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街上碰到一个地道的北京人,如果你问他什么东西最能代表古老的北京,他肯定会告诉你,那是北京的四合院。

最近一届北京地区的语文高考试卷也提出了同样的征询,有超过一半的考生做出了同样坚定的回应。

北京的四合院雏形于商,势成于元,辉煌于明清,作为中国传统居住建筑的典范,早被世界公认。它的私密性和亲和性,宜居性和观赏性之统一和谐,无可替代;它悠久的思想渊源和独特的艺术魅力,扣人心弦;它在当代北京各类顶级豪宅中的至尊地位已经毫无争议;它的收藏价值及升值空间更其令人垂涎!特别是仁里胡同三号院这样典型的三进带花园的大院,在寸土寸金的皇城故地,堪称物华天宝,孤版珍稀,当然是不可再生的财富资源。

周欣的律师再次来到仁里胡同三号院登门拜访的这个上午,蔡东萍正在花园里遛狗。保姆过来俯耳几句,她才将那只憨厚的松狮犬交给保姆牵走。她慢条斯理地走出花园,先在卫生间里洗净双手,然后对镜自顾。不知是不是这一阵命逢多事之秋,镜中的面孔晦气滞留,眼袋也越发明显,夸大了她的实际年龄。

她带着这样的心境来到客厅,坐在已经等候多时的两位律师和一位会计师的对面,双方似乎都不急着开口,脸上全都没有表情。

话题还是由一位律师挑起,他首先对来意做了说明:“我们今天来,是为了尽快落实蔡百科先生的遗嘱。遗嘱需要落实的,主要涉及遗产的分配,而对遗产进行分配,首先需要解决的,是把遗产的范围和数额核对清楚。这是遗产继承人之一的高纯先生签字的委托书,他委托我们中圣律师事务所和春秋会计师事务所作为他的代理人,全权处理遗产核查事宜,希望能够得到你的配合。”

蔡东萍慢悠悠地开口,态度一如既往地傲慢:“公司的财产你们到公司去查,我不清楚。除了公司,我爸自己还有什么财产我也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说过。”

会计师说:“他没跟你说过没关系。蔡百科先生对他的遗产已经做了大致叙述。他在遗嘱中提到,百科公司的财产由你继承。他拥有的一处房产,也就是这座院子,还有八百多万元人民币的个人存款,由他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委托人继承。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对这所院子及其附着财产进行核对登记,还有那八百多万元的存款,希望您能……”

“我不知道他有八百多万存款,你们别跟我要。我没见过我爸爸有什么存款,他的钱都在公司账上。你们要钱去找百科公司,别上我们家里来要!”

蔡东萍终于不再慢条斯理,腔调变得愤懑难平,但律师的态度一如既往,一副公事公办的镇定表情。

“这都好办,院子呢,在这儿,站着房子躺着地,好办。存款的凭证如果您真的找不到的话,那也不要紧,我们可以申请法院批准去有关银行查找,这不难的。就算那些存款被人转移走了也不要紧,银行都有案可查,我们也完全可以依法追讨回来。”

律师的话中显然带了威胁和警告的意思,蔡东萍不会听不出来,她的眼圈变红,胸口起伏,声音发抖,看来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我父亲……我父亲病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我照顾他。我那个所谓的……所谓的弟弟,连一天孝心也没有尽过,可他却要把我们家的财产全都拿走,你们这么做,我绝不接受,绝不接受……”

另一位律师婉转地开口,做了旁观者的劝慰:“你父亲把那么大一个百科公司都交给你了,只把他个人的房子和一点存款留给儿子,也是为了他儿子今后治病和生活有个基本保障……”

“公司有什么用,公司都让他们整垮了!公司账上哪还有钱,就差宣布破产了!”

律师等蔡东萍喊完,继续以理相劝:“百科公司有近十亿的账面资产,你父亲去世前并不知道公司被税务机关查处,并不知道公司的巨额亏空,所以他的本意,还是把遗产的大头留给了你。至于这个院子,可能因为是蔡家祖上留下来的,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一般留给儿子的居多,就是不希望祖上的宅子落到异姓的手上。但是你父亲在遗嘱中也特别申明了一条,一旦你弟弟不在了,你是可以享有这个院子的继承权的。”

蔡东萍含泪欲滴:“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你们要赶我走吗?

你们让我上哪儿去住!”

律师胸有成竹:“据我们了解,你在朝阳区和海淀区各有一套公寓,你并不是没有房住。当然,如果我们的委托人同意你继续住在这里,你也可以不搬。”

“你们知道现在北京这样的四合院值多少钱吗?这样的四合院要六七万块钱一平米占地面积,这个院子连花园有四千平方米,你们算算!那两套公寓才值几个钱!”

“这座院子的市场价格并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我们要代表委托人核查的,只是这个院子和相关附属设施的实物。这是遗嘱的决定,谁也无法更改。除非这个遗嘱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但从目前的情况看,蔡百科先生留下的这份遗嘱,与我国现行法律并无抵触。”

蔡东萍的愤怒很快夺走了她的耐性,她没等律师说完就拍案而起,声音虽然刻意控制,却控制不住气急败坏的呼吸:“我父亲死了……可我还没死!我只要活着一天,你们就别想打这院子的主意!一草一木,你们谁也别打主意!我把它烧了也不会让你们得手……”

律师理直气壮:“我们是依法办事,希望你尊重法律……”

“你别拿法律吓唬我,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凭哪条法律要赶我出去?你们凭哪条法律跑到这儿来……”蔡东萍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又回身站住:“这是我的家,我不走,该走的是你们!请吧先生们,请便吧,哪儿凉快到哪儿呆着去吧,我没工夫陪了。孙姐,送客!”

