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在顾见深心中,秦清一直是强大又危险的。

但此时此刻,他发现他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强大,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危险,摒去一切忌惮,他竟看到了另一副模样的秦清。

美丽、安静,像云端微冷的雾,很薄很轻,缥缈且无害。

顾见深不经意地伸了伸手,虽然什么都没碰到却像是碰到了很柔软的东西。

他唇角轻轻扬了扬,慢慢闭上眼睛。

一夜好梦,第二天顾见深还是被沈清弦给唤醒的。

“陛下?”沈清弦小声唤他,“该醒了。”

顾见深睁开眼,这一刹那,沈清弦竟被他吓了一跳,他好像惊醒了一头睡狮,下一刻就会被他撕碎喉咙。

但很快这种威慑力消失了,顾见深露出了如往常般依赖的神色:“几宿没睡,有些睡沉了。”

沈清弦半晌才回神:“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回去用膳吧。”

顾见深起身道:“嗯,你好好休息,朕先走了。”

沈清弦欲起身,顾见深却过来给他掖掖被角道:“别起来了,冷。”

沈清弦便道:“陛下慢走。”

顾见深笑了下道:“晚上见。”

沈清弦也跟着笑了笑:“好。”

顾见深走了,沈清弦视线微移,看向他睡过的床榻,脑中闪过了刚才那凌厉的杀气。

他的小皇帝似乎没他想象中这么简单?

警惕心竟然这么高吗?

仔细想想,两人同居一室睡了五年,似乎每天早上都是顾见深先醒来。

沈清弦皱了皱眉,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忽视一些东西。

病了足足半个月后,沈清弦假装让自己好了一些,至少不咳嗽了,只是还有些虚弱。

下了朝,顾见深来看他:“怎么出来了?”

尚未入冬,沈清弦便披了件长毛大氅,极度畏寒。

“总闷在屋里也不行,臣想出来走走。”

顾见深拧眉道:“吃药了吗?”

沈清弦道:“用过了。”

顾见深又道:“这药管用吗?怎么还不见好转?”

沈清弦道:“今日已经好些了,所以想出来透透气。”

顾见深试了试他的额头,不烫,微凉,像细滑的冷玉。

他心莫名颤了下,声音更加温和:“朕陪你坐坐。”

沈清弦笑道:“好。”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顾见深不动声色地说了许多朝上的事,沈清弦神态惫懒,似乎没什么精力去听。

顾见深小心打量着他,见他眉宇间有些疲倦了便道:“回屋吧?”

沈清弦却道:“太阳正好,再坐会儿吧。”

顾见深依着他道:“若是觉得冷了就快些回去。”

沈清弦懒懒道:“嗯。”

顾见深见他这没精打采的模样,不由说道:“累的话,靠到我身上?”

“不必了……”他这么说着,顾见深却已经坐到他身边,让他靠到自己身上。

沈清弦愣了下。

顾见深声音很温柔:“小时候朕总这样靠着你,如今也该让你歇歇了。”

沈清弦挺喜欢他的怀抱,热乎又熟悉,很窝心。

他虽然是装病,但为了逼真,也实打实地折腾了身体,所以是真的疲倦又乏力,能靠一靠是最好不过了。

顾见深起初是看着前头的园子,慢慢地,他的视线收了回来,落到了身边人身上。

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他白皙的后颈,能看到他垂下的眼睫,能看到他苍白的唇和瘦削的肩膀……

原来他这么白,原来他的身体这么轻,原来他的腰这么细……

顾见深猛地回神,生硬地挪开了视线。

沈清弦睡着了,顾见深想入非非,两人这一下却是坐得有些久了。

待到顾见深回神时,他才满心懊恼。

在这凉风里睡着了,沈清弦的身体怎么受得住?

