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内,建和帝望着明显清减了许多的霍危楼神色陈杂,霍危楼行过礼后,建和帝立刻命太医来为他看伤。

暖阳从明净的窗棂照入,给这张略显疲累的病容增了几分年轻朝气,太医解开霍危楼的襟口,又解开他胸口缠叠的白棉,很快,一处狰狞结痂的创面露了出来。

建和帝养尊处优多年,被这伤口骇的心尖一突,掌心莫名溢出一片冷汗。

御医查看片刻,转身道:“侯爷此伤为中毒所致,只怕还伤及了心脉,侯爷能解此毒,必定经了常人难以忍受之苦,如今大好,实在是老天庇佑,伤口虽是结痂了,可要全然愈合至少还需二月,至于侯爷体内之毒是否除净,还需细细验看才可。”

霍危楼扯了扯苍白干裂的唇,将襟口系好,撩袍下跪,“陛下,臣请罪——”

建和帝眼皮一跳,“危楼,你何罪之有?”

霍危楼垂着眉眼,语声沉哑,“西南黄金膏时兴已久,此番禁毒虽初有成效,却并未清扫殆尽,且臣此番处置不当,使得西南山民起势造反,臣解毒清醒之后,才闻西南驻军与反贼对垒多日,难得存进,此为臣之罪。”

建和帝舌根子一麻,竟不知如何接话,霍危楼又道:“臣知朝堂百官对臣此行颇有微词,且如今两位殿下皆至双十之龄,可为陛下臂膀,未免陛下难做,臣愿交出直使司之权,亦请陛下宽宥,予臣数月功夫,在府中养伤自省。”

建和帝倒抽一口凉气,咬着牙道:“你这孩子,西南禁黄金膏本就难做,此事换了旁人,只怕不及你之万一,朝堂之上,也不过不知你下落,忧你生死罢了,哪有微词?你此番不但无罪,还有大功,至于你那两个堂弟,哎,你出事这月余,朕为了稳住朝野民心,令老二在直使司坐镇,可他却是个不成器的。”

建和帝从御座上站起,走至霍危楼跟前,和蔼可亲的将他扶了起来,“你此番受苦了,养伤自不在话下,请罪之言不可再说,这些年你为大周鞠躬尽瘁,一时让朕忘记你也只比那两个不成器的年长一二岁罢了,朕是君王,也是你的亲舅舅,朝堂之上再有什么议论,朕岂有不护你之理?”

霍危楼眼露感激,“舅舅……”

建和帝拍拍霍危楼肩头,“坊间皆言外甥像舅,你是朕自小看着长大,朕待你如同亲子一般,你不是不知晓,此番你生死不明,朕也着实忧心的多了许多白发,如今你回来了,朕这颗心才算安稳落在了肚子里,你母亲病成那般,倘若你真因朕之吩咐出了事,那朕实在无颜面对你母亲。”

霍危楼欲言又止,建和帝和缓笑道:“朕不但不罚你,还要奖赏你,朕要令朝野知道,无论外人如何议论攻讦,也不会令朕不信你。”

霍危楼大受震动,建和帝笑问:“你想要什么?”他略一思忖,“你封侯已有五年,这些年来屡有功劳,朕皆赏你些金银宝器,朕也知道,那些东西入不得你的眼,朕便想着,本朝虽有规矩不封异姓王,可你不是外人——”

“陛下,臣不敢。”霍危楼连忙推辞。

建和帝闻言,竟十分坚持此意,霍危楼犹豫一瞬,颇为诚恳的道:“陛下恩赏,臣本不敢辞,只是祖宗规矩在,陛下若因臣废了规矩,臣便当真成了大周罪人,陛下若当真要赏赐臣,臣倒是有一请——”

建和帝微眯了眸子,“嗯?是什么?”

“臣想请陛下为臣赐婚。”

建和帝眉梢微扬,仿佛有些意外,可想到此前所知,眼底露出兴味来,“赐婚?你说的是那位薄家的姑娘?”

霍危楼颔首,“正是——”

建和帝想了想,面上略带了嫌弃之色,“若朕记的不错,薄家已获罪,如今非官身,这样的姑娘如何能为你之正妻?”

他眼珠儿微动,定定望着霍危楼,“朕倒是为你想好了一门亲事。”

“陛下——”

“振国将军在西北掌军多年,为我大周忠臣良将,他亦算你半个恩师,他府上如今有个小孙女,年岁十六,正该议亲,朕打算给她封个县主,为你之妻正可相配,至于你看中的其他人,不论是谁,你直管接入府中,给个名分便罢了。”

建和帝神色泰然,仿佛早有此念,言毕也自觉满意,笑意欣然。

霍危楼却颇为无奈,又大着胆子道:“陛下既要封县主,封谁不是封,何不封了薄家小姐?”

建和帝眉梢挑的老高,“你这是铁了心了?”