两位律师和一位会计师大概也很少碰上这种歇斯底里的女人,互相对视一眼,协商破裂。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开这座院子。他们走出垂花门时看到蔡东萍一个人怒目于天井,在四面屋瓦的合围之下,形同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周欣其实早有预料,她的婚后生活不仅毫无快乐,而且还会相当艰辛。高纯的生活和治疗费用,母亲的衣食和保姆费用,全要由她一人负担。她没有收入,眼看坐吃山空。好在绝境到来之前,法院做出了宣判,判定蔡百科的遗嘱合法有效,应予执行。蔡百科拥有的仁里胡同三号院及银行储蓄八百余万元,应由高纯继承。

宣判那天蔡东萍没有出庭,她的律师也许已经向她预估了败局,所以她仍然把自己的战场,设在了仁里胡同三号院中。所以当律师和会计师再次回到这个院子时,遭到了蔡东萍疯狂的抵抗。她拼命地扑向律师和会计师,试图阻止他们走进房间,前来强制执行的法警连拖带拽,才把她从人身侵犯的边缘拉开,但听任了她在挣扎的同时发出的谩骂与哭嚎。

“爸爸,爸爸,您看见了吗?您尸骨未寒啊,这群王八蛋就把我从这家里赶出去啦!爸爸!您睁开眼看看吧!这是您让他们来的吗!

是您让他们来的吗!啊?”

这一天周欣也来了,这是她第三次走进这座庭院。她这一次的身份,已经不是一个“乞求者”,而是这座院落新主人的全权代表。她的出现对蔡东萍是一个强烈的刺激,这个刺激居然让她止住了哭嚎,她不顾百科公司几个干部和女佣的一再拉劝,带着满脸的眼泪扑向周欣:“你这个恶魔,你害了我男人,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死一千遍也解不了我的恨!这辈子我跟你没完,你等着吧你这个婊子!狐狸精……”

还是两个女法警上前才最终把她拉住,有力的钳制和大声的喝斥迫使她放弃了挣扎。她那位表情始终阴鸷的助理孙姐扶着她离开时,她几乎瘫在了孙姐的臂弯上。而最后映在周欣眼瞳中的,只有孙姐回首时那道凌厉的目光。那目光与一年前在观湖俱乐部练功房里发起攻击的刹那一模一样,残忍,冷静,令人窒息!

有了法院的判决,蔡百科遗产的交接事宜进展得相当迅速。在法院到场对仁里胡同三号院的财产强制清点封存后,在蔡东萍的歇斯底里耗尽了她自己的体力后,在她的律师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她后,遗产交接的细节便在两方律师的会谈室里很快确定下来。蔡东萍的律师交出了八百余万元的银行存单,同时出示了一份蔡百科的“临终嘱咐”。

这份突然冒出来的“临终嘱咐”,实际上只是一份口述笔录,不过上面确实有蔡百科老态龙钟的亲笔签名。这份“临终嘱咐”尽管没有推翻先前关于三号院房产归儿子高纯继承的遗嘱,但规定,今后高纯死亡时如无子嗣,三号院则由其姐蔡东萍继承。根据这个规定,高纯今后的妻子是没有三号院的继承权的。这份临终嘱咐还重申:鉴于高纯身患重病不能自理,所以如果高纯没有结婚成家,三号院仍由其姐姐蔡东萍代管。也许蔡东萍的律师早就听说了,或许早就料到了,当高纯的律师随即出示了高纯与周欣的结婚证明后,他立即面不改色地代表他的当事人提出,希望三号院新的所有者能够允许其同父异母的姐姐,也就是他的当事人,继续在院内居住。至此,双方关于遗产交接的全部谈判,就以高纯的律师代表高纯,对蔡东萍的这一要求明确表示拒绝为界,结束。

谈判结束的这天周欣一直等在律师的会谈室外,经高纯律师征求她的意见后,为避免在财产交接问题上再生变故或继续拖延,周欣同意以书面承诺的形式放弃对仁里胡同三号院的继承权。在蔡东萍的律师面色阴沉地离开之后,她被叫进了会谈室里。几张半旧的存折和仁里胡同三号院的房产证就摆在桌上,这些财产凭证的外观并不显赫,而周欣内心的感慨却无以言说。

当天下午,在谷子家,在周欣和高纯的新房里,在周欣的见证下,两位律师向高纯递交了这些凭证。随同存折和房产证一同递交的,还有厚厚的一本物产清单。蔡家拥有的三部高级轿车和金银细软,已被蔡东萍全部带走,院内的设施树木,叠石雕刻,因无法迁移而得以保留。屋内的家具、灯具、灶具、卫生洁具等也随房屋一并留了下来。所谓败家值万贯,那些家具、灯具、灶具、洁具和一些半旧的电器用品,列出的清单竟有数十页之多。

面对这几张折子,一份证书和一沓清单,律师用事务性的语言,解释了这些纸片的价值,连周欣都听得心情澎湃,而高纯却目光冷淡,无动于衷。

“这是你分得的全部遗产,有八百五十六万元现金,一座院子和相应的家具用具。这座院子是你家的旧产,十五年前归还你家。十多年间几次翻修改造,形成现在的三进院带花园的院落格局。占地四千一百余平方米,这种带花园的大型四合院按现在的行情,价值应在两亿元人民币左右。你的姐姐提出希望你能同意她继续在院内居住,对这一要求,我们已经代表你表示了拒绝。至于,你们姐弟二人今后能否保持联系,重建亲缘感情,这是你们双方自己的事情,我们作为这个案子的律师,只是为你把你依法应得的遗产,全部、完整地继承下来。现在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