顾见深小心唤他,沈清弦迷糊地应了一声。

顾见深道:“回屋睡,这儿会着凉的。”

沈清弦睁开眼,点点头。

顾见深扶着他回屋,小心将他放到床上,沈清弦真的挺困,几乎是沾床既睡。

顾见深轻轻将他的发丝拨到耳后,又被这白皙漂亮的耳朵给吸引住视线。

他很少看自己的耳朵,因为那儿有一抹代表着不祥的红色,所以他的耳朵无论长成什么样都是丑陋且肮脏的。

有这种心情在,他很容易就会留意到别人的耳朵。

他喜欢光洁得连一个小痣都没有的耳朵,就像秦清的。

白皙干净,线条很美,小小的耳垂像海里的珍珠,散发着诱人的光辉。

沈清弦轻轻咳嗽了一声。

顾见深猛地回神,他脚步有些凌乱地离开了秦府。

晚上沈清弦毫无意外地发烧了……

正所谓不作不死,尊主大人这一波是真病了。

毕竟是**凡胎,哪怕他调配的药没什么副作用,但长久不出门不锻炼,体质也会下降,他白天又在外面睡着了,不受寒才有鬼了。

顾见深过来时看到的就是面颊泛红微微喘着气的沈清弦。

他心猛地一跳,几步上前:“怎么了?”

他伸手一碰,手都被烫到了:“又发烧了?”说着他便很是懊悔道,“是我不好,忘了叫醒你。”

肯定是白天在外面睡着,然后冻着了。

他本就体虚,吹了那么久冷风哪里受得住?

顾见深满目皆是担忧,沈清弦却虚弱道:“陛下今晚还是回宫住吧,臣怕……”

“莫要担心朕。”顾见深打断他话道,“你好好休息,朕守着你。”

沈清弦道:“这怎能行?臣……”说着他又咳嗽起来。

这一咳,他脸颊似乎更红了,连眼中都沾了些水汽,明明是在担忧他,可这一瞬顾见深却看得有些怔。

好在他很快便回过神,他起身给沈清弦倒了水:“喝点儿热水。”

沈清弦微微喘着气,喝了几小口。

顾见深叹息道:“多喝点儿才能发汗。”

沈清弦又喝了一小口,很是勉强了。

顾见深竟被他这模样给戳得心痒,他小声哄他:“不想喝就算了,一会儿再喝。”

沈清弦实在是不舒服,躺下道:“陛下,臣想睡会儿了。”

顾见深温声道:“睡吧。”

说着他便给他换了下额头上的毛巾。

说是睡,但其实沈清弦也睡得很不踏实,一会儿咳嗽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冷得发抖。

顾见深又是给他换毛巾,又是帮他拍后背,见他冷得直哆嗦,又给他加了棉被。

可能是烧得厉害,盖了三层被子,沈清弦还是冷得面色苍白。

顾见深心思一动,脱了靴上床,小心将他拥入怀中。

沈清弦的身体很烫,像个火炉一样,顾见深这样抱着他,觉得自己竟然也热了起来。

他也要病了吗?顾见深觉得不是……

这种热不是发烧的热,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从心中向外繁衍,激荡在全身血液中的热。

很陌生,但是不难受,甚至还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用力抱着沈清弦,感受着他身体的热,也被自己体内的热所折腾着。

好在沈清弦慢慢平静下来了,似乎他的怀抱给了他足够的温暖,他不再发抖,而是乖顺地待在他怀里,睡得像个天真的孩童。

这低头一看,顾见深再也挪不开眼了。

他荒谬地想着:一直这样吧,让他一直病着,他愿意一直照顾他。

第二天沈清弦已经退了烧,他睡到日上三竿,顾见深自然早就走了。

下人们进来询问他用药的事,沈清弦摆摆手,让他们出去了。

这点儿小病,他当然能治好自己,但他不想治。

先这样吧,刚好可以继续偷懒。

顾见深好不容易有点儿上道了,他可不想再给他耍赖的机会。

这一来二去便过去了一个多月。

顾见深在朝堂上越来越得心应手,拥护皇室的老臣们也跃跃欲试,已经想要动手拔除沈清弦留在朝中的心腹了。

顾见深冷眼看着,不支持不反对,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老臣们怕他心系秦清,狠不下心,所以也乐意瞒着他。

顾见深也刚好可以借此机会来试探下秦清的态度。

沈清弦哪管这些,他懒洋洋地养着病,闲情志趣养了一大堆。

精神好了就靠在床边看看话本,身体舒服了便起身画画写字……

本来就是个万万岁的“老古董”,最不怕的就是无聊。

顾见深每夜都会过来,对他的照顾堪称无微不至,这让沈清弦很是受用,竟有些回到万秀山的滋味。

在照顾人这项本事上,尊主大人承认自己输了!

还是陛下厉害,有记忆没记忆都很贴心,照顾起人来实在熨帖。

冬至这天,出了件看似不大,可其实却让很多人都揪心的事。

起初是有人上奏,说一都尉酒后同人起了冲突,竟仗势行凶,将人当街击毙!