霍危楼轻咳一声,俊逸面容上竟生赧色,建和帝看在眼中,忽而朗声大笑起来,“倒是难得,令你这呆木头起了心思。”他慢悠悠回御座,“封县主虽不算什么,可她族中刚有人获罪,而她身份本就低微,倒是少了个由头。”

“陛下,这不难——”

霍危楼容色微肃道:“此番黄金膏在京中暗流,若无她相助,只怕要再晚数月才可发觉其毒之害,到了那时,京城多半变作西南那般,实为国之大祸。”

建和帝不知在思量什么,始终迟疑着未应声,霍危楼有些殷切的看着建和帝,忍不住道:“舅舅,危楼自小到大,未求过您。”

建和帝拧着眉头,上上下下的打量霍危楼,“到底是哪般姑娘,把你的魂儿勾走了不成?”

霍危楼摊手,“舅舅不允,莫说是魂儿,我命都没了。”

建和帝一脸的匪夷所思,霍危楼撩袍又跪,“舅舅若是不应,那我今日便长跪不起了。”

建和帝被他气笑了,“到底也是外头威名赫赫的武昭侯,如此像话吗?”

霍危楼目光烈烈的望着他,“那舅舅应了?”

建和帝叹气,“你都耍赖了,朕还能如何?”

霍危楼面露少年人才有的意气喜色,长拜在地,“多谢舅舅,多谢陛下,陛下英明——”

建和帝笑骂着令他起身,又道:“虽是应你,却也不是单单下一道御令便可的,你先回去养伤,朕亦有差事令你谋策,待朕思量好了,自然不会叫你失望。”

霍危楼又连声谢恩,建和帝留他在御书房议事小半个时辰才将他赶回府去。

霍危楼一走,建和帝又令太医入内,太医道:“武昭侯的伤是真,微臣适才所言亦无夸张,西南一带多奇毒,武昭侯伤在心口,那毒极易入心脉脏腑之地,且微臣看他伤处略有凹陷,似去过血肉,当是受了不少苦楚。”

建和帝面上冷色稍淡,令御医退下之后,长叹了一口气,“你如何看?他是真是假?”

侍立在侧的大太监福全躬声道:“不论是真是假,都合了您的心意,侯爷虽是年轻,心性亦非凡俗,可他倘若是个知分寸的,便是一桩好事。”

建和帝疲惫的靠在御座上,“倘若朕再年轻十岁,便要折了他如今的声势,可朕只怕除他不尽,反逼出他反心,而朕把江山交给谁,才能压的住他呢?”

福全未敢接话,建和帝又默然良久,方才道:“去查一查那薄家姑娘的底细,越详尽越好,若真是个无根无靠的,便随了他。”

霍危楼走出宣武门黑漆漆的门洞,直等走到阳光明灿之地,方才回眸看了一眼身后巍峨城楼,他眼底闪过一片锐芒,轻嗤一声,快步上了马车。

武昭侯府府门大开,又恢复了往日生气,霍危楼一入府门,便见福公公在内相候,在他身后,站着霍轻鸿一家三口,见他回来,霍国公夫妇面色松快,霍轻鸿眼眶微红的望着他,想上前又有些迟疑。

他心口生出丝暖意,走到霍轻鸿跟前,用力拍了拍他后背,霍轻鸿猝不及防被他拍的一个踉跄,霍危楼摇头,“既是好了,这身板也该练练,弱不禁风,比女子还不如。”

霍轻鸿抓了抓脑袋,没敢说什么,霍危楼这才与霍城交代西南一行,自然照着能说的说,霍城听得唏嘘不已。

他令人送来符水给霍危楼洗尘去晦,一番折腾,一家人又在侯府用了午膳,方才回府了,霍轻鸿倒是没走,欲言又止的跟在霍危楼身边。

霍危楼先看了片刻公文,见他那模样忍不住扶额,“你是想说什么?”

霍轻鸿有些局促,“大哥……大哥此前说要给我在朝中寻个差事,可还算数?”

霍危楼扬眉,“你愿做正事了?”

霍轻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霍危楼略一沉吟,“可有想去的衙门?”

霍轻鸿眼珠儿转了转,“我想过的,六部要论资历,平日里诸事繁杂,又多苦累,我只怕不成,若说去军中,更不可能,倒是五寺九监轻松些,这其中,太常寺最为闲适……”

霍危楼以一种不愧是你的目光望着他,霍轻鸿小心翼翼的道:“大哥觉得如何?”

“尚可。”霍危楼点了点头,叫了福安进来吩咐。

福安见霍轻鸿比以往长进不少,亦颇为高兴,不多时要换药了,霍轻鸿还是不走,待看见霍危楼的伤,霍轻鸿眼眶又红了,霍危楼看的无奈,忍住未斥责他。

不多时,外头通报,薄若幽来了。

霍轻鸿眼底微亮,“幽幽来了?”

