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声突然停止, 钟也停了, 像是走到了时间的尽头,幽暗的小屋里一片寂静。

女人脸上轻松愉快的笑容渐渐消失,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她仿佛垂死的动物嗅到了不祥的气息,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关着门的房间。推开房门, 轻轻地伸手去拉盖在人偶身上的白被单。

“别别别掀!”刘仲齐要疯, 死死地捏住笔尖,全身肌肉僵成了一块铁, 心快跳裂了, “这女的手为什么那么欠!不欠能死吗!”

下一刻,屏幕里一阵乱响,女人像被卷进蛛网里的小虫,绝望又惊悚地挣扎着, 刘仲齐浑身的血都凝固了,梗着脖根,眼珠却早就转到了天花板上, 不敢往屏幕里看。

紧接着,震裂耳膜的尖叫声响起,刘仲齐“咔”一下, 把塑料笔帽上的卡头拧折了。

不知过了多久, 漫长的恐怖镜头才结束。

背景音切换的时候,刘仲齐就跟虚脱了一样,大喘了一口长气, 他战战兢兢地把自己飞走的眼珠安放回眼眶,重新看向屏幕,只见一个男人推门进屋,在瘆人的歌声里说了句什么。

刘仲齐惊走的魂魄还没来得及归位,旁边就伸过来一只苍白的手,差点把他吓得从沙发上蹦起来。

“好,”那只手按了暂停,“这句简单了吧。”

刘仲齐木然地扭过头去,瞪向旁边的甘卿。甘卿横在沙发上,两只脚踢飞了拖鞋,翘在一张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一盒pocky,大佬叼烟似的叼出一根,她在奶油上磨了磨牙,咬断了饼干棒:“看我干什么,这句话就仨词,小学水平,这都没听清啊?”

刘仲齐:“……”

这是一个水深火热的周末,他那识人不明的皇兄照例加班,把他托付给了甘卿这个奸佞,奸佞对他这个纯洁的少年施以惨无人道的迫害——让他听写外文电影台词,还是恐怖片!

美其名曰恐怖片台词少,难度低!

甘卿“啧”了一声,摇摇头:“马上就高三了,基础这么差能行吗?再听一次啊。”

不等刘仲齐阻止,“奸佞”就按了回放,一不小心回多了,正好回到了刘仲齐没敢看的那段——女人苍白的手猛地从白被单下伸出来,她颤抖着挣扎出来,吐出一口血,然后猛地回头,发出骇人的尖叫,倏地被拖走了,只留下一道暗色的血印。

张大的嘴里吊着根带血的舌头,还有特写。

刘仲齐不想活了。

喻兰川傍晚回来接人的时候,发现一天不见,他的拖油瓶弟弟成了一棵落秧的黄瓜,见了他就跟灾区人民见了解放军一样,眼泪汪汪地蹿回了家里,一把薅起棉被,把自己埋了。

喻兰川:“你干什么呢?”

刘仲齐带着哭腔告状:“那女的让我听写《死寂》!”

喻兰川也不知道是压根没看过这部电影,还是真被奸佞迷昏了头,莫名其妙地一挑眉,他说:“听写个电影至于吗?我准备考试的时候都1.5倍速听写BBC的,明年就高考了,长点心吧。”

“你长点心!”

小少年屋里传来一声绝望的怒吼——向这个冰冷而孤立无援的世界。

喻兰川没管他,转头问甘卿:“朱俏今天放回来了,我想问问她情况,一起吗?”

闫皓托江老板借来了一百一楼下的老年代步车,开着去接悄悄回来,代步车经过风吹日晒,“祖传艾灸针灸理疗”掉了一多半,变成了“祖传……针……疗”,跟后面的寿衣花圈优惠搭配成了一个阴森森的恐怖故事。

悄悄告别了一直帮她的律师,把后座几个糊了一半的花圈往旁边推了推,推出了一个人能坐下的空间,爬上了代步车,就这么花团锦簇地上了路,有种自己已经寿终正寝的错觉。

一路沐浴着路人猎奇的目光,他俩回到了一百一楼下的宠物店。

悄悄以前就住在宠物店二层的小房间里,不用交房租,也方便夜里照顾动物。这会,宠物店里那五大三粗的老板正在给狗剃毛,他嘴里叼着根牙签,皱着眉,顶着一脸准备去砍人的杀气,狗在他手里瑟瑟发抖,一动也不敢动。

“没、没事,不怕的,”闫皓停了车,回头看了她一眼,见那女孩坐在纸花堆里,柔弱得不知所措,那天红着眼拿刀捅人的,仿佛只是个上了她身的女鬼,“回去拿艾草洗个澡,去去晦气。我……我已经跟你老板说过了,他说只要你还愿意,还能在他店里干。”

悄悄低下头,跟着他下车,抠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十分窝得慌——如果不是为了她,闫皓去银行贷两百个胆子也不敢跟她那个“左青龙右白虎”的老板说话。

她闯了祸,自己收拾不了,连累一大帮朋友受伤,这欠的人情可怎么还呢?

还没能手刃仇人。

“你可算回来了,阿……阿嚏!”宠物店老板一回头,打了个大喷嚏,“呸,这狗毛!我可不干了,剩下的活都是你的。”

悄悄紧张地在他面前站定。

宠物店老板掀开眼皮看了看她:“干什么?”

悄悄手足无措地比划:“对不起。”

宠物店老板伸出了蒲扇一样的大手,罩在女孩头顶上,把她的脸掰起来:“谁还没点故事?”