这事瞧着似乎很好处理,只要按例处置了便是。

但这都尉却是人尽皆知的国师心腹……

似乎是秦清的一门远方亲戚,因功夫了得,从军后节节高升,在围剿卫琎一战中立功,升到都尉。

于是这事就变得耐人寻味了。

按例,当处以极刑。

可杀了这都尉……秦清还能稳得住吗?

好不容易朝堂上一片和睦,当真要一口气把秦清给逼急了吗?

顾见深给出的结论是,扣押待审。

有不少人面带愤色,但老油条们还是很认可的。

秦清的心腹肯定要一一拔除,可手段却不能太激烈,如今秦清虽然病了,但还没死呢,兔子急了还会咬人,秦清又是个狡猾的狐狸,逼急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

所以理当从长计议!

下午,顾见深去了秦府。

随着他年龄渐长,身手越好之后,他越发的耳聪目明,甚至连记忆力都比以前要强上许多。

他只当是自己天赋异禀,哪里知道是沈清弦教他那法门发挥了效力。

一来秦府,他便看到了一个形色匆匆的男子。

虽然男子没抬头,但顾见深还是认出来了。

此人名唤闻飞,虽未任要职,却是秦清最信重的人。

他此次入府,怕是为了那都尉之事吧。

顾见深心中升起了一阵烦闷……果然,美好要过去了吗。

他走了进去,沈清弦披了个外衣坐在书房里。

顾见深一进去,他起身行礼:“陛下万安。”

顾见深扶起他道:“身体不好就不要多礼。”

沈清弦随着他坐下,神态间满是郁色。

顾见深当做没看见,问他:“中午吃了什么,胃口可还好?”

沈清弦低声回了他。

顾见深又道:“前阵子太医院寻了个药方,说是极为滋养身体,明日朕让他们配了给你送来。”

沈清弦盯着他看了会儿。

顾见深心里凉飕飕的,面上却还是一派温柔。

终于沈清弦忍不住了,他道:“陛下,您为什么要将葛景山关押待审?”

就这样直白的问出来了?他以为他会更含蓄一些。

难道连关押都不行?难道这样当街行凶的狂徒还要无罪释放?

顾见深低声问道:“那国师觉得该当如何?”

沈清弦勃然大怒道:“此等恶徒,当除以极行!关押待审?有什么可审的!物证人证俱在,此等狂徒就该严惩,陛下此时心软,日后有人效仿该如何是好!”

他病了许久,虽然动气却也不骇人,反而像发怒的猫咪……

顾见深怔了怔。

沈清弦又道:“臣万万没想到,陛下竟如此糊涂!那葛景山别说是我的远方亲戚了,即便是皇亲国戚,如此至法度于不顾,也当以儆效尤!”

顾见深好半天才回过神:“国师……”

沈清弦还在气着:“陛下此举,当真是让臣失望!”

他这话说得很重了,放到其他帝王面前,已经算是妄言,可以定罪了。

但是顾见深却听得心一烫,一股热流激涌而出,让那万年寒冰都松动了些。

“我……”他连自称都忘了用,顾见深急道,“我不想惹你生气。”

听他此言,沈清弦更气了:“陛下也太瞧不起臣了!”

说罢他起身,竟然把顾见深扔在这儿,自己回屋了。

顾见深呆呆地坐了会儿,下一瞬他猛地起身,疾步跟了进去。

沈清弦坐在窗边,听到脚步声也没转头,显然是真动怒了。

顾见深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拿着外衣走过去:“是朕不好,国师不要气了。”

说着他把外衣披到他身上,小心给他系好衣带:“你身体不好,莫要气坏了。”

沈清弦转头,不看他。

顾见深看着他修长的脖颈,心一颤,声音越发温柔了:“涟华哥哥。”

这一声称呼算是戳到沈清弦的软肋了,他转头,凶巴巴地瞪着他。

说来可笑,明明他在生气,明明他在发火,可顾见深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整个人都像被泡在糖浆中,又热又甜,胸腔中的充盈无法言述。

“我错了。”顾见深的声音动听极了,“不要生气了好吗?”

沈清弦见他这样也心软了,不过他还是很气:“陛下可知错在何处?”