霍危楼正令人将伤药收起来,听闻此言不满的蹙眉,“你当改改称呼。”

霍轻鸿有些茫然,霍危楼便道:“该叫大嫂了。”

霍轻鸿骤然瞪大了眸子,霍危楼好整以暇的望着他,仿佛他早该如此。

很快,薄若幽从外走了进来,如今秋末初冬,她着一袭天青广袖长裙,明眸善睐,温婉毓秀,见他也在此,薄若幽并无意外,只福了福身,“世子也在。”

霍轻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此状倒是令薄若幽不明所以,她疑惑的看向霍危楼,霍危楼直管盯着霍轻鸿,霍轻鸿咬了咬牙,“大嫂——”

薄若幽更惊讶了,又有些窘迫,自也不会应声,霍危楼却觉满意,摆了摆手,“行了,去衙门的事不急,安排好了你自去便是,回府去吧。”

“哦。”霍轻鸿敢怒不敢言,也觉自己留下颇为扎眼,瞥了薄若幽一瞬,灰溜溜的走了。

薄若幽红着脸道:“侯爷怎能让世子那般喊我?”

霍危楼上前将她揽入怀中,“早晚要改口的,何况也无外人。”

薄若幽哭笑不得,又问:“侯爷入宫面圣可顺利?”

霍危楼牵唇,“顺利,我已向陛下求了赐婚,过几日便有旨意。”

此言他既提过,便当真会去做,薄若幽并不意外,只是想到赐婚一出,二人便当真要成婚了,心底还有些恍惚,她愣神之时,霍危楼将她抱起走至榻边落座。

她回过神时,人已坐在他膝头,她身量在女子之中已算挺秀,可在他怀中,仍显得小巧玲珑,他近来得了意趣,独处时总爱将她拢抱在怀中,她抗议几次无果,便也由着他了。

他在她面颊上亲了亲,“怎地了?如今后悔可来不及了。”

他语声温柔,眼底沁着笑,愈发有些丰神俊秀之意,薄若幽歪头想了想,“只是不知婚期会在何时?总觉的快了些。”

“快?还不够快,陛下心中存疑,变着法子的磋磨,否则,我还不想等这些繁文缛节。”

见薄若幽面露不赞同之色,霍危楼又改了口径,“当然既要了赐婚,总是要礼数周全才好,婚期要令钦天监看日子,按我的意思,年前最好。”

薄若幽有些不自在,到底不似他这般全无顾及的说这些,然而霍危楼望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庞,忍不住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薄若幽一愣,面上陡然飞上一抹霞色,挣扎着便要从他怀中退开,霍危楼忙抱住她不许她走,口中央道:“好好好,我再不说了,我忍,我忍得住。”

……

霍轻鸿出了侯府大门,又回头,一脸酸涩的望着侯府门庭,片刻丧气的上马车,本是想回府,可转念一想,又令马车往“百鸟园”去。

百鸟园在京城西南,乃是一处养着珍贵鸟禽的精致园林,园林的主人是已故献亲王之子,被封了南安郡王的赵越,而早前冯烨送他的雀鸟,便是从百鸟园之中讨来的。

五日之前,雀儿忽然精神恹恹,不碰食水,霍轻鸿到底是个软性儿,又得了鸟雀数日,便不忍看鸟雀饿死,心知多半病了,便派人去问冯烨寻个医鸟的大夫。

而后冯烨便登门,带着他往百鸟园去。

百鸟园中有专门给鸟雀珍禽们治病的匠人,赵越与霍轻鸿也算旧识,便令他将雀儿留在园中养几日,养好了再去取,霍轻鸿今日便是要去看雀儿养好了没有。

马车徐徐而行,到了百鸟园之时已经是日落西山,他贵为国公府世子,门房恭恭敬敬将他请了进去,又道今日郡王正在园中宴客,正可小聚。

霍轻鸿心中正烦闷,若是往日,这等贵公子们相聚一处纵酒享乐正合了他心意,可如今他改了性子,却懒得应酬,只一心带走鸟雀便好。

侍从将他请入偏厅落座,又去叫南安郡王,等候的片刻,霍轻鸿百无聊赖的出门看眼前的景致,如今已是深秋,可这园中却还是满目葱茏,也不知匠人们用了什么奇术,竟还有些春夏才可见的花草争奇斗艳。

忽然,霍轻鸿被远处一抹五彩微光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棵枝干虬结的百年桂树,如今桂花盛放,香气馥郁,黄蕊好似繁星簇拥枝头,远远望去也算盛景,可就在那桂树上,一抹斑斓的微光正摇摇晃晃。

霍轻鸿心中称奇,便沿着小径往那桂树之下走去,越走近,霍轻鸿越觉得不对劲,而当他走入伞盖般的翠荫之下,他终于看清了那抹斑斓微光来自何处。

横斜的树干上绑着一段丝线,丝线末端垂着一只羽毛五彩斑斓的雀儿。

雀儿的脖颈被丝线勒的入肉见血,早已僵冷的雀尸随风摇荡,树梢间隙落下的夕阳余晖投射在艳丽的鹊羽之上,漾出一片陆离的斓光。

只是一只死掉的雀儿,虽然与他的雀儿相似,可霍轻鸿辨的出不是,然而不知怎地,诡异的寒意还是从他背脊上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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