悄悄呆呆地看着他。

老板又说:“可是要我说,你就不该有,一点大的小崽,心眼都没长全哪,心那么重干什么?你们聊吧,我走了。”

门口狗笼里寄养的几条狗听了这话,耳朵都立起来了,被老板凶巴巴的目光一扫,又连忙趴着耳朵伏地,装好最后一班怂。

甘卿和喻兰川来到宠物店的时候,发现动物们都在疯狂地撒欢,群狗大合唱,猫们在猫爬架上英勇跑酷,有两只撞在一起,叽里咕噜地顺着小木板滚下去,滚成了一团毛球。

喻兰川震惊地问:“这是干什么,地震先兆吗?”

悄悄把自己洗干净整理好,从楼上下来,头发还没晾干,也像个落汤的小猫,臊眉耷眼地指了指甘卿右臂上的夹板,冲他们俩一鞠躬。

“没事,”甘卿冲她摆摆手,“没你的事,我们也会找杨平,早晚的事。”

“以合理的方式找到他,想办法抓住他的把柄,把他送上法庭,”喻兰川瞪了甘卿一眼,转向悄悄,“不是冲上去砍死他等着被判刑!你九年义务教育没念完是不是,不知道杀人犯法?”

悄悄把头垂得更低,手里比划了几句话。

闫皓替她翻译:“真的没念完,初三辍学了。”

喻兰川:“……”

当代武林少侠们文化水平让人头秃。

“你祖父是丐帮长老吗?”甘卿一伸手,接住了一只不知怎么溜出来的小猫,刚才还竖着尾巴撒欢的小猫一到她手里,似乎有些害怕,肉眼可见地哆嗦起来,甘卿只好把它放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她从小就不招小动物喜欢。这些小东西看着傻,其实敏感得很,知道谁不是好东西。

悄悄拿出她的小本,一笔一划地写道:“朱建军。”

“前任丐帮九袋长老,”喻兰川扫了一眼,“他给老杨当左膀右臂的时候,姓田的和姓赵的还不知道在哪个猴山上扯旗呢——因为家人惨死,找行脚帮报私仇,被判刑了,后来死在狱中。”

悄悄眼神一黯,又在这个名字下画了个箭头,写道:朱聪。

甘卿:“你父亲?”

悄悄点点头。

喻兰川:“他后来去哪了?”

“亲戚家,”悄悄一笔一划地写道,“很远,在外地。”

十三岁的少年留宿同学家,第二天怕挨骂,揣了一肚子“写作业”“复习功课”之类的借口,忐忑地往家走……谁知道他再也没有家了。

他红了眼的父亲见到他第一时间,就是把他锁在了家里,谁也不让他见。

丐帮九袋长老,朋友遍布燕宁,江湖义气讲究“老吾老、幼吾幼”,自古托孤是常事,随便把这孩子托付给谁,他都能很好地在自己的家乡长大。可是朱长老秘密地把他送到了亡妻在偏远农村的远房亲戚家里。

“那……”

“那……”

甘卿和喻兰川同时开口,对视一眼,甘卿退让:“心有灵犀啊,盟主先说。”

喻兰川毫不客气地接过发言权,问了他觉得很重要的问题:“那你现在还有燕宁户口吗?”

甘卿:“……”

悄悄摇摇头,茫然地看着他——以她的年纪,还不了解户口有什么用。

喻兰川严肃地皱起眉:“那就麻烦了,你要是想继续读书和就业……”

甘卿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喻兰川的气息忽然哽了一下,后半句话断在了喉咙里。

喻兰川一边咳嗽一边冲她怒目而视,甘卿不慌不忙地缩回爪子,转向悄悄:“也就是说,你祖父当时就对丐帮同僚有防备了?”

悄悄的大眼睛里冒出了一点血光,抿着嘴点头。

甘卿轻声问:“三十年前的旧事,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

悄悄摇摇头:他早就死了。

喻兰川:“怎么死的?”

悄悄还是摇头:不知道,只能确定他死了。我爸一直在调查三十年的事,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放下所有的事,出去追查线索,一跑跑好几个月,所以正经的工作都干不长,只能给人打零工。外面似乎有朋友帮他,经常给他传消息,但他从来不把这些朋友带回家,我不知道是谁。他出远门的时候,跟我妈约定,每月寄一封平安信回家,可是自从我出生十个月后,家里就再也没收到过他的信了。

喻兰川:“会不会是……”

悄悄的笔越来越快,字也跟着飞了起来:我妈说,我爸是顾家的人,小时候经历过那样的事,不敢不顾家,他就算只剩一口气也会给家人写信,给我们谋出路的。

甘卿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悄悄的工作牌上,上面写了悄悄的名字和星座。梦梦老师不知道是不是被神棍附体了,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星座名称参起禅来,脸色还无端有点凝重。

悄悄接着写道:我妈在我初三的时候没了,亲戚家来人,说我爸是收养的,我又是个女孩,不该占着家里的房和地,我不能说话,争不过他们,所以干脆走了,来燕宁打工。我妈说,我们家的仇人就在这里。我打听到这里开武林大会,混进来观察过一次,看见了那个杨清,他们说他大义灭亲,亲儿子做错事,也被他一手驱逐,我不相信。

悄悄写字越来越快:我爸在世的时候,反复提起过,那天晚上我爷爷就是被杨清的儿子叫走的,所以杨家人和这件事脱不开关系!杨清是个道貌暗(岸)然的伪君子……

悄悄的字越写越凌乱,还出现了错别字,闫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老帮主不是这样的人。”

“小姑娘,”甘卿问,“你父亲杳无音讯的时候,你才一岁多,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悄悄挣开闫皓的手。

我妈妈。

她写道:从小我妈就跟我说,她这一辈子,我爸的一辈子,我们全家……都被这些坏人害惨了。我必须得报仇,哪怕什么都不干,也得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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