高纯直直地看着那些凭证,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在想他尸骨未寒的父亲,还是在想形同陌路的姐姐,还是在想把他养大成人的母亲?还是在想他的舞伴——早已成为人妻的杳无音讯的金葵……高纯目光迷离恍惚,周欣只好站了出来,代表高纯,她的丈夫,这些财产的收受者,向律师表达了由衷的感激和钦佩之情。

一夜之间,濒临绝境的高纯变成了身家上亿的富翁,没变的只是他虚弱的病体,和始终沉闷的面容。

在高纯以主人的身份进入仁里胡同三号院的这天,独木画坊的一帮画家过来帮忙。谷子也来了,他和周欣相逢避目,彼此的尴尬和酸楚,不言自明。

高纯是坐着画家们的车子回家的。谷子帮助周欣将高纯抱出车门,抱上轮椅,由周欣推着,走进石鼓夹道的朱漆大门,迎面的影壁朴素干净,前院的倒座房精巧整洁,他们从雕漆彩绘的垂花门进入正院,正房厢房廊柱巍峨。他们跨过穿堂进入后院,院内金砖墁地,游廊环绕,百年的石榴玉兰枝繁叶茂,他们像游客似的一间房一间房地观光游览,客厅、餐厅、卧房、厨房、卫生间、储物间等等,间间不落。房间里的古玩字画都被蔡东萍带走了,但那些古色古香的家具大都还在。画家们大都叫得出那些家具的名称,叫不出的也大体知道其样式孰明孰清。这些家具蔡东萍既然没有带走,当然肯定不是明清的古董。

一路长驱直入,周欣能感觉到高纯对自己已经成为这里的主人并不快乐。她还能感觉到身侧谷子的目光,始终与她寻求交流。她只能刻意回避,做出专心照顾高纯的姿态,轮椅上的高纯,理应是今天唯一的主角。

高纯搬家的这天,这一天的傍晚,金葵意外地受到了少年宫文艺部主任的亲自召见,这是她在少年宫上班两个月来,第一次走进主任的办公室内,第一次和主任单独谈话。

主任问:“最近你给舞蹈班的同学排了个小节目吧,那节目叫什么?”

金葵答:“叫‘冰火之恋’,是个双人舞。”

主任点头,和颜悦色:“噢,这个节目反映什么主题的?”

金葵不知怎样回答,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反映……算是反映情感主题的吧。”

主任淡淡笑笑:“亲情还是友情?‘冰火之恋’,听这名字,应该是反映爱情的吧?”

金葵想了一下,答:“现在不叫‘冰火之恋’了,现在叫‘红头巾’,‘冰火之恋’是过去的名字。”

主任又是一通点头,说:“教孩子,还是教点真善美的,啊。什么恋不恋的,让学生过早知道这些,家长投诉过来,影响可就不好啦。你来的时间不长,这些我们跟你讲得也不够,以后再给学生排什么新的节目,要先跟文艺部报告一下,批了之后再实施,好吗?”

金葵愣了半天,点头:“好。”

每天下班的钟点,外面的天早就黑了。金葵的晚饭,照例都是在街上的小饭铺里简单敷衍。饭后照例会给云朗家里打个电话,问安之外,还托母亲替她打听方圆的下落。云朗歌舞团虽然不复存在,但团里的一些老人也许还和方圆时有联络,金葵执着地相信方圆肯定知道高纯的去向,找到老方就能找到高纯。

看来母亲非常尽力,无奈云朗歌舞团解散后人各一方,能找到的人居然都和老方没有来往。

至此,金葵寻找高纯的行动实际上已经停止,因为寻找已经没有了现实的方向。高纯也没有邮箱、QQ和MSN,“劲舞团”的游戏她和高纯早不玩了,她怀了侥幸心理登录久游网找过高纯,确信那里已没有了他的踪迹。她还在网吧往很多网站发过寻人启事的帖子,但网络浩渺如海,滴水投入,难有回音。

方圆是在高纯搬进三号院的三天后,才登门看望高纯的,傍晚才走。周欣送完方圆,穿过垂花门,绕过抄手廊,再从正房过厅进入后院。一到夜晚,仁里胡同三号院总是变得更加幽深,甚至有几分幽怨。周欣就像这座没有人气的宅院中唯一的生机,在静无一声的庭院中逶迤穿过。高纯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无论周欣进进出出,都听不见他的任何声音。

周欣关上了卧房南面的窗户,挡住了来自花园的劲风。她帮助高纯脱下衣服,看到他颈上垂吊的心形琉璃,她再次劝道:“睡觉别戴这个了,这东西挺脆的,容易压坏,我帮你收起来吧,就放在那个柜子里,你想戴再戴。”高纯犹豫了一下,服从地摘了,看着周欣将那信物收好,转头又对他说了句:“躺下睡吧。”他便躺下,比较听话,比较配合。

卧室的灯关了,花园里的灯也关了。这间卧室与谷子的那间大屋相比,空间更加阔大,除了高纯睡的那张2乘2的双人床外,靠墙还放着一张很大的罗汉床。周欣没与高纯同榻,她就睡在了这张罗汉床上,与高纯呼吸相闻。高纯是个瘫子,夫妻婚后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周欣没有碰过高纯,高纯也没有碰过周欣,以往的同床而眠,只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早上,谷子来了,为周欣送来了一些锅铲盆罐之类的厨具。周欣刚刚迁居至此,生活必需的方方面面都不齐备。周欣需要尽快掌控这座院子,煤气水电都要熟悉,还要照顾卧床的高纯。高纯是残废,什么都做不了的,所以谷子早上送来的东西,谈不上雪中送炭,至少也算非常及时。

周欣说:“谢谢。”

谷子说:“不用。”

谷子来的时候,周欣正在厨房为高纯准备早饭,谷子就在一边打打下手,两人之间不谈感情心情,涉及的话题,只限生活方面的俗常琐碎。

谷子说:“你干吗不把你妈带过来和你们一起住呀?这样照顾你妈的阿姨也就可以跟过来了,也可以帮你照顾一下高纯。高纯现在离不开人,你以后就呆在家里不出门了吗?”

