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铁蹄朝凌凤箫碾去。

他一身艳烈红衣, 在黄沙荒原上尤其显眼,亦与黑色的骑兵洪流对比强烈,如同天际一抹如血的残阳。

但是, 一个人的身形是渺小的。

林疏能听见北夏骑兵那里传来的号角声,整个前锋部队都向凌凤箫踏过去。

修仙之人耳目灵敏, 他甚至看到前方有些骑兵的面甲下, 露出了略微残酷的笑容。

也是。

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只是不可能实现的传说。修仙之人, 无论修为如何高深, 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修为耗尽之日,就是落败任人掌控之时。

此时此刻,恐怕北夏的将领、骑兵, 心中也满是不屑与嘲讽之意。

或许他们正在想,这南夏的凤阳殿下,听说修为确实高深, 可惜脑子却坏了, 要跑到这里来螳臂当车——任她再绝世的修为,再美丽的容颜,今日过后,也要在铁蹄下零落成泥碾作尘,尸骨难全了。

林疏就默默看着他们带着这样的表情踏向凌凤箫,甚至还想了想此时此刻的萧瑄是什么样的神情。

越来越近了。

千丈, 百丈,十丈,五丈。

他听见身旁的老将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焦急又心痛。

五丈,四丈,三丈。

生死之际,忽然平地起惊雷!

一缕袅袅血色,如同飘零的落花,从凌凤箫身上升起。也正是在此一刻,天地都寂。

天地间似乎有某种变化发生了,但谁都察觉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直觉驱使着最前方的骑兵猛然勒马,后面的士兵来不及勒出骏马,撞在前面的骑兵身上,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骑兵们面面相觑,都不只方才那奇异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所幸将军即时作出反应,下一刻,表示“冲锋”的号角声响,骑兵们同时双腿猛夹马腹,离弦之箭一般地向前疾射出去。

风里,凌凤箫的一缕额发被吹动,拂过他脸前,面对着仿佛自九天之上垂落的漆黑铁骑洪流,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缓缓、缓缓将刀拔了出来。

无愧刀,刀身也是漆黑的,不仅暗沉无光,而且仿佛黑洞,能吞噬这世间的一切光亮。

刀锋彻底离鞘的那一瞬间,万鬼齐哭!

林疏知道,古时战乱动荡之时,有人想出“四面楚歌”之计,遣人在敌军驻扎的营地以他们的乡音唱起思乡之谣,敌方将士离家征战已久,闻此歌不由泪沾衣襟,悲苦难以自抑,从此士气大衰。

思乡之谣,尚且能使万千将士共情落泪,那么这原本就从世间所有人心中生出的怨恨哀哭,又如何?

乱世之中,命如飘萍,谁没有怨恨过?

林疏看到,就连南夏这边的将士,都被万鬼哀哭之声所控制,眼神迷惘缭乱——更别提直接被声音影响的北夏兵马了。

就连那些膘肥体壮,筋肉健硕的骏马,都流露出焦虑的神态,不停打响鼻、甩尾巴,拳头大小的眼珠子都要红得滴血了。

可能是没有吃好,或者被主人虐待了?林疏心想。

又或者骑兵要日日训练,马也要日日训练,它们原本可以在青山绿水间,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野马,却因为这个马种的神骏,硬生生被捕捉到军营,套上龙头、马鞍,成了被人驱使的战马,或者负重拉车,运送辎重的货马。

可见人有恨,马有恨,世间万物,但凡有灵者,无一物没有恨。

也正因为此,凌凤箫所能动用的力量,永无穷尽之时。

冲锋号角声断断续续,在天地间的哀哭声里艰难传出,不过吹它的士兵状况也不大好,有气无力,还跑了调,极端难听。

听到冲锋命令的骑兵们强打精神,握紧缰绳,驱使战马向前,北夏的军队经历了第二次疾停,终于又艰难地动了起来——之所以艰难,是因为战马们大都不太配合。

再下一刻,异变又陡生!

血雾从地面上升起,悄无声息地弥漫开了,每一个被怨气所影响的人,他们的脚下,乃至身上,都开始逸散触丝丝缕缕的血色或黑色雾气。当他们察觉到的时候,已经身处一片洸洋的血海。

这场景实在过于诡谲可怕,有的士兵已经双腿抖如筛糠,另有上百匹战马因此受惊,不约而同地发了狂,在骑兵阵中左冲右突,东倒西歪撞散了一大堆人马。

不论到底发生了什么,北夏这边的士气,总之是近乎于无了。

不过,好歹北夏的军队,不只有凡人骑兵和普通战马,还有修为深厚的巫师。

只听一道恍若洪钟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震耳欲聋。

“装神弄鬼!无耻之尤!”那老巫师道:“这便是你们南夏的君子之风么?”

他的声音用上了法力,整个战场都能听见,凌凤箫回应他,自然也给声音加持了法力,不过特效不大一样,声音也不如老巫师那样洪亮,只是冷冷淡淡飘飘渺渺地自半空落下来。

“哦?”只听他道:“本殿装神弄鬼之无耻,比之贵国将数十万百姓变为活尸,夜袭我朝国都,又如何?”

