了唯心宫,向着东南方走去。

起初顾见深并未多想,越走越走……他的心便禁不住提了起来。

待到了目的地,他嘴角已经丁点儿笑意也没了。

这是上德峰……已经山海转移,荒芜成一片枯地的上德峰。

可无论它成了什么模样,他都记得它,他怎么能忘记自己的家?

顾见深怔怔地看着,不知道沈清弦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沈清弦冲着他安抚一笑,从怀中拿出了数十枚失去光泽的玉牌。

顾见深瞳孔猛地一缩:“这……”

这是他故去师兄们的命牌,人死灯灭,早在万万年前,这些牌子便成了灰败的残物。

沈清弦手指微扬,捏了个繁复的诀,紧接着一道耀眼的白光包裹住这些命牌,恍如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阶梯,在明亮的光芒下,早已故去之人鲜活地站在面前。

顾见深看得怔住了,他浑身血液逆流,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师兄们……爱护他照顾他给了他家人般温暖的师兄们……年少时一起嬉闹、一起醉酒、一起欢笑的日子似乎近在眼前。

顾见深忍不住向前,伸手想要碰触他们……

下一瞬如同梦醒般,光芒散去,眼前哪还有半个人影。

顾见深猛地回神,已是满脸泪痕。

沈清弦心疼不行,紧紧握住他手。

顾见深抬手拭去眼泪,勉强笑了一下,只是说不出半个字。

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懂沈清弦在做什么,尘封的往事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沈清弦用力抱住他,低声说道:“我现在境界不够,但若是突破最后的关隘,我定可以寻得他们的灵魂,到时候我们可以让他们重新走进天道。”

死去万万年的人不可能再复活,但散去的灵魂却游离在大千世界。

如今沈清弦做不到将他们尽数收拢,可若是登上天梯,突破现有的境界,他可以做到。

可以让他们重获新生,可以再引他们走入修行大道。

早已发生过的事无法改变,但这却是能做的最大、也最好的挽回了。

顾见深极为震撼,因为沈清弦为他做的事,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更是因为他彷徨了万万年,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救赎。

这是沈清弦帮他寻到的。

是他的挚爱,给了他真正的爱。

“谢谢。”顾见深这单薄的两个字承载了无数的感情。

沈清弦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拥着他道:“别道谢,我们还要一起努力。”

他们要修复天梯,为得不仅是飞升,更是救赎。

终于“其二十五,让顾见深信任沈清弦”变成了浅灰色。

他信任沈清弦,比信任自己还要信任他。

沈清弦松了口气,到此时他才真正感觉到顾见深的心结过去了。

万万年前发生的事,永远都不可能释怀,但如今却有了真正的希望。

在两人紧紧相拥时,沉寂了许久的俩玉简终于敢冒泡了。

小白:“其二十六,请为顾见深吃醋。”

小红:“其二十六,请让沈清弦为你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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