周欣洗着匙子,没说话。谷子又说:“昨天听老酸说,库里斯先生来传真了,咱们欧洲画展的事可能快成了,高纯这个样子,你走得了吗?”

周欣这才开口回应:“我可以给高纯再请个工人,我不能把我妈接到这儿来和高纯同吃同住。现在已经有人说闲话了,说我和高纯结婚这一着棋铤而走险,说我终于走成功了。”

谷子不相信地:“谁这么说呀,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周欣神态平静,说:“反正有人说吧。这个时代就是这个逻辑,有人这么推测,也很正常。”

谷子说:“听拉拉蛄叫就别种庄稼了,让他们说去,你过你的。

周欣说:“这个院子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属于高纯。我不会让我妈过来住这个院子,花高纯的钱。我妈的生活费保姆费我会自己负担的。等给高纯找到保姆,我就回画坊去,我画画挣钱,养得起我妈。”

谷子说:“高纯没有主动提出让你把你妈接过来吗?你现在毕竟是他的……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他也应该替你着想啊。”

周欣说:“他本来就是个孩子。腿坏了以后,情绪始终很低落,他现在还没有度过心理上的挫折期呢,他不可能想得那么周全。”

谷子沉默了一下,突然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周欣,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很难,我想帮你。”

周欣静静地让谷子抱了一会儿,然后脱身走到一边,擦干眼角的潮湿,用挤出的笑容看了谷子一眼,说:“谢谢。”

谷子没有再次向前,他靠在灶台旁边,有些气馁,哑声问道:“保姆要我帮你找吗?”

周欣摇摇头,说:“高纯让我把他以前的师傅请来了,那个人会开车,也熟悉高纯。这么个大院子,总得有人打理。另外还得再找个保姆,洗洗涮涮什么的,我托了方圆,高纯的师傅也答应帮我去找了。”

谷子说:“保姆一个月你们给多少钱啊,碰上合适的我也给你们介绍。”

周欣说:“我给我妈请的那个阿姨,一个月九百包吃住,大概这个价吧,有条件好的一千也行。高纯的师傅我给了两千块钱一个月,还包他一家三口的住宿。”

谷子说:“两千还包三个人的住,相当不错啦!”

周欣说:“他是高纯的师傅,家里也挺困难的。老婆又有病,女儿要上大学,而且我估计将来上大学治病这些事,高纯也不会不管的。”

谷子点头,说:“我早看出来了,你天生就是个CEO,理性、沉着,喜怒不形于色,你的管理才能好像与生俱来。”

周欣停下手里的活儿,发了会儿愣,半晌才自言自语地说:“我的理想其实只有一个,而且很小,那就是画画!”

早饭做好之后,谷子告辞走了。谷子走后不久,李师傅来了。

李师傅带来了他的全部家当,还有病妻小女。周欣把李师傅一家三口安顿在前院的倒座房里,倒座房大小四间,李师傅一家住了一间大房,大房隔壁是洗衣房兼储物房,再隔壁是厨房。还有一间小一些的,暂时空着。

这院子的气派,让小君和她的母亲惊讶不已,扒着垂花门朝里面东瞧西瞧,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李师傅知道高纯真的发了大财,虽也兴奋难抑,但他毕竟有男人的镇定,并且师以徒贵,模样很快便像这里的主人一般。他吩咐小君帮她母亲收拾好行李床铺,转脸对周欣表示要先去看看高纯。周欣就带李师傅去了后院,后院的卧室里,高纯还在昏睡,两人也没叫他,出了卧室穿过书房,进了一间阔大的餐厅。周欣说:“李师傅,保姆没请到之前,您多辛苦一点,我不在的时候高纯就托给您了。照顾病人您应该有经验,您对高纯……”

周欣还没说完,李师傅插话打断:“小周啊,这事我想过,这工作任务还真不轻松,你看,我这边要照顾小君她妈妈,这边要照顾高纯,还有这么大个院子,活儿肯定干不完啊。小君要考大学了,我不能让她分心,我的身体也不是很好,所以我希望我每月的工资能不能再高一些,每月两千五,不知道行不行。你要怕高纯不同意,没事,我跟高纯去说。”

周欣显然没想到她真的成了一名管理者,哪怕只管一个人,也要面对通常难免的劳资纠纷。薪酬问题总是最先浮出的矛盾,让周欣一时判断失据,无以为准。她只是凭感觉点了一下头,在李师傅逼迫式的注视下,表态同意。

“好吧,”她说:“那就两千五包住,君君和您爱人的吃饭问题你们自己承担,可以吗?”

“……嗯,可以吧。”也许涉及到家人吃饭的问题,李师傅的回应有几分迟疑,但这事还是如此说定,双方的口头协议就此达成。

世事难料,沧桑是真,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变化,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将在哪里。李师傅的女儿君君已经辞去了在餐厅收银的工作,集中精力准备高考。作为三号院唯一健全的男人,李师傅的负担确实繁重,他在入住三号院的当天晚上,就开始下厨煮菜做饭。在后院的厨房为高纯做完晚饭之后,又到前院的厨房为妻子女儿做饭,和妻子女儿一起吃上饭时已近晚上八点。晚上八点钟老酸给周欣打来一个电话,告诉她长城画展去欧洲的事情已经有了确定的日程安排,第一站是意大利,主办方选好的参展画作中,有两幅是周欣的。老酸祝贺之后,又问了高纯的情况:“高纯的腿有好转吗?找到照顾他的人了吗?”言下之意,是询问周欣能否从床前脱身。周欣问:“我的画不是只选中一幅吗,怎么成了两幅?”老酸说:“原来那幅《箭扣岭》依然参展,欧洲文化交流协会得知你是个二十多岁的新锐女画家,感到相当惊讶,所以又要求看看你的其他作品。我们发了几件到他们邮箱里去,他们今天通知我们,又选中了那幅《汽车司机》。”

“汽车司机?”