老巫师显然被噎了一下,但并不示弱,道:“沙场刀兵相见,浴血拼杀,你这般玩弄伎俩,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凌凤箫似乎是叹了口气:“阁下要刀兵相见,在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得罪。”

一声“得罪”落下,他左手轻抹过“无愧”的刀刃。

无愧跟随他的这些年,已渐渐有了灵性,此时此刻,随着他指尖的动作,刀身微微颤动起来,发出低沉鸣声。

大片大片的黑色煞气在血雾中腾起,聚合,分开,又凝结。

时间似乎只过去了半炷香,又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那黑色的、诡谲可怖的煞气,在半空中,凝成了数以万计密密麻麻,刀尖向下的刀!

每一把刀都是无愧的模样,都带有无愧身上的无尽血煞戾气。

但凡是北夏士兵,只要抬起头来,都会战战兢兢地发现,自己头顶正上方悬挂着一把凶恶无比,开过刃的长刀,这刀仿佛下一刻就会直直掉下来,将自己刺成两半。

除去骑兵们,巫师也不能幸免,而且无论是修为多么高超的巫师,此时此刻都被无愧所散发出的强大邪气戾气所压制,连身体都不能挪动,更遑论祭出法器,念动咒语了。

此时此刻,再无人说凌凤箫是装神弄鬼、虚张声势。

万鬼的嚎哭可以是幻境,血雾也可以是障眼法,可这头顶上悬挂着的刀尖,生死之间的直觉,是绝对做不了假的。所有人心中都明白,凌凤箫假如要取他们的姓名,只在顷刻之间。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修为?

看着他们的表情,林疏能想象到,这些人对于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甚至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过,没有办法,现在的小凤凰就是这样厉害。

凌凤箫收刀归鞘,轻描淡写一挥袍袖。

血海之间,分开一条通路,骑兵和战马们的身体已经不受他们自己控制,被迫往两边去,形成一道宽阔的通路。

此刻,连天际都被映的殷红,凌凤箫一袭红衣缓缓向前行去,走在翻涌的血海之中,仿佛是修罗鬼狱里爬出来的邪魔,又像是自遥远之国而来的,这漫天血海的君王。

总而言之,这一幕将长长久久地留在在场所有人心中,成为终生难忘的回忆,或终生缠绕的梦魇。

尤其,对于萧瑄来说。

走到一半,凌凤箫似乎有点不耐烦,不想往前走了。

——又或者,他觉得现在离林疏有点太远了。

只见他往前方缓缓伸出手。

大小姐纤纤的玉指,在空中虚虚一抓。

北夏军队最核心处萧瑄的车辇就腾空而起,在半空中飞了几个滚儿,最后重重落在凌凤箫眼前的地面上。

里面的人没出来,似乎是一种沉默的抵抗。

不过,沉默的抵抗,只有在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才有用。

只见凌凤箫轻轻挑了挑眉,这架结实的、黄铜乌木打制的战辇,就向一边缓缓倾倒。

萧瑄和一众卫兵连滚带爬地从车门掉出来。

这人今天穿了杏金色的衣服,林疏远远瞧着,觉得像个加强版的萧灵阳。

加强版的萧灵阳对凌凤箫道:“殿下!殿下有话好说!”

凌凤箫:“嗯。”

萧瑄:“……啊?”

凌凤箫道:“今日商量一下议和之事?”

萧瑄连连点头:“是,殿下。”

“既无异议,殿下便命北夏全境投降。”

“好好好……”萧瑄先是一叠声地应着,然后猛然一个激灵,察觉到不对:“……不可!洧川一战,我们尚未分出……”

然后,他环视四周,看着密密麻麻的刀雨下,战战兢兢的己方将士,“尚未分出胜负”几个字,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不过,太子殿下还是要些面子的,就此投降,未免太没有排面——虽然他本来也已经没什么牌面可言了。

萧瑄颤颤巍巍道:“此事……太过重大,我不过是一个……监国太子,还须禀明父皇,才能……才能决断。”

“也好。”令众人都十分吃惊的是,凌凤箫的态度居然很温和。

萧瑄大舒一口气。

“那就请太子殿下随我回去,做客几日。”凌凤箫淡淡道。

萧瑄:“……”

林疏有点想笑。

事实证明,无论是萧灵阳,还是萧瑄,在凌凤箫面前,都是一样的弱小和无助。

他继续看萧瑄。

萧瑄看看自己的卫兵。

卫兵面色衰败。

萧瑄看看自己的将军。

将军爱莫能助。

萧瑄看看自己的几十万大军。

大军大气不敢出。

萧瑄只得转而看看凌凤箫。

凌凤箫轻描淡写转身,红衣飘飞。

萧瑄无助、绝望、垂头丧气地跟上,时不时抬头瞅一眼凌凤箫的背影。

卫兵们面面相觑,最后选择留在原地,放弃自家的太子殿下。

凌凤箫领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北夏太子,朝南夏这边走来。

南夏这边也是大气不敢出。

走的近了,林疏看见萧瑄期期艾艾地问凌凤箫:“殿下,美人殿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殿下回头嫣然一笑:“太子殿下,不妨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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