顾见深道:“罔顾私情,无视法度。”

沈清弦气顺了些,他苦口婆心道:“臣教您儒术,教你法学,可不是让您徇私舞弊的!”

顾见深软声道:“是朕不好。”

他都这般高大了,竟又摆出些年幼时的模样,沈清弦哪里还气得起来,他声音温和了许多:“臣只愿陛下康明,勿行为民所耻之事!”

他训他,顾见深却像在听天籁,只觉得开心极了:“朕明白。”

沈清弦气完了就觉得有些累。

顾见深察觉到了,轻声问他:“要不去床上休息会儿?”

沈清弦应下来:“嗯……”

顾见深小心扶着他,将他安置到床上后又问他:“想喝水吗?”

沈清弦说了半天,是有些渴了:“有劳陛下了。”

顾见深笑笑道:“等着。”

沈清弦便老实等着了,没一会儿顾见深端了热水过来。

沈清弦接过,小口喝着,顾见深眉眼间全是温柔:“日后莫要动怒,小心伤了身体。”

沈清弦没好气道:“那陛下就别做让臣生气的事!”

顾见深低笑道:“这次是朕不好,以后不会了。”

沈清弦见他知错就改,又觉得很贴心:“臣也知陛下好意……是因为臣才有所顾忌,只不过在臣心里,陛下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其次。”

这话让顾见深眼睛猛的一亮,他看向沈清弦,忍不住问道:“当真吗?”

这反问就让沈清弦很不满了:“陛下竟不信吗?”

顾见深黑眸中全是柔和:“朕信。”

沈清弦心道:不信就打死你,费心费力养你五年,你还不信我,岂不是活生生的白眼狼!

大概是生气的缘故,晚上沈清弦又很不舒服,虽然没向前阵子那般高烧不退,可是也一直翻来覆去。

顾见深本就睡眠极浅,他一动他便醒了。

“睡不着吗?”他过来问他。

沈清弦眯着眼睛道:“有些冷。”

顾见深掀开他的被窝,一阵冷风灌进来,沈清弦瑟缩了一下,不满道:“陛下这是……”

下一瞬,一个炽热的怀抱拥住了他,沈清弦闭嘴了。

顾见深抱着他道:“好些了吗?”

沈清弦:“……”

顾见深却觉得热得很,他轻声道:“睡吧。”

这怎么睡得着!

沈清弦以为自己绝对睡不着,结果……这话也就在脑袋里转了三个来回,他就睡着了。

睡得还微微打呼,把顾见深给逗得低声闷笑。

他小心拥着他,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他不知道……不确定……也不敢知道不敢确定。

但是……今天的沈清弦给了他超乎想象的快乐。

还有从未有过的,温暖。

他是真心的吗?

他真的这么想的吗?他真的在乎他吗?

顾见深不敢全信,但此刻他想沉浸在这份温柔之中。

真假都无所谓,他像个在沙漠中孤单行走了许久的旅人,哪怕看到的是海市蜃楼也当做了真正的绿洲。

真好……他用力抱着沈清弦,心满意足。

沈清弦病了整整一个冬天,顾见深无微不至地伺候着他。

这个冬天很冷,京都还降了前所未有的大雪,但顾见深却一点儿都不冷,只要一颗心是热乎的,那就比无数棉衣还要管用。

这期间,他不动声色地拔除了一些秦清的势力,秦清没有丝毫动作。

他还暗中跟踪过闻飞,发现他根本没做丝毫越线的事。

有次他故意白日潜入秦府,听到了闻飞和秦清的谈话。

秦清问得都是各地的降雨情况,还有作物生长。

闻飞丝毫没提朝堂上的事,同他说的只是一些钦天监处理不了的问题。

越听越心安,越听越想听,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在冰天雪地里,听了半个时辰的历法推算……

回去的时候顾见深打了个喷嚏,似乎有些着凉。

他怕病了没法去见自家国师,赶紧喝了药,又去跑马出了一身汗,硬是把寒气给驱出去了。

体质好是真犯规!

其实沈清弦有些起疑了。

葛景山一事让他隐隐有些怀疑顾见深,怀疑这少年帝王不信他。

不过他也只是有一点点怀疑,并未想太多,这阵子他病了,误打误撞地化了顾见深一半心结,所以那点儿怀疑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开春之后,顾见深便有些患得患失,总怕现在的美梦被残忍打碎。

谁知这日子一晃便是四年,顾见深成年了,沈清弦已经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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