周欣怔了半天,下意识地转头,朝床上的高纯看了一眼,移步走出了卧室。老酸以为她忘了,提醒一句:“就是你画高纯的那张肖像画啊,他们也看中了。”

周欣说:“这张画和长城有什么关系?”

老酸说:“他们要把这张画放到罗马的世界青年画廊里展出。”

老酸直言不讳:“这两个画展他们都希望你去,你能去吗?”

周欣又看了看卧室的方向,半天才说:“我,我考虑一下。”

和老酸通完电话,周欣站在黑暗的过道里没动。应该说,她很高兴,她冷静体味着自己的心情,说不清那种感觉有多么激动。这个夜晚来电无疑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前途和成就,这一天她曾经梦寐以求。

周欣回到卧房,睡前照例和高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诸如:药吃了吧,要不要喝点水漱漱口,困了吗?之类。高纯言语不多,但有问有答,很配合地让周欣为他用热毛巾擦脸擦身,对周欣的照顾,一律做出礼貌的反应。

他说:“谢谢。”

周欣说:“没事。”

两人的表情和声音,全都平平淡淡,像例行的程序。

擦到手和胳膊的时候,高纯忽然开口,他一向很少主动生出话题。

“周欣,君君快考大学了,李师傅想让她参加一个辅导班,要交一千块钱,我想给她交了。”

周欣擦手的动作慢了一瞬,问:“是李师傅跟你要的?”

高纯迟疑了一下,说:“啊……是我想让君君上那个辅导班的,据说上了这个辅导班的都能考上大学。”

周欣继续擦完高纯的胳膊,点头说:“好,明天我给他取钱去。

高纯说:“谢谢你。”

周欣说:“你的钱,谢我干什么。”

第二天,周欣陪高纯去医院检查身体,取钱的事就托给了谷子。

中午她和高纯乘出租车回到家后,谷子带着取回的钱来找周欣。周欣正在厨房做饭,谷子把钱和存折和高纯的身份证放在厨房的桌上,然后靠在周欣身后的壁柜上默不作声。

“你吃了吗?”周欣回头看他一下,问。

“没有,我呆会出去吃。”谷子答。

“对不起啊,我不方便留你吃饭。”

周欣说这话时,没有回头。谷子问:“那个李师傅呢,他怎么不来帮你?”

周欣说:“他请假给他女儿买辅导书去了,还没回来。”

谷子问:“去欧洲的画展,你到底去不去?”

周欣说:“看情况吧,给高纯找到一个合适的保姆我才能走,否则,你看我走得了吗。李师傅老婆孩子太拖累他了,高纯靠他照顾靠不住的。”

谷子问:“那干吗非请这样的人呀?”

周欣说:“是高纯非要请他的,前一阵高纯住院没钱请人的时候,李师傅也确实一直帮忙照顾。”

谷子说:“可这次画展对你太重要了,这次一共选了二十幅画,你就占了两幅,你应该去。这是你事业上的一次机遇。”

周欣没有回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做出回应:“也许我命中注定,要为别人活着。过去为我母亲,现在要为高纯。也许我命中注定,要被关在这个院子里,永远走不出去,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偿还欠他的人情。”

谷子为之动容,他再次从背后抱了周欣,再次轻声倾吐:“我不愿意你这样,你这样我心里很难过,我很难过……”

周欣从灶前走开,躲避了谷子的怀抱,她说:“我认命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得让自己喜欢这个院子,我得让自己喜欢高纯,因为这个院子是我的家,因为高纯是我的丈夫。我如果不能脱离,就必须喜欢,否则……否则我会活得更累。”

谷子再度走近周欣,他想拉住她的手:“周欣,你真的会喜欢他吗?你照顾他,和他结婚,我理解,但我知道你那样做是出于同情,而不是爱!他也不爱你,爱你的人是我!你心里都知道!他现在是一个废人了,你和他结婚,就等于守寡,就等于守着一个木头!你毁了你自己,你也毁了我!”

周欣流泪了,她想挣脱谷子,但谷子紧紧抓住她,吻她。周欣哭着躲开。她坚决地把谷子从自己的身边推远,她说:“谷子,我妈也是一个废人,可她生了我养了我,我必须守着她报答她!高纯也一样,他对我有恩,我得报答他。现在我是他的妻子了,我就要像妻子那样……那样爱他。所以我现在只能向你说对不起了,向我们过去彼此的承诺,说声对不起。对不起!”周欣居然向谷子鞠了一躬,“我请你原谅!谷子你这样对我,只能让我更痛苦!你让我好好过我自己的生活行吗,行吗?”

谷子眼睛红红的,周欣的诀别让他陷于疯狂,他想把周欣抱在怀里,想用拥抱和亲吻强迫周欣不忘过去的情分,但恰在此时厨房的门被人推开,李师傅一只脚跨了进来,他尴尬地看着屋内的情景,看着周欣和谷子不自然地分开身体,看着他们脸上覆水难收的表情。

晚上,独木画坊的小侯骑着一辆摩托到仁里胡同三号院来找周欣,来跟周欣要她的身份证户口本,说是要办出国的护照用。周欣说:

“我还办吗?我可能去不了啦。”小侯说:“先办吧,去不了再说。

”于是周欣就把证件都给了小侯。

在前院送走了小侯,周欣回到后院。隔了游廊,看到李师傅正推着高纯在花园里赏月,李师傅和高纯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听得高纯皱起眉头。周欣走了过去,李师傅也住了声音,和高纯一起看着周欣,直到周欣接了轮椅,说:“我来吧。”李师傅才不无尴尬地松手。

周欣吩咐李师傅明天别忘上街买电卡,说上次买的大米也吃完了。李师傅应诺一声转身欲走,周欣又把他叫住,嘱咐他买东西务必把账记好,要买的东西挺零碎的,不及时记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就糊涂了。李师傅说:“都记了,上次的账我还没来得及给你,我都记着呢。”周欣说:“等你明天买完回来,连今天的账一块给我吧,我这边也记。”

李师傅走了。高纯说:“周欣,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李师傅说君君要是考上大学了,一年的学杂费大概要一万块钱。他手里倒是准备了头一年的费用,但他老婆的病医生也建议动个手术,否则可能就治不好了。所以我想,一旦君君考上了,这第一年的学费咱们就借给李师傅吧。听说越是名牌大学收费越高,要是考上重点大学可能一年还不止一万呢。”

周欣没有马上表态,她顿了一下,才问:“李师傅又找你了?这钱……他是要呀还是借呀?”

高纯说:“噢,那咱们就给君君出了吧,李师傅说将来有钱就还给我们。他这几年运气太背了,他说他预感到自己就快时来运转了。

谁知道呢,将来君君毕了业肯定能给她爸挣些钱吧。”

周欣点头:“噢。”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周欣现在才明白,她从小到大一向嘲笑和不屑的这句老话,竟成了自己如今身体力行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保持专注,净化心灵,培养对高纯的爱情,是她努力要做的事情,是她必须选择的归宿和决定。

每天晚上,在照顾高纯吃过晚饭之后,周欣都要用轮椅推着高纯在花园里散步透风。高纯与她的交流依然不多,但她的主动和友善还是让两人之间的言语动作多少有了些夫妻相,相濡以沫的那种。

她会体贴地问高纯:你冷吗?会说:晚上风硬,你把扣子扣上。

会边说边为高纯扣上衣领,会和高纯谈论花园里的花草竹木,叫什么名字什么季节开花好看之类。园里有一种细竹,周欣说那竹子要经常修剪,否则会成一堆乱叶,很难看的。高纯虽然对每一个话题都予以回应,但与周欣相比,多少有些被动和勉强,仅仅流于形式上的互动,通常只是一两句话,譬如:今天的月亮真亮,之类,常常说得没头没脑。但周欣仍然很高兴,马上附和着说:是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你呢?

周欣当然问到痛处,高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知故人何所在,只知自己成新人。

明月普照,金葵睡熟。

她梦见自己沿着一条月光小路,走进了云朗艺术学校的大门,她在排练厅里看到一群少年正在练功,一个头戴红巾的青年教师循循善诱,那年轻的教师就是高纯。

高纯的身姿飘逸俊朗,他为少年们做了一段舞蹈示范,金葵看出来了,他跳的就是“冰火之恋”。金葵情不自禁地与之共舞,但旋转中高纯忽然淡出,金葵张皇四顾,四处寻找,惊醒后四壁徒然,月冷风清。

她把电灯拉亮,让自己彻底清醒,下床拖出皮箱,在皮箱中翻出一双穿旧的练功鞋,那是高纯的练功鞋,是她从车库那里找回来的。

她把那双软底鞋捧在手里,反复摩挲,上面似乎还保留着高纯的一丝体温。皮箱里的许多物品,都代表着金葵的一段记忆,连她和王苦丁在小镇照相馆里拍下的“婚纱照”的底片,她也当个“文物”保存。

这是一只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打开的箱子,里面藏着她的历史,历史中的每个欢笑和痛苦,织成她人生的每段闪回……那一阵金葵的生活单纯稳定,每天周而复始地上班下班,其间她又去过那家出租汽车公司,期望高纯又在那里重操旧业;又去过那间变成了作坊的车库,期望高纯曾经回来,留下些许来痕去踪……但无论如何,高纯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连那段“冰火之恋”也离她越来越远了。“冰火之恋”已不被允许出现在少年宫的练功房里,那支曲子只能在下课之后偶尔听听,听来备感陌生。

她照例每天与家里人通一次电话,简短问安,不再问到高纯。她不让家里人给她打电话,从上次回家后父母就已知道了她在北京的工作单位和单位里的电话,但从没给她打过,都知道在单位里接私人电话影响不好。但在某个看上去极为寻常的周末,母亲突然把一个电话打到了少年宫的办公室里。母亲在这个异乎寻常的电话中,告诉了金葵一个电话号码,那是一个手机的号码,说是从云朗歌舞团一个退休的会计那儿偶然得到的,那正是金葵一直寻找的那个电话号码。

挂了母亲的电话,金葵就在这间办公室原地未动,就用桌上这部电话,迅速拨了那个号码。电话拨通后很快有人接了,仅仅一声询问,已足够让她激动。

“喂,哪位呀?”

金葵的兴奋,让她的声音有点走形:“老方……”

长城画展远赴欧洲的日期渐渐临近,周末上午,独木画坊的老酸小侯等人专程来访周欣。尽管谷子不在出国参展的名单之内,但因为涉及周欣,所以也跟着来了。和大家事前预想的结果不同,小侯刚刚把替周欣办好的护照摆在桌上,周欣就问起了长城画展的具体行程。

“什么时候出发?”

老酸大喜过望:“下周三出发。你走得了吗?”

周欣没有回答,但她的提问等于做了回答:“一共去多少天啊?

小侯也很高兴,说:“大概得两个月吧,不过中间你如果有事,可以随时回来。”

周欣看一眼谷子,问他:“谷子去吗?”

谷子一怔,没有答话。老酸解释:“谷子这次没有作品参展,限于对方提供的经费数额,谷子这次就不去了。”

谷子马上说:“我可以去,我自费不就行了。”

小侯说:“自费,那得多少钱呀?”

谷子说:“就是机票钱嘛,住我和你挤挤,吃饭又花不了多少。

小侯说:“护照也没办,来不及。”

谷子说:“没事,你们先去,我办好护照去找你们。”

老酸看看周欣,周欣没有作声。老酸想了一下,说:“也好,谷子虽然没有作品参展,但咱们这次去的人数不多,也需要有人做做行政事务。谷子年轻力壮,一起去也行,也需要。”

谷子笑了,看了周欣一眼,周欣把目光避开。

老酸一行走了以后,周欣到前院去找李师傅。李师傅正在厨房给老婆熬药,周欣就跟他说了过些天可能出国的事情。她说李师傅那高纯的事就得请你多费心了,医院那边我走前会安排好的,到时间你每周带高纯去做一次治疗。李师傅听到周欣要出国,马上问:那你多久回来?周欣说可能一个月,也可能两个月吧,我手机反正随时开着,你要有事……李师傅说:别的事倒没有,只有一件事我正想跟你说呢。下周小君就要回云朗参加高考了,我想请假陪她回去几天。可我老婆这身体也实在离不开人,我就想能不能先跟您借点钱,请个小时工来帮她几天。我找了一家家政服务公司打听了一下,小时工每小时收五块到八块,就是每天来的不一定是一个人……周欣打断李师傅,她说:李师傅,你来这儿帮忙有多长时间了,还不到一个月吧,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已经借了好几次钱了。你要涨工资我也答应了,高纯还准备给君君付学费。你也知道高纯这个情况现在离不开人,尽管我已经给高纯请了一个保姆,但是在我不在的时候这个家不可能都交给一个新来的保姆。钱我肯定不能借你了,我希望你也别再找高纯开口。

高纯的钱是他今后一辈子生活治病的钱,他没有劳动能力,他得靠这些钱生存下去,说难听点这是他的活命钱。你别一借再借了行不行?

李师傅大概没想到周欣会拒绝得如此强硬,他呆怔了半晌一时无以回应。直到周欣转身走出厨房,李师傅才阴沉地从背后把她叫住。

“小周,这事我还是想再和高纯当面谈谈。我和高纯师徒一场,我们的交情不是一两天了,我家的情况他都知道,我家君君当他亲哥哥似的,论对高纯的感情,我们可能不比你……”

“李师傅!”周欣回过头来,面目从未如此严肃:“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师傅迟疑了一下,像是在拿捏措辞,他说:“我知道你跟高纯结婚是为了救他,我很敬佩你。虽然高纯现在有钱了,但他毕竟残废了,所以你能嫁给他也不容易。可我们是在高纯穷得一分钱都没有的时候就一直帮他的,我们可不是……”

“李师傅!”周欣厉声喝断:“您就帮到今天为止吧!”她看出李师傅并没有完全听懂这个终止令的含义,于是紧接着把话进一步挑明:“您这个月的工资我会全额支付,另外加付一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高纯答应君君第一年的学费,我到时候会付给君君。”

李师傅听明白了,周欣的果断出乎他的预料,他的第一反应是抗争不屈。

“你这是赶我走的意思?”李师傅脸孔涨红,也激烈了声音:“你,你没这个权力!我是高纯请来的,你没这权力!我找高纯说去!

李师傅说罢欲走,周欣在他身后又把他叫住:“李师傅!”她停顿了一下,冷冷地说道:“高纯还有点发烧,你说得简单一点!”

李师傅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急急地往后院走去。但周欣的决断和镇定,显然已经让他慌张挂脸,步伐也显得摇摆错乱起来。

这天晚上,谷子、小侯和另外几个独木画坊的哥们儿,一起来到仁里胡同三号院助阵周欣。他们站在前院客气地请李师傅交出院子的钥匙,声调不高但语气坚决。李师傅起初还试图抵抗,但画家们人多势众,众口一词,甚至威胁要叫警察,李师傅这才意识到情形有些不对了。

“不为什么,人家不用你了,你还拿人家大门钥匙干什么,赶快拿出来吧。”

“拿出来把答应给你的钱给你,一分不少你的。”

“你要非想赖在这儿那咱们去派出所谈吧,你不去我们可以叫警察来。这儿是北京,是有法律的地方,法律管得了你管不了你?”

……诸如此类。

君君没见过这类阵式,愣在自己的屋子门前。李师傅的妻子从床上挣扎起来,哭着让李师傅去求高纯。李师傅坐在垂花门的台阶上闷头抽烟,已经全然没有了白天的气焰。这时,大家都看见周欣闷声不响地出现在花园的门边。

李师傅的妻子马上把抽泣传递给周欣,她颤巍巍地过去恳求周欣大德大恩:“小周,老李不好我替他给您道歉啦,他太糊涂了,你有文化你就原谅他一次吧。以后你该骂该罚不用手软,这次你就原谅他一次,你看在我和君君的面上……”

周欣没有理会李师傅妻子的求告,她沉着声音对低头枯坐的李师傅说了句:“李师傅,你来一下。”然后转头径自走回花园。李师傅抬头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在妻子的催促下跟着周欣的背影朝花园里走去。李师傅妻女的目光随在后面,也不知花园的月洞门里,这一去是凶是吉。十分钟后,当李师傅跟在周欣后面走出来时,连画家们都看得出来,他的脚步和腰身,都表达出前所未有的谦恭和本分。

画家们都有点意外,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这般忽然解决。李师傅的妻子看看丈夫又看看周欣,担心与希望交替着主宰眼神。唯有站在门口的君君仍旧茫然,分不清该喜该忧孰是孰非。

第二天,谷子开了一辆车来,拉着周欣去买出国要用的箱包之类,买完后又把她送回了仁里胡同。在三号院的门外,周欣下车之前,谷子问她:你们月底就该走了,你请的保姆什么时候能到?周欣说:

这一两天就到。谷子又问:那姓李的那么讨厌。怎么又把他留下来了?周欣想了一下,叹口气说:他也不容易。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这么多年也够难的。男人能这样忠于家庭,也就算不错。谷子说:这么没规矩的人以后你怎么用啊?周欣说:他以为我和高纯结婚是看上了高纯的遗产,他以为他抓住了我的什么把柄。谷子问:什么把柄?周欣说:他以为我表面上和高纯结婚,实际上另有情人。谷子问:情人,谁呀?周欣看他一眼,没答。谷子明白了:他管得着吗,他就凭他看见的那点事就跟你开口借钱,真是利令智昏!周欣并不像谷子那样愤慨,她淡淡地说:他以为他看到了什么,其实他不明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至少我不会对高纯不忠。

周欣说完,推门下车。谷子默默坐在车里,直到周欣进门,他也没有想起发动车子。

在周欣回家之前,李师傅已经带着女儿君君离开了三号院。离开时妻子支撑病体送到门口,千叮万嘱不能放心。女儿也很在乎母亲一个人留在北京生活,红着眼圈依依不舍:妈,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行吗?李师傅也一再提醒妻子怎么热药热饭:这几天的药和饭菜我都放在冰箱里了,我一份一份都分好了,药放在杯子里,饭菜都放在碗里,你到时候取出来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行。微波炉怎么用我不是教你了吗,你要把东西热透啊。女儿君君搂着母亲不放:妈,不行你跟我们一块回去吧,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心里难受,也考不好呀。母亲含泪激励女儿:你考上了你妈的病就全好了。你考上了,你妈这一辈子,你爸这一辈子,就有依靠了……第十八章潜(11)

母女拥抱,洒泪作别。李师傅边走边回头小声嘱咐妻子:“有什么难事你给云朗老马家里打电话,轻易别找周欣,别让她觉得你事多。她对我请假陪君君回去本来就不高兴,你再麻烦她她非窝火不可。

李师傅妻子擦泪挥手:“我知道,我知道……”

丈夫和女儿走了。李师傅妻子扶着墙挪回院子,先去厨房看看冰箱里的东西,药和饭菜果然一份份用保鲜膜包好,分放整齐。李师傅妻子颤抖抖地取出一杯药液,还没关上冰箱就听见院门砰的一响,李师傅妻子大气不敢粗喘,周欣就是在这一刻回到家中。

李师傅和君君走了,这座三进带大花园的宅院里,人气更加荒凉起来。前院,一个病女人不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后院,一个病男人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唯一发出声音的只有周欣。周欣走路的响动在幽深的院落里,犹如山路夜行。

李师傅走后,高纯一天三顿饭食,都由周欣亲自操持。一日三餐也是夫妻二人最便于交谈的时间,多是由周欣主动,对家务事做些解释说明,起码的思想交流也不能忽略,比如,周欣出国参加画展的决定,就需要与高纯充分沟通,取得支持,达成互信。

“过几天,我托人请的小阿姨就来了,李师傅和君君大概最多回去七八天,也就该回来了。这样我走也能放心一点。”

高纯在床上慢慢喝汤,对周欣的安慰,并未明显回应。周欣放下手中收拾的衣物,走到床边帮他添汤,添完又说:“这次长城画展对我挺重要的,对我们这帮人都挺重要的,你能理解吗?”

高纯停下咀嚼,点了点头,说:“能。”

周欣淡淡地笑一下,说:“谢谢你。”

夫妻之间,能这样互相理解,言语之间,能这样相敬如宾,当然很好。但有点不太像生活中的夫妻,尤其不像新婚的夫妻,更尤其,不像这么年轻的夫妻。

照顾高纯吃过晚饭,周欣又把一份饭食送到前院,敲开了李师傅妻子的房门,说了声:“阿姨,吃饭啦。”李师傅妻子受宠若惊地接了饭食,只听周欣说了句:“趁热吃吧。”还没容她谢字出口,周欣已经转身,变成了一个匆匆的背影。

如此这般,周欣照顾前院后院两个病人,很辛苦地过了一周。一周后的一个上午,她终于等到了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方圆。方圆带来了他为周欣找来的保姆,那是一个朴素而清秀的女孩,目光单纯,穿着干净。周欣看了相当满意,简短交谈之后她领着方圆和那女孩一起去了后院,走进了高纯的房间。

接下来,可想而知发生了什么情形。

在窗边沙发上坐着的高纯第一眼看到方圆进来,马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但这笑容很快就在嘴角蓦然凝固,其形状之古怪难以形容。也许只有方圆才能明白高纯脸上突生的错愕,究竟表达了何等震惊。

周欣毫无意识,毫无戒心,微笑着向高纯介绍身后的女孩:“高纯,咱们请的小阿姨来了,是方圆专门从你们云朗找来的,会烧你最爱吃的云朗土菜。她叫金葵,你是叫金葵吧?”

女孩目视高纯,声音有点哑:“我是金葵!”

高纯也目视女孩,表情僵硬,他的声音在那一刻,也突然地哑了。

他说:“我是高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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